热话题与冷思考(一)——关于社会主义理论创新的对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话题论文,社会主义理论论文,冷思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6年7月,本文的两位作者在一次关于社会主义发展问题的学术讨论会上相识。我们虽然年龄相差很大,学术背景也很不相同,却对社会主义理论创新的紧迫性及其方法论问题有较为一致的看法。在会议发言中,何家栋指出,社会主义改革和建设仅凭经验主义办事是不行的,必须理论先行,用科学的理论指导实践;陈林则认为,当前社会主义发展的突破口在于理论创新,在于对现代社会的运行机制及社会主义本身的矛盾运动进行卓有成效的深层思辨。会后,我们又有过数次交谈,并交换了一些读书笔记,涉及到的不少问题对彼此都很有启发。这篇对话便是在此基础上整理而成的。
穿越思维“黑洞”
▲在市场经济秩序的建立过程中,社会科学研究受到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其中,关于社会主义问题的研究,由于苏东剧变后的不利形势,更见其艰难。经费的筹措、机构和人员的配置、研究成果的发表以及社会对相关研究的关注程度,都无法叫人乐观。在这种情况下,莫说出学术精品,恐怕连像样的研究课题也设计不出来。可是,现实社会的发展却使社会主义的发展面临着诸多新情况、新问题,需要人们去研究和回答。
●的确如此。苏东剧变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20世纪发生了影响人类命运的两件大事,一是资本主义危机引发两次世界大战,一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兴起和挫折。在很多人看来,早被判处死刑的资本主义该死不死,正葆青春年华的社会主义却又该活难活。上帝死了,资本主义腐朽了,社会主义僵化了,信念不复存在,人类好像在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漂流,谁也不知道要漂向何处。于是,信仰被实惠代替,理论研究遭到嘲笑,市侩主义、犬儒主义居然成为时尚。殊不知,这正是需要理论的时候,也是产生理论的时候。怀疑是真理的催生婆,迷信才是真理的刽子手。不要因一时的迷惘和动荡而放弃思想的责任。
▲日本有个经济学家叫伊藤诚,长期从事社会主义研究。他把您上面提到的信念危机称作“双重幻灭”。一方面,苏联的解体和东欧的易帜,使人们试图通过现实社会主义克服资本主义固有弊端的希望破灭了;另一方面,与苏东剧变接踵而至的资本主义世界泡沫经济的崩溃,同样打碎了人们对所谓“自由世界”盲目乐观的陶醉感。世界史步入一个双重幻灭的世纪末,它正从人们心灵深处抹杀着创建历史未来的主体意欲。于是信念危机成为主体危机,成为历史危机。
●苏东的解构,曾经使资产阶级政客幸灾乐祸,也使急性子的革命家惊恐万状。其实他们都缺乏历史感,未能理解这场剧变的真正原因。死亡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违背了公理的强权制度。它只说明这种社会治理模式不具有应变能力,不能有效解决内部日益发展起来的对抗,因而这种瓦解具有自我崩溃性质。社会主义没有失败,并且它也不会失败。只要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还存在,社会主义的思想和运动就不会消失。同时,社会主义作为一种价值观,以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基本原则为尺度,只要人类渴望公平,社会主义就不会灭亡。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幻灭,负有人类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更不应该幻灭。世界还远没有太平,本来人口的极度膨胀已使生存空间倍感拥塞,人类却还在自添其乱:狭隘民族主义泛滥成灾,原教旨主义要消灭犹太复国主义,崇拜自决的民族却禁止境内其他民族自决,经过民主革命的国家不许人家谈论民主,被共产党除名的人上台又禁止共产党,声称不赞成“共产党独裁统治”方式的人毫不犹豫地挥舞手中的专制权杖……极端主义、复仇主义迷住了人的灵性,自命为万物灵长的人类至今还没学会处理自身问题的文明方式,动辄以暴易暴,一言不合就刀兵相见。这一切,只有当马克思恩格斯所设想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人类理想社会真正到来之时,才可望得到根本解决。因此,研究社会主义决不是空的,它与身边的现实密切相关;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对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必不可少。
▲不过,从事社会主义研究的学者的确是在减少,尤其是前苏联东欧国家的研究者所剩寥寥无几,有人形容为“溃不成军”。
●这个问题应辩证地看。原社会主义国家的知识分子由于失去了同政治权力的直接联系,的确给自己的研究工作带来了多方面的困难,也使不少人改弦易辙,另谋他途。但一部分真正的知识分子却因为政治护身符的剥离而获得了一种独立意识、自由意识,进而认识到自身的独特价值,增强了自信心。他们自甘寂寞,苦对寒窗,解剖现实社会,构造真善美理想世界。这些人是人类精神的象征,数量的多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质量的优劣。
▲您是说,真正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并不需要官方的政治保驾,乞求权力依托的必不是真学术?
