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孽子?野孩子?——战后台湾小说中的父子家国及其裂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台湾论文,战后论文,孤儿论文,父子论文,家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原刊主持人:程光炜
2005年以来,我们曾经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研究》、《南方文坛》等重要杂志上开辟了“重返八十年代”的栏目,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的问题、边界和方法作了一些初步性的探讨。这项工作,是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前奏和铺垫。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在80年代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相对成熟和高水平的学科方向,根本的原因来自它的“古典文学化”。也就是,不单把现代文学看作是一种活动的历史,同时也把它看成是一个可以稳定下来的历史现象,可以按照研究古典文学的方式,对之进行长时期的资料收集和积累,进行大量和丰富的具体作家作品研究,然后在此基础上,最后把现代文学变成一种有历史来路、前后传承和看得清楚(吴福辉教授语)的文学史现象。在我们看来,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在进行初步的问题、边界和方法的探讨之后,应该向着“现代文学化”的目标前行。中国当代文学虽然具有自身历史的独特性,但是不可能脱离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的血脉联系而存在。在漫长的历史链条上,当代文学也许只是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它是无尽止的中国文学历史道路的一个小小的驿站。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关联,在学理上逐步完成相对完整的叙述,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和看得清楚的学问,这一长期、繁琐和细致的研究工作,需要研究当代文学史的同仁的共同努力。
所谓“父子家国”,意指在传统父权式政治文化体制下,所建构出的一套“家国论述”。它以家族中的父子血缘传承为基础,进而延扩出崇尚完整一统而又位阶井然的社会国家想象。对华人社会而言,这套论述不仅是“古有明训”,早已内化于千百年来的人心之中;即或在中西文化剧烈激荡交会的20世纪,同样具有支配性的影响。即以台湾战后小说发展为例,不仅以父子关系托喻家国沧桑的书写不绝于缕,《孤儿》、《孽子》等书名数见不鲜,研究学者们也习以“孤儿文学”和“孤臣(孽子)文学”等名词,来标示不同时期文学的创作特质。这些现象,一方面印证了“父子家国”之文学文化想象的根深蒂固,源远流长①;另一方面,也引发诸多值得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包括:为什么“家国”的想象必须建构或寄寓于“父子”关系之上?在文学想象与外在政经文化机制的互动进程中,不同时期的“父子”及“家国”,是如何相互定义并辩证彼此间的关系?作为见证、参与历史社会急遽变动进程的重要象征活动,小说,又是如何借特定的美学实践,体现其间的曲折与裂变?
在此,先检视“家”的定义及其与“国”的关系。根据旧说,“家”在空间上为“一门之内”的居所;在组织上,系“有夫有妇,然后为家”。②而“男女”与“夫妇”,又是从自然宇宙到人文社会所形成的枢纽。所谓“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③,即为此观念的具体宣示。这样的一套论述架构,不但标示出由“(夫妇父子之)家”而“(君臣上下之)国”的层进关系,使“家—国”间的联系成为自然而且必然;其“有夫妇然后有父子”之说,也意味着家是重要社会功能之一,即在于通过男女夫妇以完成宗嗣传承和国族赓续。循此,则既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观念的推陈衍生,更隐含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对血缘关系及延嗣欲望的高度重视。由“父子”完成的“传承”关系及“男女夫妇”所发展出的“性别”关系,遂以此成为绾合家国传承的重要关键。
血缘与政治因素外,“家—国”之组构及联系,更因修辞层面的隐喻转喻,益增其复杂性。尤其在文学想象中,“家”所指涉的,往往不止于由亲子血缘关系所构成的“原生家庭”,同时也包括个人所欲归属的“社群”,以及所认同的“国族”。也因此,在家/国与性别论述的纠结互动中,除却有“一门之内”的特定空间定位与想象投射外,当然也兼具现实层面的男女爱欲生育教养,与象征层面的文化历史认同。经由重重隐喻转喻,遂交错出其极复杂的辩证关系。或许,我们未必要将一切个人私密性的文本,都视为詹明信所谓的“国族寓言”④,但却不宜忽略:华人社会特重家/国关系的论述背景,毕竟会使诸多以“家”为主的书写,同时折射出具有“国”之隐喻的文学想象。
以是,回到对战后台湾文学,尤其是男性小说的观照,我们便丝毫不会讶异,何以其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满怀焦虑痛苦的“儿子们”——无论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被逐出家门的“孽子”,抑或是不想回家的“野孩子”,他们在寻家、回家、离家、弃家历程中的彷徨、挣扎,他们与父祖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所呈现的面向容或各异,但个人与家国、过去与现在的辩证拉锯,多半不脱“父子相继”的思维框架。相较于不少女性小说人物能够随遇而安,在台湾落地生根⑤,背负了传承重任的“儿子们”,却要唯(原初的)家国是念,当然是难为得多了。
然而,时空迁易,半世纪以来,台湾政经社会迭经巨变,晚近各种思潮,尤其对过往崇尚中心一统的家国意识多质疑挑衅。小说既为见证,并参与历史社会急遽变动进程的重要象征活动,其间“父子家国”的定义与互动关系,自必随之一再调整改写。饶有兴味的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吴浊流曾以《亚细亚的孤儿》一书,写尽日据时期台湾人民在认同上无家无父的悲哀,为台湾文学树立了“孤儿意识”的里程碑⑥;60—80年代,孤儿退位,逆子孽子现身,先后问世的王文兴的《家变》与白先勇的《孽子》,却各自在有家、有父之余,演义出“逐父”与“为父所逐”的相互对话。然曾几何时,儿子们却又不再以家/父为念,或浪荡街头,或混迹黑帮,90年代以降,包括“大头春”在内的各路“野孩子”纷至沓来,亦成为世纪末台湾小说中的另一奇观。从无家、寻家到有家、弃家,从渴盼整全一统到自我崩解离散,个中曲折,既关乎小说美学本身的操演进程,也是半世纪中,家国社会动荡迁变的另类投影。因此,本文即拟以这些小说为主,循序探勘战后台湾小说中“父子家国”的各重不同面向,及其自我裂变之迹。主要论题包括:
1.何处是儿家?——《亚细亚的孤儿》中的“成家”欲望与性别焦虑。
2.家门内外——家之空间想象与父子传承在《家变》《孽子》中的变与不变。
3.离家之后——野孩子们的废墟意识与情色想象。
一、何处是儿家?
