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然主义文学的哲学误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自然主义论文,美国论文,误区论文,哲学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国的自然主义作品,是一类性质相当特殊的作品。它既非是那种可供绅士淑女们饭后茶余清遣娱乐,解解闷儿的话题,也不是那种能给广大读者读完之后带来轻松愉快,使人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解脱与满足的作品。总之,它跟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多愁善感,富于浪漫主义情趣的小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的自然主义小说,甚至一些诗作也不例外,都是一些充满着哲学内蕴,“说教”意味甚浓的作品。几乎在每行诗的字里行间和每则生动故事的背后,都渗透着深邃的意蕴和丰富的内涵。但如果将美国的自然主义作品与左拉的作品作一比较,我们会发现在表达自然主义内涵的方式上是有明显的不同之处的。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主要是通过诸如《实验小说》这样的理论著作阐述的,比较系统;美国自然主义作家,即便象德莱塞这样被视为代表的著名作家,也没有这种系统的理论专著来阐述其观点。他们的一些观点零星地散布在其作品之中,融入了故事的情节与背景里。在表达方式上,大体可分为直接点明与间接暗示两大类,下面对这两类分别举例说明之:
一、直接点明的一类。这里可举克兰和德莱塞的例子:克兰在上个世纪末出版了《街头女郎玛吉》这部中长篇小说,真实地描绘了纽约贫民窟中阴暗、凄惨的生活环境。这部小说从题材到表现手法,到使用的语言,都与当时流行于社会上的美国传统小说判然有别。小说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美国文学史称其为“第一部美国自然主义小说”。人们自然会关注这么一个问题:克兰创作这么一部独特的小说,其用意又如何?答案并不难寻,因为在事后他给诺利斯(当时的另一位自然主义作家)的一封信中已作了明确的答复。在这封信中他毫不隐讳地告诉诺利斯说:“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为了展示环境是世界上了不得的东西,它不断地,不知不觉地塑造着人的生活。”这部小说最终表达的也正是这么一种思想:玛吉是被社会环境给逼上绝路的,生活在那样环境里的女孩子是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的。用自然主义的术语来说,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一样,都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自然力,它往往主宰着人的命运,人常常成为它的牺牲品。
德莱塞的《嘉莉妹妹》情况有所不同,只要稍加注意便能看到,作者的自然主义信条有不少是通过插进故事里的一些或长或短的评论阐述的。这种做法十分类似电影艺术中的“话外音”,或叫“旁白”,表面上看作者暂时置故事情节于一边,去说些“离题话”。实际上,正是这些“离题话”道出了作者的心里话,喊出了他所领会到的“真理”。小说中这类说教式的评论与结语几乎满目皆是,而最为典型的要数下面这么一段:
“在宇宙间指挥、摆布一切的势力下,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不过是风中的一束弱草而已。我们的文化还在中间阶段,既不是兽性的,因为它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也还不是人性的,因为它也不完全受理性的支配。老虎是不负什么责任的,我们看到它受造物的支配,赋予了生命力——它生下来就受生命力的保护,而自己却不自觉。至于人类,则已远离丛林巢居穴处的生活,他天赋的本能,已因太接近自由意志而减弱,而他的自由意志还没有发展到足以取本能而代之,成为主导的力量。他是太聪明了,不能老是听从本能和欲望;可是它还太软弱,不能老是抗拒它们。作为野兽,它接受生命力的支配;作为人类,他还没有完全知道要听从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里左右摇摆——既没有被本能拉过去与自然融洽无间,也不能使自己和自然取得和谐。他极象风中的弱草,受着感情冲动的影响,一会儿按照意志行动,一会儿又按照本能行动,这面错了,就等那面来解救,那面倒下去了,就等这面来扶起——一种反复无常的生物。”①
这一大段阐述几乎襄括了德莱塞的全部重要的自然主义观点,这里涉及到的有他对人的天性本能的看法;对自由意志与理智的看法;以及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等方方面面的观点,我们可以称这番宏论为德莱塞的“自然主义宣言”,仔细研读一下这段文字,对研究德莱塞的自然主义思想体系是至关重要的。