●正是。知识的天敌是权势,知识的母体是自由。
▲还有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有些学者人格上无可挑剔,研究工作也十分勤奋,可就是出不了高质量的学术成果。传统的思维定势如紧箍咒一般把他们牢牢套住,使他们不能不用有色眼镜来看现实,得出的结论自然同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种情况还反映在一些术语的使用上,像“党政不分”、“一国两制”、“为人民服务”等具有特定含义的概念被牵强地套用到分析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现象上去,如说“西方政党政治的实质是党政不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人也可以搞一国两制,在原有资本主义制度之外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福利国家实际上起到了为人民服务的作用”等等,让人觉得根本无法与之开展学术对话。研究新现象需要新视角,也需要支持这一新视角的新语言。
●你说的情况是存在的,但并非所有用传统思维方式和大批判语言搞理论的人都是无辜的,有些人是有意为之,以便于排斥异己,做学术霸主。有人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打击自己不喜欢的学术现象,便是一例。说来不可思议,我们有很多教条主义者并不是本本主义者,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本本,而只需从本本里挑几顶大帽子吓唬人就够了。只要略翻一翻马克思的本本,就不难发现,被教条主义者们抛弃的比看中的要多得多。他们甚至把一些马克思反对的东西,或者马克思没有想过的东西,也当作马克思主义。只要加上“马克思主义认为”的前置词,就可以把这些假冒伪劣产品统统记到马克思帐上。
▲毛主席说,动辄拿马克思主义压人,是最不懂马克思主义的一种表现。
●总的看,落入传统思维窠臼的人林林总总,左派有,右派也有。不过,有的左得可爱,有的左得可怕;有的右得天真,有的右得阴险。
▲谈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种天文现象——黑洞。黑洞是广义相对论所预言的一种能量巨大的特殊天体,它有一个封闭的边界,称为视界或单向膜。外来的物质和辐射可以通过视界进入黑洞内部,黑洞内的任何物质和辐射却不能穿出视界。在形成黑洞以前的恒星物质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属性,而当形成稳定的黑洞以后,几乎所有属性都不再能被观测到,余下的只是一个单色调的暗天体。陈旧的思维定势也类似于这样一个黑洞,它把一切真诚与虚伪、才华与野心、天真与偏执、勤奋与投机、果敢与凶残都吸纳其中,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而且,它还拒绝同外界交流,吞蚀与同化成为它唯一的功能。因此,善良者也罢,阴谋家也罢,如果不穿越这一思维的黑洞,所谓的学术精品不过是空中楼阁。只是黑洞的能量实在太大了,被它吞进去后就再难出得来。
●即便是在自然界,纯粹的黑洞也是不存在的。由于黑洞周围空间中量子效应的作用,任何黑洞都不可能是全“黑”的,它也会发射,有时甚至还会出现剧烈的爆发。
▲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苏东剧变后兴起的世界性社会主义理论反思,特别是其中的方法论检讨,不正反映了某种力图穿越思维黑洞的理性尝试吗?