——《亚细亚的孤儿》中的“成家”欲望与性别焦虑
《亚细亚的孤儿》在台湾小说史上的重要性,早经方家论及。主角胡太明辗转于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地区之间,流离彷徨,无所依归,终至崩溃疯狂。此一经历,向被视为台湾文学中塑造“孤儿意识原型”的经典本文。但事实上,小说中的胡太明出身日据时期旧式地主家庭,有家有业,父母双全,绝非一般理解中的“孤儿”。因此论者对“孤儿”的诠解,大都依循以下这段文字,将它解读为个人在历史传承及政治认同方面的彷徨无依:
历史的动力会把所有的一切卷入它的漩涡中去的。你一个人袖手旁观恐怕很无聊吧?我很同情你,对于历史的动向,任何一方面你都无以为力,纵使你抱着某种信念,愿意为某方面尽点力量,但是别人却不一定会信任你,甚至还会怀疑你是间谍,这样看起来,你真是一个孤儿。⑦
诚然,综观胡太明一生,他不仅在日本及中国大陆都遭到排斥,亦曾被迫为日军征召,离乡作战,遍历肉体上的流离之苦;精神上,更同样被放逐于所欲认同的各种新旧历史文化之外,一无依傍,因而兼历了“外部”与“内部”的双重流亡⑧,以“孤儿”喻之,自是良有以也。然则,凸显“孤儿”流亡放逐之苦的同时,内在隐含的,实为一认祖寻家的企盼与失落。此一心情,从吴浊流自述该小说(原名《胡志明》,后来才改为《亚细亚的孤儿》)的命名因由,即清晰可见:
为何“胡志明”要改为“亚细亚的孤儿”呢?因为“胡志明”这个书名,巧合人名,恐被误会不得不改的。原来我命此名有很多寓意,日据时代的台湾人像五胡乱华一样被胡人统治,又台湾人是明朝之遗民,所以要志明,此明字是指明朝汉族的意思,而且这个胡字可通何字,所以可以解释“怎么不志明呢?”⑨
与《亚细亚的孤儿》书可互参的自传体小说《无花果》的篇首文字,则说明得更为清楚:
台湾人的脑子里,有自己的国家,那就是明朝——汉族之国,这就是台湾人的祖国。……
眼不能见的祖国爱,固然只是观念,但是却非常微妙,经常像引力一样吸引着我的心。正如离开了父母的孤儿思慕并不认识的父母一样,那父母是怎样的父母,是不去计较的。只是以怀恋的心情爱慕着,而自以为只要在父母的膝下便能过温暖的生活。以一种近似本能的感情,爱恋着祖国,思慕着祖国。⑩
而“祖”国既是一个具有时间深度的连续体,必有其传承性,围绕着“成家”与“血缘传承”的各种焦虑,于是成为孤儿爱恋祖国之情的一体两面。《亚细亚的孤儿》中,当胡太明自觉“要把自己从这种可怜的境遇中解救出来”时,所切望的便是“能早日建立一个独立的家庭”(11)。想到结婚,便不能不联想到小孩(是否一样会在殖民地受到歧视):
如果结婚,就会生出小孩子来,就是增加和自己一样的人,会被人叫“狸呀”。这“狸呀”一代就够了,何必再来呢?(12)
即或对“皇民化”能否成功的疑虑,无非也是基于“血统”问题的考虑:
他们忘了本国的历史传统,一味希望“皇民化”,妄想那样便可以为子孙谋幸福;……可是,外表纵使能“皇民化”,最后还有血统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13)
以之和曾热衷于皇民化运动的太明同事李导师所言互参,则又可见出“血统”和“传统”在“父子式”家国思维模式中的对应关系:
这些年来,我(李导师)一心一意地从事“皇民化运动”,除了实行家庭“国语化”以外,并且不顾父母的反对,首先实行改姓,我认为自己这一代的艰苦,如果能换得子孙的幸福,还是值得的。可是,现在怎么样?自己虽然朝着这个目标走,结果反而越走越远了。别人有他们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关系,但是我们却没有,这种障碍是无法打破的,到头来我们不过是为人力所无法做到的事瞎起劲而已!(14)
无论是“血统”抑是“传统”,标示的正是线性传承的一脉相连;而由血统“到”传统,则是由生理层面至历史文化层面的平行延扩。也正是如此,关系胡太明如何“成家”的恋爱与婚姻经历,便在一般“大”处着眼的认同困惑外,另有值得玩味之处。
胡太明以日籍女同事为初恋对象,最后娶的却是中国的金陵大学女学生,个中曲折,当然可由个人于国家认同上的取舍抉择层面去诠释。然而,从爱欲机制的运作方面着眼,太明前后爱恋对象的国籍身份容或有异,但与二人互动时,因男性(家国)意识而导致种种焦虑挫折的过程及结果,却是若相仿佛。读者当不会忘记,太明的初恋始于对日籍女同事内藤久子的单恋。看着她跳“羽衣舞”时,他忍不住目眩神迷于那“多么美丽的玉腿”,“眼睛虽然闭上,然而那双洁白的玉腿却依然以柔美的曲线,在他瞳仁间描摹着姣美的舞姿。那是丰腴温馨的日本女性的玉腿,而那优美的舞姿,犹如随风飞舞的白蝴蝶”;久子“穿着鲜艳的和服散步的倩影”,更是“常使太明对她无限地倾慕”。然而“他的感情越冲动,越使他感到自己和久子之间的距离——她是日本人,我是台湾人——显得遥远,这种无法填补的距离,使他感到异常空虚”(15);况且,即使结婚,“以后的生活将怎样?自己这种低微的生活能力,怎么能供养日本女人久子所需求的高度生活享受呢?”(16)。更有进者,即或他亲眼见到久子用餐时“饕餮忘形的丑态”,察觉到久子“无非是极普通的女性而已”,仍然无法免于对她的迷恋,甚至还引发自己被虐自怜的情绪:
自己的血液是污浊的,自己的身体内,正循环着以无知淫荡的女人作妾的父亲的污浊血液,这种罪孽必须由自己设法去洗刷……(17)
此处的久子,固然以“丰腴温馨的日本女性的玉腿”及“穿着鲜艳的和服散步的倩影”,成为太明男性凝视想象中被凝止的“恋物”对象;但现实中,“日本”女性的强势地位,却又处处挫折他的男性(台湾)家国意识,使其迫居于女性(或性无能)的位置,不唯雄风尽失,自惭形秽,甚且还在追“根”究底之下,怪罪到己身所从出的生父身上。此一过程,已初步呈显出:在“父子相继”的观念中,男性主体及家国意识是如何在性别化的国家想象中进退失据(18)。
追求日本女人失利之后,“祖”国的女学生遂成为太明的下一波爱欲对象。在他看来,“由于儒教中庸之道的影响,她们并不趋向极端,而囫囵吞枣地吸收欧美文化;她们依然保留自己的传统,和中国女子特有的理性。”因此,与日本女人久子相同,中国女学生们,遂成为太明凝视下的恋物对象:
太明像着迷似地凝视着这些女学生,她们那纤细的腰肢、娇美的肌肤,以及神采奕奕的秋波,不禁使太明堕入迷惘的遐想中;他似乎意识到她们都是远离开他那社会阶层的高贵小姐。……她们这种细致谨慎的态度,和台湾女性那股粗野的劲儿相比,真不啻有天壤之别。(19)
然而,当他怀着此一将被恋物理想化的心理,终于与中国女学生淑春共结连理后,却又不免失望地发现:妻子不仅固执己见,不愿以主妇的身份料理家务,更沉迷于打牌、跳舞与看戏,使他痛苦不堪。而反讽的是,那位曾经在他追求久子失利,被他大肆归咎怪罪的、流着污浊血液的“父亲”,却又借过去言语观念的耳提面命,再度左右着他的“治家”原则,并成为引发焦虑的源头:
那天晚上的牌局,一直继续到深更半夜,太明因为不愿打牌,顾自己先到卧房里去睡了,但他听到对面房里的牌声和淫乱的笑语,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突然想起父亲时常说的话:“狗(赌)、婊(娼妓)、贼三样,是最下贱的东西。”想不到自己家里,现在竟沾上这种恶劣的风气……他这样想着,外面不时传来不知自爱的妻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放荡的笑声。(20)
凭他的伦理观念去判断,(跳舞)那种情景简直已颓废到无法容忍的地步:男男女女疯狂地在淫乱的旋律中狂蹦乱跳……这种舞场的情景,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也将无法容忍。何况他还亲眼看到自己妻子那妖冶的胴体,在每个男人的怀抱中,依次交换着和他们共舞!(21)
在此,不仅是来自于父亲的“律法”,被太明转向自身,造成被虐的狂想;尤有进者,经由“耳闻”与“眼见”,太明一再被妻子“淫荡”的声音与影像淹没,这更使他在重温类似佛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幻象”(primal fantasy)之余,成为受困于摇篮中的婴童,充满被动无助的“受虐”(masochism)情怀。(22)对此,他当然不是不思改变;只是,面对强势妻子,英雄气短,再度落入女性位置,仍是不得不然的结果:
