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骚”的诗学机制_离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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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难选择的精神困境

《离骚》的诗学机制,具有非常精美的内在旋律感。受詈于女媭,陈词于帝舜之后,心理逻辑由壅塞趋向疏通,须有日驰万里的昆仑行加以发散;而浮游求女,屡受挫折之后,心理逻辑由奔放趋向敛抑,不能不在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中疏导迷惑。这就形成了由女媭、帝舜的借体代言的戏剧性,转换为昆仑行、求女行的游行性,再重新转换为灵氛、巫咸的借体代言的戏剧性这种波澜曲折、峰回路转的诗学旋律。女媭、帝舜,以及灵氛、巫咸的四个抒情单元,结构较为类似,不能纠集在一起,形成堆砌,陷入汉大赋不知《离骚》诗学旋律的敷陈堆砌之大忌。诗是一种有旋律的生命,一旦火高山巨川间视野开阔的游行化解堆砌,造成疏密有致的抒情曲线之后,新的戏剧性借体代言就有可能在大转换、大开阖中切入新的精神探索的深度。

当人生求索与精神求索屡经挫折,浮游求女遇上“闺中既以邃远兮”的结局,昆仑见帝早陷入“哲王又不寤”的境遇的时候,人生的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使诗人的生命似有不堪负荷之感,发出了“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的呻吟。因此采用原始宗教行为,以灵氛取灵草、竹片占卜吉凶的方式来借体代言,成为诗人在绝境中探寻生路的一种精神方式: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灵氛占得的吉卦是“两美必合”,即君臣、人我之间双方美好的心灵(以美人为譬)必然遇合。而实现两美必合的途径,是在超出楚国的博大的九州土地上,去“远逝求美”,理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为何只眷恋着故国土地?这里连用了四个问号(?),反映着对诗人原先佩兰揽芷以振兴楚先王之事业的严峻的怀疑主义,包含着一种狂澜难挽、事不可为的悲哀。有意思的是:神话和原始宗教的思维方式,不仅可以使时间错乱,而且可以使空间变形,显示出这种思维方式的骚动性,并在骚动中强化隐喻功能。比如以前所写的昆仑行和浮游求女,按古地理学的考察已经涉及《禹贡》九州的雍州(一些靠近昆仑的地名)、豫州(如洛水)、冀州(如有娀氏、有虞氏),而并非如苍梧诸地一样仅在楚国所在的荆州。然而在神话和原始宗教思维中,这些在一般性精神探索中所涉及的地名只不过是隐喻抒写的需要,可以看作诗人未脱离宗国的行为,非荆楚的地名也才可能发生若在荆楚的变形。惟有如此理解,方能明白巫者灵氛提出的“九州之博大”与“故宇”的对比,劝勉诗人离开楚国以“远逝求美”。

其实灵氛之占,也可以看作战国晚期楚国元气消磨殆尽时际,诗人的另一个分裂的“自我”借体代言,从而提出的人生探索和精神探索的新命题。甚至在一个半世纪以后,深知战国士风的司马迁还重提这个命题的可能性:“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1 〕战国之世,群雄相争,“士无定主”,人才流动,抱王佐之才而在本国不得志者,改换门庭而大加施展的现象已成潮流。刘向《战国策叙录》说:战国之世“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这里讲的是纵横游说之徒,流品不足道。但是儒学巨子如孟子者,也继承孔子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主张,提出去留具体国度的“所就三,所去三”的原则,认为“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2〕。这种以“道”和“诚”作为去留标准的儒士流品, 自非纵横家所能同日而语。

