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起源问题新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论论文,史学论文,中国论文,起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332(2011)03-0026-08
对于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其学术探索自然应当追溯到历史学的起源问题,真正明了起源,才能很好地把握历史学的发展流程和文化特点。迄今为止,许多学者对中国史学的起源做出了不同角度的探研,见解互有异同,虽多具启发性,但也意见分歧,尚未得到充分地辨析与整合。本文拟作新的探析,以求正于史学界时贤。
一、史学原发性产生的基本社会条件
探讨史学起源的问题,首先应当思考史学在一个国家或民族的产生与持续发展,需要怎样的社会条件和文化背景,这必须在中外史学比较的基础上才能做出允当的分析。史学在一个国家的存在,有两个不同的来源,一是本土上原发性的产生,二是从外国、外族传播而来,植入本国和本民族的社会文化肌体。区别这两种情况,确认历史学并不是在每一个民族内都会自然而然的产生,才能通过对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早期历史文化的比较研究,探索史学在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原发性产生的社会条件。
纵观整个世界史学的发展,自上古起即形成了两大最具活力的史学体系,一是以中国传统史学为核心的东亚历史学,另一是以古希腊史学为起源的西方历史学。上古的中国和古希腊,都是史学原发性地产生、并且得以持续发展的源头,将之与更早的文明古国却未能产生史学的古埃及加以比较,并且结合史学的本质特征综合分析,可以得出史学原发性产生的基本社会条件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比较完备的文字和可以运用的历法。文字产生并且用于记述史事,与口耳相传具有十分不同的意义,它能够使所包含的内容凝固下来,保持一定的面貌,避免口述往事那种不断流动、遗忘、添加渲染而无踪迹可以核查的状态。历法也是史事记述能否完备的一个重要条件,没有确切时间的记载,无论其真实程度如何,价值都会大打折扣,即使单单从史料利用角度而言,也必须首先将其中关键的时间要素考订清楚,否则很难进行深入的研究。如果记事者没有写明确切时间的意识,记事文献缺乏完整的时间要素,则根本不能作为历史学产生的标志。因此,史学的诞生,只能在比较完备的文字和一定的记时方法通行之后。我国上古文字和历算方法产生较早,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显示出殷商时代已经有了相当完备和成熟的文字。
至于历法,传说自有夏就已产生,孔子曾主张“行夏之时”①,战国时有讲述夏历的《夏小正》一书。中国历法产生的详情,还有许多未能考察清晰的问题,但殷商甲骨卜辞中以干支记日,以及记载月份已十分普遍,唯在纪年上还存在较大的缺陷,这种缺陷到周代依然延续。当然,有了文字和历法,是否会自觉、充分地运用于记述史事,仍然具有不确定性。与中国一样,古希腊也是早就产生文字和历法的国家。
第二,社会运行机制上产生了对于准确历史记忆的客观需要,或社会大变动、大事件引起系统性描述和记载的冲动,促使人们予以总结以及进行理性的思考。对社会大变动、大事件进行这种描述、记载、总结与思考之主体,可以是作为国家机构的官方,也可能是某些有知识、有能力的私家,在中国是官方首先执行了此项使命,在古希腊则是私家学者如希罗多德等首先获得成功,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公元前425)在他撰写的《历史》一书绪言中表示:其写作宗旨就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②,显然是希腊与波斯战争这个重大的事件,导致了希罗多德记述历史的意念并且付诸行动。