为了妻,为了自己,为了家庭,非设法整顿不可。可是,要整顿先获得妻的合作,妻恐怕是不会同意的。太明想到这里,不觉冷了半截。他又想勉强以“意见不合”为理由提出离婚,但继而想想象妻这样的女人,一定会把这事在报纸上大登启事的。这样一想,太明的勇气便完全消失了。(23)
正是如此,从恋爱到婚姻,从日本女友到中国妻子,太明的(男性)孤儿意识与成家欲望每每因性别焦虑构成相生相克的紧张关系:孤儿意识召唤着成家的欲望,目的在完成男性主体的父子传承;然而,(试图)成家的过程及结果,却一再挑衅并挫败男性主体,使其频频流窜于男性/女性/孩童等不同的性别位置之间,无所依归,反强化了原先的孤儿感。(24)更吊诡的是,瓦解此一男性主体意识的主导力量,竟然是来自于“父亲”——来自于那个流着污浊血液的父亲,来自于那个屡屡以言语律法宰控儿子的父亲。就此看来,孤儿何尝无父?只因为父之名、父之法、父之血,始终与孤儿一脉相连,挥之不断。
以是,放在文学想象的传统中,《亚细亚的孤儿》纵使从来身世飘零,纵使始终于历史政治认同上无凭无依,但这一以男性为家国主体的、父子相继式的思维模式,实则其来有自,吾道“不孤”。
二、家门内外
——家之空间想象与父子传承在《家变》《孽子》中的变与不变
承前所述,“家”在空间上是为“一门之内”;在性质上,则侧重父子相继式的血缘传承。如果说,日据时期《亚细亚的孤儿》无家无父的悲情诉求,实是以象征形式,从另一方面印证了父权式家国观的根深蒂固;其“孤”与“不孤”的吊诡,正暴显出“父子家国”论述本身的矛盾与盲点。那么,当台湾光复,国民党迁台,台湾子民,俨然已是有家有父之后,其间的空间想象与父子传承,又将如何?50年代以来,蕞尔小岛之封闭自守,威权政体之压抑禁制,每每促使书写者以幽微迂曲的文学形式,体现潜隐于禁制深处的反叛、疏离和寻求突破的企盼。60年代以降,现代主义与乡土文学,即是在彰显向现代化走去的台湾现实难题的同时,发展和建立了一个对立于体制,而且不妥协于现状的文学传统(25);其于家之空间想象,父子之传承关系的体察思辨,自然别有曲折。如70年代、80年代,王文兴的《家变》与白先勇的《孽子》,便曾先后因父子关系的违逆伦常,在文坛引起多方瞩目与侧目。但同样作为“孤儿”的对立面,二书在“家”之空间想象与父子传承关系上所开展出的相互辩证,毋宁更值得注意。
《家变》重点在铺写逆子范晔成长过程中,如何对“父亲”由孺慕而厌弃,终至将其逐出家门的心理变化和实际经过。《孽子》则以被逐出家门的同性恋青少年为主,描绘其离家后多方面的爱欲挣扎。前者发生的场域正是“一门之内”,后者则在家门之外。其间的传承关系,亦因家门内外之不同而显有差异。
先看《家变》。该书在结构上分两条线,一条循英文字母顺序排列,叙述老父失踪,儿子外出寻父的经过;另一条以阿拉伯数字编码,叙述范晔自幼及长,在家中的成长过程。二者交错为文,经营出既是“寻父”,也是“弃”的错综变化。乍看之下,身为人子的范晔在“家”中以下犯上,倒行逆施,是为其所以“变”的重要内容。然而,倘若从传统“孝/肖”观念来重新检视这“一门之内”的父子关系,却会发现:潜藏于《家变》表象之下的,其实有太多的“不变”。而“孝”与“肖”在辩证互动中所产生的矛盾张力,正是左右这变与不变的关键。
本来,在华人传统观念中,“肖”乃是“孝”的重要因素之一。“肖”者,似也,像也。它起于血缘形体容貌上的相连相似,而以志业上的克绍箕裘,传承父业为终极依归。所保证的,无非是从血缘到历史政治文化上的一脉相承,永续不绝。但《家变》最大的颠覆性,却在于儿子的“不孝”,其实正来自于他的“肖”——无论是形貌上,抑是言行作为上。
从形貌上看,早在范晔小时候,父亲就从面象上预言他将来是“不孝”的:
我们这儿子是不孝顺得没话说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们这个儿子准扔弃父母的了,这是个大逆、叛统、扔弃父母底儿子!(26)
但反讽的是,这个“不孝的面象”,却是来自于他的父母自身:范晔具有“爸爸给他的大风耳,自妈妈得来底小嘴巴”,和“自爸爸得来底那种雪白的肤色”(27);“父亲底身体上布遍点点黑痣,母亲身体上繁生着红痣,他的身体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红痣”(28)。不仅于此,在言行作为上,“他的父亲剥吃香蕉就有一门他自己的特有剥皮法,他把香蕉的皮一股儿却下去了,手拿着光光的香蕉肉,致深影响得他至今天也这个样”;“他的母亲一直相信李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一定会得痢疾”,“而他亦竞相信了十几年的时间”(29);更有甚者,他的父亲有高血压,母亲有发晕的毛病(?),每当父亲与儿子发生争执,或父母亲口角时,二人皆会以“哎呀!我不行了!”“我头晕啊!”之类的戏剧性表演,来博取同情,败部复活。如某日范晔与父亲发生言语冲突,对父亲大声咆哮之后:
“什吗?”爸爸他似乎曾跳了起来一度,然后他猛击着右太阳穴跳道:“唉咿,你把我给气死了!我头晕啊——”父亲他手捧着他的头,摇摇荡荡欲跌。
“闽贤!”他的妈妈忙抢上了去叫啸。
“爸爸!”他也不禁的脱口而出,遁出后他才感到无尽的羞耻。而他的爸爸这时晰晰然已经听清楚了他的这一声,因此就霎时间易好多,他的父亲显显的以为他刚刚发出的一声也就是他的屈服的表示。啊啊啊啊啊!(30)
但曾几何时,“肖子”范晔非但深得其真传,还青出于蓝。在父母子三人战事方殷时,领衔演出如下好戏:
他们父母子三个人的战事继续的持续着。到后来他和他父亲的争端遂变成为他们争吵之间的主要项目了。他的父亲于是,忽然间,像他以前的一样演戏(以前证实过是假的)把手遮阻在他的眼前,蓦然间脚步踉踉跄跄地支声吾声着:“呜——呜——我的头好昏啊!”这一回,他,范晔,也把他的手揿按在他的胸怀上,嗫陧着声音的叫道:“唉咿——我的心口那里好痛哟!”他的父亲突呆了,一时也忘掉了他刚才还头昏的。他的母亲也急急撞撞地跑了上去。范晔遂虚声期期艾艾地哀哀着,一手摸按在胸口上。他父母亲现下这一下实叫他给骇得昏了,他的父亲脸貌雪白,他的母亲亦吓得直嚎泣地望着他。范晔便听任他们搀扶着他缓行,咿咿丫丫地坐到椅子上去。待他坐定以后,他的爸爸匆抢去捧了杯热开水来,他的妈妈也高吭地唤着他,叫他快点醒。由是范晔便一小点一小点的饮着白热开水,再后蒙蒙发蒙地微启开眼睛,把声音捏细得像虚弱以极的样子,微声道:“我……啊……我好多了”……(31)
正是如此,当父亲老朽,儿子长成,做儿子的不愿答应负担家计,一径逼迫父亲“继续赖在他的职业上,跟在处里面一些原便已该告退的耆老职员们一式一是”(32),亦是其来有自。因为,在范晔看来,他爸爸原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他要负了责的话他们家也就不会穷得这个形势了。他还且对他的自己的父亲(即范晔的祖父)不负责,就从来没听说过他(父亲)曾拿钱养过他(范晔)的祖父。(33)
而最后老父不堪儿子折磨,终至离家出走,便也就师出有名——因为,谁叫这个做父亲的,先前也曾逼走了儿子的二哥呢?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父(母)子之间的相似相承,为彼此带来的,却不是相亲相近,而是相恚相恨;不是一往直前的线性绵延,而是父子易位后的封闭凝止。这一点,从范晔年幼因“学舌”而被揍一事,便清晰可见:
“到前面去,”妈妈轻音的重说。
“到前面去。”他说。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讲。”
“你学话是么!”
“你学话是么!”
“你还说!”
“你还说!”
“这不要脸的东西!”
“这不要脸的——”
“当心我搥你唷!”她说。
“当心我搥你唷!”
她一巴掌扫到他的臀上,那热热烫烫的感觉,他不吭声。
他爸爸在门前站身。
“甚么事情?啊?你在厨房里干嘛?快给我走!”
“甚么事情?你在厨房里干嘛?快给我走!”
“甚么?你大概欠打了,该好好捶一顿才算是不是?”
“甚么?你大概……咕咕咕咕咕咕!”
“你闭上嘴!”
“你闭上嘴——!”
“我找棍子去!”