我们的诗人自然也是讲究去留标准和人格流品的,从他坚持内美外修、美政济民和联齐抗秦的政治原则,就足以证明。他对于结党营私之辈价值颠倒、以丑充美的行为深恶痛绝:“户服艾以盈要(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香囊)兮,谓申椒其不芳。”这大概是诗人听完灵氛吉占之后的内心活动,它以楚国结党营私辈的卑鄙行为,印证求美必须远逝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离国远逝就一定能求到“美”吗?“故宇”之外就一定能找到对自己美质,以及美政原则的认同吗?战国之世尚力不尚德,以诈谋为时尚的风气,是离开楚国就可以解决得了吗?这乃是诗人对灵氛吉占“心犹豫而狐疑”的关键所在。诗人在楚国是孤独的,他怀疑自己在“九州之博大”也难以逃避孤独。因此,“世幽昧以眩矅兮,孰云察余之善恶”;“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这就不仅是对楚国党人不足与谋的迷惑,而且是对楚国以外其谁与谋的更深的迷惑。这是在精神困境中对灵氛吉占之所谓“两美必合”的理想主义的置疑和否定,也为下面的巫咸降神准备了充分的心理期待。

巫咸降神的仪式远比灵氛占卜更隆重,选择黄昏时际,百神齐降,九嶷山神祇也纷纷出迎,一方是灵光闪闪,一方备齐享神的香椒精米至诚迎候。古时曾有“筮短龟长,不如从长”〔3〕的记载, 认为用蓍草占吉凶不如用龟版卜吉凶更可信从。原始宗教仪式是可以区分灵验等级的,从灵氛占卜和巫咸降神仪式的简单、隆重的差异,可以推测楚人信降神超过信占卜。这也隐喻着诗人是用递升的形式,来看待这两次原始宗教仪式的重要性,及其达到的心理深度的。

巫咸毕竟能传达神灵意图,他谈论问题有着与灵氛不同的视角,不是提倡离国远逝,从空间上增加求美的可能性,而是劝勉诗人升降以通天人之道,上下以参古今君臣遇合之理,从而追求更深精神层次的规矩法度上的亲同。他列举了历史上能够成就王基霸业的五对君臣遇合的典型,其中商汤王求合于伊尹,禹求合于皋陶,关键在于诚敬相求,齐心协调。由诚敬之心产生信任之感,傅说手持木杵在傅岩服劳役,尽管出身卑微,殷高宗武丁也用之不疑。诚敬、相信确实可贵,但还要有善于识别贤才的慧眼,吕望在市场上鼓刀屠牛,周文王亲自探访他,听到他说“下屠屠牛,上屠屠国”,知其志向匪小,举为国师。慧眼识别之后,还要有任贤举能,破格提拔的魄力。穷困的小商人甯戚敲着牛角唱了一首歌:“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饮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齐桓公听了心异其才,提拔他当辅佐大臣。巫咸所传达的神意,若用借体代言的艺术手法解释之,实际隐喻着诗人对历史上几乎带点命运感的君臣遇合盛事的理解。这种盛事的命运感况味,主要是它主要取决于君王的诚敬、信任、慧眼和魄力,而所有这一切离诗人的政治环境都是非常遥远的。以历史上贤明君臣相遇合的盛事来衡量,为臣者只须内在素质修洁美好,像“浮游求女”到处托付媒人的那一套都是多余的。巫咸降神以历史命运感,否定了灵氛吉占中“两美必合”的乐观性和“远逝求美”的侥幸心理,前者是采取无为而无不为的态度的,不同于后者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在一个遭贬绌之臣的面前,谈论如此多的明君贤臣相遇合的盛事,岂非如同在一个饥馑者面前摆上一席盛筵?它具有反讽意味,反而加深了诗人的失落感。

在可望不可即的古代明君贤臣遇合盛事的参照下,诗人就任其自然、无为以待时的处世态度,进行了深刻的自我驳难。自我驳难是在时间意识中开展的,因为在无情的时间流逝面前,无为乃是生命的荒废:“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杜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而且时间还改变着生命存在的环境,使环境在等待时机中日渐荒芜:“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在环境恶化已成大气候、大趋势的情形下,无所作为、从流变化是一种极其有害的态度,它将摧毁明君贤臣遇合的基础。因为这里已经存在着误入歧途的社会导向,一些曾经像兰花一般芬芳的可以造就的人才,势必抛弃实德而徒有外表,以认同世俗去保留“列乎众芳”的虚名。一些像香椒一般气芳性烈的人才,又可能傲慢恣肆地把才华用于钻营投靠,以便占据高位,作威作福。诗人痛心疾首地描绘的“兰椒变质现象”,乃是古代明君贤臣遇合盛事的当代楚国现实的漫画版。灵氛吉卜所提示的“远逝求美”既非诗人所愿为,巫咸降神所劝勉的“升降求同”又非诗人所能为,在原始宗教仪式中反复进行的、充满悖论的心灵驳难,并没有找到一条合乎道、适乎己、切乎行的出路,诗人由此陷入更深沉的精神困境了。