第三,在追忆往事而渐次形成文字撰述的早期阶段,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造成较普遍的自觉记史意识与记事求真的强劲理念,并且此种理念得以立足于社会,历史学才能真正破土萌发,由可能性转化为现实。希罗多德的《历史》虽然采取有闻则录的编纂态度,但他对史事往往“亲自观察、判断和探索”,常常在叙述一个传说之后申明“我是不能相信这个说法的”。③ 因此,希罗多德具备了一定的记事求真意识。其后,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396)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声明“这些事实是经过我尽可能严格而仔细地考证核实了的”,他的著述中没有任何神话的成分,建立起严格求真的撰史规范,波里比阿(约公元前201—公元前120),发扬修昔底德的理念,认识到求真是史学的首要准则。④ 总之,希腊史学的产生和发展与记史求真观念的树立是同步的。
上述三个史学产生的社会条件,第一项文字、记时方法的掌握与第二项社会重大变动事件的出现,在上古的许多民族都能够具备,惟第三项属于一种社会意识,能否具备的或然性很大,倘若错过时机,只能等待外来史学文化的影响。古埃及是最早的文明古国,文字产生甚早,远超前与其他古国,但始终未能独立地产生中国与希腊那样的史学文化。汤普森在《历史著作史》中指出:“埃及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很喜欢写历史的民族”,因此古埃及虽有丰富的史料,例如大量的铭文,但没有产生自己的史学。“埃及铭文的历史价值必须经常细心判断,因为诸法老往往把他们祖先的事迹,归到他们自己名下。他们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方法很简单,磨掉石柱或墙壁上已记载的事迹中那位英雄的名字,然后刻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或者把别人的功绩记录抄刻在另一块石板或纪念物上,把过去完成那些功业的真正君主的名字改成他们自己的就行了”⑤。这种行为,是中国古代最荒唐的皇帝也不可能做出的,由此可见,古埃及几乎没有记事需要真实的观念,缺此意识,即无法原发性地产生本民族的史学。公元前3世纪,埃及僧侣曼涅托根据寺院档案等资料编写了一套埃及编年史,以希腊文撰成,明显是受到古希腊史学的影响。但就是这种次生的史学文化,也因缺乏社会性一种社会性的史学意识而未能充分的发育和成长,这与希腊的社会文化条件大不相同,也与中国上古的社会文化迥然有别。以下,让我们从文化观念的线索探讨中国史学产生的进程。
二、中国史学产生的主导进程
中国上古史学的产生,与古希腊以希罗多德《历史》为史学产生标志的飞跃性特征不同,而经历了漫长的渐进式历程,主导线索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一)“殷鉴”观念与官方文书的整编
殷商末期,周族建立的方国逐渐强盛,终于由周武王率兵讨伐商纣王,经过“牧野之战”攻陷殷都,取而代之。周武王伐灭商纣,在当时引起巨大的社会震荡。周占领殷商地区,仍然面临着殷民的顽强反抗,特别是殷商后裔武庚的武力叛乱,这不能不引发了周初主要统治人物的忧思:殷商为何败亡?周政权如何巩固、如何避免重蹈殷商的覆辙?于是形成了明晰的“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观念,⑥ 意思是:以殷商的覆灭为鉴戒,则知“天命”之难保,即从历史思考而重新认识天命。这种思考得到反复的强调与深化,例如《诗经·大雅·荡》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尚书·召诰》言:“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即将夏、商兴亡的历史引为借鉴。“殷鉴”是周初统治者提出的理念,表达出对历史的思索与总结,就是要以前代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作为政治的借鉴与警惕。
“殷鉴”观念是中国上古理性思维的第一线曙光,此前的殷商时代,对上帝是绝对的迷信,凡事皆须占卜,人间的一切似乎皆由神秘的力量所掌控,社会意识在整体上并不认可理性的思维与判断。“殷鉴”的观念初步撕开了禁锢思维发展的迷信罗网,开启了从历史上政权兴亡变化思考政治得失之端倪,理性思维由此勃发,天命与人事关系的新认识、敬德的政治原则、保民的行政理念等等,都由“殷鉴”即历史的思考而导出,对“监于有夏”和“监于有殷”的许多细节也做出具体的解说,如《尚书·酒诰》之厉行禁酒、《尚书·无逸》之倡导勤政等等,都是从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来加以论证的。