理论大反思的缘起
▲苏联东欧社会主义政权的崩溃,形成了一个强刺激,使社会主义研究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种趋势:一部分学者据此认为,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现象和学术现象都已成为历史;大多数学者则以此为契机,对社会主义的历史、现实和未来进行了广泛深入的反思,得出了一些重要结论,并提出了大量天才性的设想。进而,在世界范围内兴起了一场规模巨大的社会主义理论创新运动。
●布热津斯基预言,到下个世纪,共产主义的实践和信条将不再与人类的状况有什么关系,我看这是耸人听闻。不过,社会主义应对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作深刻的反思,确实是十分必要的。反思就是批判,自我批判,并从批判中吸取养料。马克思主义首先是一种批判理论,但它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后,自我批判色彩明显减弱了,活力也随之减弱,教条化倾向越来越严重。一位西方学者说得好,资本主义在现代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马克思对它的批判。既然马克思已经指出了资本主义灭亡的种种条件,资产阶级若不采取某种对策,缓和矛盾,自我更新,而坐以待毙,那就太愚蠢了。这对社会主义是一个挑战:社会主义的魅力在人们心中有所减弱,正是由于它缺乏一套自我否定的机制。当然,批判是哲学意义上的批判,是一种分析和解剖,而不是像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大批判;否定也是哲学意义上的否定,是扬弃,而不是搞历史虚无主义。
▲目前颇见声势的社会主义理论反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展开的。关于这场大反思的缘起,苏联东欧的历史变故固然起了一个导火索的作用,但根本性的原因还在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主客观条件发生了深刻变化。从主观上讲,20世纪的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实践形式,其理论创新明显偏弱,对各种现实挑战的回应往往力不从心,使得社会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受到阻滞。从客观上看,科学技术的发展彻底改变了社会运作模式,一切社会关系都经历了改组和重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种种新变化,知识劳动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和地位的凸显,以及产业结构和阶级结构的全面变革,都给社会主义提出了空前严峻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主义要获得新的生命力,必然首先取决于理论的创新。
●社会主义学说在实践过程中发生了扭曲和变异,很多地方已变得面目全非。有的明明搞的是封建家天下,有的生产力水平只相当于原始部落,偏偏都冠之以社会主义。这使我想起时下泛滥成灾的所谓“文化”现象,什么食文化、酒文化、肉文化……全国1700多个节日,这个瓜节,那个果节,都和文化攀亲家。日日华宴,夜夜笙歌,酒肉之徒都成“文化人”了。
▲的确需要给社会主义重新正名,恢复名誉。不过,仅仅把社会主义回归到马恩那里去也是不行的,毕竟社会现实已今非昔比。比如说,从世界范围看,工人阶级的状况就发生了很多实质性的变化,无论是它的内涵和外延,还是它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作用,都值得重新研究。
●未来的世界将由谁来领导?国外有学者提出,早在马克思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只有“既有钱又有教育”的阶级才能担负起解放社会的责任,现在这个阶级已经出现了,就是知识阶级。如果承认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承认知识和资本一样能创造新价值,知识产权受法律保护,即使按照阶级的经典定义,也没有理由否认知识阶级的独立性,没有理由再说知识分子不是附属于资产阶级,就是附属于无产阶级。恰恰相反,资本和劳动最终都要接受知识的支配,听从知识的领导。我认为,马克思设想共产主义将消灭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体差别,这些差别的消灭显然是不能通过思想改造、下放劳动,即知识分子劳动化来实现的,而要通过工农分子知识化来实现。荷莜丈人嘲笑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不承认精神劳动的价值,是典型的农业社会思维方式。
▲在西方发达国家,由于产业结构的变革,广大的第三产业从业者已经从数量上超过了传统的产业工人;知识劳动者在现代技术社会中的决定性作用,则从质量上对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提出了挑战;经济的全球化、信息化、知识化,又使工人阶级在劳资关系结构中日益处于弱势。工人阶级逐渐成为技术进步转盘上的输家,出于维护既得利益的考虑,其政治意识趋于保守,对社会变革表现消极,不再构成左翼政治的稳定力量基础。1996年4月中旬,法国《快报》周刊公布了一次民意调查结果:在1995年举行的第一轮总统选举中,工人选民把30%的选票投给了国民阵线领导人勒庞,21%投给了社会党领导人若斯潘,19%投给了保卫共和联盟候选人希拉克,9%投给了法国民主联盟候选人巴拉迪尔,共产党候选人罗贝尔·于仅获得8%的选票。这个结果意味着,社会主义的党——共产党和社会党的工人支持者加在一起,还没有极右翼党派国民阵线的工人支持者多。是社会主义抛弃了工人阶级,还是工人阶级抛弃了社会主义?
