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梦想——农民工组织的格畈村实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农民工论文,组织论文,梦想论文,格畈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徐文财的想法是,不能让“80后”“90后”新一代农民工“融不进城、回不了乡”,首先要做的,是理解工友们的需求,了解他们的梦想。
徐文财的实践就在杭州格畈村。每天早上6点半,他都站在格畈村的路口,手中拿着一个哨子……
哨子是用来吹口令的。
从几年前开始,徐文财便组织工友们晨跑,每日6点半,从格畈村北苑的路口,往北穿过高速公路的地道,再绕一个约2公里的圈子,终点是社区的活动中心,风雨无阻,几乎从不间断。跑完步后,工友们列队,向右看齐,报数。新加入的晨跑队员,会被邀请上前自我介绍,并分享自己参加晨跑的感受。
之后,男人们凑在一起打篮球,女人们便跳绳、打羽毛球。到7点多的光景,他们才解散,回去洗漱,赶去上班。在格畈村租住的,除了服装厂工人,还有出租车司机、淘宝销售、空调装卸工,以及在附近林立的工厂、各类流水线上谋生活的人。
徐文财也承认,坚持晨跑确实会影响工友的工作。但他坚持认为,这样做是有意义的——磨练意志,充实生活,督促大家早睡。这是年轻的打工者们需要的。
格畈村住了约2万人,据统计,外来务工者,至少一万五千人以上。
村民住进了统一建造装修的楼房,一楼有庭院,二楼居家,三楼四楼被隔成十来个独立的小房间,供出租,每间月租金500元。原先的村子,已经成了规模庞大的社区,有网球场、篮球场,整齐的巷道里,布满小饭店、棋牌室、药店、洗头房。和全中国大多数的城中村和工业园区一样,租住这里的,满是年轻人。
徐文财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他深知这群年轻人如今的生活——普通的服装厂流水线车工,早上8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每个月,都会有一次通宵赶工。赶工的时候,工人整日整夜地不出车间大门,饭是大排档做的炒饭,夜宵是一桶方便面,实在困了就在机器边睡一会儿。在其他的流水线上,也大多如此,即便手脚不停,每月最多不过两三千元工资,存不下钱来。
2006年,徐文财30岁生日的时候,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准备改变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能改变些什么呢?徐文财也没想清楚,但他直觉,要从“精神文化”做起。一名服装厂工人,竟想要用“精神文化”影响周围的工人,徐文财如今自嘲时也说:“大家会觉得很搞笑。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赚个钱,还谈什么精神文明。”但徐文财开始做了,他去九堡镇上的培训学校,从零开始学了电脑,开始制作、维护“草根之家”网站。钱不够的时候,就去厂里打些零工。
他的老板很感动,但提醒说,要改变打工者的现状,“至少得50年”。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7年,徐文财和志同道合者们,确实改变了一些人。
“草根之家”网站在农民工群体中反响热烈;他们一起出钱,租下格畈村一个门面,开办了“草根之家”实体活动中心;他们组织举办了“草根文化艺术节”,和“草根春晚”;前几年,格畈社区工会成立了新杭州人志愿者服务站,为徐文财和同事们免费提供两层楼的活动场地……
如今的格畈村,一些工人下班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就跑到徐文财的志愿者服务站来。
几乎每个星期,这里都会有计算机培训课,要求报名、填表格,不用钱,但要求不能缺课。电脑都是各方捐赠的,各种品牌型号的都有,老师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请来的大学生,两个月一期培训班,学习打字和一些基础软件的应用,白天工友也可以随时过来练习。
无论是卡拉OK,或是电脑培训班,夜夜都人满为患。这里成了格畈村最热闹的地方,服务站的门前网球场,不少人随着音乐跳健身操,有本地村民,也有外来打工者;篮球场一到夜晚,便都是打球的人,恍惚间似乎身处大学校园。
最初有些“搞笑”的“精神文化建设”,竟然成功了。
已经有十多位工友,成为热心的志愿者,和徐文财一起,尝试了几乎所有能想到的点子——办一本杂志《草根》,组织文学社;建立舞蹈队;邀请热心律师,交流维权的经验和经历;开办“工人访谈”,每期邀请一位工友讲述自己的故事,拍成视频传上网络……
农民工志愿者们组织女工友宣传“反对家庭暴力”和“计划生育”;他们还定期播放电影,大多数是励志片,引人奋发;每隔几个月,工友们就排练节目,去杭州的其他厂区搞“晚会”,而表演的简易舞台,是工友们自己焊接的。
所有的活动,都看起来有些“山寨”,但参与的工友们,都很认真。
若不设身处地,很难体会到,那些细微而令人高兴的改变。浙江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小章曾评价说,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洗头房的人就少了;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喝酒闹事的人就少了;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打牌赌博的人就少了……
