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库拉的峭壁和卡鲁伯底斯的漩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峭壁论文,漩涡论文,底斯论文,斯库拉论文,卡鲁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亚里士多德认为,《伊利亚特》是一部苦难史诗,而《奥德赛》则因为“发现贯穿始终,属复杂型,同时也展示人物的性格”,①因此是一部类型上不同于《伊利亚特》的(更具道德倾向的性格)史诗。其实,《奥德赛》也表现苦难。如果撇开“发现”并不以人员伤亡的数量作为计量或评估的标准,《奥德赛》所表现的苦难程度,比之《伊利亚特》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读一读《奥德赛》第九卷第二八七一二九三行和第十二卷第四一一一四一九行,我们会切实而逼真地感受到人物的不幸,悲叹年轻生命的过早陨灭。有必要指出的是,见多识广和阅历丰富的奥德修斯所目睹过的最悲惨的景状,出人意料地没有出现在《伊利亚特》里——是发生在《奥德赛》里惨不忍睹的一幕,②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奥德赛》是一部探察史诗,③当然也是一部经典的苦难史诗。不过,笔者之所以决意写作这篇名为“斯库拉的峭壁和卡鲁伯底斯的漩涡”的文章,原因并非仅限于上述最凄惨的一幕与神怪斯库拉的恶行有关。斯库拉食人,卡鲁伯底斯也同样来者不善,杀人害命对她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我们注意到了《奥德赛》里人物的苦难。然而,考虑到这部作品深远的传统承载和宽广的应释潜力,我们有理由延伸审视的目光,使其超出史诗里屡见不鲜的凄惨事例,聚焦到神力“关照”下人物的命运上,剖析他们多灾多难的生存境遇。斯库拉不是唯一的杀人凶手。奥德修斯的六名伙伴固然是死于她的暴抢,但为了躲避卡鲁伯底斯的吞陷(这会导致全军覆灭)而迫使他们不得不冒险靠近斯库拉的洞穴一边行船,无疑也是导致悲惨结局的原因之一。这既是需要人拿出最大的勇气当机立断的危急时刻,也是生活经验在神话表述中的一种经典的浓缩;在象征的层面上(谢林对希腊神话的象征作用有过精当的论述),它所展示的是人们容易理解的左右为难式的两难状况。这种状况对凡人生存的威胁大于一般和具体的苦难,因而更具本质的意义,也更显“深沉”,蕴含丰广和可开发的思想资源。本文将着力于揭示相关事件所包蕴的思想潜质,同时也试图在开发上做一点尝试。文章的立意拟紧扣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在《奥德赛》第十二卷里所面临的两难处境,所采资料力求翔实,所作的评估尽可能背靠文本,依据原典,即便偶有稍微的引申,也力图有所依据,避免不负责任的随意曲解,过度夸张。
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率领他的伊萨卡乡勇们驱船返航,归途中一波三折,历经磨难。他们在女仙基耳刻的居地埃阿亚滞留一年,伙伴们见首领有点乐不思蜀的样子,规劝他莫忘故土,早日启程还乡。夜幕降临,奥德修斯在床上向基耳刻表达了去意,后者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要他先赴冥地,征询先知泰瑞西亚的指点。奥德修斯去后归返,女仙复又对他讲述回程的艰难,告诉他先要经受住塞壬的诱惑,然后继续前行,进入更为危险的水域。塞壬的诱惑会置人于死地,但险情还只是来自一个方向,容易躲避。事后的实践表明,奥德修斯听从女仙的嘱咐,不仅顺利通过了那片海域,而且还如愿以偿地耳闻了人世间最美妙的歌声(此外,大概还增长了见识),部属无一伤亡。接踵而来的危险大不一样。那里没有任何“美妙”可言,有的只是让人难以躲避的同时来自两边的巨大威胁。“当伙伴们划船驶过”塞壬的海域,基耳刻说道,“其后的路程我将不能为你确切指明;那里有两条航线,你必须自己用心考量。”④话虽如此,女仙的倾向性还是比较明显的,这一点我们会在下文中谈到。这两条水路非同寻常,险象横生,至于情况究竟如何,我们不妨听一听基耳刻的描述。她首先说及的,是由巨岩普兰克泰镇守的水道:
食人巨人(版画) 菲拉克曼画(1812年)
一边是耸悬的峭壁,溅响着黑眼睛
安菲特里忒⑤掀起的巨浪震击(kuma mega…Amphitritēs),
它们是普兰克泰⑥名称得之于幸福的神明(theoi makares)。
飞鸟无法从那儿穿过,就连胆小的
鸽子,为父亲宙斯运送仙食,亦无外例,
陡峭的岩壁每次抓捕一只,
父亲只好另遣一只,把数目补齐。
凡人的航船(tis nēus…andrōn)休想逃脱,临近该地,
汹涌的海浪和肆虐的烈焰会吞噬船板,连同船员的躯体。
唯一的例外是破浪远洋的阿耳戈(Argō),穿越,
无人不晓的它从埃厄忒斯那里返回故里,⑦
而就连它亦会碎撞在巨莽的悬崖,
若非赫拉送它通过,出于对伊阿宋的爱惜。⑧
很明显,此路不通。奥德修斯不能选择行船这条水路。如果连为“神和人的父亲”宙斯运送仙食的鸽子都会被突兀的岩壁抓捕,那么凡人的海船确实不可能幸免于难。唯一的例外是声名遐迩的阿耳戈,船载前辈的英雄们出海寻觅金羊毛,远征归来,得以侥幸通过。然而,若非赫拉救助,就连它恐怕也将船撞岩礁,粉身碎骨。基耳刻似乎以此间接排除了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船行这条水路的可能。在这里,奥德修斯实际上只能听从基耳刻的“暗示”;如果一定要铤而走险的话,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悲苦异常和不再给人以补救机会的全军覆灭。基耳刻不建议奥德修斯冒险行船这条水路,奥德修斯也深知此路不通,不予考虑穿行的可能。他和他的伙伴们哪能与宙斯的鸽子相比,而他们的回归一直没有得到赫拉的护佑,所以这一回也不应指望女神一反常态,襄助他们死里逃生。尽管如此,这条水道还是与基耳刻提及的另外一条构成了两难的局面,故而从“理论”上来说,选择的大门并没有完全关上,虽然相关的上下文表明,奥德修斯肯定不会考虑行船这条水路。
可以选择,但实际上又不能择取,这就是奥德修斯在那个时候面临的窘境。基耳刻接着描述另一条可怕的水路,所用言词更加耸人听闻。她的本意显然在于指出这是一条危险性相对较小的通道,但由于内容芜杂,加之涉及选择,她在用词遣句上不得不铺张一些,突出了此条水路的危机四伏和险象横生。如果说基耳刻的歌声不及塞壬的美妙(但也不至于置人于死地),她的知识面却同样宽广,而生动描述离奇景象的语言功夫则更可能在后者之上:
另一条水路托起两面岩壁,一块的
峰尖及达广袤的天空,一团乌云总在周边
围定,从不散去,阳光从不照射
峰顶,无论是在初夏还是秋收的时节。
洞内住着斯库拉(Skullē),⑨她的嘶叫可怕至极。
诚然,她的声音只像一条初生的幼犬
吠叫(phonē…skulakos),但她确是一头凶恶的魔怪(pelōr),谁个遇着,
见了都不会喜欢,包括神祇(theos)。
她有十二条腿脚,全都悬空挂起,长着
六条脖子,极长,每条撑挑一个
可怕的头颅,带着牙齿,三层,
密密匝匝,含藏乌黑的死亡(melanos thanatoio)填溢。
她的身子,腰部以下,蜷缩在深旷的洞里,
却伸出脑袋,悬指在可怕的渊地,
捕食鱼类,探视绝壁周围,寻觅
海豚、星鲨或任何大条的美味,海中的
魔怪,安菲特里忒的饲养多得难以数计。
没有哪个船员(tēi d'ou pō pote nautai)胆敢吹嘘,声称他们的航船驶过,
不曾失损人丁,她的每个头颅各逮
一个活人(pherei de te krati hekastōi),从乌头的船上抢劫。⑩
斯库拉有六个头颅,每个头颅各逮一个,便是六条人命。斯库拉是一头魔怪(pelōr),比奥德修斯先前遇到过的人怪波鲁菲摩斯还要野蛮,诗人暗示她不会说话,只会像幼犬一样发出叫声。我们知道,奥德修斯曾与波鲁菲摩斯通话,甚至向他索要礼物,(11)而波鲁菲摩斯也看在奥德修斯赠送美酒的分上,许诺把他放在最后一个吞食,并称这就是致送给他的“礼物”。(12)斯库拉与波鲁菲摩斯不同。她不是人,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怪,(13)不通人情,无所谓理智,不存在对凡人开恩的可能。奥德修斯甚至没有想到要与之谈判,请求她网开一面,予以放行。凡人不喜欢(肯定也惧怕)斯库拉,连神祇也对她没有好感。斯库拉吃人,生吞活剥,给无辜者致送乌黑的死亡(melanos thanatoio)。(14)在她面前,人可以没有道理地死去,无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能与之讨价还价。奥德修斯不可能做出与斯库拉谈判的选择。如果必须狭路相逢,留给他的唯一出路,便是准备付出六条人命(而这已是最低的代价),给食人的女怪进奉一顿美餐。有时候,人面临危机,却没有选择不受伤害的权利。对于他们,最佳的选择是损失较小的付出,而这也经常与宝贵的生命相关。基耳刻没有说奥德修斯一行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暗藏杀机的水路。不存在不付出代价便能顺利通行的可能。她想要告诉奥德修斯的是,人员的损失是必然的;奥德修斯所能做的只是竭己所能,尽可能地避免遭受更大的伤亡。果然,她接着讲述起水道另一边的险情,所用篇幅虽不及前番冗长,但字里行间融会想象和现实,同样“声情并茂”,使人过目不忘:
另一面岩壁低矮,奥德修斯,你会看见,
它与前者临近,你甚至可以射箭达及,
上面长着一棵无花果树,硕大,枝叶繁密,(15)
树下栖居神奇的卡鲁伯底斯(dia Charubdis),(16)把黑水吞吸。
她一日之中三次吐水,三次呼呼隆隆地
吸进。但愿她吞吸时你不在那边,
需知遇难后就连裂地之神(17)也无能为力,
你要驱船疾驶而过,躲避她的吞吸,
偏向斯库拉的石壁行走,因为哭悼船上
六位伙伴(hex hetarous)的不幸远较全体覆灭好些。(18)
在损失人员与不损失人员之间,奥德修斯及其可怜的伙伴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损失是必然的,不可避免。奥德修斯只能“选择”(实际上是被动接受)人员的伤亡。损失是预设或事先“规定”的,是奥德修斯必须无条件接受的前提。人的生存有时就是这般无奈,只能在接受严重损失的前提下评估行动的意义,在人们尚未开始行动或进入程序之前,“致命”的损失已经预先定下,等待着他们被动地予以领取。奥德修斯不能或无权选择不受损失。现在的问题是,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他真的还有选择的权利吗?有的。他可以选择靠近斯库拉还是抵近卡鲁伯底斯一边行船,仅此而已。无论选择哪边,人员的损失都在所难免。斯库拉生吞活人,而神怪卡鲁伯底斯的危害尤烈。她每日三次吐水,三次“呼呼隆隆地”吞吸。倘若不幸被她吸到海底,那就意味着船毁人亡,谁也休想生还。不知卡鲁伯底斯是否必然会生食被她卷入急流的凡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杀伤力大于斯库拉,可以一次性地把整船的凡人吞灭。基耳刻没有说卡鲁伯底斯吞吐的时间,估计连她自己也未必清楚——由此加重了灾难的难以预测性,给人以灭顶之灾无时不在的感觉。显然,奥德修斯不便选择贴近卡鲁伯底斯的一边行进,(19)因为那里潜伏的危机明显大于靠近斯库拉的一边。不是说这么做可以完全避开卡鲁伯底斯吞吸海水所带来的伤害,但此举或许可以避开水涡的中心:当灾难发生时,航船受到的“漩”力或许不会那么直接。事实上,女仙基耳刻已充分估计到了卡鲁伯底斯的杀伤力。她告诫奥德修斯靠近斯库拉的岩壁行船,宁愿“哭悼船上六位伙伴的不幸”,也要竭力避免“全体覆灭”。基耳刻的叙述表明,奥德修斯可以在损失六名伙伴和全体覆灭之间进行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点起码的常识,任何人都会选择前者,何况奥德修斯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奇才。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奥德修斯大概会听从女神的建议,用六条人命的付出换回船上其余伙伴们的历险生还。(20)可怜的凡人经常只能在两种悲苦之间无奈地进行择选,把损失较小的选项当作最佳的选择,把能够避免彻底的、全军覆灭式的毁败当作是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努力争取的前景。人经常无权争取进益,他们所能设想并竭尽全力去做的,只是为了试图避免,或不致受到更大的伤害。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两难局面在此包含两层意思。从宏观上来说,普兰泰克水道与斯库拉—卡鲁伯底斯水道构成了一种两难的局面。与之“配套”的是,从微观上来看,在第二条水道中,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各处一边,扼守水路,于是又在大范围的两难中形成了一种局部的两难局面,大的两难氛围里套着一个小的、同样严酷的两难场境。无论宏观还是微观,两难(或奥德修斯一行必须面对两难的局面)是问题的核心。奥德修斯毕竟是一位顶级的英雄,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听过基耳刻的描述,英雄没有认命,没有觉得他和他的伙伴们只能受魔怪欺凌。他倾向于循走贴近斯库拉一边的海路,但同时也认为有必要采取积极的措施,防范卡鲁伯底斯发难。他甚至想到是否“既可避离歹毒的卡鲁伯底斯,同时打开另一个,当她对我的伙伴们攻击”。(21)奥德修斯或许以为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即认为有可能避免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的“双害”,绝路逢生,在双害的夹缝中走出一条无害的路子,不受伤损地通过险滩。英雄的勇气值得称道,尽管他的设想不可能成为现实。在女神面前,他表现出一位史诗英雄应有的豪迈气概,显示了人的抗争精神,维护了他们的尊严。英雄的豪情可嘉,但也似乎略显幼稚,对形势的估计不一定十分准确。或许,他会觉得以前惩罚过波鲁菲摩斯的骄蛮,逃离人怪的洞穴,这一回也能逢凶化吉,战败斯库拉,以胜利者的姿态带领伙伴们闯过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把守的鬼门关。(22)然而,神和人不一定会在这一点上所见略同。我们会称道奥德修斯的勇气,但这却不是基耳刻愿意附会的对英雄的赞颂。事实上,她并不赞同奥德修斯的意见,批评他是个“粗蛮的汉子”(schetlie),连永生的神祇(theoisin…athanatoisin)都敢冒犯。(23)她坦言奥德修斯不可与斯库拉对战;面对她的凶蛮,奥德修斯没有防范的机会,最好的办法是躲避她的攻击:
假如你披甲战斗,傍着石峰开打,浪费时间,
我担心她会再次攻击,伸出
脑袋抢劫,吞噬你同样数量的伙伴(tosous d'ek phōtas helētai)。(24)
奥德修斯不能与斯库拉较劲,否则不仅没有胜利可言,还会遭到魔怪的第二波攻击,再次失去六名伙伴。凡人的勇敢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勇敢在此等于鲁莽,反而会加大恶魔对人的伤害。英雄不是没有用武之地,而是不应(或不能)在那个场合里用武,因为动武不仅救不了船上的伙伴,反而会给斯库拉更多的时间,使她有可能捕食第二批船员。面对强敌,人有奋起反抗的权利。但是,严酷的现实会告诉他们,有时反抗意味着加倍的损失,斗争只会加重苦难。当敌对方的力量过于强大时,武力对抗无济于事,不是明智的选择。波塞冬不会选择与宙斯开战,(25)而阿基琉斯也不会莽撞到与阿波罗打斗,一决雌雄。(26)奥德修斯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不可能在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面前凭借战力来有效维护人的尊严。(27)他只能要么靠近斯库拉的石壁行船,等待被魔怪抢食六名伙伴,要么贴临卡鲁伯底斯的那边,承冒全军覆灭的危险。无论选用哪种方案,他都只能被动接受必然的损失,反抗只会使结局更加悲惨。唯一能让奥德修斯感到欣慰的是,基耳刻似乎暗示他不会被斯库拉抓捕;即使神怪有第二次攻击的机会,奥德修斯似乎也不在被害者之列。(28)基耳刻大概也知道奥德修斯必能还乡的命运,知道他能躲过斯库拉的攻击。但是,如果奥德修斯不听她的劝告,冒险行船卡鲁伯底斯的一侧,那么后果就很难预料。谁能保证他就不能破毁命运的制约(所谓huper moiran),和船上的伙伴们一起被卡鲁伯底斯卷入可怕的水涡,葬身海底。不过,我们注意到,基耳刻特别提到岩面上的那棵野无花果树(erineos),而日后奥德修斯也正是借助它的枝干,侥幸躲过了卡鲁伯底斯的暴虐。(29)
听过基耳刻的告诫,奥德修斯及其随员们只有硬着头皮,登船上路,强行闯关。退路是没有的,基耳刻甚至没有假设奥德修斯一行可以急流勇退,船回埃阿亚,活着回到她的身边。宙斯已决意启动奥德修斯返家的进程,他的意志基耳刻不能挫阻,而奥德修斯本人也只能顺从照办。归家的路上纵有千难万险,他也只能迎难而上,勇往直前,中途不能退却。好在奥德修斯从未有过退却的想法,回家是他长期藏存的心念。他想到过死去,(30)却从未心生半途而废的念头,返回基耳刻的住地(女仙曾许愿让他长生不老)。宙斯的意志和奥德修斯自己的意愿都不允许他后退,都在促使他百折不回,在极其险恶的逆境中接受命运的考验。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只能懵里懵懂地朝前赶路,所能做的只是听天由命,哭哭啼啼。(31)
如此,我们行船狭窄的海道,哭泣,
一边是斯库拉,另一边是神奇的卡鲁伯底斯,(32)
卷起可怕的漩涡,吞噬大海的流水。
当她发作喷吐,像一口大锅架临莽爆的火顶,
整个海面狂搅,鼎沸,水花飞扬,
四处泼溅,从岩壁的峰脊淌滴。
然而,当她转而吞咽咸涩的海水,吞吸,
混沌中揭显海里的一切,岩礁呼吼,
可怕至极,海底裸露,一片乌黑的
沙砾。彻骨的恐惧揪住了我的人丁。
出于对死的惧怕,我们盯视(idomen)卡鲁伯底斯的动静,
却不料斯库拉强袭深旷的海船,硬抢我的伙伴
六名,随员中他们最为强豪、有力。
我转过头脸,看视快船和伙伴的安危,
只见六人的手脚已经高悬,离着我的
头顶,哭叫,对我呼喊,叫着我的
