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在“文革”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冰心论文,文革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66年至1976年,中国经历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这是一场全民族的浩劫与灾难。在这场浩劫中,著名作家冰心经受了种种磨难,那时她已是70岁前后的老人了,但她最终渡过难关,与全国人民一道,迎来了新时期的曙光。
(一) 前期(1966-1969年)
“文革”开始,以红卫兵“造反”、“抄家”、“批斗”、“大串联”等为标志,冰心在“文革”一开始,便受到了冲击。
1.抄家与展览
冰心家被抄,根据《冰心“文革”日记》[残片]记载,有个过程:(“文革”中,许多私人文本被销毁,冰心1966年“红色八月”有几页日记,于2004年整理冰心遗物时发现,极其珍贵,这里为首次发表,以下引用均出于《冰心文革日记》[残片])
1966年8月27日中央民族学院预科一部红卫兵抄家:“拿走了几本不合乎毛泽东思想的书,有《警世通言》等,《关帝庙灵签》,苏联修正主义作家作品等,除外有韩素英(音)、欧阳山、周而复等作品,他们电话是443,随时有书,还可交去。”这是第一次抄家,显示了抄家有个过程,并非一开始就“横扫一切”。
8月28日:“晨,宗生小妹都回家,大家谈文化大革命,必须彻底,尤其是我这种家庭,必须彻底破旧立新。我们又买了红纸,重新写了林彪语录,我们将毛主席像挂在客厅当中,两旁也贴上语录。午饭后小妹夫妇回校,凌霞晚饭后走,宗生买不到回津车票,定明早行。我向预科一部红卫兵汇报宗生不走事(电话)。”抄家为“破旧”,贴上毛主席的像与林彪语录,则是属于“立新”,日记中有“破旧立新”之说。日记中的“宗生”即儿子吴平,“小妹”即小女儿吴青,“凌霞”即儿媳陈凌霞,“回津”即回天津,吴平因为右派问题,下放在天津工作。那时晚上在家住宿,也要报告,可见红卫兵之严厉。
8月29日:“晨,有红卫兵叫文藻去参加每晨4小时的劳动。下午文藻即去报到。”冰心的丈夫吴文藻由于是“摘帽右派”,所以“文革”一开始便成了革命的对象,劳动是一种惩罚的方式。
8月30日:“晨,发作协党总支一信,请求:停发工资,我的定期存款(全部)以及出国衣装并收的礼物以及自己衣饰还给国家。”在“文革”高压形势下,冰心自己提出将钱物全部还给国家。
8月31日:“下午三时,有北京外语学院毛泽东思想赤卫队第四分队队员十人左右,来家检查书籍中之不合乎毛泽东思想者(那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毒素的),还有其他违禁物品。最后带走了些文藻日记本,上有蒋介石照片者等等,并留下问题八条,贴了大字报等。这是青少年横扫我们思想上的牛鬼蛇神,一定好好接受,和他们一起对自己闹革命!”这次抄家比27日的厉害,尤其是吴文藻的日记被抄走,问题可能非常严重,因为社会学家吴文藻的日记记载许多内容(这些被抄走的日记,后来发还,因为吴文藻日记字太小,内容又多,狂热的造反派无暇顾及,因此,没有因为日记而加罪)。
9月1日,全面抄家,内容为照片、纪念品、衣物、手表、字画等一应物品全部抄去,没有任何登记,没有任何收据。而他们认为没有什么用的,则丢掷于地,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则可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据卓如《冰心全传》第188页记载)
在抄家的基础上,9月6日,红卫兵举办了“谢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览”,将所抄之物,甚至是他人之物(一盆银元、三块手表、出国访问穿着的旗袍、丝袜、皮鞋、相册、照片、纪念品等),全部存列展览。冰心挂着一个大牌子,上书“资产阶级黑作家谢冰心”,低着头站在展览门口的烈日下,长达数小时,接受造反派的质问和批判。