因此,中国上古最早的理性思维,乃产生于以“殷鉴”为标志的历史认识领域,首先通过对历史的思考来认识政治、认识天人关系,从而启沃心智,继而丰富逻辑思考能力。这对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发生有不可磨灭的影响,造成历史认识与政治文化结成密不可分的联系,积淀为凡事从以往历史中寻求根据、经验与教训的思想模式,中国古代史学的兴旺发达,历代官方史学活动之绵延不废,古代史学多以经世致用为根本宗旨等等,这些西方所不具备的特点,皆可追溯至“殷鉴”这个源头。而“殷鉴”观念对史学文化萌发的直接促进作用,乃是导致对官方公文书的保存和整编,即日后称为《尚书》的历史文献的形成,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与学术史上影响广博而深远。
西周灭殷之后,统治者具备了“殷鉴”的历史认识,最初还只是从亲身经历与口耳相传的史事直接汲取借鉴。但“殷鉴”这种历史意识,必然导致对历史遗留文献的重视,同时也会注意保存本政权的官方文书。《周书》、《尚书》之中不少历史文献,就是由于周初具备“殷鉴”的历史意识,才自觉地保存下来而且经过了整理编辑,其中包括整编了殷商时代留存下来的官方文书。据郭沫若等学者研究,《周书》之《牧誓》、《世俘》、《克殷》等多篇可定为周初之作。⑦ 又据张西堂《尚书引论》的考订,《尚书》中《盘庚》即为殷商遗留文件,在西周时期进行了整编。而《尚书》的《康诰》、《酒诰》、《多士》、《洛诰》等篇,多数学者认为虽不免含有后来掺入、窜乱及被分合的文句,但仍可以相信是西周时期的成文。⑧ 这些历史文献能够保存、流传,有赖于历史意识的强化与朦胧史学意识的产生,而最早有目的、系统地整编官方文书,恐怕应在周公东征平叛与成王营洛之后,主持者似应就是周公。第一次的整编非常重要,因为这改变了官方文书的秘存档案的性质,而成为在一定范围内传布的史籍。《国语》虽在战国时期成书,但它记载春秋时期人物的言论,其中颇有引述《夏书》、《商书》、《周书》者,《论语·为政》记载孔子也曾引用《尚书》,说明《尚书》于春秋时期或之前就已经在各诸侯国流传。
《尚书》(原称《书》)虽是最早的史籍,但许多篇目的时间线索不很明晰,其宗旨主要体现在政治功用方面,叙事求真的意识不强,不少文本充满修饰、更改、编造的痕迹,以致于与时代不符、真伪相杂,因此,还不足以作为中国史学产生的完备标志,仅可视为“殷鉴”理念下历史文献编辑向史学方向迈进的一个重要的过渡阶段。当然,《尚书》后来成为儒学的经典,其中的史事记述被奉为上古的信史,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二)官方连续性记录史事及其制度化
“殷鉴”历史意识导致对官方所存文书的整编,从而初步具有朦胧的史学意识,而自觉地系统记录历史的史学意识,在中国上古又经历了很长的时段。中国从何时开始自觉地、系统地记录史事?尚没有直接的证据,只能依据零星史料加以推论。白寿彝先生提出:
《墨子·明鬼》为证成己说,列举各书。于宗周晚年以后之事,引周、齐、宋、燕之春秋,而以所引宣王杀杜伯一事为最早。在此以前,不是引某国春秋,而是引《商书》和《大雅》。《国语》记周事,以穆王征犬戎一事为最早,然记事同时又记年者却始于宣王。这两事似可提供一些迹象,说明编年体国史的出现在周宣王或其前不久的时期。⑨
这个见解极其精到。周宣王时期,是在经历了“国人暴动”、周厉王奔逃与“共和行政”特殊时期之后,西周政权渡过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宣王力图重振国运,对内实行一系列整顿措施,对周边外族进行了多次征战,取得了相当大的业绩,也遭受了一些挫折,历史上将之称为“宣王中兴”。从“国人暴动”到“宣王中兴”,西周建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件竟然连续发生,具备了可激发出系统性、连续性记载史事的社会条件,按时间顺序连续记载史事的做法是极其可能出现的。中国上古是从公元前841年开始具有确切的连续性纪年,这正是“共和行政”的开始之年,而这个确切纪年是否是记载史事的结果尚无法考证。而连续的纪年实为官方编年体历史记载的伴生条件,则是无可置疑的。因此,白寿彝先生推论官方连续性记录史事至迟在周宣王时期已经产生,虽主要依据《墨子·明鬼下》的一段资料,却与整个社会文化的发展背景十分契合,完全可以信从。