大名(exonomaklēdēn),那是他们最后的呼喊,挟卷伤心,
这是我所眼见过的最惨的景状,
当我觅路海上,备尝艰辛。(33)
场面恐怖,惊心动魄。卡鲁伯底斯的吞吐如此“壮观”,使我们读后领略了大海的力量,当然还有它的可怕。我们只是阅读文字,而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则是置身现场,亲身经历,难怪他们会感受到极度的恐惧(chlōron deos)。(34)诗人没有说他们已被吓晕过去,这表明他们尚有胆量,不愧为奥德修斯的属下。伙伴们被抓的惨状着实可怕,连浴血疆场、身经百战的奥德修斯也承认,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惨的景状。(35)极度的危险来自船的两边,使人防不胜防。奥德修斯盯视斯库拉的峣壁,却看不见她的踪影,不知魔怪藏身何处。稍后,卡鲁伯底斯的吞吐响声轰隆,场面浩大、可怕,吸引了他和同伴们的注意力,“盯视她的动静”,却不料斯库拉冷不丁地突然袭击,暴抢六名伙伴。(36)斯库拉不露面则已,一旦出手便给奥德修斯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奥德修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斯库拉行凶。不知他的豪情壮志此时为何没有发生作用(亦即未能表现出来)。(37)或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知晓基耳刻的叮嘱不假,认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或许也没有“机会”与斯库拉一比高低。人只有到了与超强的敌手面对面的时候,才会真正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奥德修斯尽管伤心,却帮不了他们。然而,他毕竟一直都在注视身边的动静,防范可能出现的险情。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警惕性是高的,总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问题的关键在于“敌人”或对手的过于强大,而且是一边一个,从两面对海船构成致命的威胁。奥德修斯应该是近离斯库拉行船的,否则一旦遇上卡鲁伯底斯的吞吐,深陷的水涡将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如果被卡鲁伯底斯逮着,他的损失就不会只是六名伙伴,而是船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体人员。奥德修斯还是做出了选择,只是这种选择是苦涩和被逼无奈的。只要有可能,他便不会择取其中的任何一个选项,甚至不会愿意面对需要他做出如是选择的难堪局面。
人为何命运悲惨?问题的关键在于人最终不得不面临痛苦的死亡。人是有死的(thanatos,复数thanatoi)。构成命运悲惨的另一个要素是,人常常不得不进行不包含切实收益的选择。为了躲避更大的“恶”,(38)人不得不做出看似能够表现自主意识的取舍。墨奈劳斯曾经面对这样的抉择:要么为求自身的安全,丢下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不管并为此遭受将士们的指责(对于史诗英雄,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要么顾及名声,孤身斗打众多的特洛伊人(包括赫克托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39)如果说墨奈劳斯面临的还不是在两种必然会危及生命的困境中进行选择,欧开诺耳的抉择“环境”则要恶劣得多。受制于命运的指归,英雄只能或必须死亡,他的自主权仅限于可以选择死的方式,亦即病死家中还是战死疆场。(40)欧开诺耳和墨奈劳斯都必须在一种两难的窘境中做出选择,区别仅仅在于选择时所面临的艰难程度和危害的大小。两难局面自然也对“集体”构成威慑。在《伊利亚特》第二卷里,阿开亚人面临的就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倘若投入战斗,他们肯定取胜无望,除了徒然加大伤亡,做出无谓的牺牲外,不会有任何进益。但是,倘若撤兵返航,(尽管事实上不太可能),他们又将从战略上违逆宙斯的意图,功亏一篑不算,而且还会因为得罪了宙斯和僭越命运,日后必将受到惩罚。得益于基耳刻的提示和自己不排斥惧怕的勇敢,奥德修斯一行总算侥幸闯过难关,把那两条凶险的水路抛在身后。然而,两难的局面似乎挥之不去,他们马上又面临着一次新的必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豪赌本钱的选择。在斯里那基亚岛上,他们受连日的风暴困阻,粮草罄尽。至少在欧鲁洛科斯看来,其时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子只有两条:要么继续忍饥挨饿,直到活活饿死(而死于饥馑是一种极悲惨的“下场”);要么宰杀太阳神赫利俄斯的牧牛果腹,苟且活命,但日后(可能)惨遭报复。饥肠辘辘的伙伴们听从了欧鲁洛科斯的蛊惑,杀食太阳神的牧牛,出海后果然遭到严惩,葬身大海,“被神灵夺走了还家的天日时光”。(41)奥德修斯本人总算孑然一身,活着回到故乡,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苦日子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在后来的岁月里,他还将继续经受“两难”状况的折磨。
必须在两个包含负面效应(因此不关人的福祉)的不利选项中艰难地做出选择,是对人的意志品质和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考验。两难选择违背人的意愿,却反映了生活中不乏见例的人的生存状况。“两难”里有人的生活。我们倾向于假设,借助《奥德赛》第十二卷里的相关描述,诗人既为当时的听众和后世的读者提供了说明两难选择的佳例,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人生中的这一类常见现象进行了颇有意义的提炼和精彩概括。“一边是斯库拉,另一边是神奇的卡鲁伯底斯”,两边都不太平,都潜伏着横生的险象。奥德修斯率领伙伴们行船其间,必须同时提防“一边的”(enthen)斯库拉和“另一边的”(heterōthi)卡鲁伯底斯,不能有丝毫的懈怠。(41)稍不留意,偶有闪失,就会招致横祸。事实上,正是在人们盯视卡鲁伯底斯的时候,斯库拉发起了抢人的攻击。人经常生活在两难选择的夹缝之中。阿基琉斯可以选择回家但没有荣誉(timē或kleos有时被认为与生命一样重要)或短命却可争得巨大的荣光,而赫克托耳也可以在退入城里(如此可以暂时保住性命)但要受人讥辱和为顾及名声却要为之付出生命代价之间进行选择。然而,选择包含无奈,总会(迫使人)以某种形式的付出或割舍作为代价。人远非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们的择取中经常带有违心背意或实际上并不真正符合自己根本利益的苦涩。两难选择带给人们的深刻启示在于,选择包含对利益的否定,人不得不在必须做出选择的前提下被迫行事,做出选取任何一个选项都必然包含不可避免或挡避不开的损失的无奈举措。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面对的上述窘境,还不体现两难选择的极致危害,但“两难”不必总以登峰造极的形式出现——它是一种常见和多发的“事态”,粘贴在生活之中,伴随着它的进程,时隐时现地挫败人的高傲,动摇自信的根基,给任何敢于小觑它的强劲和韧性的人以不留丝毫情面的迎头痛击。人不喜欢“两难”,却不能不直面它的存在。
倘若诗人对这一问题有过较为深入的思考,他会发现两难选择对人的巨大威胁不仅在于“两边”都伏藏“杀机”,而且还在于“杀机”的难以避免。美女海伦(她乃宙斯的女儿)或许可以避开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的“夹击”,(42)但奥德修斯的伙伴们却没有如此幸运。尽管奥德修斯全神贯注地进行了防范,却仍然无法躲避厄运,刹那之间损失了六名伙伴(而且是部属中的最强健者)。不要忘记奥德修斯是人中的豪杰,以精细和聪颖过人闻名。然而,就连他也躲不过两难境况的夹击,防不胜防,最终还是吃了大亏。人生面临着四伏的危机,有的或许相对容易看察,有的则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隐而不现——但它们经常突然发作,使人猝不及防,瞬间由顺达转入逆境,被危机逮住,受到程度不等的伤害。斯库拉栖居岩洞,但人的眼睛却看视不见,而卡鲁伯底斯的水涡虽然可得目视,但她的发作时间却难以把握(奥德修斯对此一无所知,而基耳刻也未作任何提示),(43)本质上依然是一种极难防范的巨大危害。(44)假如把人生比作一艘航船,把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比作人生旅途中两边潜伏(有时是“公开”陈示)的祸害,行船其间的世人便可能如同奥德修斯及其会被斯库拉吓坏的伙伴们那样,(45)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穿走魔怪“两边”把守的水道,生死难卜,命悬一线。即便有奥德修斯这样的英明领袖,船上的伙伴们还是难以幸免被抓,成为斯库拉口中的美餐。对于他们,不受损失的抢渡机遇在实践中并不存在。好在大多数人还是躲过了这极其可怕的一劫,虽然他们将在不久后悉数死于另一次两难选择,因为自己无法或很难避免的愚蠢而命归黄泉。(46)两难选择给奥德修斯的归程造成了诗人觉得有必要在诗篇的醒目位置予以特别提及的巨大伤害。(47)不是说只有死人或死很多人,才能说明两难选择给人带来了警示。应该指出的是,当我们说“一边是斯库拉,另一边是卡鲁伯底斯”的局面可以象征人生的艰难时,这一象征表现的是人生困苦的极致或“典范”状态,我们应该从高度概括的理论层面上来理解它的形式多样和伸缩度很大的普遍适用性,承认、正视并深刻体悟它的现实意义。