“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我找棍子去——好好揍他一顿,闽贤。”
父亲即旋身去找棍杖,并命母亲将他拖到后边屋间里。他母亲立以湿漉的手擒拿他二手猛拉进内。
他父亲找获一把鸡毛帚。父亲把这鸡毛帚在榻榻米上重重挥啪一下,头上毛发因的早时没有梳过现尔干干直翘!他惊痴着,并恨得他发着抖!他父亲从来未曾对他严厉过,尤其更从来未有打他的,况从来他妈妈打他时爸爸都前来劝阻,现在变这么凶煞!你瞧他多可恨!呦!这霎父亲举拂着帚竹逼近袭上。他转过头来脱鹄,他妈妈捕捉擒抱,奉送上给已跟着追上之追杀者!“好呀!哈哈哈哈。”父亲尖笑!随及这个父亲便摔倒他榻榻米上……
他们扔抛他在关着门底房内。他的头皮,两肩,手面,跟腿部全是伤创。他业已平静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进露事后恨色之闪。他是这样恨他父亲,他想杀了他:他也恨他母亲,但尤恨他父亲!他想着以后要怎么报复去,将驱他出家舍,不照养抚育他。……他想他或者应该现下即从家里离去,离了这所家——他走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他。(35)
做父母的嫌恶儿子与自己亦步亦趋,所造成的结果如是。至于做儿子的,则不但在一再揽镜自照中,由憎恨自己与父母的相像,进而憎恨自身(36);更在父亲作出自己以前做过的类似情事之后,大发雷霆——曾经,范晔因缺乏安全感,在母亲出外买菜时,把家中门窗全数拉上,费心经营种种防御工事,被母亲痛责(37);而风流水转,当儿子成年,老去的父亲在外出前将家中门窗一一上锁时,同样引发儿子的愤然大忿:
——这有什么用途?难道这个样就可以防制盗贼进来了味?以是他不禁愤然大忿,啸着道:——
……
“门打开来!门立刻给我打开——”(38)
只是,如此情节,重点已不再是亲子之间单向传承的“克绍箕裘”,而是反子为父,父子易位,从而于一封闭空间之内僵固凝止。小说中,老迈的父亲“经常的时候皆穿他的孩子(范晔)的换下太旧的某些长西装裤子”;“他的那一双木料拖板居竟然被他蹭磨得只余下了半只脚板的尺号,削削如刀般的两小片,恍然若是牝是两只三岁小孩的玩屐”(39);他当街仰着脖子吃孩子吃的囡囡酥(40),在饭桌上被范晔当孩子般地詈骂,甚至遭到儿子不许他吃饭的处分(41),斯情斯景,在宣告着他的“返老还童”——返转至孩童/儿子的位置,以致“父承子志”,亲身实践了儿子幼时欲离家出走而未可得的幻想。由此看来,《家变》中的“家”其实没有“变”,因为这“一门之内”,永远是以“父”为主为尊;这个“父”,不是特定的个人,而是父权体系中的一个位置,一个名号;这个“父”,永远不会从家中出走或消失;出走或消失的,不过是曾经留驻在这位置上的、不断挣扎于各种焦虑痛苦之中的男人。(42)
然而,《家变》毕竟又还是有所“变”的。只是,它的“变”,不在于做儿子的如何承继或篡夺了父亲的地位,而是儿子在晋身为“父”的同时,竟断然声明:
“我将来,我现在发誓:我不要结婚!假使或者背叛了是一誓矢的话,我也一定断断不会去生养小孩子女生出来!我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去延续范姓的这一族线的族系流传了——”(43)
似父肖父的最后,竟然是一再地自我否定,自我绝灭。证诸小说结尾,儿子与妈妈共居于一门之内,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完全没有结婚生子的迹象。而范氏族系果真因他及身而止,家门之内果真不再有父子传承,这才是真正的不孝/肖,真正的“家变”吧?相形之下,范晔的二哥——那位曾经为了要与台籍酒家女结婚,与父亲屡起冲突,终于为父所逐,愤然离家的二哥,却在离家后另立门户,结婚生子(44),这是否反而是另一种“孝/肖”?而离家之后再度成家,这“家”究竟是变了,抑或没变?
也正是在这一层面,继《家变》之后而现身的《孽子》,便格外引人瞩目。本来,此一书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孤臣孽子”,以及它和“孤儿/孤臣文学”的关联。但实际上,它非但无关于政治上的反共怀乡,反而在一般的家/乡/国之外,投射出另类的空间想象与认同取舍;其中的父子(传承)关系,也因主角们的同性恋身份,产生诸多变化(45)。
对照《家变》,同性恋的“孽子”们所以被逐于家门之外,正是在于他们的不孝/肖——不能如常人般结婚生子,绵延宗嗣;不能如他们的父亲一般,效命沙场,立功受勋。因此,不同于“二哥”被逐后犹可另立门户,依凭血缘传承而自成一“家”,身为人“父”;孽子们的世代传承,遂不再以血缘关系为依归,转而发展出各种“错位”式的薪传模式。它一方面是以想象中的父子错位,多方嫁接原先断裂的父子关系;另一方面,则是以“黑暗王国”为据点,经由“同志”们类似经验的前承后继(另类的“肖”?),自成一“可歌可泣,不足为外人道的沧桑痛史”(46)。即以公园里的总教头,黑暗王国的开国元老杨金海为例,他“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后来为了要供养“宝贝干儿子原始人阿雄仔”,偷领父亲存款,与父亲闹翻,而后便进驻公园,成为大家长。看他屡屡以“儿子们”、“败家子”等称谓招呼园内的年轻子弟们,即为一例。再就傅老爷子与孽子们的关系来看,傅虽然逼死了自己的同性恋儿子傅卫,孽子们纵使不见容于生父,但傅将原本买给儿子的亚美茄手表送给吴敏(47),让李青睡儿子的睡房,穿儿子的外套,要他“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一样”(48);而过世后,这些孽子们又都为他披麻戴孝,守灵抬棺,执孝子之礼,这不也是另一形式的父子传承,另一种“孝”行表现(49)?
至于黑暗王国中的世代交替,则前有赵无常、杂种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野凤凰阿凤“四大金刚”,后有鲤鱼精李青、狐狸精小玉、耗子精老鼠、兔子精吴敏“四个人妖”;除夕夜里,黑暗王国的老少子民们,全都“平等的立在莲花池的台阶上,像元宵节的走马灯一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无邪,或是沧桑堕落,我们的脚印,都在我们这个王国里,在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留下一页不可磨灭的历史”(50);尤其是最后,李青在莲花池畔,发现了十四五岁的少年罗平,与他初进公园时一般,“吓得全身发抖,缩在一角直打战”,而“他躺卧的地方,正是我第一次进到公园来,躲在亭子中央,睡卧的那张长凳”(51),而后,他带着罗平跑步回“家”,其间的薪传意义,不言而喻。
经“错位”而完成传承关系,一方面固然是“原生家庭”中种种伦常关系“怪胎情欲化”后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也在改写传统“家”之定义的同时,改写了关乎“国”的空间想象与认同取舍。孽子们既是被父亲放逐于家门之外,其活动的场域自然不会是单纯的“一门之内”。由于人数可观,各路人马纵横汇聚,所交错组构出的,已不止于“家”,甚至还因此立了“国”——如全书一开场,继主角李青为父所逐的叙述之后,就是一段对新公园中“我们的王国”的描述(52),此一王国,既有着属于自己的疆域,又有一页页“不可磨灭的历史”,更有着捍卫疆土的“军事行动”(53),俨然已具有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的规模(54)。它以同性情欲为认同依归,固然使此一家,国的空间想象可因时因地制宜,充满机动与流动性(55);但另一方面,由于公园地处台北,出生、成长于斯的众孽子遂同时具有“新台北人”身份,因之而发展出的,又未尝不是另一种“台北想象”。(对此,笔者已有另文专论,兹不赘言(56)。)
承上,我们已可初步看出《家变》与《孽子》间不少有趣的对话:从空间上的“一门之内”,到可以“逐兔子而居”的开放机动;从父子关系上的以血缘为赓续依归,到可以充满各种情欲流转,经由想象错位以嫁接传承,其间实内蕴了诸多孝与不孝,肖与不肖间的纠结辩证,传统观念里关乎“家”与“国”的定义,便也就在这一过程中,被不断地置换改写。不仅于此,《孽子》至少还有其他三点值得注意之处,其一是,“孽子们”出身背景各有不同,早先以父子传承为主的家国想象,遂因“母亲”角色的逐渐吃重,以及“孤儿”“孽子”“野孩子”共聚一堂,交错出益形复杂的面向。其二,从空间认同方面而言,众“孽子”生于台北,长于台北,相对于“先父母辈”的《台北人》,俨然具有“新台北人”的姿态,即或“家/国”之想象流动不居,但“台北”,却又召唤出另一新兴的个人/家国主体的想象。其三,“黑暗王国”及“安乐乡”,固可视为具有“怪胎”性格的大家庭,但孽子们以之为据点,聚众活动,并一致服膺“师傅”杨金海的领导,又未尝不兼具江湖“帮会”性质,成为家与国之间的特殊社群,并以对立于一般规制律法的姿态出现。而这些,恰巧都为90年代以后的文学想象,开启多样化的端绪。
三、离家之后——野孩子们的废墟意识与情色想象
20世纪80—90年代以后,台湾的政经社会急遽变化,文学书写亦因此而呈百花齐放之姿。“国家”解严解禁,“政父”威权不再,文学中的“儿子们”,似乎也不再以家/父为念,纷纷走出家门之外,寻找自己的天空。而离家之后,他们是否从此不再回家?