中国上古自殷商时代就具有比较好的记月份、记日期的方法,但纪年方法则有严重缺陷。甲骨文、金文中多有缺少纪年之件,若有纪年,也只是时王在位的年数,而在位的君主有缺乏特定的称谓,造成许多铜器的时代难以判断,其铭文史料的运用当然也受到很大的制约。这种不完善纪年方式的缺陷,只有靠形成连续的按时间顺序记事的系统性史籍来弥补,所以编年形式的官方记史体制的出现,在中国具有重大文化意义。西周晚期开始用编年体方式记录历史,是真正有目的、有系统地记载自身的经历以留存后世,是史学活动在中国完整意义的产生。有意识地按时间顺序记载史事,不论内容怎样简单,在史学史上都比口头讲述往事、比保存公文文书的行为有更为重要的作用,官方记史体制亦当由此而形成。自觉地、连续地记述历史,进而体制化,记录历史的史学意识便得到了社会性的承认和确立。
由于史料的缺失,现在无法确切考证西周季年官方记史体制的详细情况,但仍可推断当时已经具有相当程度的记史求真意识。周宣王为中兴君主,功业显著,据历代学者研究,《诗经》中颇多颂扬之词。然今存《国语》之中,载有宣王不少负面行为,如即位之初就“不藉千亩”,三十二伐鲁且立鲁孝公为君,却造成“诸侯从是而不睦”的不良影响,三十九年“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等等。⑩ 这些必是史官早就记录于周之史册,才会转录于后来的《国语》,倘无君举必书的理念,这些史实就会为了褒扬“中兴”君主而隐没。实际上,经历了“国人暴动”、“厉王奔彘”、“共和行政”等大的政治动荡,朝廷和君主的阴暗面已经无法掩饰,历史记载不可能维持为那种单单铭文式的歌功颂德,如实述史的取向必然日益高涨。就连毛公鼎铭文所载周宣王的训谕,也不能不承认国家处于不安定的局势,满怀“惧作小子溷湛于艰”的忧患。因此,周宣王时期官方记史活动已经具有如实、求真的理念,是完全可以认定的。
至春秋时期,曹刿向鲁国君主进谏时曾说:“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11) 表明记史制度遵循“君举必书”与讲究一定书法的规则。“君举必书”表现出自觉记史意识与如实记载史事的理念;讲究“书法”,则显现了官方记史的制度化。而从曹刿的语气来看,这些理念已是普遍的社会共识,应当来源很久,是从西周季年记史理念的延伸和发展。
至于官方记史体制的发展,齐国的管仲说:“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作而不记,非圣德也”。(12) “无国不记”,显示了自觉记录史事已经在诸侯国普遍化,地处较为偏僻的秦国,也于周平王十八年(公元前753)“初有史以纪事”,(13) 可见各诸侯国记载史事已普遍制度化,所谓“史不失书,蒙不失诵,以训御之”(14)。由此逆推,西周季年周王室早应确立了官方的记史制度,然后扩张到各个诸侯国,至春秋时期,各主要诸侯国都制度化的史官记史活动,并且用于辅助政治,故墨子称其见过“百国《春秋》”(15),即为各国的编年体历史记录。中国上古这项与西方相比独具特色的官方记史体制,是中国史学产生的主要标志,它至迟应当是滥觞于西周宣王时期。
在西方,按时间顺序编辑史料的史籍称“编年史”(中文译称),一般不被视作历史学的标志。但在中国史学史上,不能套用这样的观念,这是因为:第一,中国官方按时间顺序记录历史,虽内容简略,但成为制度化、组织化的行为,形成国家体制,而且是通贯的、连续不断的历史记载体系。第二,中国官方的这种历史记载,以“书法”等方式表达褒贬之意,例如晋国史官董狐记载“赵盾弑其君”,孔子赞扬他“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16),因而不能视为简单的记录。第三,中国史学起源于官方,这与古希腊不同。两种不同的途径,自当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
中国上古从西周初期“殷鉴”的历史意识进而保存和整编官方文献,逐步演化出“君举必书”的制度化的记史意识,“良史”的“书法不隐”准则以及史学辅助政治、参与教化等经世理念,随官方的记史活动而渐次健全,这历时较久的过程是中国史学起源的主线,其他文化因素只对这个主线起到辅助作用。
三、相关问题的几点辨析
在对于中国史学起源机制的研究中,还有一些相关的问题值得辨析,其中上古传说及神话、甲骨文和金文的记事方法、中国上古史官等社会文化现象,与中国史学产生之间的关系,极有必要予以厘清。
(一)传说与神话不是史学产生的原因
高等动物有相当强的记忆能力,所谓“老马识途”即为一例。人类不仅记忆力更强,同时还因为具备语言表达能力,可以将记忆的往事转述给他人,往事的长期和反复地被转述,就成为传说。在文字产生之前,传说是人们试图了解过去、解释过去时代的主要方式,在文字产生之后,传说的这种功能依然不同程度地存在,在传说之中,肯定包含着历史。然而问题在于:传说能够多大程度上符合真实的历史?往事的传说能否直接导致历史学的诞生?
