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边塞词:唐五代的西部歌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敦煌论文,边塞论文,歌谣论文,唐五代论文,西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描写边塞战争、边塞风物以及与边塞和战争相关联的生活情事,构成中国古典诗歌从“诗三百”到汉乐府一直到唐诗的一大内容题材,甚至在盛唐时代产生著名的边塞诗派,成为“盛唐之音”、“盛唐气象”的典范之作。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分支,起源于隋唐之际的一种新型的音乐文学形式——词,自然也会受到传统和时代风气的影响,将边塞题材引入自己的歌唱和创作中。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在社会生活中音乐歌唱本来是无处不在,因此在边塞和军营产生“边声”和“军歌”,或者在内地出现以边塞和军事为题材的歌曲和歌词创作,本来也不足为奇。然而,由于长期受“词为艳科”的文学观念和创作的影响,无论历代词论还是当代词学批评,极少有人关注唐宋词中“边塞词”的创作。事实上,无论是唐五代还是宋代,有关边塞题材的歌唱和创作一直不绝如缕,只是常常被湮没在一片艳歌丽曲之中罢了。即使如此,范仲淹的《渔家傲》也曾以“穷塞主”之词而名动一时,尤其是到了南宋时代,以边塞和军旅内容为题材的歌唱,也曾给当时香软柔媚的歌坛带来强力的冲击。边塞词不仅仅是一个题材的表现问题,它还关系到我们对词的功能特征、审美特性和艺术风格等多种内蕴的体认和阐释。因此,对唐宋边塞词的研究是颇有学术价值的。宋代边塞词已有学者撰文略述(注:何尊沛:《论宋代边塞词》,载《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5期。),但却极少有人关注唐五代的边塞词。本文即拟对唐五代敦煌曲子词中的边塞词进行初步考察与探讨。
一、唐五代流行的边塞乐曲
在唐宋文献著录的现存数百种唐五代音乐曲调中,便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军歌”或“边声”乐曲。现将这些曲调(计48调)列述如下:
《破阵乐》、《泰边陲》、《忆汉月》、《破南蛮》、《卧沙堆》、《怨黄沙》、《遐方怨》、《怨胡天》、《送征衣》、《羌心怨》、《定西蕃》、《苏幕遮》、《征步郎》、《静戎烟》、《叹疆场》、《驻征游》、《兰陵王》、《小秦王》、《镇西乐》、《沙碛子》、《酒泉子》、《甘州子》、《镇西子》、《北庭子》、《破阵子》、《赞普子》、《蕃将子》、《回戈子》、《凉州》、《伊州》、《甘州》、《平蕃》、《突厥三台》、《断弓弦》、《回波乐》、《龟兹乐》、《醉浑脱》(注:以上三十七曲载唐崔令钦《教坊记》所列“曲名”及“大曲”表。《凉州》以下为大曲名。其中《泰边陲》原作《太边邮》,《平蕃》原作《平翻》,此据任半塘《教坊记笺订》校改。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第84页,第158页。)、《平蕃曲》、《戎浑》、《战胜乐》、《怨回纥》、《塞姑》、《蕃女怨》、《甘州遍》、《捣练子》、《静边引》、《塞尘清》、《破勃律》(注:《平蕃曲》,载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91《新乐府辞》;《戎浑》、《战胜乐》、《塞姑》,载《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怨回纥》,载《尊前集》;《蕃女怨》、《甘州遍》,载《花间集》;《捣练子》,见《敦煌写卷》伯3718卷(录词6首)、伯3911、2809卷(录词二首)。《静边引》、《塞尘清》,载宋王溥《唐会要》卷三十三“诸乐”;《破勃律》,载唐南卓《羯鼓录》“诸宫曲·太蔟角”。)。
