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183;屈原贾生列传》献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屈原论文,史记论文,列传论文,献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关于屈原及其作品,历来颇有争议,其症结在于轻信《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下简称《屈贾列传》)属“实录”,视之为信史。本文并不否定屈原作《离骚》,而是想探究《屈贾列传》撰成背后复杂幽深之因缘。
一 对《屈贾列传》相关文献之质疑
在《史》、《汉》中有些文献,与《屈贾列传》相联系,似乎佐证它确实出自司马迁之手,而事实上却并不尽然。
首先,关于《屈贾列传》,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叙述一百三十篇的安排,其中提及:“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仅指屈原,却没有解释为何屈、贾同传。而且,屈原,属战国人物,而贾生则是当代人,古今人物合传,明显不符合《史记》的基本体例。似乎应贾谊、晁错并传,更具同类的性质。
其次,《史记·太史公自序》曰:“……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于秦。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按《史记·楚世家》,当张仪欺诈楚怀王,怀王听信郑袖和靳尚,释放张仪,屈原出使齐国归来,谏王曰:“何不诛张仪?”屈原仅此一次亮相,在叙述上十分突兀。并且,“怀王客死,兰咎屈原”,此属《屈贾列传》中的事,怀王死于秦,楚人归咎怀王稚子子兰,子兰则反诬屈原。此说明,撰写《屈贾列传》者,考虑到必须与《楚世家》有所勾连,所以,《屈贾列传》中“何不诛张仪”这句诘问,被硬塞进《楚世家》,以增强《屈贾列传》的可信度。然而,却在《太史公自序》里,犯了张冠李戴的疏忽,将《屈贾列传》中“怀王客死,兰咎屈原”的内容误置于《楚世家》。显然,为了《屈贾列传》,有人篡改了《楚世家》及《太史公自序》,因此,《楚世家》中屈原之灵光一现,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复次,《屈贾列传》末尾写道:“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对此,古人已经发现,孝昭时,司马迁已过世,学界仅承认“至孝昭时,列为九卿”此八字出自司马迁之后的谁人所补。事实上,“与余通书”和其后的“至孝昭时,列为九卿”,也有可能是同一位作者一气呵成之语,然则此“与余通书”之“余”就并非司马迁,故而,辨析此“余”是何人,是揭开《屈贾列传》著作权之谜的关节点。
《汉书·司马迁传》说《太史公书》“而十篇缺,有录无书”。颜师古注引张晏所指十篇,古今学界轻信张晏,其实,除此十篇之外,《史记》绝非一无可疑之处。扬雄《法言·问神》说《书》:“而《酒诰》之篇俄空焉。”①指称《史记》有缺,有似于“俄空”,恰可增益本书的可信性,有心人所动手脚也就被遮掩了。
对于《屈贾列传》,学界质疑不绝,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二《淮南子与刘安的时代》提到:“经友人刘殿爵教授指出,《屈原列传》中实由称‘屈平’与称‘屈原’两种材料所构成,其说甚谛。”②另刘永济《屈赋通笺(附笺屈余义)》一书中,专有《史记屈原列传发疑》一篇③……此说明《屈原列传》的写成有拼凑的痕迹,不可当作信史看待。
司马迁曾关注屈原,这是事实,规划将之写入《太史公书》,亦属可信。问题在于,今本的《屈贾列传》却存在背离司马迁初衷的大窜改,这正是今人亟需厘清者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曰:“屈原放逐,著《离骚》。”④《屈贾列传》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相信此是司马迁的原话,子曰:“诗……可以怨。”但是,怨的反应,汉儒将之纳入美刺范畴,不能因怨生恨,以不破坏君尊臣卑礼仪为前提。《屈贾列传》基调是由“怨”转“忠”,实质上司马迁所体认的屈原之“怨”,属较单纯的“怨愤”,与“忠君”无涉。《汉书·朱买臣传》说:“(武帝)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谈论《春秋》、《楚词》,为何能得武帝欢心呢?《汉书·严助传》恰可为之注脚,严助出为会稽太守,武帝赐书:“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严助上书领会上意说:“臣事君,犹子事父母也。”武帝欣赏《楚词》,想必亦缘于屈原对楚国忠贞不二。此与司马迁所阐释的屈原写作《离骚》之心理,存在着严重的分歧。
《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载:“蓼。”《索隐》曰:“县名,属六安。”孔臧是第一代蓼侯孔藂之子,孔臧继为蓼侯,元朔三年遭免,因此其年岁当早于司马迁。按《汉志》记载有:“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其《鸮赋》残篇说:“昔在贾生,有识之士,忌兹服鸟,卒用丧己。”⑤似最早指称贾谊为贾生,亦比司马迁更早言及贾生之作《鹏鸟赋》。《屈贾列传》曰:“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事实上,是贾谊自己在《吊屈原赋》中引屈子以自比,屈、贾之相连,最早出自此篇。司马迁所谓“及见贾生吊之”,就指《吊屈原赋》,所谓“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这既是《吊屈原赋》的内容,又是司马迁的同感。他“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联想《史记·乐毅列传》说:“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现实之中,士人激赏乐毅式的进退有据,去就坦然,司马迁亦发同一之浩叹,以至泣下。而贾谊《鵩鸟赋》则不过借《庄子》以自我慰藉,更与屈骚之旨风马牛不相及,从此“太史公曰”,绝对不可视作屈、贾同传的证据。