2.接受批斗
据初步统计,“文革”初期,冰心接受的批斗计有5次,其中参与集体批斗3次,单独批斗2次。
集体批斗的情况:
第一次是1966年8月18日,冰心被造反派揪到中国作家协会所在地,北京东总布胡同,那时院内一片嘈杂,当时作家协会的领导和一些著名作家也都在场,他们分别回答造反派提出的问题,当轮到冰心时,由于紧张,在回答质问时将“报社”说成了“报馆”,造反派便斥之为“顽固坚持国民党的立场”。冰心当时作了解释,并坚持说“我是反对国民党的”。但造反派不依,说“你反对国民党,怎么又用国民党的语言?”冰心认为那不是国民党的专用语言,只是一个旧词……,造反派则认为她是在狡辩,要她低头认罪。
第二次是1968年夏季,造反派押着作协的“牛鬼蛇神”到北京南郊红星公社参加夏收。在一个太阳最毒辣的下午,造反派举行了盛大的批斗大会,在土台上,一边站着农村的地主、富农,一边站着作协最有名的作家、评论家和领导人。他们是冰心、张天翼、臧克家、张光年、李季、郭小川、侯金镜、冯牧、陈白尘、严文井等。造反派批判说:“这些当精神贵族的作家是没有土地的地主,没有工厂的资本家。”批冰心是“司徒雷登的干女儿”之类。
第三次是1968年秋季,在北京北郊良种场,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的著名作家、艺术家在此劳动。一天下午,造反派将文联、作协的“牛鬼蛇神”集中起来召开批判大会。批斗的人数众多,被批斗的人自报家门,冰心是其中的一位。在那次批斗会上,有个作家自报家门时说“我是贫农出身”、“我是热爱毛主席的”,立即遭到拳打脚踢,以示警告。
单独批斗有两次,第一次是1966年9月6日,也就是在“谢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览”上。一开始,造反派要冰心交代这些东西的来历,冰心说,这里的许多东西都不是她的,比如那一大盆银元,还有手表,只有一只是她的……不等冰心把话说完,造反派便挥动了拳头,高声呼喊:“不许谢冰心抵赖!”“打倒谢冰心!”“谢冰心的酒醉金迷的生活,必须彻底地交代!”等等,根本没有冰心解释的机会,然后进行批判发言。
第二次1966年11月的一个晚上,造反派单独批斗冰心。开始冰心谈了一些思想认识,造反派便进行批判,并且要她交代如下的问题:1.你在日本时,与哪些日本人来往?回国后,继续有哪些往来,干过什么勾当?在出国访问时,与他们交谈过些什么?2.吴文藻离开“驻日代表团”后,你们又在日本住了一年,这一年多时间里,你们又有什么活动?干过哪些坏事?3.你在日本时就与地下党有联系,是哪个地下党?与谁有联系?时间,地点。4.你回国怎么拿到美国耶鲁大学的旅费,拿了多少,谁交给你的,有没有交代什么任务?5.交代去美国留学的经费来源,怎么得到的?6.1938年你去云南大学,1946年回南京,这期间与司徒雷登有何政治勾搭?7.你出国访问时,都放过哪些毒……最后是周恩来总理交代不要逼问冰心在日本的事情,才算平息(据卓如《冰心全传》第191页记载)
3.关进“牛棚”
时间为1966年10月6日至1969年底。所谓“牛棚”,是“文革”中的专用语,就是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中国作家协会关押的人员:刘白羽、严文井、张光年、张天翼、臧克家、冰心等20余人。开始是关在顶银胡同,就是陈白尘的住宅,后关押在东总布胡同,中国作家协会的办公楼里。所有的关押人员不得回家,居住在那里,1967年后,可以住到家里,但必须按时到达。冰心每天总是6点钟开始从西郊的民族学院出发,比上班的工人还早,7:30前赶到东总布胡同接受劳动改造。主要的任务是:学习“毛选”(毛泽东的著作与语录等)、进行自我批判、每日完成打扫四楼的女厕所。
(二) 中期(1970-1971年)