以上这些音乐曲调,大多从名称所用的文字中即可以看出它们或来自军中歌谣,或起于边塞歌唱的性质和特征。我们可以分几类情况来加以考察和分析。
(一)正面表现一般意义上的有关军戎战争生活内容的曲调,如《破阵乐》、《破阵子》、《小秦王》、《兰陵王》、《回戈子》、《征步郎》、《静戎烟》、《驻征游》、《断弓弦》、《战胜乐》、《戎浑》等(注:《戎浑》,其意不详。宋郑樵《通志》卷四十九载“征戍十五曲”,首曰《戎行曲》。中华书局1987年版影印本,第631页。任半塘考释《戎浑》曲名云:“或为从戎之歌。”《唐声诗》下编《格调·戎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这些曲调,从曲调名称上看,应该就是描写和反映征伐、破阵一类的军戎战斗生活的乐曲。
(二)侧重表现边关戍守以及开边拓土的边塞战争内容的曲调,如《泰边陲》、《破南蛮》、《定西蕃》、《镇西乐》、《镇西子》、《平蕃》、《平蕃曲》、《破勃律》、《静边引》、《塞尘清》等。从曲名用语来看,这类曲调多明确指向与“边”、“塞”相关联的军戎战斗生活,其中既有一般意义上歌咏“泰边”、“静边”一类安边定远的边塞战争和美好愿望的内容,也有明确表现“镇西”、“平蕃”、“定西蕃”、“破勃律”、“破南蛮”一类特定的征戍生活和边塞战争,其中除《破南蛮》一调之外,其他曲调主要集中表现的是有关西北地域的边塞征伐内容,这与唐帝国开边拓土的边塞战争主要发生在西北(包括西南、东北)地域的历史是相符合的。
(三)集中描写和抒发有关边塞征戍的艰苦生活和怨叹情绪的曲调,如《忆汉月》、《卧沙堆》、《怨黄沙》、《遐方怨》、《怨胡天》、《羌心怨》、《叹疆场》、《沙碛子》、《怨回纥》等。任半塘先生在论述《教坊记》所载教坊曲名所反映的思想内容及文化意蕴时,曾专列“人民呼声”一条云:“此三百余曲名,颇能反映盛唐四十年之文治、武功、礼俗、宗教、物情、民隐等……试看盛唐四十年所谓小康政治,实际加诸人民者,正有两种严重之灾害在,即兵役与徭役是。均足以使人民当之者,家破身亡,痛苦无穷尽。故反战争、反征戍之情绪,在此时期之民隐中,实普遍高涨。赖有当时诗人,已为之宣达,篇咏所及,不可胜纪。至于表现于歌曲,一望可知者,则有《叹疆场》、《怨黄沙》、《怨胡天》、《卧沙堆》、《沙碛子》、《羌心怨》、《遐方怨》、《忆汉月》、《断弓弦》、《回戈子》、《静戎烟》、《征步郎》、《送征衣》之类。”(注: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弁言》,第2—3页。)认为这些对“胡天”、“黄沙”、“疆场”之类特殊的边塞地域和战争场所发出“怨”、“叹”之声的歌曲,来自于边地人民和戍边战士的歌唱,应该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四)从侧面表现与边塞战争和征戍将士相关联的生活内容与思想感情的曲调,如《送征衣》、《捣练子》、《蕃女怨》、《塞姑》等。这类歌曲,多是从征人家属的视角来侧面表现边塞战争及其社会影响的,大多来自于征人妻子即所谓“征妇”的歌唱,如《送征衣》、《捣练子》二曲,即属于“征妇怨”一类的歌曲,反映了中国古代府兵制时期所特有的一种社会现象和生活情景。至于《蕃女怨》一调,不知创自何时何人,传词首见于温庭筠之作,凡二首,载《花间集》。从温词来看,中有“雁门”、“沙碛”之语,大致赋咏曲调本意——蕃女之怨,实即征妇之怨也。又《塞姑》一曲,载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中,收唐佚名之作一首;清万树《词律》卷一亦收入此作,注云:“‘塞姑’二字,不可解。然观其词意,‘塞’者,谓边塞;‘姑’者,乃戍边者之闺人也。”(注:万树:《词律》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清光绪二年本影印,1984年版,第65页。)可资参考。