二 从“君臣观”看太史公与屈原、贾谊的分歧
班固撰作《汉书·艺文志》,基本依托刘向的《别录》和刘歆的《七略》,按其诗赋略,就赋这一类,它分为四属,分别是“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荀卿赋之属”及“杂赋”⑥,此出自向、歆父子的观点。
按《汉书·地理志》记载:“寿春、合肥……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此大致按时间顺序,叙述《楚辞》发展的三个阶段,首先,与楚屈原同地域、同时代的唐勒、宋玉;其次,到汉初以至武帝朝,则出现了本位于长江中游的“楚辞”中心,向长江下游寿春和吴地转移的趋势⑦,形成了以淮南王及宾客为主体的复兴高潮;与此同时,在吴王刘濞周围,也聚集了一些继屈《骚》之遗响的游士,如枚乘、邹阳、严庄、夫子之徒,在文、景朝,他们是活跃的赋家;复次,至宣帝朝,亦形成一个以朝廷“高材”为核心的“楚辞”写作群体⑧。
按《汉志》,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对照“屈原赋之属”,其实隐括了刘向编辑《楚辞》之总目提要,《楚辞》即刘向据此“屈原赋之属”删减而成。《汉书·楚元王传》记载,刘向的父亲刘德参预治淮南王狱,获取淮南王秘籍,经眼淮南王君臣之赋作,《汉志》诗赋略,除了赋之外,尚在“歌诗家”载录“《淮南歌诗》四篇”,屈原以至淮南王君臣之诗赋,吸引向、歆父子。东汉王逸撰《楚辞章句》,指出刘向编辑《楚辞》时,将自己的作品《九叹》、疑为贾谊的《惜誓》、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严忌的《哀时命》以及王褒的《九怀》等都收入《楚辞》⑨。此亦印证《汉志》诗赋略的“屈原赋之属”与《楚辞》编撰具有高度一致性。而且作为楚元王后人、“宗正”世家,刘德、刘向均怀抱强烈的家国、朝政之焦虑,其赋作踵武屈原,因此,才自置于“屈原赋之属”,而与先父、先祖之刘辟彊赋作相比较,已经产生质的变化,刘辟彊赋则被归于“陆贾赋之属”。
唯有文帝朝的洛阳少年贾谊,被载录于《汉志》诗赋略之“屈原赋之属”,一篇《屈贾列传》,视贾生为屈原在汉代的第一传人,且垂名辞赋史,此颇引人瞩目。
向、歆父子把“司马迁赋八篇”放入“陆贾赋之属”,陆贾《孟春赋》仅存篇名,其面貌已不复可知。但是,向、歆父子置“屈原赋之属”和“陆贾赋之属”,乃出于某种考虑。若观诸艺术形式,“陆贾赋之属”类作品,句中即使也用“兮”字,也伤时忧世,感叹不遇,却并不具有屈《骚》体式之风味,“楚辞”附丽于楚地物色,其凄怆、忧愁、婉转、清丽的情调和氛围,此辈作品未能呈现⑩;尤其在内容上,其抒情缺乏家国、君臣休戚与共之情怀,更与“楚辞”之本质相隔甚远。
司马相如、扬雄分属“屈原赋之属”和“陆贾赋之属”,也折射此种分类的含义。扬雄被列于《汉志》诗赋略,非刘向之所为,应是刘歆或班固的意见,大赋“劝百而讽一”,扬雄相较于司马相如,两者并无本质区别,然而扬雄写作《反离骚》,因此被摒于“屈原赋之属”之外。并且就残存的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来看(11),其文章风貌,亦不具备“楚辞”之特征,所以不得置身于屈赋堂庑,亦出于审慎的判断。
透过《汉志》诗赋略,今人重新体察司马迁和屈原、贾谊之间的微妙关系。按《屈贾列传》,贾谊师承吴公,属于李斯的再传弟子;观《史记·太史公自序》说贾生“明申、商”,贾谊撰述吻合此一特征。笔者非指倾向道家的太史公不能为具有法家特质的贾谊作传,其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传记贾谊。
屈、贾本貌合神离,屈原之于楚国,对照贾谊之于汉刘政权,两者感情性质不可相提并论。《屈贾列传》说:“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屈原对楚国的责任感,与其特殊身份相关,而一般士大夫对于一个政治实体的认同感,却不可同日而语。据《左传·庄公十年》所记载的“曹刿论战”,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此属布衣共识,作为士人,与所在国并无人身依附的关系。
《战国策·赵策一》叙述豫让故事,豫让舍身为礼遇他的主子智伯报仇,信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处世原则(12)。《战国策》经刘向整理并且定名,刘向特撰《战国策书录》,指出:“五伯之后,时君虽无德,人臣辅其君者……犹以义相支持。”借以表达尊王和大一统的意旨。汉初草创,人臣津津乐道豫让事迹。《淮南子·主术训》也复述豫让故事,并总结曰:“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13)在君臣关系上,刘安以智伯和豫让为典范,君臣和父子分属两种性质不同的人伦关系,若要人臣献身人主,人主必须以恩泽善待臣下;按《史记·刺客列传》,也记述豫让故事,在事主的选择上,凸显士人的主体意识。
士人报主而不报国,极不利于大一统建设,上述豫让事迹中,良禽择木而栖,范、中行氏本与豫让有君臣名分,但是尊礼不够,臣尽可弃君而去,甚而转投旧主仇敌,为之出生入死。因此,豫让之“大义”,是君臣一对一的个人恩怨,几乎无涉社稷与邦国。显然,豫让所持的君臣之“义”,在儒家看来,实属非“义”,甚至大逆不道。
