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命异化过程的拼死抗争——评王炬短篇小说《突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短篇小说论文,过程论文,生命论文,评王炬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读王炬的小说,心里很快活。一篇篇地翻着,便有新鲜的风从眼前吹过,让你的感观和心理接二连三地经受刺激。这不象读有的书那样,单篇拿出来,也许篇篇精彩,可惜合在一起,便觉雷同得不行。除了人物、故事有所变化,观念手法如出一辙,有一篇代表足矣,大可不必再读全书了。但王炬这《突围》却大不一样。在你的感觉上,一会是从外部形态的描绘呼隆隆地展开向人物心理的掘进,一会是自嘲自谑的反讽效果叫你辗转反侧。一会是频频转换的叙述体态转成万花筒,一会又是酸甜苦辣的哲学意味诱得你口舌生津。刚刚还为叠床架屋的意象组合拍案叫好,顷刻间,又聆听了文学言语的语境压迫下发生的蜕变和叛逃。这时你不能不赞叹王炬编选此书的高妙。他从100 万言的文字仓库中,变着样地挑选出这么九篇,也许他的用意正在于此。然而,这却给读者带来困难——他涵盖全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合上书。合上书,便觉得有一种强烈而集中的感受产生,起自丹田,漫过喉咙,直冲顶门。清楚了,原来这是在几代人的灵魂中所展开的生命异化过程,以及与这该死的异化过程所进行的拼死的抗争!这本来是个无声的世界,是封闭自足的心象世界,然而你就能听见硝烟战火,马嘶雷鸣。听见人与人搏斗,梦与梦纠缠,情与情角逐,命与命追赶。原来,读王矩的书,是不需要眼睛的,也不需用耳朵啼听,你只需把书贴到胸口上,在一种绵长幽远的情绪中,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意境中,去慢慢地感受吧!
2.
异化,这在中国的读者和作者中,曾经是个敏感的话题,有一个哲学家王若水,在八十年代初期谈论了一下,特别是他不该那么早地就断定社会主义也有异化,结果他被敲掉了饭碗。
在西方谈异化,小事一桩。马克思先说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不仅谈人与自然的异化,人与生产的异化,人与产品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而且一针见血地讲到,异化的结果会导致人类本质的丧失。马克思后来不怎么讲了,但之前之后,别人就一直那么讲。卢梭不满于人们把自己的权力转让给政治机构,费尔巴哈为人被所造上帝奴役愤愤不平。尼采高唱唯意志论,把人的异化归结为放弃生存的意志,萨特高唱存在主义,把异化及其克服指为自我选择,弗洛姆的感觉论最为超脱,他认为异化是人的一种体验方式。
在文学中读异化,可能是一种享受。大名鼎鼎的卡夫卡,用《变形记》讲人的本质异化,用《审判》讲官僚政体的异化,用《城堡》讲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异化。还有艾咯特,乔伊斯,海明威,萨特,还有荒诞派,黑色幽热派,垮掉的一代派,纷纷加盟,使异化文学绕前捧后,异采纷呈。
还有,阿Q是不是被异化?孔乙己是不是被异化?池莉、方方、 刘恒、王朔、刘震云、刘西鸿,他们笔下那些为生计所迫,为环境所迫,为命运所迫,因而颓废、消极、或扭曲变相,有时也难免怀疑、反抗,终日在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中漂泊不定的小人物们,他们是不是被异化的结果?
这么说起来,异化,远非原初意义上,在人与劳动的关系中所介定的那样窄小;是否可以说,只要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挤压和对抗,异化就在指不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永恒存在。只是增加多少,减弱多少。只是承认还是闭眼说“不”。
3.
好一个王炬,九篇小说,16万字,一以贯之,全讲异化。这是读者(只少是我)在以前、现在、(不包括今后)所读到的唯一的一部书。
经过王炬的揭示,我们突然明白,在我们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老大帝国里,能把人异化成非人的本领可能尤其不小。首先我们那独尊的儒道,几千年就那么罢黜着百家,风风雨雨不动摇。中央一统,万邦来朝,唯上唯先,绝对服从,伪道学,伪禁欲,明知被骗,佯装不晓,还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路线斗争,每隔五、六年就得来一次。这恢恢天网,疏而不漏,谁能逃脱?