二、间接暗示的这一类,是指作者在作品中并不言明,也不作任何直接的评说,只是借助于小说故事里生动的语言文字,和诸如象征、比喻等语言修辞技巧委婉、含蓄地表达出作者的自然主义观点。比较起来,克兰最擅长这一技巧,他的几部短、中、长篇小说,如《小船》、《蓝色旅店》、《红色英勇勋章》等,都可纳入这一范畴,这里仅举一个克兰的例子说明之。在克兰的短篇故事《小船》(The Open Boat(里,标题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象征。这里用“boat”(小船)代替故事中的“dinghy”(附属于飘洋海轮上的救生橡皮筏),完全是取其象征意义,前面再用“open”(在此处意为“毫无遮避的”,“赤裸裸地暴露在风浪面前的”)来修饰,就构成了一幅生动、清晰的画面。读者的脑海里会立即浮现出一幅这样的图画:一条孤立无援、可怜巴巴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行进,而船上所载的四名逃生者,此刻生、死、存、亡前途未卜。这个标题的寓意也就十分清楚,它象征的是人类可悲的命运。在克兰的眼里,人生恰似这条飘泊着的,岌岌可危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之中任凭风浪的摆布,无法掌握自己的航向。这样,这个标题起到了画龙点晴的作用,直接点出了故事的题旨。人们看到,这层自然主义的内涵并非作者明言的,而是运用艺术手段暗示给大家的,这叫“含蓄”的魅力。类似这样的例子,在整篇故事中可以找到许多许多。《小船》故事中的自然主义内涵,几乎全是通过这种暗示的手法,委婉地表达出来的。显然,这种处理方法比起前一种直接点明的那一类来说,要高要难些,它要求作者不仅需有较高的思想艺术修养,还需有很深的文字功夫,因为,只有在作品的思想内涵与艺术技巧达到高度完美统一的时候,才能取得这一令人满意的效果。而在美国早期自然主义作家中,谙熟这一技巧的,也仅有克兰一人,其他的如伦敦和德莱塞,都被认为是行文粗糙,文笔滞重的作家。克兰是个例外,在美国自然主义作家的行列中,可以称得上是个功夫精细独到的“文体家”。
尽管自然主义的表达方式有这样那样之别,就其实质而论,美国自然主义作品的效果(诗作例外),总的说都是靠紧张生动,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体现的。著名美国评论家麦·考利曾说过这么一段颇有见地的话:“文学上的自然主义不是那种可以由官方提倡,在中学里传授的理论。它要靠对读者感情的冲击,靠打破他们的幻想,来取得其许许多多的效果。”②这就是说,自然主义象爱情一样,是属于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它要求故事情节有一定的紧张性,只有在激烈的程度上达到一定的水平,对读者的感情起到强烈的冲击的作品,才可以认为是自然主义的。这些其实正是美国自然主义小说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如用这些特质作为标准去衡量的话,就可以看到,并非上述几位早期自然主义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列为自然主义的;相反,也并非所有其他作家的任何一部作品都不能认为是自然主义的,以德莱塞来说,他1927年访问苏联以前出版的小说,诸如《嘉莉妹妹》、《珍妮姑娘》、《欲望三部曲》、《天才》、《美国的悲剧》等,基本上都属于自然主义的;那以后的一些小说,如《悲剧的美国》等,基本上都脱离了自然主义的轨道。至于他死后出版的《堡垒》,则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仿佛陷入了神秘主义的深渊。
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自然主义,跟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情况一样,其实,都是作家的不同宇宙观在作品中的折射。作家以戏剧化的艺术形式表达对宇宙大自然、对人,以及对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看法。对这些明显的哲学内涵分别作如下的归类:
一、关于宇宙大自然
这一代年青作家生活在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泛滥的年代,深受达尔文的进化论、赫胥黎和斯宾塞的《综合哲学》、《首要原理》等哲学思想的影响,接受了许多科学决定论的新观点,跟原有的传统观念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照。德莱塞在他的《报人生涯》中对这一巨大的变化有生动、真实的记录:
“我在阅读赫胥黎的作品以前,我同天主教教义还藕断丝连,还有些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上帝关于道德和社会的道理是对的。相信人人博爱互助。但是当我读了‘科学与希伯莱传统’,我发现《新约》和《旧约》并不是天启神示真理的典籍,它们不过是宗教经历的记录而已。而且,这些记录也是十分错误的。后来我读了《首要原理》,在里面发现,凡我认为确定可靠的东西都受到怀疑,如人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人在宇宙中的重要性,这宇宙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地球;还有如果人不是无限小的一个能量点,或者是‘悬挂平衡’,受到比其更强大的力量左右,吹到东,拉到西,这样人象一个原子一样动来动去,而自身却一点也未曾意识到的话,人又是什么。在书中这一切都变得更加不可理解,都变了样。我对生活的观念,或者说不抱任何观念,都彻彻底底地翻了个个儿。”③
这一段引文清楚地告诉人们,德莱塞在读了这些哲学著作之后,原有的“信念”都被彻底粉碎,代之而起的是一个“科学宇宙观”。对自然主义者而言,人类赖以生存的宇宙大自然不再是一块和谐、温馨、充满上帝的仁慈,闪烁着神圣智慧的乐土,而是一块为无情的自然法则统治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抑或是一个充满高深莫测的自然力的巨大的虚无;抑或是一些盲目力量互相冲撞撕杀的角斗场。在他们的小说中,常用“一架庞大的机器”、“一股巨大的旋风”、“一个硕大无比的可怕怪物”等等来代表。总之,他们睁大着眼睛,以好奇的眼光去注视大自然,见到的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盲目世界。正是这股盲目力量,把柯柏乌推上了权力之颠,成为德莱塞笔下的超人;把克莱德引上了犯罪之路,成了千古罪人……总之,世上的盲目力量无所不在,是它赋予了生活奇迹与恐惧。人生就是这么让人不可思议,还能谈得上有何意义?这是美国早期自然主义作品表达的一个重要内涵。
二、关于人
在人的形象问题上,也许最能反映自然主义与传统观念的差异。西方的传统作家们从来都认为人是上帝的创造物,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所谓“万物之灵”!其形象,不言而喻,是高大无比的了,即便不能等同于上帝本身,也几乎可以与“天使”相媲美。自然主义者眼里的人,恰好是其反面,是些尚未完全脱离“动物性”的人,德莱塞称之为“叫做人的动物”。他们认为就本质而言,人并不比野兽动物高尚多少,基本上都靠天性本能生存。人活着无非是为了满足其形形色色的需要,或叫欲望,这是他们所持的有关人的主要论点;其次,他们脑海中的人,大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可怜虫,不要指望有太大的作为。伦敦在其作品中将人说成是“原子”和“宇宙尘”,是些动来动去的无限渺小的“能量点”;德莱塞在其作品中称人为“棋盘里的小卒子”,是“力量的玩物”,是“悬挂平衡”,“都受比其强大力量的左右,一会儿吹到东,一会儿吹到西”。(注意,这跟他后来在《嘉莉妹妹》小说中将嘉莉比喻成“风中的弱草”的思想脉络是一致的)。诺利斯在其代表作《章鱼》中,把人比作“小得不能再小的动物,犹如蜉蝣,在晨昏之间挣扎几下,掉在地上便被人遗忘了。”上述种种,说明什么呢?我想谁都会明白,他们想说:人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东西,能有多大的作为,可想而知。
三、关于人与大自然之关系
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应该说是美国自然主义理论中的核心内容,因为这是个直接有关人的命运的问题。在那个年代的传统小说里,宣扬的尽是上帝(宇宙大自然的代表)的神圣和仁慈;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一致等等。到了自然主义者这一代,上述种种理论与想法都彻彻底底地翻了个个儿。这只消读读克兰的一首题为《一个人对宇宙说》的讽刺短诗便可见一斑。这首诗是这么写的:
“先生,我生存着呢”,
“可是”,宇宙回答说,
“你生存着并不意味着我对你负有义务”。④
象这种风格与内涵的“诗”,恐怕任何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诗人都是写不出来的,它只能出自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手。人们常说“诗言志”,一点也不假,这首短诗虽只有三行字,称得上是首“微型诗”,可它包含的寓意却不亚于一本书。这是一首精彩的哲理诗,或叫讽刺短诗,它形象、深刻地揭示了自然主义者对人、对大自然,以及对人与大自然之关系的观点和看法。这里的宇宙或大自然既不仁慈,也不残忍,而是十分地冷漠,它对人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一概漠然置之,毫不关心。它仿佛对你说:“你生存着与我何干?!我对你并不承担任何义务。”这种观点显然是对传统观念的直接挑战,在这之前人们相信天底下的人都是“善有善果,恶有恶报”,传统因果论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现在自然主义者唱的恰好是反调,他们的作品反复地告诉大家:“善者未必有善果,恶者未必有恶报”。要举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小船》故事中加油工比利之死就很说明问题。