奥德修斯在波鲁菲摩斯的洞穴(版画) 菲拉克曼画(1812年)
选择艰难。在许多时候,人常常面临困难或两难的择选,进退维谷,实际上没有避免错恶或毁败(包括彻底的毁灭)的可能。人会在生活中遇到类似于“一边是斯库拉,另一边是神奇的卡鲁伯底斯”的两难局面,选择的意义仅仅或只能在于使选择者(即当事人)有可能相对地少受一些伤害。(48)人有得之于属类的局限,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49)对于他们,不受欢迎的选择可能意味着双份的痛苦,一份是他们必须在“两害”之间进行选择,另一份是他们最终只能或不得不在两害之间择取(或接受)其中的一害。人有理智,会(或能)思考,这加重了人生的悲哀。在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面前,奥德修斯不能不选择恶虐;佳好不在供他择取的选项之列。凡人的生存有时不仅不可能佳好,而且经常会在恶虐的夹击下与佳好无缘。不是人不愿意选择佳好,也不是人绝对或全然没有能力这么做,(50)人生的无可奈何经常在于佳好不被预设为可供抉择的选项,人在进行选择之前,就已经被确定为必将受到不可避免的伤害。人所能想象的最被动(亦即最无能为力)的时刻是,他不能预设和控掌即将逼迫他做出选择的选项。面对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所“代表”的凶悍和非理性,人只能逆来顺受,在预先设定的范围和不利条件下局促行事,被动(从体现人的抗争精神这一角度来看亦是有限的主动)行事,疲于奔命,狼狈不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挣扎着闯过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道难关。
人生多舛。然而,没有困苦,也就无所谓希望。斯库拉凶狠,卡鲁伯底斯险恶,摧残生命的蛮横力量封锁在“海峡”的两边。但是,绝境之中,奥德修斯毫不犹豫,毅然做出了抉择,颇具大将风范。他没有采取放弃努力的态度,更没有下令知难而退。无所事事没有出路,退却更不是明智的做法,(51)二者都无助于他达到既定的目的,亦即返回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乡,与妻儿团圆。狭义上的“两难”不包含退却,因此严格说来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进退两难或进退维谷。奥德修斯既不相信宿命,也不认为神力(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均具备神性)就是一切;不作为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即便无所事事,束手就擒,人同样无法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既然如此,倒不如奋起一搏,争取部分和暂时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条件具备,化险为夷,死里逃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狭路相逢勇者胜。每一种古代文明都有各自的长处。但是,化悲哀(或悲苦)为悲壮,变被动应付(命运)为主动进取,将渺小升华为有限的伟大,从具体的事例中演绎出对一般和普遍性的有哲学底蕴的领悟——这样的意识和举动里有希腊思想的精华。在两种恶虐的逼迫下,当选择是一种必须的时候,伤亡的大小会在评估中降到次要的地位;至关重要的是,决策者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选择本身的意义开始凸显,成为展示人和人生底线价值的最有力,也最具悲壮感的手段。只有做出了选择,才能知道选择以后会发生什么。做一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英国诗人亚瑟·克拉夫会说:战斗过,即使失败,也比从未战斗过好)。在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这“一点”的意义非同小可,不亚于打赢一场战争。真正的勇敢会抵消幼稚,接纳并体现智慧。奥德修斯在那个时候做了人所能够有意义地做的那“一点”事情,没有放弃抗争,尽了“人意”,维护了选择所能给予凡人的最低限度的尊严,在或许最有理由放弃的时刻不言放弃,悲怆然而却是难能可贵地展现出人性中的那种也许最能测试人生价值的,在最危险的两难局面中迎刃而上的顽强。两难选择考验人处理危机的能力,也磨砺人的人文素养。人的挟带强烈悲怆情感的拼搏精神,是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的道德外化,体现了西方人敢于冒险(但这是一把双刃剑),敢于导致变化和构建(当然,它们在解构方面做得也很“出色”)的人文传统。“两难”不鼓励沉沦;相反,它是一种鞭策,是对人类生存的知识论和道德论意义上的历时和永久的挑战。人还远没有成功挣脱“两难”的困扰。是主张集权,还是倡扬民主?显然,两边都存在“陷阱”。科学禳祛愚昧,但若失控开发它的各项前沿技术(包括核能、激光、航天、生化和电磁技术),后果很可能会比愚昧更为可怕。贫穷自然让人讨厌,但没有精神的为富裕而富裕会让人怀疑人与动物是否真的还有本质的区别。随着反恐的长期和“深入”进行,有识之士们已经意识到它的诸多负面效应,包括直接和变相地侵犯人权。自诩为替天行道,立志消灭恶魔的进步力量,弄不好也可能走向反面,变成不讨人喜欢的恶魔。斯库拉的峭壁和卡鲁伯底斯的漩涡,启发我们对诸如此类的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
注释:
①《诗学》24.1459b14—16。
②《奥德赛》(以下简称《奥》)12.255—259。
③参考拙文《【奥德赛】的认识论启示——寻找西方认知史上logon didonai的前点链接》,载《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第67页。
④《奥》12.55-58。
⑤“安菲特里忒”(Amphitritē)在荷马史诗里通常指大海(《奥》3.91,5 422,12.97)。注意“黑眼睛的”(kuanōpidos)一语,诗人用它修饰Amphitritēs,表明已有意对安菲特里忒进行某种拟人化处理。在赫西俄德的《神谱》243里,安菲特里忒是海神奈柔斯的女儿;在后世神话里,她是波塞冬的妻子(阿波罗道罗斯〈Apollodorus〉,《书馆〈The Library of Apollodorus〉》1.2.7)。普兰克泰耗损为宙斯运送仙食的鸽子,而宙斯对此竟不予报复(难道是因为无能为力?),发人深省。
⑥Planktai,意为“晃岩”或“晃动(即碰撞)的岩石”(复数)。参考H.Eisenberger,Studien zur Odyssee,Wiesbaden,1973,第198-199页。参阅J Lindsay的专著The Clashing Rocks(London,1965)。注意此乃神对这些岩石的称谓,不知它们可有相应的凡俗称呼(即凡人对它们的称谓)。荷马史诗提到了人和神对某些事物的不同称谓。伊利昂城前有一座小土丘,“凡人称之为灌木之岗,但长生不老的神祇却叫它善跳的慕里奈的坟墓”(《伊利亚特》<以下简称《伊》)2.813-814)。“睡眠”(或睡神)爬上一棵挺拔的松树,栖留在它的枝头,幻取一只歌鸟的模样,此鸟“神称卡尔基斯,而凡人则以库鸣迪斯相称”(14.286-291)。诗人提及“神名”但没有出示相应“凡称”的例子,另有《奥》10.305里的“莫利”(Mōlu)。安菲特里忒、普兰克泰、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均为女性(或)阴性,美国学者L.E.Doherty从女性文学和女权主义的角度出发,对此(以及相关问题)展开了有深度的研究(参见Siren Songs:Gender,Audiences,and Narrators in the Odyssey,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8,第136-137页)。