于是,就先把王炬的《先人》们压上祭台。这些先人们有意思,在恢恢天网遮掩下,多少年就那么胆小如鼠,连个屁都不敢放。真的,二太奶当着众人无声地放了个屁,就自觉再无脸见人,一根银簪插时咽喉,呜呼哀哉!这二太奶,当初制定禁屁规矩时,她肯定是举手说好的,否则,她怎么不当着众人放?结果她失禁放了,她就死了,她被她认为非常好的规矩杀死了。给她补一课吧,这就叫做“异化”。二爷爷是怎么死的呢?日本皇军查杀马的人,查不出来,全村百姓死了死的有。二爷爷身为村长,不喊口号骂皇军,还扑通跪在地上,向皇军求情饶了老百姓。结果自然就是叛徒,就是汉奸,自然成为路线斗争的祭品。有这样的先人,王家从此50年的日子怎么度过?土改斗争,肃反斗争,文革斗争,一关一关熬吧。好在王炬这个笑面虎,以苦为荣,以苦为乐,50年弹指一挥间,活下来了。
其实,活下来不算数,你还在这个老大帝国,还在这张大网下面,你就经受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考验吧。
4.
异化作为社会现象,使人丧失能动性,遭到异化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奴役,从而使人性陷落,畸型变态,痛苦不堪。这使人想到存在主义与异化论的哲学姻缘。以海德格尔、雅斯贝斯、萨特为代表的西方存在主义,认为人与生存环境的矛盾不可调和。人只有在畏惧、焦虑、死亡状态中才能真正领悟自己的存在。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通过自然的选择来造就自己的本质。
于是歌唱选择,成了王炬异化文学的命题。在《突围》九篇小说中,有一篇充满荒诞和宗教意味的小说叫《牺牲》。
千里搭帐蓬,没有不散的筵席。乌力雅斯草原经过她繁荣昌盛的年代后,必然走向死亡。死亡的草原要惩罚人类,这是自然对人类的异化。但是不幸的人们,在被自然界异化前,先经受了宗教的异化。这历经双重痛苦而不醒的人们,残酷地杀死了预言家。预言家为什么做了血淋淋的牺牲?因为他身上有了海德格尔和萨特的信息场,他要以重新选择的方式与异化抗争。尽管整个部落最终还是选择了,但在选择之前,却让启发他们选择的预言家先选择死亡。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王炬对读者的点化。《生命法则》是另一种选择,豁出小命,跟厄运干了,管你人类的知恩图报,管你大自然的生死轮回,软弱,就是引颈受戮;抗争,或有生机。这是西方颓废派们不可比肩的,字里行间很有一点尼采味。这是王炬在很多异化文学中所表现的自己的特质:他不欣赏,也不停留在异化过程中,尤其要展示与异化拼死拼争的一个个不屈的生命。《牺牲》中的歌手,《生命法则》中的“我”、《先人》中的爷爷、《突围》中的奚亭,就是这一类刻画得很精采的人物。
5.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人性是个大系统。它还包括了、伦理、思想、欲望等许多子系统。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说,对后来的存在主义有相当的影响,所以,拯救性的意识,回归性的欲望,是异化文学中不绝的命题。这我们在张贤亮的《绿化树》中,刘恒的《伏羲伏羲》中,王安忆的《小城之恋》中,陈染的《世纪病》中再再眷顾。
王炬在自己力图全面展示人的异化过程的努力中,不会冷落性的祭坛。在这部书中,他以性开篇,又以性结尾,此中必有深意。
开篇《启蒙》,启什么蒙?启性之蒙。青年工人刘义化,刚离校门,白纸一张,天真烂漫闯进人生转型期。转型期可不象掉牙长牙那么容易,它象是女性更年期,一不顺手就活活要你的命。其中性欲望的成熟就是最可怕的障碍。刘义化以为成人了,变了,可他不知道,他生存的环境没有变,老大帝国的老大观念没有变。在一场单恋和精神恋之后。他陷入舆论汪洋大海,陷入孤独无助的灭顶之灾。他被一个个障碍打倒。他的精神之恋全面崩溃,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牧羊女身上,没滋没味地偿还孽债,使他顺顺当当地变为非人,失去自我,与猪狗为列。刘义化,留下来的结果,也只有异化而已矣!