●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阶级矛盾的形式也随之改变。因科技发展而导致的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的多元化、分散化,使阶级对抗由过去的主战场工厂企业转移到整个社会领域,变成全面的社会对抗。有人说阶级斗争淡化了,恐怕不确切,应该是泛化。阶级矛盾的主体已从政治斗争降到社会犯罪层面,其规模之大,也许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暴力犯罪、毒品走私、恐怖活动、性混乱,以及人口爆炸、环境污染、过度城市化等等,宛如社会的“核泄漏”,威胁到每一个人。社会对抗更加普遍化,也更加分散化,到处是一片混战,却又搞不清楚谁跟谁战,莫非这就是后工业社会?
▲看来,真如国外有些学者所说,随着人类社会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发展,社会主义也理应实现从工业社会主义向后工业社会主义的转变。
高潮与低潮
▲理论界有这么一种说法:苏东剧变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处于低潮,而关于社会主义的理论研究却异常活跃。言下之意,当前的社会主义是运动的低潮,理论的高潮。
●说社会主义运动处于低潮,这是传统思维方法。不能以群众运动的规模、频率作为运动是否开展的唯一标志。现在社会主义运动处于质的蜕变期,即向着更符合人类理性的方向发展,包括各社会主义国家(前苏联在内)的改革,都是这个运动的一部分。这么看,它就不是低潮,而是大潮。并且,我也不认为俄罗斯的情况现在就可以盖棺论定了,有许多反复是必然的。这种“剧变”,要经过一段历史才能作结论。
▲除了前面提到的运动低潮与理论高潮并行(反之亦然)和您刚才的观点之外,我还听到好几种关于高潮低潮的说法。这些说法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即所谓“低潮与谷底”问题,第二类则涉及到高潮低潮的提法本身是不是还有意义。关于“低潮与谷底”问题,主要有4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自苏东演变进入低潮和谷底之后,现在已开始回升,具体表现有:前苏东地区左翼的复兴,中国与越南的改革建设成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共产党经过组织调整后重新站稳脚跟等。第二种意见认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进入了低潮,但还没有滑入谷底,谁也不能保证现存的某些社会主义国家不再发生剧烈社会动荡,它们严重的政治体制不健全和经济困难并没有得到根本克服。第三种意见认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走到了谷底,但还没有走出谷底。虽然比苏联解体更大的冲击已不可能再有了,但社会主义尚未找到新的发展契机,还将在低谷中长期奋斗,却是无疑的。换句话说,这次低潮会持续很久,这个谷底是“平底锅”、“U字形”,不是“尖底锅”、“V字形”,不可能很快进入新的高潮。第四种意见认为,不宜用谷底这个概念,而把目前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形势统称为低潮,因为不同的人对谷底有不同的理解,并且在总的低潮中还会有经常性的、过渡性的起伏。
●这几种观点其实都是同一种思维方式,即以群众运动的规模、频率,共产党人的数量、政治地位,社会主义国家的人口、面积和实力等等作为所谓高潮低潮、谷底谷坡的唯一衡量标准。这是从表面上、形式上看问题,没有深入到内容和实质中去。
▲关于高潮低潮的第二类争论主要有两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现在提高潮低潮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不如避免使用高潮低潮之类提法,直接而客观地分析世界社会主义所处的历史形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人们通常有一种思维习惯,认为高潮低潮总是交替出现的。如果继续使用社会主义处于低潮这一提法,容易让人产生不恰当的联想,得出错误的结论,比如把一些不稳定的苗头看作复兴的表现。靠溢美或拔高形势,是不可能有效地增强人们的信心的,关键在于认清形势,抓住机会,发展自己。事实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意识形态和两种制度之间的矛盾虽然还将长期存在并发挥重要作用,但对冷战后整个世界形势的发展变化已不能起主导和支配作用,因此不再是当代世界的主要矛盾。