汉朝初建,士人尚持豫让式的君臣观(14),而儒家则要确立稳固的君臣规范,以此作为社会稳定的基础。《汉书·楚元王传》记载刘向称颂“仲舒为世儒宗”!推崇董仲舒,乃缘于董氏之出,阐发《春秋》微言大义,以为汉朝建立起一反类似豫让事迹的君臣观,为大一统张目。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第三章说:“正文教之始,何以必大一统?《坊记》曰:‘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15)尊王,这是建构社会秩序的前提,士人一旦与君主有君臣名分,则绝不可背叛;杨树达《春秋大义述》之《凡例》之九说:“人臣之罪,莫大于叛国。宋鱼石、齐庆封以中原之人,受夷狄之封,凭借异族之势,以胁父母之邦,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愤也。”(16)以春秋大义来裁断豫让,与鱼石和庆封乃一丘之貉。汉代朝廷弘扬《春秋公羊学》,其重要目的之一,正在于人伦关系之重塑。
按《汉书》的叙述,《汉书·贾谊传》说:“赞曰:刘向称‘贾谊……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而《汉书·董仲舒传》说:“赞曰:刘向称‘董仲舒……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对二者的赞美十分相似,均类比伊、管,刘向认为,贾谊是构筑社会秩序理论的先驱,董仲舒则为此种理论的完善者,二者承前启后。刘向所景仰的政治人物,类比伊、管,此亦说明,汉承秦制,潜藏着以刘向为代表的一种政治路向之嬗变,那就是以齐法家来置换三晋法家,此间“霸王道杂之”之霸道成分就很明晰。秦亡之后,反秦属于主流。如何反秦?却形成了迥异的两派,一派倾向于回复到六国时代,憧憬秦之前的天下格局;而另一派则认同秦、汉统一,乃大势所趋,而非“合久必分”。
显然,作为宗亲,刘向属于上述两派之后者,此由其身份所注定。贾谊君臣观,本属战国之余响,其《新书·谕诚》也详细叙述了豫让的事迹(17),跻身政坛,仅为贾谊出仕的选择,贾谊《新书·大政》说:“君必择其臣,而臣必择其所与。”汉朝立国之后,实际上,贾谊也再无他选。
贾谊《新书》凸显君主权威,他是文帝朝擘画大一统的理论家,因此,他亦归类于上述两派之后者。贾谊上疏论政,认为汉初当务之急是处理藩国威胁(18)。《新书·权重》说:“……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而如意,而故称六国之祸,难以言知矣。”在贾谊看来,朝廷与藩国之间的利益争夺,绝对不可调和,藩国坐大,尾大不掉,完全可能回复到秦之前六国的局势,殷鉴不远,所以他是削藩政策的鼓吹者,亦是推恩令的原创者。
由于太史公父子本应归入上述两派之前者,在观念上,则与贾谊势如水火。太史公如何看待贾谊?《史记·太史公自序》说:“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建元是武帝即位之年,至元封元年夏四月,武帝封泰山,司马谈就在这一年去世,其间政治、学术均向着集权专制转变,黄老告退,儒家独尊(19)。
对此,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持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武帝奉行儒表法里政治,导致君主形神骚动,天下紧张不安。比较各家,惟独推崇道家。他说道家:“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主张“无为”、“虚无”和“因循”,消弭君权的影响力,即《老子》所谓的“太上,不知有之”。
《淮南子》与司马谈学术倾向大致相近,实际上正是司马谈推崇道家“道家使人精神专一”云云的具体阐述者,两者可以相互印证(20)。《淮南子·俶真训》亦借道家养生重形神,来贬斥道家之外各家的“治道”;《淮南子·原道训》说:“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近乎司马谈所称道家之“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淮南子·说山训》说:“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汉书·严助传》收录淮南王刘安上书谏伐南越,此可与其《淮南子·兵略训》相对照,说:“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赡一人之欲,祸莫深焉。”刘安秉承孟子的民本思想,反对武帝多欲和黩武;《淮南子·本经训》则曰:“及至建历律,别五色,异清浊,味甘苦,则朴散而为器矣。立仁义,修礼乐,则德迁而为伪矣。”故而,司马谈之“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包含人性扭曲的忧虑,司马氏父子被班固批评“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云云(21),其实就是要保持六国时期的自由空气,因为“黄老”属于战国思想;而尊崇“六经”则意在钳制士人的主体意识,改变“师异道,人异论”的活跃局面,因此,“六经”属对应于汉代大一统的官方学术。从中可知,司马氏父子正是战国士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捍卫者。
贾谊则与道家政治哲学迥异,其学术结构,已呈现为三晋和齐学、儒家和法家之混合体;《新书·阶级》说:“夫立君臣等上下……令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冀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哉。”《新书·服疑》说:“贵贱有级,服位有等。等级既设,各处其检,人循其度。擅退则让,上僭则诛。”《新书·瑰玮》则倾向取缔“奇巧末技、商贩游食之民”,其《新书·铜布》则主张将采铜铸钱权收归中央(22),此与《史记》之《货殖列传》及《平准书》有所不同;《新书·礼》则强调“礼”,而此“礼”正是《荀子》所谓“礼法”之“礼”,虽与李斯、韩非之“法”有所区别,但本质却是为礼所缘饰之“法”(23)。
在文、景、武一贯的消灭藩国异己的过程里,司马氏父子一直心存疑虑,唇亡齿寒,各种政治力量空间被压缩,最终迈向集权,就意味着不仅是自由的多和寡,更是自由的有和无的问题。藏身于河间献王藩国的毛公,其《毛诗大序》之“哀刑政之苛”,当属同样的感喟!