(五)来自西域边地和少数民族的音乐曲调,如《酒泉子》、《甘州子》、《北庭子》、《赞普子》、《蕃将子》、《凉州》、《伊州》、《甘州》、《突厥三台》、《龟兹乐》、《醉浑脱》、《苏幕遮》、《甘州遍》等。据唐史乐志记载:“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十二《礼乐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76页。)上列乐曲中,酒泉、甘州、伊州、凉州、北庭等,皆为西北地域名。这些乐曲既以边地为名,自当来源于边地,或采写于边地,或为边地所进,虽然不一定都与边塞战争有关,但是多带有鲜明的西部地域色彩和少数民族的文化风情。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赞普子》、《蕃将子》二曲,乃直接以“蕃将”或蕃将之号“赞普”为曲调名称,当来自于吐蕃民族的人民对其将领或君长游猎征战生活的歌唱(注:任半塘考释《赞普子》、《蕃将子》曲名之意云:“‘赞普’乃吐蕃语:强雄曰‘赞’,丈夫曰‘普’,号君长曰‘赞普’。《酉阳杂俎》续七:‘蕃将赏以羊革数百,因转近牙帐。赞普子爱其了事,遂令执。’则称蕃将也。此调与上列之《定西蕃》、《合罗缝》、《北庭子》、并下列之《蕃将子》等,皆因边事而创之曲。”《教坊记笺订》第135页。)。
以上主要就唐五代文献中所载有关边塞军戎题材内容的音乐曲调做了一个大致的分类考察与叙述,可以看出这类来自于边塞或军营的乐曲与歌声在唐五代的流行情况。其中,有一个乐曲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曾经在唐五代的历史上盛行数百年的著名乐曲——《破阵乐》。下面,我想就此曲的创制、流行和演变情况,略做补充考述。
《破阵乐》、《破阵子》、《小秦王》,此三曲皆入载于唐崔令钦所著《教坊记》“曲名”表中。从名称看,既以“破阵”为名,其乐曲自然反映的是攻敌破阵之内容,当来源于军中歌唱。据《通典》卷一四六记载:“《破阵乐》,大唐所造也。太宗为秦王时,征伐四方,人间歌谣,有《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贞观七年,制《破阵乐舞图》……令起居郎吕才,依图教乐工,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习之。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有往来疾徐击刺之象,以应歌节。数日而就。发扬蹈厉,声韵慨慷,和云‘秦王破阵乐’。飨宴奏之。太宗谓侍臣曰:朕昔在藩邸,屡有征伐,人间遂有此歌。岂意今日于雅乐。然其发扬蹈厉,虽异文容,功业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于乐章,亦不忘于本也。”(注:杜佑:《通典》卷一四六《乐六·坐立部伎》。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本,第761页。)又据《隋唐嘉话》记载:“太宗之平刘武周,河东士庶歌舞于道,军人相与为《秦王破阵乐》之曲。后编乐府云。”(注:刘餗:《隋唐嘉话》卷中。程毅中点校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8页。)可见《破阵乐》来源于《秦王破阵乐》,而《秦王破阵乐》则起源于军人之歌唱,其内容就是反映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征伐”、“破阵”的战斗生活和武功业绩。正因为《破阵乐》起源于唐王朝最高统治者在开国战争时期的军中歌谣,因此这个乐曲在有唐一代俨然被奉为唐帝国的“国乐”、“国歌”,既入于雅乐,亦用于燕乐,还配以舞蹈和乐府歌辞;既用于军队之凯旋鼓吹,亦用于朝廷之庆典宴乐,还远播国外,传于异邦(注:参见任半塘《唐声诗》下编《格调·破阵乐(一)》,第1—5页。)。《破阵乐》一曲在初、盛唐时代的运用和地位最为普遍和显赫,由于受到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原本属于军中歌谣的《秦王破阵乐》经过多次的改制而成为一套大型歌舞曲,其歌唱主要依托于乐府歌辞和声诗,而不便于用长短句的曲子词的形式来填词歌唱。