世界上矛盾多得很,大得很,我们可以利用的矛盾存在着,对我们有利的条件存在着,完全没有必要只在所谓社会主义的高潮低潮中兜圈子。第二种意见认为,高潮低潮还是可以提的,但衡量和判断高潮或低潮的标准必须重新界定。比如可以用社会主义因素是否增长、社会主义本质的实现程度、社会主义作为一种价值原则被人们认可的广度和深度等来判别社会主义的发展态势,而不是单纯去看信奉社会主义的党派、国家、运动的数量和规模。正如恩格斯早已指出的,巴黎公社之后,街垒战的革命形式已经过时。因此,在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普遍发生的集体罢工式、游行示威式以及武装夺权式的高潮恐怕再难出现了,科技革命已经彻底改变了社会的组织方式。而像那种封建家长制的社会主义、部落酋长式的社会主义、军事共产主义的社会主义,多一个不会给社会主义增光,少一个也不必替社会主义惋惜。这种意见倒是和您的观点很接近。
●布热津斯基断言,共产主义要兴旺发达,只有抛弃其内在实质,至多只能保留某些外在的标志。他错了。需要抛弃的恰恰是共产主义已被玷污的外观,需要保留的恰恰是共产主义的灵魂——人的解放,以真正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因此,社会主义现在面临的不是潮涨潮落的问题,而是如何改变旧的社会主义形象,确立新的社会主义面貌的问题。
▲在一次小规模的理论研讨会上,一位老专家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他说,原来的社会主义已经结束了,新社会主义正在兴起,现在正处于进入新社会主义时期的过渡阶段。因而社会主义不是一个复兴不复兴的问题,而是一个旧社会主义终结和新社会主义勃兴的问题。不过很多人不同意他的观点,认为不但旧社会主义还没有完全终结,而且新社会主义也应该是从旧社会主义发展而来,两者不可能截然分开。何况,新社会主义勃兴本身就是社会主义复兴的一个内容或标志。
●你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战略与管理》1996年第5期)中也提到了新社会主义问题,但没有对新社会主义的内涵作界定。不知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所说的新社会主义,主要是指苏东剧变以后,国外一些学者在研究社会主义问题时,表现出来的某些新思路、新视角,以及提出来的一些新观点。并不是说,现在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主义体系或模式。换言之,新社会主义还仅仅是当前社会主义理论反思运动的一种苗头,一种趋势,它的内涵尚处于新建构和新发展过程中,无法准确界定。并且,对新社会主义进行理论探讨的主要是西方学者,他们研究问题的出发点、参照系和价值选择都是多元的,要对此概括出个一二三来,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尽管有学者已经明确提出了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美国有两位年轻学者甚至还以Towards a New Socialism(《走向新社会主义》)为题出版了一本专著,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的论述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因此,新社会主义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相对于旧社会主义(苏联模式、民主社会主义等)而存在,它的具体内容还需要更多的理论创建和实践材料来填充。目前已经出现的一些关注人类前途和命运的理性思考和现实运动,如方兴未艾的各种新社会运动,事实上都在为新社会主义准备素材。
●新社会运动的目标不只要求改善社会运作模式,而且突出了人的生命价值。比如绿色运动,可能代表着社会前进的方向。一切以维护人的思想、价值、权利为出发点的运动,可能都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社会主义变革的根本目的,是构建新的文明模式,以保证“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从这个角度看,完成社会主义的理论创新和价值实现,比追求那种表面上的社会主义高潮有意义得多。
失败的反面未必是成功
●构建新社会主义理论,一定要注意摆脱非此即彼的思维套路,不要以为苏联模式的反面就是新社会主义,那只是以一种片面性去反对另一种片面性,因为失败的反面并不等于成功。