承前所述,《孽子》中的儿子们虽总其名曰“孽子”,可是仔细勘察,却会发现:他们其实各有不同的身世背景,就李青、王夔龙而言,他们有家有父,因同性恋行为而不见容于家/父,被放逐于家/国门外,每每于苦痛悔恨间挣扎煎熬,不能自已,算是相对“正宗”的“孽子”。至于老鼠、小玉等人,则有的是自小没了爹娘(的“孤儿”),有的是有母无父,成天在外鬼混的“野种”。(57)与王夔龙共同成为公园中“龙凤传奇”之主角人物的“凤子”阿凤,则不但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从小在天主教的孤儿院中长大。(58)而且从开始牙牙学语时,一教他叫“爸爸”、“妈妈”,他就哭泣,好像“生下来就有一肚子的冤屈,总也哭不尽似的”(59),隐然是孤儿、孽子、野孩子的三位一体。其中,有家有父者犹或以冤孽沉沦的自苦悲情,呈现男同性恋的污浊阴暗面;有母无父者,则已初步展露出戏谑自得的“酷儿”姿态。如父不详的小玉,曾领衔击节大唱《人妖歌》(60),即俨然是以“露营/淫”、“敢曝”(camp)的方式,为90年代新兴的酷儿政治发出先声(61)。于是,从范晔肖父之外亦偶有肖母之处开始,到李青虽然长相像父亲,后来却学习母亲、认同母亲(62),以迄于小玉之有母无父,可以带着“母亲那里借来的一双桃花眼”(63),随“性”之所至,乱拜干爹,其间“爸”权之消长、“父”系之有无必要定于一尊等问题的微妙转折,似乎已依稀可见。
不仅于此,《孽子》中,众家“儿子”们汇聚起来,乍看像是孤儿、孽子、野孩子的大会串,可是总体而言,最后孤儿、孽子渐次淡出,野孩子当仁不让,竞相崭露头角,已是大势之所趋。且不说小说中,杨教头、郭公等父辈们,屡以“野娃娃”、“野孩子”等称谓招呼这些子弟们,子弟们也每每自认“我们的老窝遍布原始气息,野性的生命力”(64)、“我们血里就带着野性”(65)。而艺术大师郭公更扬言“只有莲花池头的那群野孩子,才能激起他对生的欲望”,安乐乡酒馆开幕,他慨然将自己的得意杰作《野性的呼唤》巨幅油画借给酒馆悬挂,画中主角,就是公园中的“野凤凰”阿凤(66)。凡此,皆在凸显儿子们在“孤”、“孽”表象下所蕴藏的“野”性潜能,以及它在长久被压抑之后,一触即发的原始能量。90年代以后,各路“孩子”趁势而出,自当不是偶然。
相对于“孤儿”之无家无父,“孽子”之为父逐出家门,亟盼回家而不可得,“野孩子”则无论是否有家有父,率皆在外浪荡,不以回家或寻父为念。甚至于,原先兼具物质性与精神性依凭空间的“家”,在野孩子们的眼中,实不啻为废墟一片;先前曾被挫折压抑的种种情色欲望,又经与此一“废墟意识”交相辩证,为父子关系及家国想象演义出另番新貌。其间的曲折变化,或可由李顺兴的《废五金少年的伟大梦想》、“大头春”的《野孩子》,及吴继文的《天河撩乱》三书循序见之。
90年代初期,成群结党的“野孩子”们,以“废五金少年队”为名,在李顺兴的《废五金少年的伟大梦想》一书中率先登场;随后,“大头春”的《野孩子》继起,叙述主角“大头”离家出走,变成“野孩子”的经历。他们不让莲花池畔成立的“黑暗王国”专美,“废五金少年”们,在户籍所在地富贵里,创立一名曰“废五金少年队”的少年帮派;《野孩子》里的“大头”,则在离家之后,同样走进了黑帮混迹的“废车场”。不同的是,孽子们假黑暗王“国”相濡以沫,为的是于其中寻觅“家”的温情;少年队在“家”之户籍地创帮立派,却是以狂想搞怪,暗暗颠覆了一般人对“国”的想象。此帮派成员包括恶蛟仔、唐图、阿凸、九怪、黄酸桶、543等人,而以恶蛟仔和唐图为主。前者老爸是龟公,老妈是鸡夫人,后者则有个酗酒成性,热衷党外示威运动的老爸。这批不良少年平日偷赛鸽、烧教室,坏事做绝,在校最拿手的学科却是历史和三民主义,作奸犯科的同时,犹时刻自许为东林党人和“中华民国总统”。其中,恶蛟仔曾创作入帮歌曲一首:
恶蛟思想,吾党所宗,以扩地盘,以便称雄。
1234,一起冲锋,精力不泄,就上胡同。
人生刺激,尽在其中,此情此理,天下皆通。(67)
唐图则在筹组新党的同时,不忘先撰述“唐图思想”一册,形塑自己的“伟人”形象,其第一章曾以如此文字,扼要简介伟人生平:
唐公图,降生于依山傍水、风光秀丽的富贵里,自幼生活贫困,聪颖过人且事亲至孝,邻人皆以神童称之。及长,饱读卷书,遍览各地,体察风情入微。时因感社会之不公,民智之不启,遂奋力传播新思想。因其思想承续中国文化道统,故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孙文唐图乃一脉贯通。尔后,公以壮烈心志,投身改革运动,遭当局忌恨,屡下囚。出狱后,公不改其志。因长年劳心劳力,累至心脏旧疾复发,暴风雨中谢世。是夜,神哭鬼泣,天地悲鸣。公临终前犹高喊:“努力、奋斗、救台湾。”遗嘱骨灰挥撒台湾天空。其爱台湾之心,令人涕零,其精神光昭永恒,万世景仰……(68)
前者,明显是“国歌”的帮派版;后者所谐拟的“伟人”,更是教人心照不宣,呼之欲出。后来,一窝菜鸟被送进少年监狱,又在狱中与“大陆帮”纠缠斗殴,“扛着马桶水缸‘反攻大陆’”(69),两败俱伤。出身绿灯户的恶蛟仔,于睡梦中造访兄弟九四所经营的“绿灯大饭店”,受邀为门楣题赠对联,他信手拈来,送出的竟是蒋公嘉言一幅:“生活的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的生活,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的生命”,横额“礼义廉耻”。(70)尤其反讽的是,尽管后来唐图改过自新,狱中苦读考上大学,终于得以回“家”去也,他那患有迫害妄想症的父亲,却早在数月前“决定离家出走,用竹篮盛了祖先牌位,点上三枝线香,提着出门去。流浪三天,仍然无法摆脱塞满白眼珠子的天空”,于是,回家之后,封锁窗门,引爆瓦斯,刹那之间,家毁人亡。(71)因此,小说最后是这么结束的:
唐图强硬克制心脏的超速奔动,一步一步一步踉跄踩进富贵里。意志坚撑,要给妈妈一个惊喜,要妈妈再度烧香拜神明、感谢上苍保佑,要……
唐图渴望妈妈第一个搂住自己的身体。……
唐图终于跨进唐家庴大门。一座废墟。
体内库存酒精爆炸心脏的同时,唐图吐出:
“妈妈——我回来了——”(72)