一般说来,传说经历的转述者越多、流传的年代越久,就越远离真实的历史情节,因为每个转述之人都免不了对旧事有所渲染和融入个人的感情色彩。部分情节的遗忘或者本不完备,就可能用想象来加以弥补。这样,传布的故事趋于圆满,语言修饰也日益精湛,口述的内容渐渐走向文学化,渐渐偏离真实性。在追述往事的操作中,必然将追述推向于更久远的往事,而对于那些原本是无记忆或失去记忆的远久之事,就会不断地做出想象性的探讨,造出一些虚拟的故事,甚或改造原有的记忆以达到一致性,这是许多远古传说的来源之一。这就是说,一个民族的远古传说,在具体情节上往往已经远远离开了历史的记忆。
由于人类早期知识贫乏、社会生产力低下,对自然和社会的许多现象不能理解,但却有急于说明它的意愿。同时,人类又有着恐惧自然力的心情和征服自然力的愿望,往往以想象弥补认识的不足,将征服欲望寄托给神化了的历史人物或虚拟的英雄身上。所有这些想象和寄托都不能与往事的记忆区分开来,而是在长期的混淆中融合、嬗变,大失原貌,使历史的记忆神话化。在上古,一个部族还往往把自己的始祖予以神化,这就更使往事追述带上神话化的倾向。上古的口述往事演变成为神话传说,是人类征服外界的愿望、祖先崇拜心理、以想象补充所知不足等等因素交织的产物。中国古代流行伏羲、神农、黄帝等等传说故事,其中就颇多神异成分,具体现象和情节皆不能当作信史。
上古传说的失真不仅使之在史料价值上多所扭曲,而且也不是导致历史学能够产生的源头,因为经过改造、渲染的传说与富于奇异情节的神话,都具备很强的文学性,在上古要比往事的真实记忆更具有传布上的优势,致使上古传说在流传中不可避免地文学化、神话化,这样就越来越远离史学的产生。史学的产生需要的是包括求真意识在内的其他条件,在史学产生之前,神话性的传说是阻挡史学传说的因素,但当史学从另外途径产生之后,传说与神话却可能被当作一种填充素材,经过一定时代限制下的整合而纳入历史的叙述。因此,世界上各个民族都具有自己的传说故事和神话,但不是每个民族都会自行产生史学。
(二)甲骨文和金文的记事与史学的起源没有直接关系
甲骨文是刻划在龟甲或兽骨上的上古文字,大量地出现于中国历史上的殷商时代,多为贞卜之辞,其中对贞卜应验内容的记事,对研究殷商历史是珍贵的资料。金文是指上古青铜器上的铭文,至今所发现带有铭文的青铜器,多为殷、周两代之物,以周代的资料更为丰富,其中包含很多的“记言”、记事内容。甲骨卜辞的目的不是记事,其史事内容主要出现于验辞之中,另有一些不属于贞卜的甲骨记事性文字,则为显示功业或荣耀,有如后来的金石铭文。而西周青铜铭文追述祖上功德或记述自己成就,用以显示家族荣耀的宗旨十分明显。因此,甲骨文和金文中的记事,是在完成其制作宗旨的过程中的附带行为,而并无自觉性质,其历史意识十分薄弱,更不具有史学意识。即使西周后期到春秋时期,青铜器铭文的文字增多,记事含量增加,而其中的历史意识仍然远不能与西周初期形成的《大诰》、《酒诰》、《洛诰》等文献相比。
甲骨卜辞充满蒙昧和迷信,与史学产生的社会文化条件遥不可及,无须多赘。西周金文在年月日已有记录方法的背景下,整体上却或记、或不记,相当随意,无规范可言,反映出其中历史意识的薄弱。青铜器铭文所表达的是记功显德意识,这与反思以往政治得失、汲取经验和教训的历史意识并不相同。其材质和制作方式,适合长久保存,但不便用于传播也不是为了传播,迄今为止,还极少发现西周青铜器载有如同《尚书》之《酒诰》、《多士》那样的政府布告。(17) 可见由于意识上有别,载体材料的选择也很不同,青铜载体的使用不是促进史学产生的途径。当然,金文作为史料,对于考订和研究西周的历史,价值极大,但史料与史学是不同的概念,在中国古代史学最初产生及初步发展的问题上,起主要促进作用的仍为“殷鉴”意识下保存和整编的那些历史文献。
甲骨文与金文具有“记事”与“记言”两种叙述方式,与上古史籍的“记言”、“记事”或许有方法上的联系。甲骨卜辞在其记述应验的事件中,面对上帝的威灵,吉凶祸福都要如实面对,(18) 这有助于如实记事理念的形成。金文出于显示功德的目的,未免隐讳负面史事,但作为礼器文字,追述祖上之功德也是带有对祖先神的惶恐虔诚,同样不能随意捏造史事,这对于加强如实记史的理念,也具有积极意义。不过,这只是长期、细微的文化积淀而已,并非直接性的影响。