《奥》带有较浓厚的“女性色彩”,个别西方学人(比如S.Butler和R.Graves)甚至据此猜测它的作者是一位女性(A.Michalopoulos,Homer,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66,第35页)。受《奥》的“启发”,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重塑”神话(此举显然有别于法国古典和神话学家J-P.Vernant倡导的“rehabilitation of myth”, ⑦埃厄忒斯乃科尔基斯国王,美狄娅的父亲,基耳刻的兄弟(《奥》10.135--137)。诗人知晓阿耳戈船远航黑海的故事并把它融入了自己的诗篇。R.B.Rutherford认为,《奥》9-12里的其他一些人物(比如说基耳刻)亦可能取材或改编自有关阿耳戈船远航的传奇(Homer:Odyssey.Books XIX and XX,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第2页)。“Now the sea is the Argonaut's sea/and in the dawn Odysseus calls the commands/as be steers past those foamy islands/wait/wait/don't bring the coffee yet/nor the pain grillé(D.H.Lawrence,“The Agonauts”,Last Poems,The Viking Press,1933)。公元前三世纪,阿波罗尼俄斯(Apollonius of Rhodes)写过一部四卷本的以阿耳戈英雄们的事迹为题材的史诗《阿耳戈远航》(Agonautica),现存。公元一世纪,罗马诗人瓦勒里乌斯(Valerius Flaccus)试图依据阿波罗尼俄斯的作品写作一部八卷本的Agonautica,但未完成。“英国文学之父”乔叟提到过这部史诗(The Legend of Good Women,第1457行),并作过“a tale long ynow“的评语(G.Highet,The Classical Tradition:Greek and Roman Influences on Western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第101页)。查F,N.Robinson校编的乔叟原著,“y-now“作“ynogh“,所在位置的标行为第1458行(The Complete Works of Geoffrey Chaucer,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第595页)。“ynogh“在现代英语里作“enough”(参见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Geoffrey Chaucer,First put into Modern English by J.S.Tatlock and P.MacKaye,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38,第571页)。关于“鸽子”,参考并比较阿波罗尼俄斯的《阿耳戈远航》2.561以下。 ⑧《奥》12.59-72。伊阿宋乃埃宋之子,阿耳戈船的属主。为取金羊毛,他召集了一批英雄远航黑海,在埃厄忒斯的女儿美狄娅的帮助下得手,率众驱船归返。随同伊阿宋历险的英雄中包括俄伊纽斯之子图丢斯和墨勒阿格罗斯,以及阿基琉斯的父亲裴琉斯。 ⑨Skulla或Scylla(∑kúλλη)的名字与skulax(幼犬)明显有着词源上的联系,诗人在《奥》12.85-86里的安排,显然是刻意为之。Skulla和skulax的共同词源许为skullō(撕、扯、撕裂;比较skulon,“战利品”)——“小狗都喜欢把东西撕成碎片”(W B Stanford,The Odyssey of Homer,Volume I,St.Martins Press,reprinted,1992,第409页)。《奥》的作者提到过斯库拉的母亲克拉泰伊斯(Krataiis,“强健者”,《奥》12.124),但没有提及她的父名。此类情况在尊崇父权和男性权威的荷马史诗里罕见,从一个侧面表明了诗人对女性的重视。后世作家美化了斯库拉的出身(或者说,塑造了另一位斯库拉),称其为(墨伽拉)国王尼索斯的女儿(维吉尔《牧歌》6.74-77),被妒忌心极强的基耳刻变形为魔怪(奥维德《变形记》13.730以下,14.1以下)。另参考卢克莱修《物性论》5.892-893。近当代神话学家对斯库拉身世的描述(依旧)有所出入。参考并比较S Bartlett所著The World of Myth & Mythology(Blandford.1998)第236页,J.E.Zimmerman编撰的Dictionary of Classical Mythology(Bantam Books,1966),第235-236页,和F.R.B.Godolphin编撰的Great Classical Myths(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64)第464页。公元前五世纪(或前四世纪初),诗人提摩修斯(Timotheus)写过一部酒神颂,取名《斯库拉》,描写奥德修斯在眼见斯库拉吞食他的伙伴后放声痛哭,有失英雄风范,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批评(《诗学》15.1454a30-31)。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出现在维吉尔的《埃尼德》里,明显带有模仿《奥》的痕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塔索(Torquoto Tasso)在史诗《耶路撒冷的解放》第四卷里罗列了鸟身女妖、皮索、戈耳工和斯库拉等魔怪,备增了地府的可怕。斯库拉的“影响”延绵不绝。1938年,法国小说家让·吉奥诺(Jean Giono)出版了他的“重塑”作品《奥德修斯的诞生》。该书把奥德修斯描写成一个油嘴滑舌的骗子,回到家乡后虚构了曾经与库克洛佩斯(人)、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交往的传奇,目的在于以假乱真,掩盖自己在回归途中眠花宿柳的放荡经历。解释神话,自古便是一门显学。公元前四世纪,希腊人欧希墨罗斯(Euhēmeros)提出了神祇原本均为历史人物,是他们的神学外化的观点,后世学者称之为欧希墨罗斯主义,亦即“神话即历史论”。欧希墨罗斯的见解在古代饱受批评,但也得到了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Polybius)和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的赞同(它的现代信奉者中有著名神话学家W.E.Gladstone)。依据欧希墨罗斯的理论,一些希腊作家以为,库克洛佩斯原本为西西里岛上的土著居民,阿特拉斯是一位天文学家,而斯库拉的原型是一位行劫海上的汪洋大盗(M.J.Herzberg,Myths and their Meaning,Allyn and Bacon,1960,第436页)。 ⑩《奥》12.73-100。细读12.81-82、108-110,我们可以看出基耳刻实际上已经“指定”了奥德修斯一行的航程,亦即船走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把守的水道(I.de Jong,A Narratological Commentary on the Odysse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第299页)。 (11)《奥》9.268。波鲁菲摩斯是“魔怪般的”(pelōrios),但毕竟是人(anēr,9.187;参考并比较9.190-192)。库克洛佩斯(人)是海洋之神波塞冬的后裔,但其母系祖宗却为凡女,故不可成仙,只能为人(或人怪)。 (12)《奥》9.369—370。另见9.356。 (13)斯库拉是一头凶狠的魔怪(pelōr kakon,《奥》12.87)。她不是会死的凡人(ou thnētē),而是一个不死的祸害(athanaton kakon,12.118)。斯库拉不会死亡(athanaton),这是她与波鲁菲摩斯的根本区别。为了提高同伴们随他闯关的勇气,奥德修斯讲说了不久前“战胜”波鲁菲摩斯的壮举(12.209-212),并称眼前的局面并不比那次危险(12.209)。 (14)《奥》12.92。 (15)诗人在此提及这棵硕大的无花果树,为日后奥德修斯的脱险提前做好了铺垫。伙伴们尽数葬身大海后,奥德修斯从原路返回,再次途经卡鲁伯底斯的海域,发现她正吞陷咸涩的海水,于是高高跃起,“像一只蝙蝠”,抱住无花果树的树干,得以躲过一劫(《奥》12.428-433)。 (16)Charubdis(Xápνβδιs)词源不详,“although certainly not Greek”(A.Heubeck and A.Hoekstra,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Volume II,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第124页)。该词的含义或许可从紧接其后的anarroibdei(《奥》12.104)和anaroibdei(12.105)“反推”,其中ana-为前缀,而r(r)oibdei中的oi在公元前八世纪可与u(或ü)互换。参阅M.van der Valk,Texstual Criticism of the Odyssey,Leden,1949,第73页。如此看来,诗人在此并列(和接续)使用了Charubdis(吞吸者)和(aha)r(r)boibdei(他吞吸)是个刻意和巧妙的安排。cha-或许可作“宽广的”解。古代航海神话里有两大原型,一个是生猛的食人海怪,另一个为威力巨大的深海漩涡。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很可能是上述原型在荷马史诗里的体现。比较《阿耳戈远航》(见第227页注①)里的“撞岩”(Sumplēgades)或“蓝礁”(Kuaneai)。“撞岩”(或“蓝礁”)不是荷马史诗里的“晃岩”(Planktai,见第226页注①),“前者位于黑海的入口处,而后者的位置则在墨西拿海峡或里帕利群岛”(The Lipari Islands,Gods & Heroes of the Greeks:The Library of Apollodorus,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M.Simpson,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76,第63页)。里帕利群岛上有斯特龙波利火山。古代注疏家们(或许是受了维吉尔的影响)相信,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位于墨西拿海峡(斯库拉靠近意大利本土,而卡鲁伯底斯则靠近西西里岛一侧),近当代学者中持相似观点的不乏其人。此外,也有西方学者认为,诗人心目中的“两难”海峡许为博斯普鲁斯;个别研究者甚至把直布罗陀也纳入了审察的视野。不过,在西方,在整个二十世纪,告诫人们不必从事这种努力的声音也一直不绝于耳。《奥》的作者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地理学家,无意,事实上也不可能让诗中的许多地点有明晰和确切的实际指对。史诗的描述经常不受“具体”时空的限制,其中既有诗人对古老神话的采编(G.S.Kirk,The Nature of Greek Myths,Penguin Books,1974,第168-169页),也有基于想象的理解和因需而设的即兴发挥。我们知道,诗人在《奥》12.67-68里提到了“火”(puros),因此很可能融入了他对火山喷发景状的得之于道听途说的粗略了解。 (17)指波塞冬。 (18)《奥》12.101—110。损失六名伙伴在所难免。基耳刻的意思是,奥德修斯不可能不受损失。六名伙伴的丧生是损失的最低限度,弄不好的话,人员的丢失(即被斯库拉抢食)还会加倍(12.121—123)。斯库拉的一次攻击能致死六名伙伴,再次攻击的杀伤力同此。相比之下,卡鲁伯底斯的攻击力更强,一次吞陷便可将奥德修斯连同他的随员整体杀灭。然而,卡鲁伯底斯的吞陷一天只有三次,只要运气好,便可避开。诗人实际上在此展示了危险的大小与发生“概率”之间的关系。偏向斯库拉的岩壁行船或许会相对安全一些:当险情发生时,可以使船只避离陷水的中心。斯库拉残忍,并且难以被当事人的心计智胜(outwitted),而卡鲁伯底斯则不然,她的吞吐一天三次,一旦把握住其活动“特点”,如奥德修斯所做的那样,冒险闯关者便有可能侥幸驱船通过,化险为夷(参考J.N.H.Austin,“Intimation of Order”,in Homer: The Odyssey,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A.Cook,New York and London:W.W.Norton,第393页)。 (19)事实上,整条水道都是卡鲁伯底斯的“活动”范围(参考《奥》12.428),她的吞吐会殃及整片水域。但是,深陷的漩水会有中心和边缘之分。参考第233页注②。奥德修斯命里注定能够归返(《奥》5.41—42),因此只要不做出“超越命运”的蠢事,他的还乡势在必行,最终不会成为问题。事实上,当奥德修斯回程时再次置身那片危险的水域时,“人和神的父亲没有让斯库拉再次见我,否则我将逃不出暴死的灾虐”(12.445—446)。斯库拉见人便能发起攻击,似乎更具生灵的感察力和主动性。与之相比,卡鲁伯底斯的吞陷并不专门冲人面来,更能体现“自然”事变的节奏和规律。即便奥德修斯一行不船走她的水域,卡鲁伯底斯也会一日三次吞吐,雷打不动,依照既定的方式展现大自然奇伟(但可怕)的景观。此外,卡鲁伯底斯可能不食人,诗人没有说她以人肉为餐。不应忽略的是,诗人在提及卡鲁伯底斯的大名时饰之以dia(神圣的)一词,此外也没有像对待斯库拉那样(12.87),称之为“魔怪”(pelōr)。 (20)“生还”不指他们活着回到家乡。幸存的伙伴们只是躲过了这次(以及在此之前的历次)劫难。抵达斯里那基亚岛后,他们因饥饿所迫,宰杀太阳神的牧牛,由此招致神的报复,船毁人亡。 (21)《奥》12.113—114。奥德修斯有智胜波鲁菲摩斯的经历,此刻大概有心展示自己的勇气,故而声称将直面斯库拉的攻击。然而,斯库拉既没有给他智胜的机会,也使他迎战的奢望不可能得以兑现。英雄甚至无法觅见神怪的踪影(12.232—233)。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置身明处,而斯库拉则栖居洞穴,藏身暗处,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斯库拉可以看到奥德修斯(除非宙斯不让,参考12.445),而奥德修斯却见不着斯库拉。这是一种在信息的占有上不对等的局面。如果真打起来,仅凭这一点,奥德修斯也将必败无疑,何况斯库拉是神怪(12.117—118),决非奥德修斯仅凭一个凡人勇士的气概可以战胜。尽管如此,他的责任感值得称赞。参考10.273。 (22)参阅《奥》12.208—213。奥德修斯特别提到了自己过人的勇气(aretēi)、心智(noōi)和作出精细规划(boulēi)的能力(12.211)。然而,面对不死的神祇(theoisin…athanatoisin,12.117),这一切都不足以使一位凡人勇士(即便像奥德修斯这样智勇双全的英雄)在战斗中夺取胜利。 (23)《奥》12.116-117。凡人应避免与神祇交战,尤其不宜与来自天上的永生的神明(tis athanatōn ge kat'ouranou)打斗(参考《伊》6.128—129)。斯库拉并不栖居天上,显然不是居家天空的奥林波斯尊神。此外,她既没有奥林波斯女神(如赫拉、雅典娜)的美貌,也没有栖居人间的仙女(如卡鲁普索、基耳刻)的丰韵,倒是长着恶魔般的嘴脸,发音古怪,不仅让凡人,而且也让神明讨厌(《奥》12.85—92)。我们不敢断定奥德修斯敢于寻战神怪是因为出于上述考虑,但这些因素确实表明斯库拉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有着似人,却又比人长相俊美的神明,从而肯定会从客观上(或无形中)增强奥德修斯试图发起攻击的勇气。 (24)《奥》12.121—123。基耳刻接着告诉奥德修斯,他可以吁请斯库拉的母亲克拉泰伊斯帮忙,后者“会阻止女儿,不让她再次加害”(12.124—126)。当驱船通过斯库拉眼皮底下的海域时,奥德修斯忘记了基耳刻要他不与斯库拉打斗的告诫,而是“系上光荣的铠甲,手握两枝枪矛”,站挺船头,寻找战机(12.226—230)。 (25)《伊》8.209—211。 (26)《伊》22.15—20。 (27)奥德修斯确有打斗的思想准备,并且已经付诸行动(《奥》12.226—231),但斯库拉藏而不露,使肉眼凡胎的他看视不见。奥德修斯想打,但实际上不会有接战的机会。基耳刻早已有言在先,没有哪个勇士可以站在深旷的船上,把箭枝射入悬伸的洞里(12.83—81)。我们知道,奥德修斯会抓握枪矛,站挺船头,保护他的同伴(12.228—229),但枪矛远比箭枝沉重,更不可能被投掷进洞,对斯库拉构成威胁。 (28)奥德修斯对自己的生存似乎挺有信心。他之所以有心迎战斯库拉,目的主要是为了保护伙伴们免受攻击(《奥》12.114)。基耳刻也不认为奥德修斯会成为斯库拉的美食;即使斯库拉真的发起第二次攻击,被抢食的也是他的另外(六名)伙伴(12.123),而非有心保护他们的奥德修斯。英雄自己也应心里有数,因为先知泰瑞西亚已经预言他日后能够享受幸福美满的生活,安度晚年,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换言之,没有丝毫痛苦地)死去(11.134—137)。与伙伴们相比,奥德修斯是幸运的,因为他命里注定(也是宙斯“点头”答应的事情,13.133)能够返回故乡(5.41—42)。历险海外不会使他丢失性命,倒是能为他日后的回忆提供素材(参阅23.310以下)。讲述辛酸的往事,能使人从中享领愉悦(15.399—401)。