但《破阵乐》一曲既然在唐代音乐史和文化史上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它也就势必对唐代的音乐歌唱和音乐文学产生影响。大型的《破阵乐》不便于依调填词歌唱,于是就有了改制的小型杂曲《破阵子》、《小秦王》的流行。从20世纪初发掘的敦煌曲子词来看,大致在盛唐时代,民间已开始用《破阵子》这个曲调歌咏与边塞战争有关的生活情事。至中晚唐以来至五代,文人也开始用《破阵子》一调来创作长短句的歌词了。到了宋代,不仅《破阵子》一调更为流行,而且《破阵乐》也被改编成慢曲并用于填词歌唱(如柳永、张先词)。至于《小秦王》一曲,应该也是由大型的《秦王破阵乐》改制而成的《小秦王破阵乐》之简称,属于“小型之《秦王破阵乐》”(注:任半塘:《唐声诗》下编《格调·小秦王》,第455页。)。此曲虽在唐五代极少运用,但至宋代已广为流传,并用为词调。《破阵乐》、《破阵子》、《小秦王》这几个曲调的来源及其演变和运用,向我们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正如唐帝国的历史是由武功征伐开端的一样,唐代的音乐史章也是由军歌武曲开篇的,这是唐五代边塞词产生和发展的源头和根基。
按照音乐文学创作的一般理论来讲,有音乐就有歌唱,有歌唱就需要歌词。唐五代边塞歌曲的流行,促成边塞歌词的创作,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二、敦煌词中的边塞词
边塞词的创作最早起于民间,敦煌曲子词提供了数十首歌咏边塞战争、军旅生活、异域风物、征妇闺怨等内容题材的作品实例,它们与唐代边塞诗的创作相承相续、相互辉映,代表了民间词粗犷豪迈、朴实自然的艺术风貌和审美特色,奠定了唐五代乃至宋代文人边塞词的创作根基。
(一)边塞战士的歌唱——对功勋的追求和对战争的体验
保存在西北边塞重镇敦煌藏经洞中的抄卷曲子词,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应该就是来自于戍守征战于西北边塞的战士们的歌唱。这些来自于军营、发之于征人的歌声,以其高亢雄壮的旋律和刚健质朴的风调穿越于西部高原和边关塞漠,为唐五代的民间流行歌坛带来了阳刚之气和豪放之风。请看下面几首作品(注:本文所引敦煌曲子词,均据曾昭岷等新编《全唐五代词》,皆于正文中所引作品的调名后括注页码,不一一出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
1、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落雁一张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 苦处曾征战。未忘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生查子》(P920)
2、忽见山头水道烟,鸳鸯擐甲被金鞍。马上弯弓搭箭射,塞门看。
为报乞寒王子大,胭脂山下战场宽。丈夫儿出来须努力,觅取策三边。
——《浣溪沙》(P947)
3、大丈夫汉,为国莫思身。单枪匹马抢排阵,尘飞草动便须去,已后敬家斤。
两阵壁,隐微处莫潜身。
腰间四围十三尺,龙泉宝剑靖妖雰。举将来,献明君。
——失调名(P946)
4、三尺青蛇,斩新铸就锋刃快。沙鱼裹欛用银装,宝见七星光。
曾经长蛇偃月阵,一遍离匣鬼神遁。鸿门会上佑明王,胜用一条枪。
——《酒泉子》(P892)
5、红耳薄寒,摇头弄耳摆金辔。曾经数阵战场宽,用势却还边。
入阵之时,汗流似血。齐喊一声而呼歇。但则收阵卷旗旙,汗散卸金鞍。
——《酒泉子》(P891)
6、年少将军佐圣朝,为国扫荡狂妖。弯弓如月射双雕,马蹄到处尽云消。
休寰海,罢枪刀,银鸾驾走上超霄。行人南北尽歌谣,莫把尧舜比今朝。
——《望远行》(P931)
7、堂前立,拜辞娘,不觉眼中泪千行。劝你耶娘少怅望,为吃他官家重衣粮。
辞父娘了,入妻房,莫将生分向耶娘。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