▲前南斯拉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初,铁托被斯大林革出教门后,不得已全盘抛弃苏联模式,另起炉灶,处处与之相对,并拼命从马恩原著中找出只言片语,以证明自己的社会主义合法性。苏联搞政治、经济和社会的高度集权、集中和计划,南斯拉夫则搞政治分权、社会自治、经济权力下放;苏联搞集团外交,建立社会主义大家庭,南斯拉夫则搞不结盟运动。结果,苏联模式失败了,南斯拉夫模式也同样被历史抛弃。问题的症结在于,南斯拉夫反对苏联模式并不是从创新的意义上去反,而是从对立的意义上去反,为反而反,到头来自己也成为被反对者的殉葬品。当然,南斯拉夫的失败还有其他很多方面的原因,并且它的许多尝试迄今仍对我们有启发,这里不必细述。
●认识就其本性而言,永远是有缺陷的、不完善的,而历史是一次完成的,社会运动不能在实验室里反复试验多次,且非理性变数非常多,每一个事件都不会复制重演。因此,总结失败的经验不应该被直接当作指导未来发展的战略。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巴黎公社失败的教训是没有镇压反革命,那么,是不是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巴黎公社彻底捣毁凡尔赛而保住了政权,结果却出了类似斯大林肃反扩大化那样的悲剧?考虑到法国大革命时期出现过的雅各宾恐怖,这样想也许并不是无的放矢。同样,历史证明斯大林的种种做法是错的,却不能证明他的对手如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布哈林等人的设想就一定是正确的。甚至现在经常被人引用的列宁晚年对斯大林的批评,以及他对苏维埃改组的一些倡议,真正落到实处后的效果如何,也不好贸然下结论。“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
▲非此即彼的思维套路,实际上是一种绝对化的思想方法,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这种方法还被一些人用于分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竞争态势,分析世界格局的演变,得出的结论就难免片面甚至可笑了。比如时下谈论较多的所谓“美国衰落”问题,有人根据一些表面现象,诸如美日欧矛盾、美国工农业产值在世界总产值中的比例下降等,推论美国领导国际事务的能力在下降,于是美国衰落了;而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的霸主,美国衰落了便是资本主义衰落了,资本主义衰落了社会主义便有希望了。其实,这是哪跟哪的事,即便美国土崩瓦解了,也并不必然意味着社会主义大获全胜,就像苏联的崩溃并没有带来资本主义的振兴一样。何况,美国的所谓衰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经济结构的调整。高科技的发展,从工业经济转向信息经济,在这方面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或地区可以和美国相比。新的经济形式需要新的统计方法,如计算产业的技术附加值。1996年我国钢产量世界第一,实现了毛主席的理想,但当今时代已逐渐放弃用传统的工业指标来看问题。可以说,美国在传统工业文明方面已发展到顶点,我们尚处于上升阶段,但这并不表明美国只能停步不前,听任我们赶超。也许等我们爬上人家现在的山头,人家又已跃上了另一个山头,后工业化的山头。美国现在进入相对衰落的调整时期,焉知不是下一轮高涨的准备?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周期固然是从危机到危机,从萧条到萧条,但同时也是从复苏到复苏,从高涨到高涨。正因为如此,亨廷顿才敢于宣称美国的衰落只是一个神话,鉴于美国的价值观念正普遍深入世界各国的人心,美国将作为全球的主教而不是单纯作为一个强国来领导世界。我倒不是赞同亨廷顿的美国中心主义观点,只是想说明我们看问题不妨多一些整体性、连带性,少一些片面性、孤立性;多一些辩证法,少一些形而上学。