然而,诗人从未说过奥德修斯可以高枕无忧,英雄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危险是常在的——凡人无法保证事态的进程中不会出现.“超越命运”的突变。 (29)《奥》12.430—433。参考12.445—446。 (30)《奥》10.50—51。 (31)《奥》12.234。伙伴们自然不知食人的斯库拉和吞吐海水的卡鲁伯底斯正等在前面,但显然已预感情况不妙,并且已被海面上峰起的巨浪和腾升的青烟吓坏(12.201—204)。 (32)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们面临的,几乎就是人生的极致险境。参考第248页注①和第249页注①。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表示双重危险”,“比喻危机四伏”(M.H.鲍特文尼克等编著《神话词典》,黄鸿森等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76页)。“谁若想躲避一边的恶魔,便会被另一边的那个猎获”(O.Seyffert 〈Revised and edited by H.Nettleship and J.E.Sandys〉,A Dictionary of Classical Antiquities,New York:The Meridian Library,1959,第571页)。像“阿基琉斯之踵”和“狡诈如尤利西斯”等用语一样,“在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之间”(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亦早已为英美人所耳熟能详(见第228页注①所引Herzberg的著作,第467页)。N.J.Allen比较了《摩诃婆罗多》里阿周那(Arjuna)和《奥》里奥德修斯的相似经历,但与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形成对比的瓦耳佳(Vargā)却只是“单数”(“The Hero's Five Relationships:A Proto-Indo-European Story”,in Myth and Mythology,edited by Julia Leslie,Curzon Press,1996,第10页),并没有对阿周那构成“两难”的威胁。 (33)《奥》12.234—259。人已被魔怪抓食,奥德修斯感觉悲苦,却也无能为力。参考并比较他在眼见伙伴们被波鲁菲摩斯抓食时的感觉(9.294—295)。事到临头,奥德修斯大概已被惨状震慑,压根儿没有想到要抓举枪矛(参考12.228—229),回击斯库拉的肆虐。我们注意到,被抓的六名伙伴呼喊奥德修斯的名字(12.249—250),实际上是向他发出了求救的信号。A.Huxley认为,此段描述真实可信,它所表述的不是“点滴的真实”,而是极富文学表现特征和概括力的“整体的真实”(“Tragedy and the Whole Truth”,in Collected Essays,Harper&Row,1959,第96页)。 (33)《奥》12.243。另参考12.201—204。 (34)但由于被抓抢的伙伴们没有发出求救的呼叫(换言之,由于缺少声音的“配合”),使得场面的惨烈程度多少打了一点折扣。 (35)《奥》12.244—246。 (36)奥德修斯也可能听从了基耳刻的劝告(《奥》12.121—123),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放弃了战斗。然而,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承认已把基耳刻的叮嘱弃置脑后,并且披甲持枪,准备与斯库拉打斗(12.226—229)。 (37)亚里士多德认为,衡量人们行为的道德属性不能忽略场境和动机的因素:是为了获取更美好的善,还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恶(《诗学》25.1461a8—9;另见《尼各马可斯伦理学》3.1.1110a4—5)。 (38)《伊》17.91—95。经过一番斟酌思考,墨奈劳斯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撤离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寻找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帮忙(17.102—105)。 (39)《伊》13.663—668。 (40)《奥》12.415—419。 (41)奥德修斯长时间注视斯库拉栖居的岩壁,感觉双眼疲倦(《奥》12.232—233)。稍后,当人们转而关注正在吸水的卡鲁伯底斯,放松了对斯库拉的警戒时,后者却乘机出击,暴抢六名伙伴(12.244—245)。当然,对斯库拉,凡人防不胜防(12.120),即使奥德修斯全神贯注地予以专防,恐怕也不能阻止她突袭得手,饱啖人肉的美餐。斯库拉显然不会因为奥德修斯有所防范而放弃迅猛和凡人难以抵御的杀击。细读并比较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故事9: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乔伊斯知道,西方文化的长河里耸立着一峰岩石(Rock),那是亚里士多德,代表教条(Dogma);它的对面是卡鲁伯底斯,那是柏拉图,代表神秘主义(Mysticism)的险恶(参见Masterpieces of World Literature,edited by F.N.Magill,Harper and Row Publishers,1989,第915页)。参考H.Blamires,The New Bloomday Book:A Guide Through Ulysses,London:Routledge,1988,第71页。关于“the Platonic Stephen”和“the Aristotelian Bloom”,参考D.R.Schwarz,Reading Joyce's Ulysses,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87,第110—112、139—142和233—234页。不难看出,乔伊斯有意强调的,是构成西方文化之主流脉络的理性(亦即逻各斯)和“诗化”(或秘索思)传统,但这似乎不是荷马对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的认识,尽管他也没有用明晰的论述性语言肯定二者具备指对人生中两难处境的象征作用。如果不特别“在意”,人们是容易忽略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的上述象征作用的,近当代西方哲学家和文论家们似乎没有进行过这方面的深度开发便是明证。我们注意到,A.Heubeck在对《奥》12.73—126进行“段落”注解时,没有涉及本文所讨论的两难选择,而是提纲挈领地说到奥德修斯将要相继经历的“三个危险”:斯库拉、斯里那基亚岛和卡鲁伯底斯(见第232页注②所引Heubeck和Hoekstra的著作,第122页)。 (42)这是一种“形象”的表述。参考《伊》3.416—417。为了争夺海伦,阿开亚人与特洛伊人拼战十年,饱受苦难,双方都有怨言。 (43)或许,连基耳刻也未必知道卡鲁伯底斯的活动规律(当然,如果有规律<指吞吐时间>的话)。“海洋老人”普罗丢斯的女儿埃多塞娅(亦是一位女仙)曾为墨奈劳斯支招(详见《奥》4.364以下)。她让墨奈劳斯去找普罗丢斯咨询,接受他的面授机宜,如此便可知晓归航的前景和许多别的事情。埃多塞娅准确透露了普罗丢斯出现的时间,亦即在“太阳中移,日当中午的时候”(4.400),墨奈劳斯可望把他逮住并与之会面。墨奈劳斯带领伙伴们埋伏海边。果然,正午时分,“老人”(ho gerōn)冒出海面,逐一清点他的海豹(4.450—451)。埃多塞娅是“海洋老人”的女儿,清楚知晓父亲的行踪不足为怪,而基耳刻与卡鲁伯底斯并不沾亲带故,不知细里也有情可原。 (44)奥德修斯肯定不知卡鲁伯底斯的吞吐时间(参考《奥》12.437—441)。他从斯里那基亚岛返回时,适逢卡鲁伯底斯吞陷海水,若非有那棵无花果树可攀,他恐怕也难保自己就一定不会提前“遭遇命运”。不过,宙斯既已决定让奥德修斯回返家乡(且可带着丰厚的礼物,13.133,5.37—42),他就一定会作出相应的安排。参考第234页注①。 (45)参考《奥》12.224。 (46)除了愚莽,他们还死于自己的肆无忌惮(《奥》1.7)。但是,伙伴们当时面临的实际上也是一种恼人的两难境地,在一定程度上被迫做出两难选择。详阅12.312以下。需要说明的是,按照史诗人物的理解,人的痛苦遭遇背后常常会有神或神力的安排。当奥德修斯得知欧鲁洛科斯执意不按他的计划办事,得知伙伴们趁他熟睡之际宰杀了太阳神的牧牛时,他并没有责备他们当初不听他的规劝,而是立即想到神的谋划,以第一反应的优先方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联想到神对凡人的作弄(参考12.295、371—373)。 (47)《奥》1.7—9。 (48)荷马史诗里有西方最早的诗学(“Homeric poetics”,G.M Ledbetter,Poetics before Plat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第11页;比较“Homer's poetics”,in Homer:Iliad.Book XXIV,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by C.W.Macleo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第1页),也有西方悲剧理论的雏形。人生中原发性地蕴涵着浓郁和挥之不去的悲剧情感(参阅L.Abel,“Is there a Tragic Sense of Life”,in Theatre:The Annual of the Repertory Theatre of Lincoln Center Ⅱ,edited by B.Hyams,1965;M.Krieger,“Tragedy and the Tragic Vision” ,in The Tragic Vision,Holt,Rineheart and Winston,1960,第1—12页)。戏剧理论家W.Kerr认为,悲剧和喜剧表现的其实都是人的痛苦,区别只在于痛苦的内涵(详见“Comedy Now” ,in Tragedy and Comedy,Simon and Schuster,1967)。悲剧展示观念,倡导抗争(参考M.Scheler,“On the tragic”,in Tragedy:Vision and Form,edited by R.W.Corrigan,San Francisco:Chandler Publishing Company,1965,第9页;详阅该书第6—10页)。黑格尔相信,悲剧高强度地表现当事双方的观念冲突(参见Hegel on Tragedy,edited by A.&H.Paolucci,New York:Doubleday&Company,1962,第370—371页),通过调动并强烈刺激观众的情绪以产生“净化”心灵的效果(J.Gassner,“Catharsis and the Modern Theatre”,in European Theories of Drama,edited by B.H.Clark,New York:Crown Publishers,1972,第515页);悲剧展现对与对,或“两种互不相容的佳好(goods)之间的抗争(M,Carlson,Theories of the Theatre:A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Survey,from the Greeks to the Present,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第193页)。黑格尔的一家之言影响过A W.施莱格尔和S T.柯勒律治的思考。安提戈涅必须在服从城邦的法律还是服从神的指令之间做出选择。相比之下,奥瑞斯忒斯和厄勒克忒拉的“处境”更为险厄,也更为贴近本文的主题,因为供他(她)们选择的既不是佳好,也不是好坏参半的选项,而是“两个显而易见和程度同等的罪恶”(G.Boas,“The Evolution of the Tragic Hero”,见上引Corrigan的编著,第124页)。评析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时,P.Rocher使用了dilemma(进退两难)和paradox(悖论、矛盾)这样的词汇(“Introduction”to The Orestes Plays of Aeschylus,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63,第xvii页)。 (49)“悲惨的景状隐现在我们面前,展示生存可怕的方面……然而,具有悖论意义的是,当人直面悲惨时,他便从中把自己解救了出来”(K.Jaspers,“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ragic”,见上注所引Corrigan的编著,第43页)。 (50)请注意,我们说的是“不是绝对或全然没有”。人会“自愿”(苏格拉底会说此乃出于无知)摈弃佳好,选择错恶,满腔热情并全力以赴地去做不符合自己根本利益的蠢事。苏格拉底讲过一个故事,生动描述了勇士艾耳在地府里的见闻。拥有第一选择权的人竟会跳将起来,冲上前去选择“最大的暴政”(megistēn turannida),想必是被权力的诱惑冲昏了头脑(详见柏拉图《国家篇》10.619B—C)。A.Cameron精当指出了艾耳的故事(《国家篇》10.614—621)与希腊悲剧之间的异同(参阅The Identity of Oedipus the King:Five Essays on the Oedipus Tyrannus,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8,第152—153页)。K.雅斯贝斯认为,人无法真正“知情”;“不知不觉之中,他已被自己本想躲避的强力(从上下文来看,指demons和gods——笔者)所捕获”(见前页注②所引Jaspers的文章,载前页注①所引Corrigan的编著,第48页)。许多被誉为使人民“进入新纪元的发展、解放和革命”,其结果经常会实实在在地出人意料,因为它们表明的不是预见的正确,而是人对伴随获取而来的失却缺少洞见或估计不足:兴高采烈的人们其实只是重复了一次“从斯库拉走向卡鲁伯底斯的进程”(O.Mandel,A Definition of Tragedy,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1,第164页)。这样的认识无疑比较贴近于海德格尔的见解,尽管他没有使用“斯库拉”和“卡鲁伯底斯”这对词汇(参考余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诗学》,载郭宏安等著《20世纪西方文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91页)。无论是从经验还是哲学的层面看问题,现代人都依然面临着选择和如何进行选择的生存困境。“由于民主似乎无法解决经济困难,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经常感到自己被夹在德国纳粹主义和俄国社会主义这两种相互冲突的‘集权主义’意识形态中间”(罗兰·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刘北成、赵国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473页)。资本和制度的(自我)调节使一些问题得到舒缓,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存在”所面临的深层次里的矛盾。经济和精神的危机依然咄咄逼人。“遵循韦伯的思路涌现出大量的关于个体陷入‘双重束缚’的讨论”,人们“可以从许许多多让人困惑不解的选项中任意做出选择,但是经济制度要求他们适应一个过于专门化的、极端复杂的有机体——要求他们成为一台巨型机器上的齿轮”(同上,第628页)。人在现代社会体制下多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然而,茫然归茫然,他们毕竟在做出选择,并且在选择中顽强地体现着自我。在萨特看来,人对自己的生存负有包含选择权在内的责任(参阅“Choice in a World without God”,in The Modern Tradition,edited by R.Ellmann and C.Feidels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第835—838页);而相比之下,克尔凯郭尔则强调了“必然”(Necessity)与“永久的能量”(the eternal Power)对处于选择状态下的人的强劲和几乎是无法躲避的制约,以及这种制约对人的“生存渴望”所可能产生的刺激作用(详见Either/OrⅡ,translated from the Danish by W.Lowri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4,第138—143页)。萨特的见解不失深刻,但克尔凯郭尔则似乎更有历史感,他的某些观点读来更能激发人们进行贯通古今的思考。 (51)然而,奥德修斯后来还是走了回头路,即经由斯库拉—卡鲁伯底斯水道退了回来(参考第232页注①),尽管这么做并非出于他的意愿。七年后,他从卡鲁普索的居地出发,归途中没有再闯二魔把守的水路。这一“事实”令人费解。既然不经过那条两难水路也能返回故乡,人们不禁会问,基耳刻当年的指点是否可能包含奥德修斯始终没有看出,而我们也容易忽略的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