二 精神突围的无终点化,以及重回“人之初”的怀抱

精神困境可以使常人沉沦,又可以刺激非常人反抗沉沦、超越困境,执著地开始新的精神突围。《离骚》的精神探索深度,就存在于这种命运般无以摆脱的精神困境,以及史诗般不可遏止的精神突围之中。精神突围的原点,在于精神本质自身:“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正是这种在百般摧磨中难以亏损、未曾化为泡沫的芬芳心灵,成为充溢着意志力度的突围的原点和起点。但是面对着两难选择,此行何去?诗人没有简单地听从灵氛吉占,也没有简单地听从巫咸降神。而是采取综合的思维方式,兼容了吉占中“远逝求女”和降神中上下参证古代圣贤:“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一个“和”字,一个“及”字,把诗人兼容而综合的思维模式交代得很清楚了。

思维模式的兼容性、或综合性,导致了这番精神突围的曲线性和无终点化。首先,兼顾了灵氛吉占: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清人朱冀《离骚辩》说,此番出游“凡糗粮之精,车马之盛,旌旗导从之雍容,名山大川,恣我游览,蛟龙鸾凤,惟吾指麾,奏《九歌》,舞《韶舞》,以怡性情而悦耳目,一切皆行文之渲染,犹画家之着色也。极凄凉中偏写得极热闹,极穷愁中偏写得极富丽,笔舌之妙,千古无两”。即是说,这次精神突围依然激发了诗人前番昆仑行中繁富绚丽的神话想象力,意志未颓,笔力未衰,反而以神话意兴表达了自己在生存困顿中的精神上富有。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也写到“折琼枝”,但已不同于前番春宫中“折琼枝以继佩”,准备用作遗赠下女的信物。而是折下琼枝作菜肴,捣碎美玉作干粮,用来充实自己的美质,用来资助自己漫长的行程。折琼枝的目的之转移,意味着这次精神突围的目的内移和无终点化。

其次,诗人又兼顾了巫咸降神时关于“升降上下以求同”的劝勉: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凰翼其承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这里的地名也和昆仑神话系统相关。但是,转吾道于昆仑,昆仑只是转道处,并非终点。前番昆仑行,有句道“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从帝舜葬地苍梧出发,到达昆仑悬圃,然后上下求索,直抵天帝所居的阊阖,路线和终点都是较清晰的。这里也用了“朝……夕……”句式,但是早晨从天河渡口出发,黄昏到达西方极端,西行的方向没有模糊,而天津、西极并非具体地名,只是指天宇的某个方位,因而也不同程度地无终点化了。巫咸降神时所说到的“升降上下”,转化为这次出行的方式。所谓“凤凰翼其承兮,高翱翔之翼翼”,是上升到天;所谓“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是下降到地,因为流沙、赤水都是神话地理学、或古地理学中的昆仑附近的地名。指挥蛟龙搭成桥梁,命令西皇将我渡过河去,只有从天上降到地上,才需要这种渡河须搭桥的旅行方式。

那么,取道不周山向左转,“指西海以为期”的“西海”,是否此行的终点?“为期”者,乃相约会合之处,由于诗人没有特意说明,也很难阐释出西海有何深刻的隐义,是不能以此作为西行的归宿点。相反诗人在以后的行程中,超越了灵氛吉占中的“远逝求女”和巫咸降神中的“升降上下以求同”,不是把具体地域作为自己的归宿点,而是在音乐化的境界中追求精神的极点: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旂軑而并驰。