——《捣练子》(P889)
8、十四十五上战场,手执长枪。低头泪落悔吃粮,步步近刀枪。昨夜马惊辔断,惆怅无人遮拦……(下阙)
——失调名(P910)
以上这几首作品应该都属于“战士的歌”,即使不是直接出自于战士们自己的歌唱,也是民间作者专门取材于他们的生活而为他们创作的军歌。这些歌词能在西北沙漠绿洲的敦煌得以保存下来,可以想见当年它们曾经流行于边塞军营之中,传唱于征戍士卒之口。
既是战士的歌,自有战士的本色。在他们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里,是由英勇豪迈、激烈悲壮的战斗生活与安边定远、建功立业的人生追求相交织的多彩画卷。武器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战士的生命,所以在他们的歌唱中时常能见到对精良武器的描写和歌咏。如例1上片对龙泉剑、落雁弓、金花箭的描写,充满了戎装待发的战斗豪情;又如例4对青蛇宝剑的赋咏,既是咏宝剑,更是象喻和颂扬军人的风采和生活。战马是战士的好伙伴,所以战士们也非常喜爱歌咏战马。如例5就是一首咏战马的词,在这匹英勇无畏、纵横沙场的战马身上,分明叠映出战士的征战生活与优美形象。这些戍守边关的战士们的生活既是多姿多彩的,他们的心灵世界也并不苍白。他们用歌声既抒发了“为国竭忠贞”、“为国莫思身”、“为国扫荡狂妖”的报国思想,“休寰海,罢枪刀”的和平愿望,“未忘立功勋,后见君王面”、“丈夫儿出来须努力,觅取策三边”的人生追求,也倾诉了成年征人出征前与爷娘妻子辞别时无奈的叹息与不舍的亲情(例7),少年征人“上战场”的悔恨与“近刀枪”的恐惧相交织的复杂情怀(例8)。
这些歌词,在艺术表现上虽然并不完全成熟,但它们原始、真率、自然、质朴,在那个艳歌丽曲流行的时代,不仅开拓了边塞词的新题材,而且表现了阳刚与豪壮的新词风,与文人的边塞词尤其是那些模拟之作相区别,堪称是唐宋边塞词中最本色的作品,弥足珍贵。
(二)边地军民的歌声——对边将的歌颂和对唐朝的归顺
流传并保存于的敦煌的曲子词,就其作者和来源讲,大致有这样几种类型:一部分可能原属中原或江南的流行歌曲,而由戍边士卒、商旅游客、民间艺人等传唱和带入西部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征妇的歌声,下文将作分析;一部分则是由戍守西北的士兵们在边塞和军营中创作和传唱的边歌军曲,上文所述即属此类;另一部分则应该是西北地域的少数民族的军民所创作和传唱的西部歌谣,这正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一类。
西北少数民族具有悠久的音乐文化传统,军民大多能歌善舞。在唐以前,他们的歌唱已在北朝乐府民歌中得到出色的表现。唐帝国以政治军事的强盛和音乐文化的发达而著称,其与西部少数民族的关系也更为密切。在隋唐燕乐的构成因素中,西部少数民族的音乐占了相当的比重,一部分来自于西部的乐舞和歌曲曾经风靡于中原和江南大地。而敦煌抄卷文献则为我们保存了一批相当珍贵的西部少数民族的歌词,他们用歌声颂扬属于自己民族的将领和英雄,也表达了对唐王朝的向往和归顺的心声。请看下列作品:
9、本是蕃家将,年年在草头。夏月披毡帐,冬天挂皮裘。
语即令人难会,朝朝牧马在荒丘。若不为抛沙塞,无因拜玉楼。
——《赞普子》(P836)
10、臣远涉山水,来慕当今。到丹阙,御龙楼,弃毡帐与弓剑,不归边地,学唐化,礼仪同,沐恩深。(下片略)
11、蓦却多少云水,直至如今。陟历山阻,意难任。早晚得到唐国里,朝圣明主,望丹阙,步步泪,满衣襟。
生死大唐好,喜难任。齐拍手,奏乡音。各将向本国里,呈歌舞,愿皇寿,千万岁,献忠心。
——《献忠心》二首(P883、884)