自文景至武帝朝,崇尚自由,博弈大一统,贾谊固非司马迁同道。此令人质疑,贾谊和屈原同传是否出自司马迁的安排。在《史记》“七十列传”中,首先出现的汉朝人物,竟然是贾谊,《汉书·楚元王传》收录刘歆“移书太常博士,则让之曰:……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刘歆《西京杂记》第四《贾谊〈鵩鸟赋〉》(24),对于贾生肩负的压力,感同身受。足证向、歆父子视贾谊为汉朝新儒学的代表,与其说贾谊是汉代大一统政治理论的奠基者,还不如说他是前汉士人与政治相结合的标杆人物。
作为政论家,贾谊实际政治作为,即使在《史记》本传中也模糊不清。应劭《风俗通义》卷二《正失》引述刘向的言论曰:“是时,(贾)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谊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傅……以哀屈原离谗邪之咎,亦因自伤为邓通等所愬也。”(25)指贾谊由于得罪文帝宠幸的邓通,以致贬谪长沙;而《汉书·贾谊传》复述刘向对贾谊的评价:“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同出于刘向之口,对贾谊命运的叙述却存在歧异,故而,在贾谊著述之外,其一生行状,颇有虚构的成分,《史记》本传采纳了后一种说法,树贾谊政敌为周勃等军功大臣,依然不出刘向叙述范围,意在提升政争层级,更赋予贾谊以崇高感。
而此离司马迁“实录”的史学品格则更遥远。从《汉志》可见,仰慕屈原,并且汲取资源者,是刘安、刘向之辈,而司马迁则不然。比较《史记》之《乐毅列传》和《屈原列传》,本着“三谏不从,则辞去”的战国观念(26),所谓为国守节,此种观念,在司马迁胸中荡然无存;屈原依恋楚国,司马迁并无共鸣,相反,乐毅“忠臣去国”,身影潇洒,更博得司马迁之赞叹。贾谊固为司马氏所不喜,故而,将贾谊与屈原同传,在司马氏父子那里亦缺乏逻辑性和说服力,退一步而言,至少司马氏父子并非今本《屈贾列传》的最后写定者(27)。
司马迁天汉二年遭李陵之祸,以至离世,尚有充裕时间修订著述。按《盐铁论·周秦》说:“文学曰:‘……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瘳……何耻之有!’”从此番话,可见时人鄙视受宫刑者,此对司马迁造成巨大的心灵创伤,故司马迁《报任安书》也透露出自己“刀锯之余”的耻辱感,很难设想,在如此心境下,司马迁还会在《屈贾列传》中,表现出对朝政的热情。
总而言之,在《屈贾列传》所透露出的对于传主的赞美及悲悯,均与司马氏父子的学术渊源及政治倾向不相吻合,因此,此篇之撰成,当非出自司马氏父子之手。
三 从宣帝时代崇“文”贬“武”的思潮背景考索《屈贾列传》之作者
据《汉书·艺文志》,屈原作品的整理和编集,刘向为第一功臣。贾谊文章载录于《汉书·艺文志》者,计有《诸子略》之儒家者流的《贾谊》五十八篇;《诗赋略》之贾谊赋七篇。《汉书·贾谊传》说:“孝武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贾嘉最好学,世其家。”《汉书·儒林传》说:“是后鲁周霸、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亦大致来源于刘向。对屈、贾之了解,汉世当无出刘向之右者。
向、歆父子将贾谊赋作列入“屈原赋之属”,暗示贾谊是屈原精神之嫡传。向、歆著述,均属有的放矢。按《汉书·杜周传》载杜延年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霍光言:“宜修孝文时政。”霍光采纳其言;至霍光身后,宣帝“修武帝故事”,意在彰显王权,重振汉刘。崇“文”抑或崇“武”,蕴含着大民间、小朝廷,或反之,这样两种不同的选择,因此,围绕崇“文”还是崇“武”,朝臣争议不绝,贯穿昭、宣、元、成、哀各时期。
霍光主政的昭帝时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期,至强势的宣帝即位,亟需重整君臣关系。而《屈贾列传》的写作,正因应于此种政治需要,具有现实意义。《淮南子·人间训》已指出,君臣关系不能等同于父子血缘关系。而君却要臣“忠君”至上。按《屈贾列传》,屈原之于楚国,贾生之于汉朝,恰好分属亲缘和君臣关系,二者同传,消泯君臣关系和血缘关系之界线,事君等同事亲,臣对于君不再是量入为出的交易关系。而在前汉,谁视此两边为二而一?谁用心于统绾此二者?亦非楚元王后人刘德、刘向莫属。
若以豫让其人作为考察的对证点,按贾谊《新书·阶级》,除了肯定其致忠乎智伯,然而,豫让“反君事雠,行若狗彘”,逐渐成为敏感话题,而刘向《说苑》卷八《尊贤》一反战国模式,改变豫让故事之视角(28),认为魏文侯只要能用管、鲍大贤,何至于沦落到需豫让为己复仇。法国卢梭著《社会契约论》第二卷之第四章《论主权权力的界限》说:“可是,除了这个公共人格而外,我们还得考虑构成公共人格的那些私人,他们的生命和自由是天然地独立于公共人格之外的。”(29)而中国式的大一统则要扭曲君臣成一种人身依附关系,剥夺臣民的独立性,令其生命和自由均成为统治者的占有物。在前汉,武帝朝及其之后,所崇尚的节义,正是此种统治者欲望的体现。刘向《新序》卷第七专设《节士》部分,就是宣扬为君守节之士,意在强化臣之责任意识;尤其《新序》卷第七《节士》之二十九则《苏武章》说被扣于匈奴,“称曰:‘臣事君,由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守节不移”(30)。把君臣关系置于父子关系之上,为了忠君,士人直面死亡,甚至连一丝的胆怯和犹豫都不能闪现。《汉书·苏武传》说:“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典属国苏武……自丞相黄霸……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赞曰:……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所谓“以此知其选矣”,指名臣图画麒麟阁,其入选标准,并非衡量对国家功绩之大小,而是考察对宣帝效忠之亲疏。
在宣帝朝,刘德获此殊荣,刘德、刘向均属备受宠信的近臣,深晓朝野汹涌的崇“文”思潮,其中暗藏削弱王权之用心。因宣帝企图借“修武帝故事”,在内政、学术、外交、军事等各方面,复兴武帝“强势”,重振君权。刘向顺应宣帝,为其“中兴”张目,大肆抑“文”而扬“宣”,按应劭《风俗通义》卷二《正失》,刘向击破美化文帝的层层光环,认为对文帝在经济、礼乐、边事、孝亲、刑律、用人以至于个人美德的种种赞美,“皆俗人所妄传,言过其实,及傅会”,以证明文帝远不及孝宣皇帝。刘向宣扬武帝、宣帝文治武功,激发士人政治热情。故而,屈、贾事迹,正代表武帝、宣帝的心理期待,士人乃心朝廷:苏武大公无私,屈原舍身殉国,贾谊忧心国事,均是此政治语境下,士人精神的题中应有之义。