(三)中国上古史官与史学的关系
迄今的史学史著述,论述中国史学的产生,无不牵涉上古的史官问题,但在许多论著中出现思路的偏差,根源一是来自《说文解字》对“史”的解说,二是与职任复杂的“史官”纠缠在一起,此二者实际上联成一气,都未能准确地理解中国上古史官与史学的关系。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对“史”的解说:“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这里“中,正也”当然难以令人信服,于是不同的解读纷纭出现,影响最大的解释是把“中”说成简册,这样,“史”就被视为从事文字工作的文官,或径直地说成负责记录史事的官员。但《说文解字》解说的“史”义,乃为后起,不符合殷商与西周的实际官制。“史”字早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现,兼具后来“事”、“吏”、“使”之义,任何受命办事官员皆可称作“史”官,更重要的是甲骨文“史”字或写作“”,被不少甲骨学家如胡厚宣等解释为田猎与战争中的手持武器者。“史”字的源头既然如此,依据汉代《说文解字》的字型来解说“史”,已经没有意义,因为殷周之“史”就是“吏”,可以是任何受命任职的官员,包括武官在内。
至于将记录历史的史官与“巫”、“瞽”或祭祀、占卜、星相等活动联系在一起,搞成史官来历的多元化,就愈发模糊不清。其实,后世史官体制的渊源问题,应当结合殷周之间“作册”的职官系统及其演变来探讨,庶几可明晰其本源。
甲骨文与殷商金文反映出直至商末都有“作册”的官职,作册带有人名的记载很多,如“作册吾”、“作册丰”、“作册宅”、“作册般”等等。“册”肯定是由竹简、木简等书写载体连接一起的文件,殷商既有“作册”官员,那么古文献说“唯殷先人,有册有典”(19),实为可信。但殷商的册、典还不能说是有了正式的历史记录,册、典内容乃是册命、文诰等等政府文书,作册的职责为拟定与宣布册命。周初保留了“作册”这种职官,其职责应为以文字事务服务于周王朝以及诸侯国,包括册命、文书的撰拟。周初王室的作册,常以地位尊崇者担任,西周成康时期的荣伯,地位十分尊贵,《尚书序》、《史记·周本纪》皆记载“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王俾荣伯作《贿肃慎之命》”。宣布册命为作册之职,故荣伯是以高贵的身份出任周朝的作册。《史记》又载“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成周郊,作《毕命》”(20),“作策”即作册,而任作册之职的毕公,有紧紧排列于召公之下的尊贵身份。(21)
作册与“史”相比,无论殷商还是西周,显然具有较大的专职性质,其主要职责是掌管官方文书事物,乃以文字性工作从事人世间的行政事务,不同于贞人、巫史的神秘性、神职性职务。而西周政权又建置了史官的系统,与“作册”系统并列。西周“史”官,担任的职责远比作册繁多、庞杂,金文中如史颂鼎记述了史官颂被派出视察基层的“里君”、“百姓”,史密簋记载史官密随军东征,史兽鼎记载史官兽被派出监督工程,其他诸如办理祭祀、随从出游、观天象、做筹算等等,不一而足。
但值得注意的是:西周初期分化出“内史”职官,进入了作册的职掌系列,成为宣布王命的执行人。周康王时的井侯簋铭文记载“王命荣及内史”向周公旦之子宣布册命封赏,这里内史与尊贵的作册荣伯一起执行此事,表明内史加入了作册的职任。此后,由内史宣布册命屡见于金文,如穆王时虎簋盖铭文:“王乎(呼)入(内)史曰:册命虎”,内史越来越取代作册的职务,使作册逐步退出古代职官制度的舞台,于西周中、晚期从官制中消失。(22)