这三首作品便反映了少数民族将领与使臣归顺与朝拜大唐的情形。例9用《赞普子》之曲调歌咏“蕃家将”之事迹,内容正与调名本意契合。此词不仅描写了吐蕃将领充满异族情调的游牧生活,而且反映了蕃将弃蕃投唐的行为,应该是唐帝国强盛时期蕃汉关系的真实写照。例10、11大致也属于同时期同类题材的作品,内容乃写蕃使朝奉中朝的情形,排除其外交辞令上的颂谀成分之外,也非常真切地抒发和表达了吐蕃民族对大唐王朝和汉族文化的归顺之心和倾慕之意。这几首“蕃歌”在转化为汉文时可能经过了汉人的加工与润色(注:任半塘:《敦煌曲初探》第五章《杂考与臆说·时代》考证《献忠心》二首云:“可能作于武后以后不久。”“此二辞内容,乃番酋朝觐时,用以献忠,必其人已身至唐都,在帝后前之所歌唱。其曲与辞,或居番国时,即有宿构,或至京都后,临时由唐太常代为之谋。”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261、262页。),但它们原本来自少数民族的创作和歌唱,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另外,在中、晚唐及五代时期河西诸州沦陷吐蕃及重新独立的日子里,敦煌军民也唱出了抗击吐蕃侵略、祈盼和平统一、歌颂民族英雄、忠顺大唐王朝的爱国主义歌声。举例如下:
12、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菩萨蛮》(P897)
13、敦煌郡,四面六蕃围。生灵苦屈青天见,数年路隔失朝仪。目断望龙墀。
新恩降,草木总光晖。若不远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早晚圣人知。
——《望江南》(P890)
14、龙沙塞,路远隔烽波。每恨诸蕃生流滞,只缘当路寇雠多,抱屈争奈何。
皇恩照,圣泽遍天涯。大朝选差中外使,今因绝塞渐经过,路次合通和。
——《望江南》(P867)
15、边塞苦,圣上合闻声。背番归汉经数岁,常闻大国作长城。金榜有嘉名。
太保化,永保更延龄。每抱沉机扶社稷,一人有庆万家荣。早愿拜龙旌。
——《望江南》(P866)
16、曹公德,为国拓西边。六戎尽来作百姓,压弹河陇定羌浑,雄名远近闻。
尽忠孝,向主立殊勋。靖难论兵扶社稷,恒将筹略定妖氛。愿万载作人君。
——《望江南》(P868)
例12一词,从“只恨隔蕃部”一句可以判断,大致写于河西诸州已相继陷落吐蕃而敦煌岌岌可危之际,约唐德宗贞元元年(785)敦煌失守之前。词的上片回顾历史,歌颂西北重镇敦煌自古以来多出神武之将,曾经令吐蕃等西夷民族感到震慑和钦仰,他们为国效节为民守边,麒麟阁上早已刻下了他们的功勋。词的下片着眼现实,反映吐蕃侵入河西、隔断敦煌与内地联系的危难现状,倾吐边地军民灭蕃靖难、朝拜中土的决心与忠悃。例13、14、15、16四首词,则大致作于唐末、五代时期。晚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沙州民族英雄张议潮领导人民起义将吐蕃驱逐出河西地域,张氏也因此被唐王朝册封为归义军节度使。此后在五代十国时期,曹议金及其子孙又接续张氏成为敦煌地区的统治者。而无论张氏还是曹氏,他们皆奉中朝为正朔,对西北边防的巩固做出了应有的贡献。这四首词所描写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一时期敦煌地区的社会现实和广大军民的思想感情(注:关于例13至例15这四首词的创作时代,王重民考“曹公德”一首“为述归义军曹氏功德”,“边塞苦”一首为“歌咏敦煌人民起义归唐事,则更当作于归义军张氏时代矣”。详《敦煌曲子词集·叙录》,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修订本),第16页。任二北则考证四词皆作于五代,详《敦煌曲初探》第五章《杂考与臆说·时代》,第257—259页。)。一方面,作为敦煌边镇的统治者,他们感戴中朝的封赐和委任,对中朝始终保持着向往、臣服之心和联络、祈求之意,率领边地军民顽强地抵御和消解仍然存在的被包围被攻陷的各种危机和困难;另一方面,边地军民也非常拥戴张氏和曹氏为统治者,为他们受到中朝的信任和封赏而喜悦,也为自己的“背蕃归汉”而庆幸,颂扬他们所取得的英雄业绩,也希望他们能够为国靖难除妖,永远忠顺朝廷。
以上这些出自边地军民的歌唱,无论是吐蕃少数民族的歌谣还是敦煌汉族军民的歌声,不仅反映了唐五代真实的边塞社会历史以及蕃汉民族关系,而且还让我们很真切地领略了吐蕃歌谣和西部民歌的艺术风貌。