冰心在“牛棚”关了三年多的时间,之后,“文革”进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部“下放劳动”的阶段。能够下放劳动的干部,是一个比较好的政治待遇,如果连下放劳动都没有资格,问题就更严重。像周扬、夏衍等,没有资格下放劳动,关在监牢里,所以,当时如果自己的名字列在下放干部、上五七干校的名单之中,表明自己还能享受“干部”的待遇。所以,对于关押太久的人来说,五七干校成了一个不错的去处。他们往往以达观的态度,面对即将到来的严酷的劳动改造生活。
1.两下五七干校
第一次为1970年1月5日。冰心前往湖北咸宁中国作协的五七干校。鲁家弯,过去是一个劳改农场。有冯雪峰、沈从文、严文井、张光年、张天翼、臧克家、韦君宜、郭小川、冰心等。军事化管理,冰心分配至五连。连长为李季。冰心与张兆和等六人住在一个乡亲的柴火间里。劳动的任务是:捡石子、拾牛粪、种看菜地等,春节期间,到武汉补了一次牙。2月11日离开,回到北京,准备与吴文藻一同到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五七干校。共计时间为38天。
第二次为1970年6月6日前往沙洋五七干校。冰心分配在一连一排二班,后与吴文藻重新分配在五连二班。劳动的主要任务:拾麦穗、种棉花、收棉花,参加野营拉练,修公路……最后是文化室的管理员。1971年8月7日,离开。整整14个月的干校生活。
2.《致家里人》28封信
冰心的《致家里人》(全文刊《收获》2005年第五期),写得很具体,很细,记录了她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处境与心情,非常珍贵。我认为,冰心的《致家里人》是在特殊年代所坚持写作的方式,是她的《寄小读者》通信文体在“文革”中的使用,同时,她的语言也是文学的,很亲情的语言,与当时的书信完全不一样。那时的书信,开头便是写上一段毛主席语录,落款时要敬礼,“毛主席万寿无疆”,最后也应该是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之类,而冰心摈弃了这一流行色,使用了她的个性语言,“亲爱的”“寄无限之爱”“十分的思念你们”等等,这些语言方式,与《寄小读者》的风格一致。所以,我在国内曾发表这样的观点,《致家里人》是冰心在特殊年代所坚持的亲情写作,是一部既有很高史料价值、又有很高文学价值的作品。
这里引用一封信中的几个片断,可见当时的生活情景与她的写作风格。
亲爱的家里人:
到此后只接到Daddy和宗生的来信,不知大妹和小妹如何?其实湖北离江西很近,但我另寄信,话还不能说全,而且生活很紧张,没有工夫。
我的行李终于在16号的晚上到达了,这次是刘德风同志押了许多东西来的,我的行李也在其中。一切完整,只是皮箱的把手,拉断了一个。现在许多东西已取出来了。昨晚已吃了炼乳,今早吃了肉松,不过这些东西未到之前,我也过得不错,路上带来的一合(盒)梳打饼干,至今还未吃完。
我们现在的劳动是管菜地,加肥,挖地等等。整天在户外,屋里很挤也很冷。大家带的被褥都很厚,这里很湿,很潮,稍一天晴就晒被窝,夜里躺下去是冷冰冰的。我晚上盖三床被也不觉得热。现在自己东西到了,公家的两床被,和同屋人的一床被一床褥都还了。我想北京家里的棉花票不知有五斤否?棉花票如有四斤或五斤(我记得我的补助,两次已有两斤。)请即寄来。寄来这里可以换成本地棉花票。四斤的可以买四斤棉絮,如有五斤票可以买六斤的棉絮,如此类推,那我可以把现在的棉被絮,换下来做褥子,我的上下都太薄了。
……
我在此总算不错,没有招过凉,就是累也是睡一夜就好了。饮食也没成大问题。……我要努力以赴,向同志们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生命从70岁开始,就让它好好开始磨炼吧。
今天星期(日),料想钢钢在家,一个人闷些吧? 山山江江也都在家,我想大妹那边,一定和这边差不多,一定是大洗大搞,丹丹和农民孩子一样在外面跑,他倒是开始得早,对他有好处的。真是想你们。信看完快快转吧!