一家服装厂的学徒周天宇,曾给《草根》杂志投稿,讲述自己的改变——
服装厂有一个特点,就是忙时天天加班,没生意的时候天天玩。对于老板来说,旺季他已经赚到了钱,他最大的担心,是没活干的工人会跳槽。一般外出找新厂子的,都是男工,女工就是跟着男人走。要稳住工人,首先要稳住男工。
于是,不少服装厂,会组织爱打牌的工友一起打牌。于是,“斗地主”“诈金花”盛行,闲暇时就通宵打牌,输赢好几百,甚至上千,“比加班都累”。
周天宇买了一堆管理学的书,暗自想不能像工友们一样荒废时光。但偶然的机会,他上了牌桌,一个下午赢了100多元钱,“顶我两天的工资”。于是渐渐地,周天宇和牌友和赌桌密不可分了,在过年前浑浑噩噩地输了一整年攒下的钱。
沉迷牌桌和赌博,在年轻男工友中普遍存在。记者在格畈村的采访中,便遇上过好几位。有位工友金建国,还曾经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老虎机”店,上赌桌都是“大输大赢”……
可喜的是,他们接触到“草根之家”和志愿者服务站之后,都变了。
周天宇每天下班,都把《草根》一遍遍地重看,“再不感到孤单,再不觉得无聊,我又重新拿起来书本……”
而金建国,已经成了工友组织的资深志愿者,每日坚持晨跑,近日还去了苏州参加培训,计划全职投身公益组织。
20岁出头的农民工昝绿喜,来格畈村之后,硬是把烟给戒了。他说:“原来抽烟是因为下班后无聊,现在能天天和工友们聚在一起搞活动,不需要香烟陪伴了。”
有意无意间,工友们彼此帮助,救了不少人的急。
27岁的安徽籍外来务工者杨德彪,2009年9月被确诊为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因病家中一贫如洗,工友们积极与黄龙体育中心联系,举行爱心足球赛和义卖活动,为杨德彪捐款。
同年,另一位工友黄根邻患上尿毒症,急需换肾,治疗费用起码要11万元,23岁的他根本负担不起。徐文财召集了一群工友,在杭州市区的商场门口,顶着寒风,轮流高唱《爱的奉献》,从早唱到晚,个个嘶哑着嗓子,却从没间断;另有些工友到大街上去义卖报纸,最贵的一份卖了200元。最后成功募集了手术费,还余下三四万元供黄根邻的后续治疗。
王小章在格畈村进行过调研,在他看来,“草根之家”和新杭州人志愿者服务站,已经扭转了此前各地农民工“老乡会”中的“帮会意识”,更接近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间社团。
但帮助一个人容易,改变一群人难。
前些年,工友们讨论中提出,应该成立“草根之家”创业互助基金,帮助有创业方案、但缺乏资金的工友渡过难关。他们还讨论与老板协商,成立“和谐工厂”,要求每天工作时间不要超过12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工厂伙食营养均衡;工资保底;工资于每月10日之前及时发放等。
甚至,徐文财和志愿者们还拟定过一个“草根示范乡村”方案,准备选择一个最贫穷的乡村,不注入任何资金,不接受任何资助,全心组织开发利用农村的自然资源。
这些“大计划”,大多难以推行,或者,尚不成熟。就在一次次讨论中,工友们发现,他们自己,都不大清楚“想要什么”。
于是,最新的“大动作”就围绕“梦想”开始了。
若不是细细思考,王菊霞,一名“90后”女孩,几乎没有朋友的服装工人,绝不敢提出:“我想当一名幼儿教师。”
来自河南信阳县城的女孩小倩,从来也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写下数千文字,描述自己的梦——学习化妆,化出最美的新娘!在服装厂干了十年的李兵,被问及梦想,毫不犹豫地回答:发财呀!买好车,买好房,让家人一起享福!梦想怎么实现呢?李兵的第一反应有点懵,心中绕了千百转:创业?做生意?又没钱,又没靠山,又没运气,要实现梦想难啊!
徐文财的想法是,不能让“80后”“90后”新一代农民工“融不进城、回不了乡”,首先要做的,是理解工友们的需求,了解他们的梦想。
他组织了一群年轻工友做“调研”,发现工友们的需求和梦想,千千万万——有女工发愁找不到“靠谱”的男朋友;有男工不愿意回家结婚,想找个城市姑娘;还有年轻的父亲,发现城中村里竟然没有一所幼儿园;还有工友,正为去过一次“洗头房”忐忑不安,他需要的,是一次正规的生理健康教育……
局外人似乎从未意识到,关于婚恋、看病、创业、维权,工友们有多么希望,能够在公平公正的环境中实现自己的梦;而并非仅仅是偶尔在厂区出现的“慰问演出”,在重大节假日、或是极端天气才有的一批“可有可无”的慰问品;更不希望被贴上一个个标签:“农二代”“新城市人”。
工友们正在做的,是“万人寻梦计划”——征集10000名农民工的梦想,感染他人,彼此共勉。
为这10000个梦想,工友们和工会联系,开通了微博平台“来泊湾”,并在杭州各大工业区设置“寻梦信箱”,还计划制作巨幅梦想板“草根梦中国梦”,让工友们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梦想。另外,在格畈村居住的工友中,以“80后”“90后”为主,组成志愿者队伍“梦之队”,寻找格畈村的工友访谈、征集文章,搜集100个梦想,编成梦想文集,印刷发行。他们还要当一回记者,采集10个梦想,拍成视频,上传网络。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