在海上无可奈何地飘泊着的四名逃生者中,比利是唯一身体最为壮实的硬汉子,在整个与海浪搏斗过程中,他干活最多最苦,贡献最大——有时他不休息,连续干二个班次,以便让其他的人获得更多的休息——这样的人应该说是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可是到故事结尾,其他三人全部侥幸得救,唯独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永远离开了人世。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结局,人们不禁会问:“仁慈的上帝哪儿去了?”“为什么厄运会偏偏降临到这么一个大好人的身上?”“公道又在何方?”人们知道这则故事并非是作者的杜撰,巧就巧在真实上。克兰当时是名战地记者,正巧是船上四名逃生者之一,这一切都是他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情,因而整个故事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其实,自然主义者从来都不相信善、恶、是、非有什么客观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人们头脑中的一些概念罢了。他们相信在冥冥之中,生与死、祸与福自有天命,而这个“天”,自然不再是原来宗教神学世界里的“上帝”,而是自然界中迄今依然无法解释清楚的“定律”或“法则”,或叫神秘莫测的“自然力”。总之,对自然主义者而言,传统的“上帝”已经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新的“科学”的上帝。
美国自然主义思潮出现在上个世纪90年代决非是偶然的事,这是国内外诸多因素作用的结果。就美国国内情况而言,应该说自然主义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南北战争之后的工业化时代的残酷现实使得许许多多普通美国人完全失去了信心,对前途普遍持悲观的态度。在德莱塞的回忆录中也有这样的记录:“美国刚刚进入那个伟大辉煌、最无法无天、最野蛮时代的最热闹的阶段,大金融家们策划并共谋奴役广大人民,同时又彼此勾心斗角。与此同时,普通公民发现很难计划安排自己的未来,甚至开始怀疑(用句自然主义派的口头禅)自己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力量手中的一件玩物。”⑤生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不再相信还拥有象宗教世界里所享有的道德自主的权利,基督都是骗人的,传统道德是虚伪的。他们相信一切都服从于自然规律的支配,就象铁必然会被磁石所吸引一样。
从我国目前情况看,自然主义依然是一个众说纷纭,令人困惑的问题,形成这种复杂的局面有多方面的因素。首先,人们注意到尚没有一位美国作家称自己为“自然主义作家”,这自然给作品的分析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另外,笔者以为,自然主义在理论上的明显谬误跟它所反映的社会现实问题的真实性与普遍意义是一对明显的矛盾,这一矛盾反过来又加剧了这种复杂性。从哲学上说,自然主义属于宿命论的范畴,对人生持明显的消极悲观的态度,这是“科学决定论”作用的自然结果,他们的作品反复宣扬“人是无罪”的思想,其危害性自不待言。问题在于当人们将眼光从理论上收回,移向社会时又会发现,现实情况跟他们作品中所描绘与揭露的相差无几。国内社会上日趋严重的拜金主义、欺诈、腐化堕落、道德沦丧等种种现象和犯罪事实,不禁又令人想起那些自然主义的信条来,觉得它们依然是真理,并未完全过时。有位美国著名学者就曾说过如下一番较有代表性的话:“在美国文学里,并没有完全放弃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传统,至少许多作家都没有放弃。必须指出,新文学仍然具有许多旧自然主义的价值观念和思想前提,这当然包括美国的现实状况,而现实状况正是旧自然主义传统的决定因素。我相信社会力量决定个人的环境,如果你们也承认这点,你们就不能不承认一些自然主义哲学的信念仍然在发生作用。”⑥这番坦诚的话说明什么呢?我以为它是在提示人们:自然主义依然是个发人深思,耐人寻味的话题,即便是在20世纪末的今天,也仍然有必要去重新深刻地认识它,探讨它。
注释:
①德莱塞著,裘柱常、石灵译:《嘉莉妹妹》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73页。
②③⑤ Malcolm Cowley:A Many-Windowed House,Ill.,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79,第145页、第119-120页、第136-137页。
④George McMichael: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Second edition,Vol.Ⅱ.第750页。
⑥安徽大学中文系汇编《西方现代派文学资料选辑》,1981年4月,第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