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

精神的极点难以用语言表达,惟有经典音乐以其超语言性,能够作出与心灵世界微妙处相对应的不落痕迹的摹拟。《九歌》、《九韶》是天乐,或圣乐。《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开(即夏后启)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韶)》。”王逸《楚辞章句》又说:“《韶》,《九韶》,舜乐也。”诗人既不需要假手夏后启,又与陈词于帝舜相呼应,在经过“路修远以多艰兮”的精神突围之后,达到了以奏天乐、舞天舞为娱乐的奇妙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境界是在气势磅礴的奔驰后出现的,诗人聚集了千辆以玉为轮的车子,整齐驰驱,车前是八龙蜿蜒飞腾,车上是云旗委蛇飘拂。在展现这番神话奇观之后,诗人于动中见静,掩旗停车,让精神向邈远处高高飞驰。在飞动和虚静之间,精神奇迹般到达以天乐圣舞为隐喻的极点。

然而,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原理,精神向极点飞进而出现大光明境界之时,深藏于诗人心底的与生命原点相联系的潜意识,即旧乡情结浮现出来了: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古代注《离骚》者,如明代汪瑗说:“陟亦升也,陟升重言之也。”汉代王逸说:“皇,皇天也。赫戏,光明貌。”这就是说,诗人上升再上升地飞驰到如皇天般高远的精神极点,那里是一派大光明的景象。然而偏偏下意识地俯瞰故国乡土,那是诗人一再申斥其“溷浊”的地方。至光明与至溷浊之两极突然碰撞,使灵魂受到猛烈的震撼,说明了飞升到底不能抛弃根基,根基的溷浊处到底还隐藏着神圣。这就是中华民族具有巨大凝聚力的爱国主义情结,被这部心灵史诗震撼人心地写出来了。

对于诗人个人的心灵历程而言,这是一个“离愁”反而“遭愁”(如本诗标题目的多义性所示)的悖论。诚如钱钟书所说:“‘骚’而欲‘离’不能也。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西方古今诗家,或曰:‘驱骑疾逃,愁踞马尻’,或又叹醇酒妇人等‘一切避愁之路莫非迎愁之径’。皆心同此理,辄唤奈何。宁流浪而犹流连,其唯以死亡为逃亡乎!……读之如睹其郁结蹇产,念念不忘,重言曾欷,危涕坠心。旷百世而相感,诚哉其为‘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第一首)也。”〔4〕正是在“离愁”而“遭愁”的诗学机制的张力中, 绚丽清妙的神话想象避免空浮虚幻,而归于坚实深沉,别开生面地揭示了和铸造着中国人的精神原型。

对于临睨旧乡产生的眷恋伤感情绪,诗中采用转移法抒写。不言己悲而言仆夫悲,不言己怀思而言马怀思,不言者在言外,而言外之言更深于直言。又把悲怀的心理状态转换成视觉行为,卷曲反顾而不愿前行,以行写心,心溢行外。这种转移感情的表现方式,避免了直写的浅露,婉曲处使悲伤情绪弥漫于周围。清人王邦采《离骚汇订》说:“‘马怀’字奇,马之怀,人何由知之?蜷局回顾而不行,即马之怀也。仆生之悲,见马而生悲也。马怀仆悲,其何以为情哉!”这就勾勒出主仆、人马之间一条潜在的感情链,拍案称奇,就是称誉它与神话思维的语境融洽无间了。值得注意的是,既然我们称这次精神突围是无终点的突围,而地域上的无终点化却为精神腾出了一条通道,返回它的原点。这个原点就是人生的和精神的“旧乡”,是存在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以及降生受名等往事的“人之初”。从“人之初”始,以“人之初”终,一个无比奇丽纷繁的精神历程的轨迹,竟然是一个书写在天地之间的大圆。