《盐铁论·忧边》说:“大夫曰:‘……夫守节死难者,人臣之职也。’”刘向《说苑·奉使》记载壮士解扬效命于晋,临危高喊:“为人臣无忘尽忠而得死者!”刘向渲染以死效忠的人臣事例,不再讨论《淮南子·主术训》所谓“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的对等性,而是铸就臣尽忠于君的单向性。因此,若从大一统政治下建设君臣规范角度,来看《屈贾列传》的写作意图和作者问题,疑惑则迎刃而解。
综合各种文献及内外因素来看,《屈贾列传》的写作,与楚元王后人刘德、刘向存在不解之缘。按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一《考史》说:“王逸《注楚辞自序》云:‘屈原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三闾之贤者,忠于宗国,所以长久。”(31)王逸指出屈原的职责乃“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而在汉朝,与此相对应的职官为“宗正”。前汉宗正一职,例由楚元王刘交的子孙担任,楚元王刘交孙子刘戊次子休侯刘富一支,刘富子刘辟彊,他就是刘向的祖父,《汉书》诸表记载,刘辟彊、刘德以及刘德长孙刘庆忌都身居宗正之位,而在《汉书·陈汤传》曾提及刘向也曾担任宗正一职,楚元王一系属宗正世家(32)。而宗正与楚国三闾大夫的职责基本相同,因此,在刘向意识中,其《九叹·离世》说:“……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33)颇有屈原附体的感觉,在《汉志》中载录刘向父亲阳成(城)侯刘德赋九篇、而刘向赋计有三十三篇之多,他们都以屈原自况,凭借屈《骚》,以抒发强烈的社稷责任感。
司马迁接受贾生《吊屈原赋》的观念,主张屈原“不悦,可去也”。《史记·伍子胥列传》说:“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甚至认为臣下蒙受王者之冤屈,臣下复仇雪耻,也属正义之举,这纯粹是战国思想,为大一统所不容。《屈原列传》中,屈原关于进退出处的激烈内心冲突,与司马迁凿枘不合,对于臣之出处,当以平常心视之。因此,此“太史公曰”,无疑与《屈原列传》激情洋溢的基调,存在抵牾。
关于楚国历史,据刘向编辑的《战国策》之《楚策》部分,略可窥其端倪。可是,《屈原列传》所叙述的楚亡前夕,却并不能对证于《战国策》。甚至也不合于《史记·楚世家》,这说明,《屈原列传》并非信史,梁玉绳《史记志疑》等都指出其间人物凌乱、时间颠倒,颇有杜撰的成分。
而撰写此传目的,无非有二,一则宣扬忠君之节义,二则借屈原之酒杯,以浇作者现实之块垒。按《战国策》,并无屈原其人。刘向《新序》卷第七《节士》有《屈原章》,《节士》所记载既有历史人物屈原,又有当代英雄苏武,因此,本文的答案就基本揭晓。《新序》卷第七《节士》之《屈原章》叙述屈原作为“楚之同姓大夫”(楚元王后人恰与之相类),以其才德兼备,本受怀王信任,然而,朝中的上官大夫、靳尚之属,勾结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谗害屈原,屈原被放逐于外,乃作《离骚》。当怀王轻信张仪,楚国遭受重创,于是重新起用屈原;至怀王客死秦国,顷襄王继位,又听信谗言,屈原再被放逐,最终,屈原自沉汨罗。学界一般认为,此节文字,乃祖述《屈原列传》,却未曾思考,这正是《屈原列传》的简写本,更早出于《屈原列传》,刘向正是在此基础上,来结撰《屈原列传》的。证据何在?此要从最具疑点的郑袖说起,在《战国策》之《楚策》中,尚无郑袖嫉害屈原的记述,而且《盐铁论·非鞅》说:“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盐铁论·讼贤》说:“文学曰:‘……夫屈原之沉渊,遭子椒之谮也;管子得行其道,鲍叔之力也。今不睹鲍叔之力,而见汨罗之祸,虽欲以寿终,恶其能得乎?’”足见在昭帝朝,对郑袖结怨屈原,学者们亦闻所未闻,甚至《史记·太史公自序》曰:“……怀王客死,兰咎屈原。”而在《屈原章》及《屈原列传》中,郑袖顿成陷害屈原的主角,如此安排,颇有缘故。
《汉书·百官公卿表》说:“宗正,秦官,掌亲属,有丞。”宗正职责管理刘姓内部事务,平衡刘姓宗亲和当朝后戚之利益,在其自身立场,则要维护刘姓宗亲、尤其自家的权益。前汉宣、元、成三朝,后戚势大,刘姓宗亲被疏远,刘德、刘向就必须挺身而出,为宗亲及一己的权利作抗争。《汉书·翼奉传》记载翼奉奏封事曰:“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翼奉所言,反映当时“独以舅后之家为亲”的情形,在位天子宠幸后戚,却冷落同姓宗亲,如何处置宗亲和后戚之间微妙的关系,刘德、刘向倾注了其最大的关切。
按《汉书·楚元王传》,刘向父亲刘德曾经是霍光亲信,之后反戈一击,协同宣帝剿灭霍家,成为宣帝功臣,刘德的经历,对重臣后戚擅权专政,已有切肤之感;而刘向一生,均处在与后戚角力的漩涡之中(34)。所以《新序》卷第七《节士》之《屈原章》和《屈原列传》中,特设置了“夫人郑袖”这一邪恶势力的代表,惟未直指为楚王后,可能考虑不宜太过露骨,或者影射成帝朝得宠的赵飞燕(35)。然而,郑袖及其党羽,正是暗喻刘德、刘向所交锋的后戚一系,当为《屈原列传》发古来之覆也。
前已述及在《史记·楚世家》和《屈原列传》中,均有屈原“何不诛张仪”之谏。而刘向《新序》卷第七《节士》之《屈原章》曰:“屈原使齐还,闻张仪去,大为王言张仪之罪,怀王使人追之,不及。”
战国后期,楚国朝廷内部存在着“故从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之两条路线的纷争(36),上述文献中所展露的屈原“使齐还”,以及主张诛杀张仪,虽非高明之见,却非但说明屈原属合纵派,更凸显屈原与齐学之渊源,此亦刘向所竭力推崇者也。《汉书·元帝纪》中宣帝教训太子(即后来的元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所谓“以霸王道杂之”,并非王道和霸道或三七开的比例,而是两者之杂糅体,王道作点缀,其主干则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相管仲之学术,是齐法家之精髓。故而刘向所倾慕的人物贾谊、董仲舒,也都被比之以伊、管;刘向《说苑》卷八《尊贤》说:“……曰:‘无管仲、鲍叔以为臣,故有豫让之功也。’”唯有管仲才是政治家偶像,屈原“使齐还”,亦无非要突出屈原和齐学之因缘,《离骚》痛斥“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其尚法的观念和齐法家桴鼓相应。