结尾的《突围》,怕有剽窃钱中书之嫌,不过钱先生要突家庭之围,王炬要突性观念之围。一夕温存,终生眷属,这是伟大民族的伟大律令。奚亭想要出去,牛凤茹想要进来。一来一往,大战三百回合,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两个来自相反方向的人,在同一个战壕里,互相砍杀得筋疲力尽,腿断臂折。在观念的铁幕中,人的本质以对象化作结,真是对异化现象活生生的注释。
在性的异化中,写得回肠荡气,摄魂夺魄的是《卡巴金》。雄性勃勃的种马卡马金,在人的诱骗下失去本性,沦为非马;而诱骗他的美丽姑娘孙莉,同时受到权利的诱骗,和种马一起堕落,成为非人。茫茫草原,成了非人非马的世界。这是一群多么荒诞的人,在多么荒诞的地方,干出多么荒诞的事情,引出多么荒诞的结果,同时也撕破了那个多么荒诞的年代!
性是人性的组成部分,人性是社会的影子,归根结底,王炬是在呼天抢地呼唤我们社会的进步啊!
6.
另有两篇揭示现实社会的异化。《你死我活》揭示官僚政体的异化,《宣传干事》揭地虚伪人生的异化。前者直露粗浅,可能是全书的腐朽,后者纵横捭阖,可能是全书的精华。
7.
异化文学因其对荒诞事件和荒诞人生的揭示,往往带上幽默和讥刺的意味。讥刺有两种,一种是嘲讽,一种是反讽。前者如隔岸观火,冷静客观,在揭示丑陋面前,把自己衬托得光明正大,灿烂辉煌。本书《你死我活》和《宣传干事》属于此例,先按下不表。其余各篇均因作者投入过多,不能自拔,作品便染上浓厚的反讽味。马克吐温《竞选州长》属此例。
反讽,作为新批评术语,原指希腊戏剧中佯装无知者的角色。故意在对手面前扮鬼脸,说傻话,然后再小心谨慎地揭开谜底,还原美丑。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对话录》中即扮此角色。在异化文学中,艾略特、瑞恰兹、布鲁克斯都非常推崇反讽的技巧。
王炬不是隔岸观火之辈。从他的出身,他的经历,还有那个慈眉善眼的小模样上,他逃不脱命运的罗网,这注定他要在作品中写尽自己的感同身受,甚至是亲涉亲历。于是他的异化文学,蒙着推不开,挥不去的反讽大雾,就成为必然。
反讽作品,首先规定其人物必是丑和恶的对应物。但是被障碍粉碎,成了牺牲,从而寄予作者无限的亲和与同情。在王炬的小说中,无论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或者复调合声,作者自己的影子历历可闻。如《先人》中的先人们,必与王炬的先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启蒙》中的刘义化,必含了某个生命阶段中,自己有过的特殊体验(其实岂止王炬?)。《突围》写得那么动情,那么悲壮,那么掏心掏肺,如不是作者亲自所历,也必是至亲好友无疑。因为作家与人物是这样的关系,所以我们才在作品中读出了王炬,他在反抗异化的邃道中,心灵滴血,匐匍爬行,目光炯然如炬。这样一来,他还怎么隔岸观火。他如不隔岸观火,他就脱掉自己的衣服,划开自己的皮肉,剥离出脂肪、筋脉、血管、骨架,翻出五脏六腑,连同幽幽一脉气息,全都交给读者诸君吧!