三 诗学机制余论

前面已逐章逐节地分析了《离骚》的诗学机制,但由于要追踪诗人的精神历程,此类论述往往夹带言之,尚有意犹未尽之处。《离骚》在中国诗史中属于“南音”系统,是长江文明孕育成的史诗,其规模也汲取了长江的茫茫九派、气象万千的气魄。既属南音,在论及它与中国诗史之因缘时,颇有人把它与《诗经》的《周南》、《召南》相联系。刘师培认为:“惟《诗》篇三百,则区判北南:《雅》、《颂》之诗,起于岐、丰,而《国风》十五,太师所采,亦得之河、济之间。故讽咏遗篇,大抵治世之诗,从容揄扬;衰世之诗,悲哀刚劲;记事之什,雅近典谟:北方之文,莫之或先矣。惟周、召之地,在南阳、南郡之间,故二《南》之诗,感物兴怀,引辞表旨,譬物连类,比兴二体,厥制亦繁;构造虚词,不标实迹,与二《雅》迥殊。至于哀窈窕而思贤才,咏汉广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鼓钟》篇曰:‘以雅以南。’非诗分南北之证与?……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芳草美人,托词喻物,志洁行芳,符于二《南》之比兴。而叙事纪游,遗尘超物,荒唐谲怪,复与庄、列相同。”〔5 〕程千帆也认为:“二南之诗,则《诗》、《骚》之骑驿,亦楚辞之先驱也。”〔6〕

这些诗史源流的勾勒,自有其中道理在。《诗经·小雅·鼓钟》:“以雅以南,以龠不僭。”毛传曰:“南夷之乐曰南。”这一点刘师培已指出了。又有《礼记·文王世子》:“胥鼓南。”郑玄注曰:“南,南夷之乐也。”也可以证明《周南》、《召南》之“南”,乃是古代南方民族音乐名。从二《南》的一些诗题就可以看出,它们往往以草木禽虫,比如雎鸠、阜螽(蝗虫)、卷耳、芣苢(车前草)、桃花、梅实,作为意象来“托物寓情”,或“先咏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就是采取古人所说的“比兴手法”。这种自然风物意兴,与《离骚》频繁使用的“香草喻”有某些形式上相通之处。《离骚》的“两性喻”,与《关雎》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摽有梅》之“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野有死麇》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均可参照。成为《离骚》一大特色的语气助词“兮”,在二《南》中也时有采用,而且使其已成成规的四言诗式发生变形。如《螽斯》多用“兮”,变成六、七言相间诗式;《麟之趾》插入“兮”,变成三、四、四言诗式。而且使用“兮”的诗行,情感浓度陡增。如《野有死麇》写吉士引诱怀春少女,最后三句换成少女语气:“舒而脱脱兮,无撼我骠帨兮,无使尨也吠。”使用了“兮”字,竟成一番甜腻腻的偷情:走得轻缓一些啊,不要触摸我腰带上的佩巾啊,不要惹得那长毛狗也吠起来。这些都使人联想到《离骚》诗式的自由和求女的大胆。

然而应该看到,包括二《南》在内的《诗经》在文士收集整理过程中,已经依照中原固有的书面语言形态,不同程度地加以雅言化了。《论语·述而篇》讲得很明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郑玄训“雅”为“正”,朱熹《集注》训“雅”为“常”,雅言也就是当时中原流行的书面标准语。如此雅言化不要紧,它在使南音变得规范和纯正的过程中,多少收敛了原始野性。《离骚》则使南音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原始野性作为诗学机制的内在活力,因诗人才华而进一步强化。它保留了不少楚语楚音,包括频繁使用和巧妙配置许多“兮”字和其他虚词,使诗句兼备野性、活性、弹性和柔韧性,诗式杂用着七言、六言,间见五言、八言、三言、九言,无拘无束,于不规整处生发出一种奔放的力度。《离骚》使人们知道四言之外还有诗,而且还有诗学表现方式上更大的潜力和可能。这种示范作用不容低估,它在中国诗史的源头上就以《诗》与《骚》两种诗式对峙而互补,成为诗歌文体定式化与变式化的两大驱动力。