家已毁,父已亡,国家神话频遭颠覆,过去父子传承式的家国想象,至此分崩离析。而回家后的(野)孩子,又将是否,以及如何,与母亲开启不一样的家国传承?抑或是,母亲当家,也未必尽如人意?不数年后,大头春的《野孩子》继起,正是在母亲当家的背景下,就“家”的相关问题予以进一步反思。
与《孽子》及《废五金少年》相对照下,《野孩子》于“家”之定义的反思(或嘲谑),至少可由三方面循序观察:1.原生家庭的结构变化;2.“家”之定位与溯源的虚妄;3.家庭/社群消亡毁灭之必然(?)。
在原生家庭的结构变化方面,继《孽子》对“母亲”的认同倾向益形强化、《废五金少年》的家毁父亡之后,《野孩子》的故事则根本就从“女人当家”说起。于是,不同于李青的母亲始终受到父亲压抑,化骨成灰犹不忘返家,小玉母亲身为酒家女,犹对遗弃她的小玉父亲不能忘情;“大头”的母亲,不仅身为“广告界女强人”,他的家,更自始至终就是个父亲已经“落跑”,一切由母亲做主的家。它是这样《开始》的:
开始是这样的:我爸爸突然不见了。这种事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在我的梦里,梦中我妈妈穿着绿色和黑色的格子短裙,把我从一年三班的教室里叫出去。她化过妆,所以嘴唇很红。在走廊上,她抱我起来,大声笑着说:“你爸爸不见了,我们走吧!”(73)
然而即或是母亲当家,在学校与师长发生冲突后,大头还是对家一无留恋,决然离家出走。或因职业身份使然,大头离家后,“广告界女强人”曾亲自设计文案,制作寻人广告如下:
……孩子!妈妈在这里,家在这里,回家的路在你心里;给妈妈一个机会:让我们一起成长!(74)
父亲落跑,母亲当家,儿子离家出走,不再回家;这是原生家庭结构的变化。但母亲“巧手制海报盼儿早归”,在报纸媒体渲染炒作下,又不过只是“关怀青少年新时代文教基金会发起大型劝募活动”的一部分,“将由基金会负责印制、分送超商、便利商店KTV等青少年经常出入的场所张贴”(75)。《野孩子》对“家”之相关问题的质疑与嘲讽,由此已初见端倪——“家”是什么?母亲当家一定会比父亲当家来得好吗?浮游于后现代各类信息媒体与言谈论述之中的“家”,将如何,或是否有必要,寻求定位与归本溯源?
而大头小时候,爸爸为他所说的故事“流浪的王子”,或许正是对家之定位与溯源这问题的寓言式嘲谑:到处流浪的王子频频向别人询问自己的王国皇宫和爸妈在哪里,殊不知所有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关于“家”的信息,其实都是自身记忆(虚构?)在众多言谈论述中的反复编织与一再虚构(——“回家的路在你心里”?)以至于,任何故事都“变得很模糊;模糊到你怎么说都可以的程度”(76)。原生家庭既已裂变丛生,“家”之一切定位溯源又终归虚妄,那么,家还有存在或记忆留恋的必要么?在“大头春”频频剥解之下,我们遂不难理解,为什么全书结尾,大头与阿妮根据这故事所玩的游戏,是如此进行并结束的:
“我记得我离开家了;可是我不记得我到过什么地方”公主说。
“我不想知道你到过什么地方;可是我想知道你学会了什么?”聪明的人说。
“我记得我学会了忘记;可是我不记得我忘记了什么。”阿妮说。
“我不想知道你忘记了什么。”我说:“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忘记的。”(77)
原生家庭可以裂变如是,具有帮会性质的各种社群家庭,是否也同样难免于崩解离散——甚至毁灭消亡?小说中,“大头”离家之后,所混迹的地方是“废车场”,它是黑道帮派的活动据点,其中成员虽都不是同性恋者,但以“场”为“家”,看来也像与《孽子》莲花池畔的黑暗王国遥相呼应:
刚到“家”的时候我有一点害怕——那是一个在汐止附近的废车场……(78)
他为什么会把废车场说成是“家”呢?(79)
然而不同于“莲花池”犹有往生救赎的寓意,“废车场”却是“带人去处理掉的地方”(80),任何事物“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完蛋了”。(81)黑道火并之下,“家”之成员每每因刀口舔血而多流动改易。身陷其中,大头摆布由人,最后,牯古落跑,他与小马飞车冲出,却不幸惨死车内——这是印证了“家”之崩解消亡的必然?抑或是背书了“家”在社会发展中的超稳定结构,并内蕴为“回家”的当然召唤?而父子相继离家出走,这是否反而又形成另一形式的父子传承呢?
由此,也促使我们把焦点从原先据血缘而完成的父子传承,再次转移到由同性恋/同志/酷儿所铺展出的另类传承关系之上。从这一层面检视吴继文的《天河撩乱》,或许又可见出另一番曲折。事实上,90年代以后,台湾小说中的同志酷儿数见不鲜,俨然已在世纪末的文学想象中自成一脉。酷儿风发自得,活力四射,兼以性别认同流动不居,情欲探险百无禁忌,不以家/父为念,相对于充满悲情苦痛的孤儿孽子,何尝不是“离”文学(悲情)传统之“家”出走的野孩子?纪大伟、陈雪、洪凌之作,是为代表。《天河撩乱》继踵而出,却在屡屡关注性别认同问题,并具有酷儿小说变性情节与情色想象的同时,再度转向扣问生命源初、追寻自我定位与家族秘密的传统路径上去(这会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么?抑或是狂野之后,终究要“回家”的孩子?)。该书以两条线交错叙述,其一是以两位同性恋者——时澄与动过变性手术的“姑姑”成蹊为主角,叙述二人各自情欲追寻之途上的颠踬困顿,及彼此间相亲相近又相濡以沫的情谊。时澄、成蹊以肉身为道场,历经种种情欲摧折而身心俱伤,正是在性别流动变换历程中,再次操演了世纪末的“情色想象”。其二,则是沙漠探险队,对那“一出现即不存在、一显影即成亡灵”、“漂泊的湖”的探勘追寻历程。它以荒漠大湖楼兰废墟为场景,佐以千百年逝者如斯的时间流程,乃是在不断的时空迁变之中,为“废墟意识”作出另番见证。其中,若再细勘时澄的家族秘密,前述家国论述,又可经此“情色想象”与“废墟意识”的交相辩证,另见新貌。小说中,姑姑原来是伯父的原委,固然早经披露;但时澄竟原是母亲与伯父成渊所出的事实,却是故事结束前最后的高潮。时澄与密友鸿史临(诀)别时,曾有番应对,为此一错乱身世,留下十分暧昧的诠解空间:
鸿史临上车前,在站台上与时澄道别,突然问他:“很抱歉,问个失礼的问题,就是你父亲和你伯父,你为什么老是跟他们吵个不停?”