反讽既是一种技巧,就有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方法。正话反说即反语,所言非所指即双关是读者早熟悉的;另有克制陈述、夸大陈述、悖论反讽、浪漫反讽也都很重要。如我们上文提到二太奶之死,作者写道:“我喜欢不说什么,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顶过屁用?但屁还是有用,很年轻的二太奶奶死了。”这样把很强烈的情绪故意说得轻松,说成笑话,这就是克制陈述;和这相反,说到两个因打扫走廊拖地板,争宠谄媚,想讨领导好时,其中一人想:“别人的主权不可随便践踏。不然,她会肆无忌惮,一而再地侵犯别人。”这种把本来轻松的情绪,故意说得很重,就是夸大陈述。找浪漫陈述也有,你读读这段。在配种站里美丽的姑娘孙莉不得不去用双手诱骗种马卡巴金排精时,王炬写道:“天使孙莉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自豪,她认为她的双手正在缔造一个奇迹。她手中通过的亿万粒精子在那普通的马腹中孕育出千万匹驰骋疆场的良驹,这些良驹将排山倒海一样在全球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奔驰,所向披靡,无坚不催,帝修反已是日薄西山,惶惶不可终日,我们沾满硝烟的战旗在四外飘扬。”这个由夸大陈述而引出的荒谬的结论,会象一把利刃,喜笑颜开地插到你的心上!
还有很多的反语。还有很多的双关。这王炬一张巧嘴如簧,妙语连珠,谈锋似剑,伸手一抓一大把。我举例多了,会和下文重复,谁有兴趣,就去内蒙古文化出版社买书去读好了。就此打住。
8.
异化文学与存在主义哲学穿着连裆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大凡成功的异化文学,都有哲学意味。王炬的小说亦然。
王炬小说所以有哲学意味,我想首先可能来自王炬这样的思考。他可能认为,小说是‘描述的文学,但也离不开思考。有的为思考而描写,写成了观念;有的为措写而思考,就写出了哲理。你从我上面的文章可以看出,王炬肯定是个爱学习的人,爱思考的人。我胡诌了那么多异化呀,存在呀,还有什么浪漫反讽呀什么的,可能王炬早就学得溜够了。这且不提。
第二点,王炬在小说中,随时穿插富有哲学意味的命题,诸加:我是谁,我从那生来,我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爱,为什么要恨?这虽然是一些来自乱七八糟的宗教里的话,但却很提神,老让人往久远和未来去思考,再加上一些象征意味的标题,诸如《启蒙》了,《突围》了《牺牲》了什么的,还有许多举不完的闪烁其辞的象征性语言,我也懒得再举了。
最后说到天人关系。这在东西方的态度截然相反。洋人向来同自然对立,注重审美意识对客观现实与自然的反映,而吾人则觉得天人时时合一,审美过程中定要物我同一,心物感应。有意思的是,对此中西之战,王炬只作壁上观。用的时候,他倒大度,逮着什么写什么。《牺牲》中已经举过,草原发生变异对人类要灭种灭族。于是人类36计走为上,躲避自然,再去他处重新占有自然。这就很有点西人味道人。《生命法则》更此为甚。那头花脸公牛从狼嘴下面拼死救了他王炬一命,王炬只因公牛保护着牛群不被出卖得罪了王炬,王炬竟在公牛因斗狼而使肠子拖地的情况下,一刀宰了这头牛,还振振有辞地说什么“人类并不总是知恩图报”,“自然界如果悲悯占了统治地位,就没有进化”。等等。这不全是尼采论调?他决不同于乌热尔图、白雪林和冯苓植,后者从鹿,从狼,从骆驼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亲得不得了;而王炬,如果依了他,恨不能穿狼衣,喝鹿血,吃了骆驼的小鞍子。这些也就不说了。
到另一些时候,王炬又变了。他写人与自然的沟通性和一致性,又是煞有介事。比如他写马,他就给马以思想,马和他一起思考哲学,再如《牺牲》之中,王炬写道,年轻雄马作为马群的代表出来让人在梦中观察,这无疑表现了马们的诚实。人终于看出马也在做梦,马也在梦中梦人这个部落。马也在观察人。马的皮质光滑,没有羁绊之痕。人看来马对作为人类代表的人,有一股淡淡的失望。但马会服从命运。这段话,比起前边曾写过的一匹脱毛老马,这匹年轻公马似乎象征部落的未来。但又不那么明确。二者处于对望中,实际是人与马的双向选择。马也是存在,它也有选择的权力。这样,人和马便在语言意义上达成共识,成了知己。
后来,王炬又在《先人》中写苍蝇。写苍蝇怎样面对东洋人的屠刀而惊恐万状;他又写蛇,说那条蛇大约感到了地气回阳的阵阵骚动便想知道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蛇看见院中央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人蛇觉得他没什么恶意,蛇闻见人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可怕,于是很滑溜溜地离开了那个满是死耗子气味儿热烘烘的洞,蛇钻出来,它觉得有两只眼睛正热流似地盯着它,它沿着潮乎乎的水道爬,它觉得永远也不会再回到那个洞了。这里的蛇,显然成了一个普通的对应物,做了人存在的客体,它和人一起,共同选择着自身的存在。当然,你在这里把蛇当作观察人物的角度也未尝不可。但那样,蛇也还是人的客体和对象。这种天人感应观、物我同一观的哲学意识便是的的道道的土产原装。
综合起来,不管东方哲学,西方哲学,反正王炬的小说充满了哲学意味,这是再肯定不过的了。
9.