内史加入了“作册”职能系列,先是与作册共同或分别担任同一文字性职责,继而逐渐侵蚀、消化了“作册”,是上古史官体系演变的重要一步,取得掌管文书、宣达命令这一职能,此后才演变出记录政务、时事的史官和纂修史书的史官,掌管政府文书则熟知史事,进而担负记史之任,是职务的延伸。必须注意的是:内史职务延伸到记录史事,不是史学产生的原因,而是史学产生的结果,因为只有记录史事成为官方的一种制度化行为,才会将此职任逐步地交给同一类文官去执行,从而产生真正意义的史官。
《左传》记述春秋时期的史事,多有关于“大史”(或作“太史”)记载时事的事件,“大史”,应当是内史之中地位显贵之人,即取代了“作册”、“作册尹”称谓的官员。《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这是先秦史学史的著名事件,而其中的“南史”之称,独此一处,在所有先秦典籍和所知金文资料中再未出现,历代亦无合理的解释。愚以为“南史”应当是“内史”之讹,如此方合乎上古史官制度演化的逻辑。
总之,中国上古“史官”的性质和职责复杂多样,其中出现执掌文字性事务到记述史事,中间尚有许多未知环节需要考订,值得进一步研究。但总体的状况,是随着史学的产生才渐渐出现具有记史职能的史官,真正记史、修史的史官制度,即专职的史官和修史机构,更是晚至三国时期才开始设立。因此,不能从所谓的史官制度上探索中国史学的起源。
[收稿日期]2010-06-30
注释:
① 《论语·卫灵公》,诸子集成本。
② 希罗多德:《历史》,商务印书馆1985年中文版,第1页。
③ 希罗多德:《历史》,第151、306页。
④ 以上参见(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中文译本,第40页、第82—83页。
⑤ (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册,第6页。
⑥ 见《诗经·大雅·文王》,十三经注疏本。按《文王》一诗,据《吕氏春秋》为周公旦所作。
⑦ 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附录,《追论及补遗》,《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99页。
⑧ 见张西堂《尚书引论》六《〈尚书〉之考证》,陕西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99页。
⑨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0页。
⑩ 以上见《国语》卷1,《周语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
(11) 《国语》卷4,《鲁语上》。
(12) 《左传》僖公七年,十三经注疏本。
(13) 《史记》卷5,《秦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
(14) 《国语》卷17,《楚语上》。
(15) 见《史通·六家》篇引《墨子》佚文,上海书店1983年版。
(16) 《左传》宣公二年。
(17) 至春秋时期,才有郑国、晋国铸刑书、刑鼎的做法,但这仍不等同于将政府公文制作于金属器具。
(18) 有学者认为甲骨文的“验辞”也有倾向性,一般多选择应验者刻写。
(19) 《尚书·多士》,十三经注疏本。
(20) 《史记》卷4,《周本纪》。
(21) 毕公地位紧列召公之下,参见《尚书·顾命》篇。
(22) 关于作册这种官员的消亡时间,彭曦《作册艺鬲铭文简释》(载《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一文根据拓片将作册艺鬲解释为西周末年器物,即作册至西周末年仍然存在,这个问题还应进一步研究。
标签:炎黄文化论文; 政治文化论文; 历史政治论文; 文化论文; 金文论文; 历史论文; 说文解字论文; 国语论文; 周书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