“哦,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父亲。”
鸿史似懂非懂,干笑了几声,好像是说:“你们这个家族,啧、啧、啧……”(82)
的确,“你们这个家族”,人丁不旺,却有多人离家去国,长期行方不明,为的只是要各自在情欲与政治荒漠中上下求索。发展到最后,“姑姑”可以成为母亲,伯父竟然是父亲,原先的父亲,虽要易位为叔父却仍不失父亲的名分,其伦理纲常之紊乱错综,亲属名分之浮游不居,岂不也与那水道屡迁的大湖长河若相仿佛?天河撩乱,人事倥偬,再多文明构设,人为限囿,毕竟难敌自然时空的流转迁化——礼制纲常,挡不住情欲力道的摧枯拉朽;正如同精心修筑的拦河坝,终要被秋天满潮的孔雀河水冲走(83);饱经情欲沧桑的身体,不免在时间长流中灰飞烟灭,何尝不是楼兰文明终成废墟的一体多面?以是,承续于《废五金少年》中的“家”已成废墟,《野孩子》中的大头竟以身殉,《天河撩乱》又进一步展演了从身体到家国,从自然到人文的兴衰劫毁。只是,既然一切缘起性空,探险队员又何苦寻寻觅觅,一意溯河源流,追访那若显实隐的大湖原址?“姑姑”生命垂危时,对时澄的一番表白,因而耐人寻思:
说来奇怪,也有点可笑,我有爱人,也有许多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实实在在感觉到“家人”这种东西。不是血缘上的家人,也许是你出现的时候吧,正好是我的身体和心理都跨越了一大步,迈向另一个成熟期的当口,我第一次觉得我是一个母亲,而你是我无性生殖的产物,我的孩子,我们属于只有两人构成,却完整具足的特别家族。可能是这样,我才会对你讲一些本来并不准备向任何人透露的事,好像自然涌现的乳汁,我只能用我生命的秘密哺乳你。(84)
在此,明明是“姑姑”,却可以作为母亲;虽非直系血亲,一样可以绵延传承,其关键,便在于“生命”秘密的相亲共享。依循此一脉络,则性别尽可流动不居,家国容或与时俱迁,大湖的追寻,很可能只是一场枉然,但生命本身的相证相成,似乎仍将绵延出自得自为的一脉相承。这就有如千百年来,罗布泊虽屡改水道,终至消亡不见;楼兰古墓女尸沉埋安息两千年,无人闻问;但都得以被有心的探险队追寻探勘,见证它/她曾经的存在(85)。时澄初读探险者札记时的悸动,因此可视为对前述“废墟意识”的回应:
即使人生只是一条简单的河和它寂寞的流域,即使世界只是一座漂泊的湖,而时间以无边无际的荒漠包围着这一切。
或许会有一个“我”,跌跌撞撞也好,迷迷糊糊也好,轻松愉快也好,有一天突然从蜃气楼的幻影中走来,见证他短暂的存在。(86)
自然景象文明兴废与情欲沧桑相互映照,交织出的,竟是超越于世俗父子家国的生命观照,这当是《天河撩乱》在世纪末文学想象中别树新帜之处。然而,偏于宗教性的自我救赎,会不会只是出世理想的一厢情愿?诗情化的悲怆与度脱,会不会反而暗示了现世中父子家国论述的牢不可破,令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无论是溯源定位抑或是漂泊离散,是对传统父权论述的拆解超越,抑或是欲解还结,歧路徘徊,其间的依违挣扎,因此值得一思再思。
四、结语
孤儿?孽子?抑或是,野孩子?在传统唯父子传承是尚的家国观念影响下,我们从《亚细亚的孤儿》一路下来,委实看到台湾小说中太多悲苦沉重的“儿子们”。他们或徘徊于家门内外,或挣扎于父子冲突之间,追寻个人定位的同时,每每折射出一定的社会迁变、家国沧桑。传统父子式家国观本身的盲点与自我裂变之迹,亦于焉可见。据前所述,日据时期殖民地无父无家的认同困境,召唤出《亚细亚的孤儿》的成家欲望,然而随之而生的性别焦虑,却正暴显出“父子家国”本身的矛盾与盲点。尔后,台湾光复,国民党迁台,从象征层面看来,台湾子民,俨然已是有家有父。但“家”的空间限制,“父”的威权性格,在引发父子间的紧张冲突。60年代以后,《家变》《孽子》相继问世,一则在官方文艺政策之外,发展并建立了一套对立于体制,且不妥协于现状的书写模式;再则,也就传统“家”之空间想象和父子传承关系方面,多质疑反思。依违于新旧世代交替之间,《家变》正是聚焦于“一门之内”,以“家”之发展过程中的诸多变与不变,质疑了父子间孝/肖传承观的正当性与必须性。而《家变》之后,《孽子》现身,其以“黑暗王国”与“安乐乡”的空间想象,标示出“家国”定位的流动与机动;以错位式的父子传承,改写线性的血缘关系,隐隐是对《家变》的质诘作出回应。然而,随着政经社会文化的巨变迭生,90年代以后,“野孩子”们的废墟意识与情色想象甚嚣尘上,看似愤懑颓废,交相辩证之下,毕竟仍在传统思维模式之外,别开生面。这一系列文本所铭记的,亦正是半世纪以来,文学想象与外在环境及文化机制的互动进程。而今,旧世纪已去,新世纪已来,殖民统治也好,威权体制也罢,终究已成明日黄花。展望未来,“儿子们”是否可以脱胎换骨,不再悲情苦痛?儿子之外,是否还有“女儿们”跃跃欲试,想要定义或改写未来的家国传承?放眼新世纪的台湾文学,此一模式又是否有将被深化转化或跳脱超越的可能?这些,或将是我们面对台湾文学研究时,值得继续关注的问题。
注释:
①陈芳明(宋冬阳)先生讨论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时,曾对“孤儿文学”有详尽论述,参见《朝向许愿中的黎明——试论吴浊流作品中的“中国经验”》,《文学界》1984年第5期,第127-146页;《战后台湾大河小说的起源》,陈义芝主编:《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台北:联经,1998年,第84-99页等文。简言之,“孤儿文学”系以台湾本土作家的创作为主,呈现日据时期台湾人民的抗日历程,以及辗转于日本、中国与台湾地区之间的认同困境;“孤臣(孽子)文学”的作者则多为国共内战后,随国民党播迁来台的外省籍作家,曾大兴于50年代的反共怀乡文学,便正是“孤臣孽子”之情的具体映现。在此,孤儿之无亲无依,孽子之欲亲其亲而不可得,其所承载的伤痕苦难,及后续的影响流变,见证的正是近百年来家国历史的沧桑迁变,在台湾文学史上,当然意义重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两种文学的产生背景有别,诉求重点殊异,其假孤“儿”孽“子”之名以托寓满腔忧愤心事的做法,却又明显有其异中之同——孤儿孽子原都只是现实家庭中失怙失爱之子辈的通名,在此转为国族认同与原乡追寻时无所依归者的总体喻称。以“家”喻“国”,除却修辞层面的考虑外,也传达出传统文化文学视家国为一体,二者可互为表里、彼此托喻的内在感知。再者,“儿”、“子”的原意虽未必专指男性子嗣,然两类文本不仅皆多着墨于男性人物的挣扎幻灭,其着重父子传承,唯“祖”国是念的言行表现,同样不经意地流露出崇尚中心、追求线性发展的男性意识形态。
②分见朱熹:《诗经集注》,《周南·桃夭》注文,朱熹:《诗经集注》,台北:新陆,1957年,第4页;郑玄:《周礼·地官·小司徒》,《土地家七人》注文。又,关于“家”字的造形及本义,历来众说纷纭,此处取一般通行之义。
③王弼等正义,《序卦》,《周易注疏》九卷,中华书局,第1920-1934页。
④詹明信在《多国资本主义时期的第三世界文学》中曾提到:“第三世界的文本,即使那些似乎是属个人私密性的,同时具有一种适当原欲的动力作品,必然会以国族寓言的形式投射出一种政治的面向:个人的命运永远是一种寓言,含有第三世界公共文化和社会的战斗情势之寓意。”
⑤早自50年代、60年代开始,台湾女性小说家及小说人物即对“家/国”有不同思考与观照,“当官方意识形态还停留在将台湾设订为反共的跳板时,抵台的女性作家已然放下行李,思索着新居布置的问题了”。参见范铭如:《台湾新故乡——五十年代女性小说》,淡江大学中文系编:《中国女性书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学生,1999年,第349-380页。
⑥按:《亚细亚的孤儿》虽成书于战前,但正式发表,却在战后。再者,该书原名《胡志明》;《亚细亚的孤儿》之书名,亦是首见于一九五六年所发行的日文版(日本一二三书房印行)。故论者成以之为体现战后台湾小说中“孤儿意识”的重要代表作。
⑦(12)(13)(14)(15)(16)(17)(19)(20)(21)(23)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远行,1977年,第181页,第111-112页,第228页,第270页,第34页,第34页,第36页,第121-122页,第152页,第155页,第152-153页。
⑧“外部流亡”与“内部流亡”之说,参见陈芳明:《战后台湾大河小说的起源》,陈义芝主编:《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台北:联经,1998年,第84-99页。
⑨吴浊流:《回顾日据时代的台湾文学》,《黎明前的台湾》,台北:远行,1977年,第63-64页。
⑩参见吴浊流:《第一章:听祖父述说抗日故事》,《无花果》,台北:前卫,1988年,第35、40页。此外,吴浊流亦曾在其他篇章中多次表陈其“志明”之心,如在《黎明前的台湾》一文中亦曾提及:“台湾人的祖先当然是汉民族……思想上往往没有归宿而眷恋着祖国,因此台湾人把死称为‘回唐山(中国)去’。”见吴浊流:《黎明前的台湾》,第111-112页。
(11)太明所以有此一念头,表面看来,不过只是在南京时寄人篱下,与屋主的饮食习惯及生活方式不能配合;但该书既旨在体现日据时期台湾人民的认同困境,则个人不适应于异地生活,未尝不是其彰显此一主题的另一形式。参见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第126-127页。