贾谊学术已见从三晋法家向齐法家转型的轨迹,故他与屈原合传,在政治和学术层面上讲,具有共同性。若认为刘德、刘向是该传捉刀者,是否与贾谊削藩的主张相矛盾呢?其实不然。据《汉书·楚元王传》,迄武帝朝,在削藩举措之下,刘向曾祖父休侯刘富,因受楚元王继承人刘戊谋反的牵连,被罚“免侯、削属籍”,幸亏窦太后干预,总算保住“属籍”,但是楚元王“封邑”之类的权益,到刘富、刘辟彊手里,大致已遭剥夺,至刘向祖父刘辟彊等,在朝专司宗正一职。所以,其政治立场、经济利益等方面,就与拥有封地的淮南王等,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
刘德是治淮南王冤狱的参预者,刘德、刘向父子乃识时务为俊杰,当身为朝廷宗正,惟今上马首是瞻,才是自己的最佳出路。而如何保住“属籍”,在权力体系中分一杯羹,正是楚元王后人所最为关切者。其实从楚元王到刘向,才不过五代,而楚元王刘交是汉高祖刘邦的同父少弟,拥有“属籍”,此意味着受到王权庇护,而一旦被“削属籍”,则会坐失一切!刘向《九叹·惜贤》说:“……吴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横废。欲卑身而下体兮,心隐恻而异态。欲俟时于须臾兮,日阴曀其将暮。”从中可见其内心的激烈冲突,在惨烈的政治斗争中,他不甘心偃旗息鼓,此种刘向式的心境,充分揣摩,就会体认到,与其说是对政权心存一份生死与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还不如说,是竭力维护自己的特权。
汤炳正先生《屈原研究中的疑难问题的解决》一文(37),也看到司马迁与屈原爱国精神存在不一致的地方,然而,仅承认传中引刘安《离骚传》的那两大段评价是后人窜入,尚未意识到,此传除“太史公曰”之外,其主体部分,均非司马迁的作品。唯有像刘德、刘安以宗亲的特殊身份,与汉朝一体同功,才会对朝政焕发出屈原般的关切,并且一厢情愿地将之泛化到普遍的臣对君的效忠性,于是屈原对楚国王,和贾谊对汉文帝,此两种存在差异的感情,被混同了。时值宣、元、成三帝时期,朝廷需要强化这样的君臣观,刘德、刘向则配合了此种宣传,意在提升士人对于朝廷的凝聚力;刘向《九叹·忧苦》说:“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而所谓“扬意”,正道出其写作《屈原列传》的初衷,是将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入叙事之中(38)。
总而言之,谓《屈贾列传》是太史公所作,很难令人信服,而属楚元王后人的刘德、刘向所撰,倒有更充分的依据,而上述《屈贾列传》所记贾谊孙贾嘉“与余通书”之“余”,盖非司马迁,而是刘德,他在昭帝时,已经担任宗正要职。可以得出结论,《屈贾列传》的主要作者是刘向,然而百密一疏,仍保留了乃父刘德之贾嘉“与余通书”的忆述,为后人重新探讨本传的真实作者,留下线索。
四 从社会身份、经济处境来分析汉代屈原论
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叙述,老淮南王死后,文帝立刘长三子刘安等为淮南王、衡山王和庐江王。到汉武帝时期,处置淮南王等诸侯,乃既定之方针。刘安所感受到的压力,恰如泰山压顶。其《淮南子》等著述,也正是压力下的产物。而刘安之屈原论,今本《屈原列传》中,由“国风好色而不淫”,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节文字,按班固《离骚序》说:“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39)指出这是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之语。
《淮南子·说山训》说:“月望,日夺其光,阴不可以乘阳也。日出星不见,不能与之争光也。故末不可以强于本,指不可以大于臂,下轻上重,其覆必易。”日是本,月和星辰则属于末,本末不可倒置易位,此在汉刘伦理系统中,日,至高无上,绝对不可僭越者也。而刘安借屈原以自喻,推此志,志者,心之所之,暗指自己可与日月争光,此实在是大不敬之语,饱含着挑衅君权权威、且与之分庭抗礼的意味。
按《史记·孝文本纪》,在高祖、孝惠、吕太后身后,军功大臣联手灭吕,因为刘邦诸子,惟代王之母薄氏一系温顺,才决定迎立代王,继承皇位。而代王成为汉文帝之初,如履薄冰,有司建言“蚤建太子”,他谦逊地历数尚有季父楚王(刘向先祖)、兄吴王和弟淮南王在世,表面上宣示此三者均有资格继承皇位。既明汉初朝中内部格局,再看刘安《离骚传》,其所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其重点不在歌颂屈原,却包含一种汉刘天下,并非“今上”所独擅的潜台词。相较于今上,作为汉高祖遗下子孙之一支,对刘姓天下之承担,淮南王表示自家义不容辞,不遑多让。故其所谓“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朝廷削藩,在剑之所指下,刘安之“怨悱”,则显而易见。
《屈原列传》说:“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以往读《史记》者,误以为这是太史公之感言,分析此番饱蘸血泪的泣诉,其关键词:天地、父母,均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归属感,而“谗人间之,可谓穷矣”,谗人离间屈原和楚王,然在司马迁看来,何至于“穷矣”之叹,离去可矣!若结合刘德、刘向父子之身世,作为宗亲,要固守自己利益,必须依附政权,故刘德、刘向对垒后戚势力,不遗余力!《屈原列传》说:“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刘向历经宦海沉浮,因此,这段文字乃出自刘德、刘向的亲身感受,他们借助屈原作《离骚》之事迹,以抒发自己的政治诉求,乃太半出于对权势的贪恋。
既剔除今本《屈贾列传》之司马迁的著作权,由此可以悟到,司马迁惨遭宫刑,改变了太史公之追求,他不再以官修史书自视,更升华到史学的高度,无所依傍,以善善恶恶。读其《报任安书》,他置生死于度外,拔出于朝廷体制之外,努力超越现实政治。而像屈原一样,陷于一时一地的政治泥潭,与之相始终,此在司马迁眼里,并不可取。其史学理想,乃穿越时空局限,“亦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种特性,亦当于《史记》之《屈贾列传》之外的篇章中去探求。
前汉屈原论,作为藩国宗亲的淮南王和楚元王后人,以及遭受宫刑的司马迁,均属特殊人物,他们评价屈原其人及《离骚》,其言论之特殊性,当与王权结构中的芸芸众生作一判分。《屈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宋玉、唐勒之所以不能在精神层面效法屈原,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是普遍人性,楚三姓所把持的楚国政权,他们并不看得很重,其身与家,较之楚国和天下,自然以身家为重,这是战国时期士人的普遍意向,宋玉、唐勒,正呈现人性常态的一面,而屈大夫则属非常态,若强求此辈效法屈原,甘于献身,为腐败的楚国,以身相殉,实在缺乏人性的依据,实属强人之所难。