●研究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也应该如此。现实情况明摆着,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理论上说,社会主义只有在资本主义文明的基础上才能创造出更优越的文明,包括人权和平等,自由和公正。否认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社会主义因素是没有道理的,我们不能一边讴歌无产阶级的先进性,一边又把现代文明都贴上资产阶级标签,不承认它也是无产阶级创造的成果。共产党人作为无产阶级的代表,尤其需要实事求是地评价无产阶级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积淀的创造性,摈弃形而上学的历史观。纵观近现代世界史,无产阶级在促进物质文明进步方面的决定性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即便是在制度文明层面,我们也很难想象,没有无产阶级艰苦卓绝的斗争,会有资本主义的议会民主制度。认为西方的价值观念都是资产阶级货色,把无产阶级排除在思想文明创造之外,也是一种迂腐之见。邓小平说,社会主义要赢得与资本主义相比较的优势,就必须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理性认识的一个飞跃。
▲在苏东演变后兴起的社会主义理论创新运动中,已经有不少学者开始注意把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融入自己的社会主义构想,创建诸如“市场社会主义”、“证券社会主义”、“自治社会主义”之类新体系。
●世界本应是一个和谐的体系,而不是对抗的板块,一分为二还得合二为一。
▲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表面上看是一种简单化的思维习惯,实际反映的却是一种为我所用的霸气思维。我听我们单位的老同志讲过一个故事——写三评《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吗?》的时候,奉命搜集资料,搜来搜去总觉材料不够,不足以证明南斯拉夫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后来康生发话:材料不用找了,铁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变修了,所以南共联盟变修了,再所以南斯拉夫变修了,不是社会主义国家。把社会主义视为一种政权,想当然地以给当权者定性代替给社会定性,这便是康生的逻辑。如此逻辑自然是不承认资本主义社会中有社会主义因素,不承认社会主义建设可以吸收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我们还每每听到这样的说法:某某社会主义国家还不是社会主义社会。意思是说,这个国家政治上是共产党掌权了,但它的经济社会发育水平还没有达到社会主义的要求。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某某社会主义社会还不是社会主义国家?
●教条主义思维的特征是把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现实风干成千年不腐的木乃伊,以便于作非此即彼的标本分类。他们总是抡起板斧,排头砍去,把枝叶砍尽,只剩下树干,然后再论证树木的属性。可这时候已经没有树木了,只有枯树桩。教条主义者展现给我们的社会主义,就是几根毫无生命力的枯树桩。在这种情况下,讨论是坚持社会主义还是发展社会主义的问题,好比神学家争论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完全是枉费力气,因为社会主义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根本就没有天使一样。
呼唤思辨精神
▲在评论中国改革成就的时候,很多国外学者认为,贯穿着整个改革运动的其实就是一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精神。这句话看似空洞,实则体现了这样一个涵盖面非常广、效用非常大的原则:改革可以放手采用古今中外任何发展模式的经验和优点,只要实践中有效,便不必顾及任何既定思想理论或意识形态的束缚。
●这肯定是中国改革取得目前成就的一个重要方法论根源。但凡事不能走得过头,如果据此轻视理论建设,大搞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盲人摸象,干了再说,恐怕就要出大问题了。即使经济一时上去了,社会将成为什么样子可就难说得很。
▲美国有位学者提出一种关于苏联为什么垮台的新观点: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其根本原因在于它现代化的成功,因为要搞现代化,必然要纳入资本主义全球体系。这种说法对不对,我没有作过研究,但它对我的启发很大。看来,要搞社会主义,凡事只满足于“干了再说”是很不够的。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难免丧失方向感。因此,我认为现代社会主义的发展还面临着一个返回思辨的问题。