(18)早先郁达夫的《沉沦》,已开展出类似的书写模式,只是郁达夫最后所怪罪的“祖国”是一“阳性的母亲”(说参周蕾的《爱(人的)女人——被虐狂、狂想和母亲的理想化》,《妇女与中国现代性》,台北:麦田,1995年,第235-330页,吴则着眼于生理血缘方面,是为其不同处。
(22)“原初幻象”的观念出自佛洛伊德的《两性生理差异的一些心理结果》一文;佛指出:“极幼年时期的孩童经聆听父母交媾而开始最早的性兴奋经验,而拜其事后效应所赐,此事件可成为孩童整体性欲发展的起点”;而“原初场景”所牵涉的听觉与视觉,遂成为建构(男性)孩童性别与性欲取向的枢纽。此一论述曾在精神分析的电影理论中被有效运用及印证,详参Kaja Silverman,Male Subjectivity at the Margins.New York:Routledge,1992.张小虹:《怪胎家庭罗曼史:〈河流〉中的欲望场景》,《性/别研究》1998年9月,第156-178页。
(24)太明的婚姻一开始便在无奈无力的状况下勉强维持,其后虽生了一个女儿(不是儿子!),但不久太明因政治因素被捕下狱,越狱潜返台湾后,与妻子、女儿几乎没有联系,婚姻有等于无。因此他最后也坦承:“做过很多事情,但没有一件事情有结果,恋爱问题也是一样。”参见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第277页。而他与“祖”国女子的婚姻挫败,及因紫金山而为其女儿取名“紫媛”,亦当有其家国历史认同的喻意在焉。
(25)参见施淑:《现代的乡土——六七○年代台湾文学》,《两岸文学论集》。台北:前卫,1997年,第304-310页。
(26)(27)(28)(29)(31)(32)(33)(35)(37)(38)(39)(40)(41)(43)王文兴:《家变》,台北:洪范,1978年,第25-26页,第54页,第25页,第155页,第162页,第171页,第156页,第51-53页,第84-85页,第151-152页,第173页,第176页,第192-193页,第183页。
(30)王文兴:《家变》,台北:洪范,1978年,第152页。类似的情节曾反复出现多次,分见,《家变》中的第123、127、133页等。
(34)范晔的二哥是范父原配之子,范晔的母亲是为续弦。他因婚姻问题,屡屡与父亲发生冲突,最后不堪父亲一再干涉,“兹此以后一刀两断的,挣脱出了他们的家”。参见王文兴:《家变》,第147页。
(36)如第156页即有如此叙述:他的确许许多多之方面像他底父母亲,更尤其像他之父亲,不错,自进大学以来便有了很多的人说他好像他的父亲,他听到了感觉无尽的棰痛、是真的,检讨了起来,叫他更加的难过,他的一些懦弱,跟某些缺乏进夺的情况的确就像他的父亲。而他对于这种缺点却不能泄恨于他的父亲,因为是他的情况已势成他理必先憎恨他自身。
(42)由此,我们亦不难了解,为什么《家变》自始至终都一再提到“家”与“门”。如金书一开始,写的即是“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第1页);范晔小时候最先认识的字之一,便是“门”(第17页);从小被母亲耳提面命的就是“家住在什么地方?要是给拐婆拐走了,要跟警察怎么说的?说家住在那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能流利地答出家住在“厦门堤尾路五巷六号”,但当母亲再问:“爸爸叫什么名字?警察要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怎样答他?”结果却是:他忘了。(第19页)而当他具有经济能力,能够当家做主时,他便把他和父母亲两个房间中隔的纸门换成了木门。(第180页)俱见王文兴:《家变》,台北:洪范,1978年。
(44)二哥结婚后育有二子,范晔曾于父亲失踪后去他家找他,无功而返。参见王文兴:《家变》,第186-189页。
(45)前此,张小虹教授已从酷儿阅读的角度,就“阳物父亲”与“肛门父亲”、“恋童情结”与“恋弟情结”,以及“原生家庭”与“怪胎家庭”间的错综纠结等议题多所论述。见《不肖文学妖孽史》,收入陈义芝编:《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台北:联经,1998年,第165-202页。其他相关论文还包括叶德宣的《阴魂不散的家庭主义魑魅——对诠释〈孽子〉诸文的论述分析》,《中外文学》1995年第12期,第66-88页;朱伟诚:《(白先勇同志的)女人、怪胎、国族:一个家庭罗史的连接》,《中外文学》1998年第5期,第47-66页等。
(46)(47)(48)(50)(51)(52)(58)(59)(60)(63)(64)(65)(66)白先勇:《孽子》,台北:远景,1983年,第4页,第304页,第280-281页,第402页,第407页,第3页,第80-81页,第369页,第360-361页,第152页,第268页,第323页,第268-270页。
(49)此一错位式父子关系的想象,在李青与傅老爷子间尤其明显,如李父与傅都喜欢吃面条(第285页);李青睡在傅老爷子家中时,听到傅起身上厕所的脚步声,遂想起“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第283页);为傅守灵时,恍惚中“傅老爷子却缓缓立起身,转过脸来。我一看,不是傅老爷子,却是父亲!”(第380页)。俱见白先勇:《孽子》,1983年。
(53)如第217页,当不知情的青年男女误入莲花池亭阁,卿卿我我,便引发“铁牛”的不满,“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进来撒野?”于是和青年大干一架,“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重伤”。参见白先勇:《孽子》,台北:远景,1983年。
(54)参见Anderson,Benedict.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Rev.and Extended ed.London:Verso,1991.
(55)吴敏与李青在大街上跑步时曾自命为“游牧民族”,“逐兔子”而居。见白先勇:《孽子》,台北:远景,1983年,第142页。
(56)参见梅家玲:《白先勇小说的少年论述与台北想象——从〈台北人〉到〈孽子〉》,《中外文学》第30卷第2期,第59-81页。
(57)如老鼠即是“自小便没了爹娘”(第12页),小玉是“无父的野种”(第92页);曾被王夔龙带回家的小金宝,“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他们叫阿爸”,但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却“记不得了”(第310页)。俱见白先勇:《孽子》,台北:远景,1983年。
(61)参见张小虹:《不肖文学妖孽史》、叶德宣:《两种“露营/淫”的方法:〈永远的尹雪艳〉与〈孽子〉中的性别越界演出》,《中外文学》1998年第5期,第67-89页。
(62)如“母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母亲睡的,母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拼命挤到我怀里来,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搂住他,学母亲那样,拍着他的背,一块儿睡去”。(第48-49页)“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了起来。”(第56页),俱见白先勇:《孽子》,台北:远景,1983年。
(67)(68)(69)(70)(71)(72)李顺兴:《废五金少年的伟大梦想》,台北:联经,1992年,第27页,第51-52页,第106页,第101页,第116页,第120-121页。
(73)张大春:《开始》,《野孩子》,联合文学,1996年,第15页。
(74)(75)(76)(77)(78)(79)(80)(81)张大春:《野孩子》,台北:联合文学,1996年,第142页,第140-142页,第45-48页,第215页,第74页,第75页,第74页,第165页。
(82)(83)(84)(86)吴继文:《天河撩乱》,台北:时报,1998年,第282页,第126页,第93-94页,第186-187页。
(85)小说一开始,探险队员之一的叙事者“我”,便在札记中,将这一意义说明得十分清楚:“我已经多少次希望看一看那些在两千年前盛极一时,却被这世界完全地遗忘的区域,也就是一九二一年那‘漂泊的湖’重归了旧湖床,同时塔里木河下游重归了旧河道的那个地带。这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何况它正好是复活节。”参见吴继文:《天河撩乱》,第9-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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