谈王炬小说,我不能不说到语言。其实我早在以前评别人的诗和小说和散文时,就总有一种评说语言的愿望蠢蠢欲动,可惜写着写着全把版面占了,便总是提个头也就煞了尾。这回我反正下了决心,非说不可。
翻王炬小说,你很快就发现一个矛盾:他简陋的情节,捉襟见肘的故事,根本无法负载人物(包括作者)纷乱复杂的感觉。后者膨胀于前者之外,喧宾夺主,咄咄逼人。这种感觉没有错,这正是新时期小说在调整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中,所推进革命的重要区域。王炬在这方面丝毫都不落后。王炬和新时期许多作家一样,他们越来越多地从人的外部行为退避到内心思想,从情节转移到感受与情绪,从外部生活现实扩展到内心的心理现实。在他们的小说中,故事、人物都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非情节结构方式,营造一个什么样的艺术世界。
比如王炬的《突围》,虽然人物被异化得惊心动魄,但除了男女打架,狗咬狗一嘴毛,根本没有“故事”可言。而《启蒙》呢?刘义化连架都懒得打,整日趴在破枕木做成的小床上,咯吱咯吱单相思。但这丝毫不影响你读小说时,血脉贲张,联翩浮想,顿足扼腕,唏嘘嗟叹。小说在编情节,编故事上,少心没肺,却顺顺当当地完成文学的审美功能。它靠什么?它靠的是语言。
在王炬的小说文本中,在他由语言符号的能指功能所造成的所指功能过程中,我们窥见他自觉地跃出文字语感,不断地向文学语感切入。他的一枝笔,如同久战沙场的将士,巧妙地在敌营中自由穿插,穿越一个又一个表层语感即描述性和情绪性语感,向一个又一个隐喻性语感和象征性语感切进。由于大脑中前期经验的参与,和被自己的情绪激动起来而产生的幻象的参与,以及感觉印象在大脑中的泛化,由语言符号所呈现的生活图景发生变异。使习惯性语言扭曲,向陌生化、诗化向度流变,新鲜感、刺激性的快感,如地火喷涌。人们便在语言意义上,享受了大欢欣和大快乐。
想必不会忘记我在上文第7节中,谈过反讽的效果, 其实那就是语言的功德。除掉反讽,我以为王炬语言最需要指出的就是变形。变形是艺术作品对所描述对象固有形态的有意无意的改变。是由文学语言能指功能造成的结果。许多的文字意义已退回到象形字的本体上去,语义还原为语符,文学言语改造成文学语言,抽象的语意获得意象图式或象征意,最终达成语言所指功能的实现。从最起码的外表看,变形即是对逻辑和语法常规的背叛。
尽管我再三表示要多谈些语言问题,但是版面、篇幅终于还是要站出来成为阻碍。我大约只能以类似列表的方式,举出王炬语言变形的路数。详细地研究很有必要,但只能期待别人或别时、别地了。
第一类,语法变异
1.受动与施动互置。“再后来,城市就让搞活了,他就做买卖。”(P12)
“一支银簪子很紧地被咽喉的肉咬住了。”(P113,同时也是拟人)
2.肯定与否定互置。“我喜欢不说什么, 我们说得够多了。 ”(P15)
3.补语与宾语互置。“星空偌大,他觉出来疲倦。”(P16)
4.补语与谓语互置。“但仍然有些犹疑,需要确凿那些细节。”(P30)
5.修饰语与中心语互置。“一万个少女初潮的殷红被勇士们的利箭射向天空。”(P27)
6.及物与不及物行为互置。“人们将身体扔到屯积了雨水的泥坑里,在上面恣情欢愉。”(P29)
等等。
第二类,逻辑变异及其他