娘 一月十八日[1970年]
(引自《致家里人》,《收获》2005年第5期)
(三) 后期(1972-1976)
1971年8月初,冰心与吴文藻回到北京,同时费孝通等也返回,直接的原因是,中国将打开与西方关闭已久的大门,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为了了解西方,了解尼克松,中央决定翻译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作的《世界史》和英国的赫·乔·韦尔斯的《世界史纲》。这些书翻译起来难度很大,只凭造反派的革命精神,是翻译不出来的,那时的大学已经停办,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因此,周恩来亲自点将,将冰心等这些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作家调回北京,让他们来完成这个翻译的任务。
回到北京之后的冰心,心情放松了,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有用之人,几个曾经经历过反右斗争、经过“文革”批斗的大知识分子,集中在一起,无限感慨,大有沧海桑田之感,十分珍贵这个机会,那一段时间,在冰心看来,是她的一生中最为安定的时期,她自己曾经这样描写过这段生活:“那几年我们的翻译工作,是十年动乱的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我们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家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现在回想起来,也亏得那时是‘百举俱废’的时期,否则把我们这几个后来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来翻译这一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大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的译本质量非常高,成为了经典的翻译之作,重版几十次之多,一直到现在,还在再版。
这时的冰心,开始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接待外宾,计有波兰、意大利、美国、丹麦、印度、尼泊尔、苏丹、日本、瑞士、黎巴嫩、加拿大等国家的来宾。那时,冰心的居屋很小,60多平方米,只能到中央民族学院的外宾接待室去接待;同时,学校开始招生,冰心有时也与少数民族的学员座谈;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参加人大或民进组织的参观团,在国内参观访问,比如,云南、陕西等。这一段时间,生活有了好转,从她自己所记录的“家庭账本”可以看出,冰心从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的特供商店,可以买到大前门香烟、咖啡与巧克力等在当时来说是极为奢侈的食品。
1972年,为了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冰心写作了《因为我们还年轻》这首诗,于4月28日在中央民族学院的墙报上最先发表。后来中国新闻社记者采访她,并且公开发表了这首诗,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文革”中,身居美国的谢冰莹曾写文章,说冰心与吴文藻双双服毒自尽,身居台湾的梁实秋撰文《忆冰心》。这首诗发表后,海内外的友人方知冰心尚健在,美国的赵浩生、聂华苓等,先后专程来北京访问冰心。那时候冰心的思想状态,尚未从“文革”中反思出来,在公开场合,所使用的语言,与“文革”保持了一致。当赵浩生问到她对“文革”有什么看法,她说:“这个文化大革命是革四旧的命嘛!旧风俗、旧习惯、旧文化、旧思想,而在我们的生活里面,我们这些写作的人就有四旧嘛,年轻人觉得四旧不好,来跟我们谈谈,辩论了,这有什么可怕?”聂华苓在请冰心谈谈反右时,冰心认为“反右有人被整是因为他们搞政治,反右是大家都赞成的”,她认为“丁玲被打成右派,是因为丁参加了反党集团,不仅仅是右派而已”。(罗子文:《谢冰心说违心话?》,《世界日报》2002年10月6日。)这一时期,冰心还发表了描写中日友谊的《樱花与友谊》。
1973年4月16日,冰心参加中日友好协会访日代表团,这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第一个到达日本的大型友好代表团。日本各地邀请的函电极多,代表团只得分成四路,共访问了日本三十八个都、道、府、县。冰心参加了从大阪到山口这一线路,同时还有楚图南、荣毅仁、李季、张瑞芳、周一良等。参加了福冈县博多市的传统节日,在长崎观看了舞龙,在冲绳那坝市观赏了古装歌舞。出席了新剧人恳谈,京都大学座谈,见到了仓石武四郎。这一次共在日本访问了33天。
结论:1.冰心在“文革”初期与中期,都受到了冲击,受到批斗,两次下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但她不是最严重的,这与她在“文革”前处于边缘,且为人随和、做人低调有关,也与周恩来总理的关照与保护有关;2.“冰心在“文革”的高压下,基本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思想与观念没有逸出“文革”的轨道,但在私人话语空间,却保留了她的个性,《致家里人》(通信)与《因为我们还年轻》(诗),分别体现了这两个特点;3.冰心在“文革”那样的环境中,依然胸怀豁达、心情达观,以积极的生活态度面对苦难,“文革”结束后,许多人都在控诉“文革”的罪行,冰心却没有一味地控诉,她认为,在当时全民族的灾难中,国家主席都被迫害而死,一个作家受罪算不得什么,很快以创造的精神面对生活,1980年后以“生命从八十岁开始”的姿态,迎来了80岁之后又一个创作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