●返回思辨很有意义,但恐怕没人会听。有人会认为你离经叛道,或者说你是陈词滥调,真是无可奈何。
▲现在存在着一种“思维懒惰”的现象,不愿意作深入的思考。我所说的返回思辨,并不是返回书斋,而是返回大脑,提倡用大脑想问题,并且要用自己的大脑。
●思辨之学重在求知,较注意抽象的思维和纯粹的范畴。而中国传统哲学重人事,儒家学说提倡的是治国平天下,天理依从人伦,说不清楚便“敬鬼神而远之”。说是无神论也行,说是不可知论也行。对于生命,也是模棱两可,“不知生焉知死”,“不能事人焉能事鬼”。总之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种不求甚解的态度,不利于理论思维的发展,不利于科学真理的探求。据李约瑟研究,有几百种科学技术的发明都始于中国,可是没有一种在中国形成科学体系。社会科学研究也是如此,风派之学长盛不衰,权变之术推陈出新。真正独立的思考缺乏土壤,致使学者甚多而智者甚少,理论家铺天盖地,思想家则寥若晨星。
▲对社会主义来说,苏东演变后错综复杂的局势,尤其需要理性予以梳理。思辨精神的缺乏,是目前各种社会主义流派的通病。比如社会民主党,他们自80年代中期以来所面临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便是以改良资本主义为名,大搞政治实用主义的结果。即所谓“最终目的微不足道,运动就是一切”。
●资本主义是可以和平改造的,但社会民主党不是改造,而是适应。
▲不过,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社会民主党的这种适应,正是它成功的表现。由于资本主义目前处于稳定、均衡发展阶段,社会运作呈现出一种常态性,新中间阶级不断发展壮大,各党派的政治共识成为一种必然趋势,任何党派都只有顺应这一趋势才能得到发展。所以,社会民主党人对此的认同及其实践,尽管部分丧失了自身的特色,但不能把它看成是衰退的征兆和表现,反而应该视之为发展的内容和标志。
●对社会民主党的现状和作用如何评价,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就一般而言,“最终目的”还是值得“道”一“道”的。最终目的是一种理想,理想总是需要的。我们每前进一步,都是朝理想目标接近。韦伯说只有追求不可能的东西才能得到可能的东西。我们得到的虽不是理想的东西,但如果没有这种追求,我们就得不到任何现实的东西。因此,现实是必须要有理性加以引导的。或者说,真理需要接受实践的检验,但不能把它庸俗化为实用主义,实践也应该体现真理的精神。
▲记得林毓生在与他老师殷海光的书信集中谈到过理性的作用问题。他说,理性的说服力只能是在有利的历史条件下因势利导,它本身并不能创造历史。“创造性转化”的理念是一个向导,它在社会的政治、经济条件成熟的时候,由于其系统性所赋予的说服力,可能会起到类似于铁道上的扳道工那样的作用。换句话说,当历史发展到一个十字路口,可能往别的方向走,但也可能朝“创造性转化”的轨道上前进的时候,由于已经有人对此进行过理性的思考,已经为历史提供了一个较优的“选项”,历史就极有可能走向这一轨道,而不至于茫茫然走到岔路上去。这恐怕就是历史呼唤思辨精神和人类需要理想目标的真谛所在。
●从一定意义上讲,社会主义的历史和理论正处于蝉蜕时期,如何抛弃传统的空壳,完成生命的更新,的确是摆在每一个社会主义的信奉者面前的迫切问题。这时候尤其需要精神的力量,理论的力量,一个失去精神家园的流浪汉最终只会沦落为欲望的奴隶,而不可能升华为自由的缔造者。
▲恩格斯曾经对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作过这样的评价:“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正如文艺复兴运动发轫于人类从农业社会跨入工业社会门槛的历史转折点一样,目前方兴未艾的社会主义理论创新运动又正好面临人类从工业社会转向后工业社会的历史交接,工业资本主义和工业社会主义双双面临挑战。鉴于历史赋于当今时代的重大责任,我们何尝不是处于又一个需要巨人而且可望产生巨人的时代呢?
●如果人类的理性不受偏见愚弄,或许在未来的世纪里,能找到一种更合理的生活方式。社会主义理论创新的历史意义和生命力正在于此。
▲可以肯定,由苏东演变引发的这场社会主义理论大反思,将成为社会主义新的历史飞跃的开端。我们不妨引述邓小平1992年春视察南方时说的一句话作为这篇对话的结束语:“一些国家出现严重曲折,社会主义好像被削弱了,但人民经受锻炼,从中吸取教训,将促使社会主义向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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