句式是诗学机制的基本单位。句式变化意味着诗学思维方式的变化,它以诗句的长短伸缩和正反顺逆的联结,虚实相间、隐显互异、奇正不同地操纵着意象、情感、意义的配置、排列和交织的方式。比如有的诗行,虚词几占了一半:“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遭殃。”只不过讲了“夏桀违常遂遭殃”,却以虚词的缠绕给一个王朝的崩溃输入不少感慨,仿佛在历史深处发出一声呻吟。句式的自由,可以自由地使用互文、或重言等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比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就是重叠使用动词,把览、相、观的主体,也是周流乎天和从天而下的主体“余”挤到后面去,造成句式的倒装。明代汪瑗《楚辞集解》说:“览,视之速也;相,视之审也;观,视之遍也。重言之也。周流,遍游也。天谓天上也;下谓世间也。”十四字诗行,竟重叠展现了五种不同的动作,形相毕现地表达了诗人在求宓妃而受到怠慢拒绝之后,东西南北地彷徨观望,以及周流不息、上天下地地重新开始寻求的心理情态和行为形态。

在《离骚》的倒装句式中,动词和状语的提前最为常见,尤其是后者,极大地增加了诗篇的情感浓度和描绘的绚丽程度。因为状语置于最前列,它就成了全句给人第一印象的情调和色彩。先设色,后勾线条,成为此类诗句提供画面的操作程序。“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先渲染内在美德的纷繁茂盛,然后才推出拥有者和拥有物。“汩余若将不及兮”,先交代时间如流水涌动疾去的情调,然后才说明谁在感受,感受何事。诸如此类的诗句甚多,如“忳郁邑余侘傺兮”,“纷总总其离合兮”,“皇剡其扬灵兮”,“芳菲菲而难亏兮”,都把双声叠韵之词配置于状语之后,极渲染张扬之能事,而把主语“余”、“其”挤到后面,甚至干脆取消主语。时或以名词、或动词打头,但也把穷极渲染的连绵词放在“句眼”的位置以示强调:“路曼曼其修远兮”,“时暖暖其将罢兮”,“时缤纷其变易兮”,“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如此等等,都把路途、时间、佩饰这些虚虚实实的事物,烘托渲染得色彩浓重,情调深长。整部《离骚》的色彩绚丽夺目,感情的沉郁丰沛,是与诗学机制中重视句式配置,积小成为大成密切相关的。大机制靠小机制充实其血肉气脉,小机制靠大机制统合其整体生命,这就是《离骚》诗学机制的辩证法。

句式上的野性活力,必须以句式组合上的精心设计,篇章穿插上的周密经营加以控制。这种控制与反控制之间的张力,使得野而不陋,活而不乱,是诗操作的要点所在。对于《离骚》中“比一赋”相间的句式组合及其对应于心灵历程的变化,对于篇章上借体代言的戏剧性和神话游览性的间隔调节和绵密呼应,前面已有论述,此处不赘言。应该着重补充的是,《离骚》魄力宏大、开阖自如地规划和实现了多类型的表现单元的转折和承接;以及同类型的表现单元的“重复中的反重复”,达到了“一”与“多”对立统一的诗学机制的完整性。

如果把《离骚》心灵历程划分为若干单元,每个单元集中使用的艺术手法又区分出一些基本类型,并用符号标示为香草喻(□)、两性喻(8)、历史反思(*)、戏剧性(△)和神话游(○),那么就可以列出“《离骚》表现单元类型表”如下:

(1)内美与修能(□) (2)荃不察余中情(*8)

(3)树兰蕙而芜秽(□8) (4)步马兰皋(□)

(5)女媭詈予(△) (6)就重华陈词(△*)

(7)昆仑悬圃神游(○)(8)周流求女(8)

(9)灵氛为占(△)(10)巫咸降神(△*)

(11)神游临睨旧乡(○)

(12)乱曰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略表,因为每个表现单元采取的艺术手法不限于一、二种,往往多种杂用。但是略其小节而存其大端,可以看到相邻的两个表现单元采用的基本艺术手法往往不同、或不尽相同,这就严峻地考验了诗人在单元与单元间过渡和承接、转折和协调的能力。没有用香草喻、两性喻对自己痛苦的人生历程和精神历程作象征化的处理,而只是平实描摹,那么其后出现的神话性和原始宗教性的抒写,就会显出突兀、离谱而龃龉不安。没有批判性和哲理性的历史反思,尤其是亦正亦反的历史现象的价值评判,那么反反复复地使用的香草喻、两性喻和神话想象,就会空幻、虚浮而缺乏史诗的沉重感。而这多种表现单元和艺术手法类型交替使用,就产生了奇迹性的综合效应,从丰富的层面探索了困挠人类的生存处境、精神道德和政治改革的问题,并且以曲折多姿的人生和心灵历程,凸现了一个具有崇高感和悲剧力度的人格主体。