因此,在一般的士大夫和屈原所代表的精神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当回归到人性真实面时,天下滔滔,士人普遍不认同屈原之自沉。按《史记·贾生列传》,洛阳少年贾生投身政治,当一帆风顺时,他意气风发,而一旦受挫,在出处进退的问题上,其《鵩鸟赋》和《吊屈原赋》,都反映出其内心的苦闷和彷徨,他可以学屈原的“长叹息”,却无法踵武屈原之自沉,以至要借助《庄子·齐物论》,来平衡自己的奋发蹈厉。政治搏杀中,他绝做不到义无反顾,其生命力和精神一样脆弱,与刚烈的屈原形成一定的反差,印证出在政治和生命的抉择面前,普遍人性所反应的恐惧和忧患。
而今本《屈贾列传》的作者,力图把贾生改造成屈原,实质上难以奏效。从汉初到武帝朝,根据王国维《汉魏博士考》(40),前汉朝廷设经学博士的规模,起初并不大,而在《盐铁论》中折射出迄武帝朝,文学、贤良的物质生活一直十分困顿。观《盐铁论·错币》,那些竭力维护统治者的大夫们说:“民大富,则不可以禄使也;大强,则不可罚畏也。”他们深晓在物质和经济上控制百姓和士人,这是驾驭臣民的法宝。《汉书·东方朔传》记述“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感慨文士落魄,在武帝朝,士人失去了挥洒的空间,几乎看不见存在的价值,甚至有衣食之忧。
《汉书·儒林传》记载,武帝时,丞相公孙弘请曰:“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所谓“复其身”,指太学中的博士弟子,可以免除徭役;《汉书·儒林传》说:“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盐铁论》所见的贤良、文学们的满腹怨气,忧国与忧己相交织,要分享经济利益,其实是他们的迫切诉求。统治者必须化解社会精英的怨愤和精力,否则不利于统治。崇儒重经,则可起到一种宣导的作用,王国维《汉魏博士考》说:“博士秩,汉初四百石,宣帝后为比六百石。”这说明,到宣帝朝,崇儒举措,在经济层面,比武帝时期有所强化,博士的待遇有所改善;《汉书·儒林传》又说:“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这说明,只要能通一经,就可以获得经济上的益处,这鼓励社会中更多人研习经术,以致造成了中央财政上的压力,不得不缩减为“设员千人”,但是政策一旦颁布,就难以收回,于是,“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意在把朝廷经济压力转移至郡国,让地方一级分担。其中所谓“《五经》百石卒史”,均与职官和俸禄相配合。故前汉儒学之崇兴,其间与经济或物质的激励机制,存在着不可或缺的关联。《汉书·夏侯胜传》说:“始,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通经,可以取青紫,而取青紫即步入仕宦之区间,做官则可以领取俸禄,得到物质利益的实惠,这是一条宣泄社会精英过剩精力和满足其人生期望的必由之路,此路受阻,则须归耕,二者之选择,得失之间,有天壤之别。这也就刺激世人拜师学经,而古代在孔子之时,拜师已形成束脩之传统,这会令经学之教学形成一个行业,虽然农耕社会经济活动极其贫乏,但是经学的潜“市场”,却异常地发达。
研究这一现象,陈梦家先生《汉简缀述》之《武威汉简补述》二《关于“文学弟子”的考述》一文,对于经学系统中之职官以及经济待遇,颇有还原历史的重要价值,该文判断:“墓主人记诸文学弟子出谷事,他本人当时很可能为专于一经的‘礼掾’之类的经师。由于此墓夫妇合葬而有王莽钱,则夫或妇一定度过了西汉晚期。”(41)边远地区“礼掾”之类的经师,亦由“诸文学弟子”所供养,因此,在儒学体系内,越是拥有声誉和地位者,其所得之供奉,则愈不薄矣。此不经意之间,在王权政统之外,又开辟了一条儒学道统的康庄通衢,只要有经济的扶持,它必然就会凸显出来,并形成与王权政统相颉颃之格局。
前汉后期,扬雄、班固等人的屈原论,均不赞赏屈原自沉,正展现了此种特定语境下的声音,一言以蔽之,此乃逐渐壮大的儒学及士人精神道统,抗衡王权政统的必然反映。《后汉书·班彪列传》说:“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班固《汉书》中,在“守节”问题上,存在着自相矛盾的声音,殊不知,此正是《汉书》中刘向文字孑遗与扬、班观念的冲突,其实扬、班与刘向立场不同,扬、班绝不主张守节者也。
总之,两汉的屈原论或《离骚》论,基本上不出政治的语境,而非文学或文学批评之语境,一直要到南朝齐末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出,才算有真正的关乎屈原的文学批评,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注释:
①《法言义疏》,汉扬雄撰,汪荣宝义疏,陈仲夫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0页。
②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学生书局1993年版,第182页。
③刘永济《屈赋通笺(附笺屈余义)》,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0页。
④《汉书·司马迁传》载录司马迁之《报任安书》曰:“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⑤孔臧此篇作品今存于《艺文类聚》卷九二,唐欧阳询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0页。
⑥见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6页。
⑦刘跃进先生《楚歌声中的屈原》(上、下)指出:“屈原的作品,西汉前期主要流播在江南和淮水流域。”(《文史知识》2009年第11期和第12期)
⑧李零著《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第十讲《简帛古书导读四:诗赋类》指出:“汉初赋家多为南人。”(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48页)
⑨见《楚辞补注》,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⑩淮南王刘安所谓“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这是对以《离骚》为典范的《楚辞》作品艺术风貌的最佳评论。