(三)征人妻子的歌咏——对征人的怨思与对和平的祈求
对征夫生活和边塞战争的描写与反映,一个重要的窗口和视角就是对征人的妻子——征妇的生活与情感世界的表现。这是因为人类本是由男女两性构成的性别世界,虽然战争的发动者和参与者多是男性,然而战争的牵连者和受害者则往往是女性,战争对于女人的影响丝毫不弱于男人。正因为如此,通过女性来表现军旅生活和战争题材,在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有了先例,至唐代边塞诗歌,哀怨的“思妇歌”也仍然与雄壮的“出塞曲”一样流行。比之《诗经》、乐府和唐诗,敦煌曲子词在这方面的表现更为突出,以至于形成“征妇怨”这样一大内容题材和创作模式,不仅涌现出数十首脍炙人口的作品(注:笔者据曾昭岷等新编《全唐五代词》所收一百九十九首敦煌曲子词统计,从征妇的视角和口吻来表现与征人生活和边塞战争相关联的内容题材的作品,约有二十首之多。),在数量上远远超过直接表现征人生活和边塞战争的作品,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更为细致深婉和哀怨动人。
如果说在征夫的世界里还有着热烈、勇武、豪迈、悲壮的一面,那么在思妇的生活中则充满了思念、寂寞、痛苦与哀怨。请看:
17、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飏。
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那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18、绿窗独坐,修得为君书。征衣裁缝了,远寄边隅。想得为君贪苦战,不惮崎岖。终朝沙碛里,止凭三尺,勇战奸愚。
岂知红脸,泪滴如珠。枉把金钗卜,卦卦皆虚。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公卿回故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
——《凤归云·闺怨》二首(P800—801)
19、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飘荡,捣衣嘹亮。
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稳,絮重更薰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戎客休施流浪。
——《洞仙歌》(P806)
这三首词皆为敦煌写本《云谣集》中的作品,也堪称是敦煌曲子词中表现“征妇怨”的代表作。举凡思妇的相思之情、离别之恨、孤独之苦、无望之怨,传鸿书、捣征衣、絮战袍、送征衣、祷三光、祈和平等等,几乎涉及她们整个的生命情感世界,都在这里得到了真实而生动的描写和表现。
在这些“征妇怨”一类的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征人的“另一半”是如何对待和体验战争带给她们的艰难生活和复杂情感的,而且也从征妇这个侧面对征人的生活情感和边塞战争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与认识。请看:
20、年少征夫堪恨,从军千里余。为爱功名千里去,携剑弯弓沙碛边,抛人如断弦。
迢递可知闺阁,吞声忍泪孤眠。春去春来庭树老,早晚王师归却还,免交心怨天。
——《破阵子》(P809)
21、柳条垂处也,喜鹊语零零。焚香启告诉君情。慕得萧郎好武,累岁长征。向沙场里,抡宝剑,定搀枪。
去时花欲谢,几度叶还青。遥思想夜夜到边庭。愿天下销戈铸戟,舜日清平。待功成日,麟阁上画图形。
——《宫怨春》(P849)