“重复中的反重复”,是《离骚》反复采用某一艺术方法类型,而又能开拓出新的精神深度的一项重要原则。关于香草喻在三个单元中比较集中的使用,并根据心灵历程而变动句式组合,以及置换动词而达到新的心理深度;关于神话游在两个单元中妙想联翩的使用,及其形式、目标和结局的差异,这些都属于“重复中的反重复”的典型例证,在前面已有较多论述。这里想着重讲一讲间隔出现于三个单元的历史反思。历史是一个已逝去、难割断的存在,它联着人之根、国之脉,是现实的见证者和幽灵。每代人都对历史作出新的解释,每种生存状况中人都可能自选一部历史存于胸中,作为自己的价值标准和精神源泉,尤其是拥有丰厚的历史资源的中国人。诗人在愿为王前驱、又叹息荃不察余中情的境遇中,首先想到的是维系着国脉的楚国古代的“三后”,以及他们重用“众芳”的清明政治。这也关联着诗人由帝高阳到朕皇考伯庸的深长的根系。这番历史反思的重点,在于褒扬国与家的根脉上的善美,其后对圣君尧舜和暴君桀纣的正反对比,都是在探讨应如何使国家根脉之善美得以重振,而不致于倾覆的。

再看以后两次历史反思如何进行“重复中的反重复”。诗人在政治生涯受到严重挫折而表示九死不悔初志之时,他想到的是到前面提到的圣君舜(重华)那里倾吐内心苦闷。他切入历史的角度有了明显的转移,重在抨击丑恶而非褒扬善美。他选辑了夏前期奸诈篡夺、王冠屡屡落地的历史,对帝王贵族的荒唐专横、贪婪纵欲和置国政于不顾的歌舞打猎的痛陈,显然是针对现实的楚国政治而用以警世的。至于后面讲到夏桀违常、商纣残忍,汤、禹、周文王祗敬论道,均属正反两面的泛论,是为了引导出政治哲学和自己的人生选择的。第一次历史反思是心灵自语,第二次是向古帝陈词,第三次是采取原始宗教仪式的巫咸降神,形式上已有巨大差异,切入历史的层面也相去甚远。既然第二次已提到汤、禹,第三次也就以汤、禹开头,谈论他们与伊尹、皋陶的君臣协调。随势而下,谈论殷武丁信任傅说,周文王发现吕望,齐桓公重用甯戚,都是诗人在政治现实中不可复见的异代他国的君臣遇合盛事。如果说第一次谈论楚先君的善政,还存在着筋脉相联的期待,那么到第三次收拾异代他国的盛事,已是梦幻泡影,蕴涵着深刻的幻灭感。期待——痛陈——幻灭,这就是《离骚》历史反思的“重复中的反重复”的三部曲。远古时代有一个巫史不分的时期,或如《易·巽》爻辞所说的“史巫纷若”,以巫咸降神来谈论历史,实际上是真实的历史通过原始宗教思维而沟通天人之道了。