(11)《艺文类聚》卷三○,第541页。
(12)《战国策注释》,何建章注释,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17页。
(13)《淮南子校释》,张双棣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46页。
(14)韩婴《韩诗外传》卷二之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及第二十三章等,均借历史故事以阐释《诗》之“逝将去汝,适彼乐土”句,反映文、景之时,天下草创,君臣关系尚不牢固(见《韩诗外传集释》,汉韩婴撰,许维遹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
(15)《春秋公羊学讲疏》,段熙仲撰,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8页。
(16)《春秋大义述》,杨树达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
(17)《新书校注》,汉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
(18)《盐铁论·禁耕》说:“大夫曰:‘……吴王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以成私威。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若决吕梁,沛然,其所伤必多矣。’”(《盐铁论校注》,王利器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7页)
(19)《盐铁论·救匮》说:“建元之始,大臣尚有争引守正之义,自此之后,多承意从欲,少敢直言面议而正刺,因公而徇私。”(第401页)另《盐铁论·国疾》等均以汉武帝建元为士风世风发生转变的分水岭。
(20)扬雄《法言·问神》说:“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与?曷其杂也!’”(第163页)淮南与太史公并称,可能看到其内在的一致性。
(21)《汉书·司马迁传》。
(22)贾谊《新书·铸钱》则叙述了当时私铸钱币、奸伪日兴的社会状况(第166页)。
(23)贾谊《新书·礼察》说:“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第413页)
(24)《西京杂记校注》,汉刘歆撰,向新阳、刘克任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7页。
(25)《风俗通义校注》,汉应劭撰,王利器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8页。
(26)李零著《郭店楚简校读记》第五组简文(儒家文献)《父无恶》曰:“父无恶。君犹父也,其弗恶也,犹三军之旌也正也。所以异于父,君臣不相戴也,则可已;不悦,可去也;不义而加诸己,弗受也。”(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
(27)《西京杂记》卷四《司马良史》说:“及其序屈原、贾谊,辞旨抑扬,悲而不伤,亦近代之伟才!”(《西京杂记校注》,第171页)仅述及司马迁之“太史公曰”云云,也未指为二者同传。
(28)《说苑校证》,汉刘向撰,向宗鲁校正,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03页。
(29)《社会契约论》,卢梭著,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7页。
(30)《新序校释》,汉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陈新整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007页。《汉书·苏武传》之撰成,受其直接影响。
(31)王应麟《困学纪闻》,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松青、吕宗力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14页。
(32)劳榦《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上、下册)上册一《历史与政治》之《从儒家地位看汉代政治》说:“汉初萧何是开国大臣,而张良、陈平和韩信号称开国的‘三杰’,但就内部的影响来说,对汉最重要的却是汉高祖之弟楚王交。”(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4页)
(33)见《楚辞补注》。
(34)元帝朝,刘向与萧望之、周堪等,和代表许、史外戚势力的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展开殊死之争;迄成帝朝,外戚王氏秉政,刘向忧心忡忡,遂上封事极谏曰:“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
(35)刘歆《西京杂记》对于赵飞燕颇有着墨。
(36)《战国策·楚策一》之十七《苏秦为赵合从章》。
(37)《汤炳正论楚辞》一书之《屈原研究中的疑难问题的解决》一节,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
(38)《史记》在前汉之传播,《汉书·宣元六王传》记载东平王来朝求诸子及《太史公书》,此说明当时外界已知道有《太史公书》,而王凤等更是熟知其书的情形。王利器《盐铁论校注》根据时人辩论所引材料,指出,当时《太史公书》已颇有流传;可以推测,《太史公书》盖有朝廷和太史公外孙杨恽两种版本,《汉书·杨恽传》述及其人被杀的结局,故今本《太史公书》当属藏于朝廷内部的版本系统,而其内容已遭篡改,而《屈贾列传》,可能反映朝廷定本的面貌。
(39)刘跃进先生《楚歌声中的屈原》(上、下)指出:根据1993年江苏连云港东海县尹湾发现竹简《神乌传》,多数学者认为“传”通“赋”,所以《离骚传》可能就是《离骚赋》,是刘安的辞赋创作。
(40)《观堂集林》卷四,《王国维遗书》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
(41)《汉简缀述》,陈梦家著,收于《陈梦家著作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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