1.反讽。(已如第7节所举)
2.拟人。“见我牵着马过来,则伸出目光,咬住那马。”(P105)
“马路睁着死寂的眼睛。”(P167)
3.借代。“我在追赶自己的勇敢,我追赶奖赏”(P99)
4.借喻。“少年是被无休止剥夺和被权威无限入侵的漫长苦日。”(P1)
5.隐喻。“天使孙莉帮助种马卡巴金完成了幻想的过程。 ”(P99)
6.直感。“太阳粉碎,眼前一片黑暗。”(P18)
“世界开始浑沌,就象我这喝了酒的脑袋。”(P37)
7.自谑。“我是个下流的人,爱猜测女人的隐私。”(P98)
8.改造。“太君把刀往起抬了抬傻国乱就湖涂一世聪明一时地一溜烟蹿回人群里。”(P119)
“太爷讪笑不止使爷爷怒发冲掉包头巾。”(P141)
9.幽默。“我爷爷15岁那年还没有生我。”(139)
“他躲进里面听见蓬蓬的声音知道是自己在尿那肥大的裤子。”(P122)
10.转义、飞白。“‘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霄汉是高不可攀的。”(P37)
11.形象化。“看那趟慢腾腾的汽车把她装走。”(P38)
“二奶奶的乳房顶着自家织染的青布褂子。”(P122)
12.拈连。 “把你的被子给我留下, 我要同老婆异床异梦。 ”(P169)
13.歧义。“我的纸烟点不燃那黑暗的屋子。”(P36)
等等。
例子举完了。我要说明的第一点。语法变异,明显带来语意变形,这好说。而逻辑变异,却都是常用的修辞手法,跟变形何干?我觉得这些手法如用在诗里确实无话可说,因为诗是写情绪的,意象的,读者会按着诗人的直觉水平去认识世界。但在叙事性作品,特别在写实性作品中,人们是按着理性眼光去阅读世界,这些手法的反复运用,必然造成语言的陌生化效果,而语言的所指功能就必然达成对诗意和情绪化的渲泄。这也恰是语意变形的意义。
第二点,王炬小说还有一个偷换视角的问题。因视角的偷换或暗换,而不是明码标价地转换,小说语言在叙述过程中必然造成反语法和反逻辑的效果。只是这虽与语言相关,但可能更多地属于结构,所以不再置喙。
10.
最后,读王炬小说,还有一个多重意象组合的感觉。这可能是多视角,多情绪,多线索的问题。如同马原小说相类似的一点,就是作者自己频繁出入小说(如《先人》,)同小说人物勾肩搭背,浸淫于故事情节之中,必然造成作品张力与内涵的扩大。其次,复调与多声部的运用(如《突围》),会使人获得音乐中交响与和协的效果。这属于叙述体态的问题了。最后,我注意到,王炬小说线索似乎有一种力避单一化的努力。比如《生命法则》中、小肖丽是不直接参与故事的,但作者不仅以她的委身开头,而且在故事中还反反复复地提到她,仿佛故事之上还有个影子,不祥地笼罩着人们的心灵;《牺牲》中,乌力亚斯部落的迁徙选择是主线,但在故事中又无端增设了一个乌拉盖部落,闪烁了一下,又消声匿迹;《卡巴金》中的傻子,有和没有似乎都不影响故事的展开和结束,但他的生生死死,必然给故事增添了丰富性,甚至还有点象征意味。《先人》中的马仔,跟小说中八辈子前的故事毫无关系,除了给这个老故事找个叙述的由头或增加点现实兴味,似乎纯属多余了。但考虑到王炬在许多小说中,反复使用着这种“增殖”法,丰富和扩张小说的情绪线索的确成了王炬引人注意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