在沟通天人之道之际,毕竟还存在一个音影模糊的人物:彭咸。此人于《离骚》中两见。在滋兰树蕙而芜秽之后,诗人叹息道:“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又,作为全诗尾声的“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王逸《楚辞章句》解释:“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这是用屈原事迹反推彭咸,缺乏历史根据。查《汉书·古今人物表》,殷代有老彭、大彭,均居“上下品”,是品级随圣人、仁人之后的智人。因之,有人把彭咸比为《论语·述而篇》孔子所推崇的一个人物:“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又有人因彭咸的“咸”字没有着落,在老彭之外,增加巫咸变成二人。但巫咸降神,并不见诗人把他混同彭咸,均不可信。与其在文献不足征信时,过落形迹地捕风捉影,不如退而查考《楚辞·九章》中彭咸出现的情形。《抽思》写诗人因楚君违约信谗而疏己,以誓言的方式表示:“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思美人》用两性喻和芳草喻,写诗人与美人媒路断绝,不愿变节从俗,而以造父为御去采摘芳草,自叹:“独茕茕而南行,思彭咸之故也。”《悲回风》中彭咸出现次数最多,蕙草虽遭旋风摇撼,乃坚持“夫何彭咸之造思,暨志介而不忘”;诗人宁可速死而流亡,想到“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至于登山远望,愁思难遣之时,联想及“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故居”,随之又登上山顶,嘘气为虹,吸露漱霜。综合上述彭咸七见的情形,可知他是诗人的理想人格的象征,正如帝舜是诗人的理想政治的象征一样。作为人格榜样,他可以和古帝先贤相提并论,却宁死也不改变高洁志向,那怕为世俗不容,独居山川湖海之间,也要以人格原则为世垂范。《通志·氏族略》记载:“彭氏即大彭之国,在商时为诸侯伯。古祝融氏之后,有陆终氏,六子,第三子彭祖建国于彭,子孙以国为氏。”彭氏属于祝融部族系统,与楚人甚有因缘,以彭咸为理想人格的象征,便带有几份人伦亲切感了。《离骚》多用象征,把彭咸视为人格象征,岂非多了一点诗的意味?

《离骚》迥异于《诗经》的、同时也是其诗学机制上最棘手的一个问题,是处理神话性与人间性的关系。一方面它以香草美人的隐喻和原始宗教的仪式,使人间行为的抒写带上或浓或淡的象征性,甚至神秘感;另一方面它又以卓具才情的奇思妙想,使神话想象带上或多或少的人间味,或人间情理。这种对向的思维运动,使神话性和人间性的两极相互协调,浑融一体。其实,神话本是一种超人间化的“人话”,即便在其超越人间之时,也难以截然割断与人间的潜在联系。《离骚》新神话的一大发明,就是“神话中有人话”。尽管你驾龙乘风、驱月役雷,终奈何不得一个天庭看门人闭关不纳。哪怕你八龙驾车、千乘并驰,到头来旧乡一瞬,只落得仆悲马怀。这表明,神话中也有人间的势利,也有人间的思念。“折若木以拂日”,用了人间折木扫尘的动作;“总余辔乎扶桑”,遵循着人间系马于树的习惯。尤其是在一派天马行空的奇诡玮丽的描写中,渡过流沙赤水时竟然还要“麾蛟龙使梁津”,重现了人间遇水搭桥的规矩。钱钟书引用后世神魔小说与之参证:“《西游记》第二二回唐僧抵‘流沙河’,阻道不能过,八戒谓行者既有‘筋斗云’之术,‘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行者答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以明唐僧取经必‘就地而行’,不可‘空中而去’。行者之言正作者自圆之补笔也。”诗歌难以花费多少补笔去自圆其说,但钱氏依然从中体悟到:“盖无稽而未尝不经,乱道亦自有道,未可鸿文无范,函盖不称也。”〔7〕勿须怀疑,“神话中的人话”,正是它的诗趣所在, 味道所在。从句式到篇章,从神话性到人间性,《离骚》形成了一个博大雄奇而又深沉精妙的诗学机制,以此而上接神话和原始宗教的传统,下启文人诗创作的潮流,即便在人类诗史上也独树一帜地创造“心灵史诗”的文体形态。

注释:

〔1〕《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

〔2〕《论语·泰伯》;《孟子·告子下》。

〔3〕《左传》僖公四年。

〔4〕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584—585 页;593—595页。

〔5〕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载1905年《国粹学报》第1年第9期。

〔6〕程千帆《先唐文学源流论略·诗三百篇与楚词第一》, 载《武汉师范学院学报》1981年第1期。

〔7〕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584—585 页;593—5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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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骚”的诗学机制_离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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