在这两首作品中,我们不仅从征妇的眼中看到了征人英勇尚武的品德、追求功名的志向、艰苦危险的生活,而且还进一步较真切地了解到唐朝统治阶级穷兵黩武的表现以及盛唐时期三年一轮换的府兵制崩溃的情形。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从这类“征妇怨”的歌声中,我们还看到了女性在战争岁月里更英勇更坚强的行为和思想。面对战争,她们并非一味地悲苦愁怨;对出征的夫婿,她们也有过支持和赞颂。如上引例18《凤归云》第二首所写:“想得为君贪苦战,不惮崎岖。终朝沙碛里,止凭三尺,勇战奸愚。”又如例21《宫怨春》所写:“慕得萧郎好武,累岁长征。向沙场里,抡宝剑,定搀枪。”在思念中融入了理解之意,在怨叹中又表达了倾慕之情,体现了她们作为唐代征人之妻的可贵品格。再请看下列二词:
22、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长城路,实难行,乳酪山下雪雰雰。吃酒则为隔饭病,愿身强健早还归。
——《捣练子》(P888)
23、离却沙场别却妻,交我儿婿远征行。乃可鞍挮汉齐,大王不容许女人齐。
女人束妆有何妨,妆束出来似神王。乃可刀头剑下死,夜夜不办守空房。(注:此词上片第三句,“□”字不知何字何意,待校。林玫仪注云:“此句盖谓女子宁愿随夫一同出征也。”两“乃”字,林玫仪皆校作“宁”。详《敦煌曲子词斠证初编》,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256—257页。)
——失调名(P947)
《捣练子》一词虽是敷演和歌咏民间传说中孟姜女送征衣的故事,但也可以看作是初盛唐府兵制时期征妇生活的真实写照。而“失调名”一首,不仅描写了征夫远征前夫妻惜别的悲壮情景,而且表现了妻子提出宁可随夫一起出征的勇敢坚毅思想与行为。词的下片继续抒写妻子要求随夫出征的愿望遭到拒绝后的思想情感,她不仅提出了女人也可以束装上战场、敢与男性比身手的反传统思想,而且以更为激烈更为悲怆的思想和情绪表达了对带给女人巨大伤害的边塞战争的悲愤控诉。这首词虽然失调名,上片后二句文字上亦有疑问之处,但下片四句,可谓字字有力,句句精彩,堪称是敦煌边塞词中颇具“另类”色彩的杰作。
这些“征妇怨”的歌词可能大多创作于盛、中唐之际,其中出自敦煌写本《云谣集》者就有七首之多(注:参见任半塘《敦煌曲初探》第五章《杂考与臆说·时代》,第226—232页。)。这些征妇的怨歌与崔令钦《教坊记》所记初、盛唐时期创制和流行的大量的反战怨战之曲,正好形成一种对应关系,说明它们都是那个开边拓土的战争极其频繁的时代的产物。从敦煌写卷中保存了大量的“征妇怨”类的歌词,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当年这些征妇的歌声穿越于大漠边关之地、传唱于征夫戍卒之口的情景。这些出自于女性的歌唱,既有别于传统的“闺怨”诗,也与征夫的歌声形成鲜明的对照,极大地丰富了唐五代敦煌边塞词的文化意蕴和审美内涵。
三、结语与余论
敦煌曲子词大多属于民间词,其中边塞词约有四十首左右。这些曾经流行并最终有幸保存于敦煌一隅的边塞歌词,早者产生于初、盛唐之际,晚者至唐末、五代,既起源早,又历时久;这批敦煌抄卷边塞词或来自边塞地域,或反映边塞战争,或歌咏边塞风物,或抒写边塞情怀,内容丰富多彩;既有雄浑豪壮的征夫的放歌,也有真率热烈的异族的风调,还有哀婉动人的征妇的歌咏,风格多彩多姿。这批敦煌边塞词应该只是整个唐五代民间边塞词创作的一个缩影,它们不仅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与同期文人创作的“艳情词”及边塞词不一样的历史画卷,而且还进一步更新了我们对初期词史的认识:词体的功能并非天生只适宜表现所谓的“艳情”题材,词的体性也并非生来就偏于婉约柔媚的审美类型。
此外,从现存唐五代文人词中,我们也能找到数十首歌咏边塞生活题材的作品。这些文人之作,虽然有相当一部分篇章出自“花间词人”之手,并且有不少作品带有“缘题赋咏”的痕迹,与敦煌民间词歌咏边塞的真实生动相比隔了一层,但它们不仅与敦煌民间词相映成趣,而且以“花间别调”的“另类”身份为唐五代文人词坛带来了新的艺术风采,其下开宋代边塞词创作的词史意义也是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