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隐逸思想初探_闲居赋论文

潘岳隐逸思想初探_闲居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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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榜闲适,崇尚清静,是魏晋之际士大夫的普遍习尚,当时许多文人都写了向往田园乡居、山林隐逸的作品,如陆机的《招隐诗》、《应嘉赋》,陆云的《逸民赋》,成公绥的《啸赋》等。而其中独树一帜的,当属潘岳的《闲居赋》。该赋词工句丽,宛转流畅,尤为突出的是通篇充满了飘然出世的高远之致。可是由于史书所载潘岳人格低下,热衷仕途〔1〕,后人十分怀疑这篇赋的真实感情, 特别是其中的隐逸思想,似乎更令人难以接受。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金代的元好问,其《论诗》感叹道: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

毫无疑问,这是对《闲居赋》中流露出来的隐逸思想的讥诮,认为潘岳矫作高情,以掩饰他那热衷仕途、奴颜婢膝的丑行。可是矫情做作、自欺欺人的人能写出如此情文并茂、格调高雅的作品吗?为圆此一说,有人又把刘勰赞美潘岳才思敏捷的一句话——“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文心雕龙·体性篇》)——作为一条理由,来证明潘岳的表里不一,谓之“正以禀性轻敏,故能辞无不可”〔2〕。 仿佛潘岳仅凭那敏捷的才思,明净的文辞,流畅的气韵,便把满肚子利禄功名之恶念掩饰得不露形迹,而写出标榜清高,名动千古的《闲居赋》来。

这种看法值得商榷。

仕与隐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别无选择的两条生路。尽管魏晋之际各种思想风起云涌,严重冲击了儒家的正统观念,但儒家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却始终普遍地蕴含于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人格系统。作为自我实现的一条途径,求达,几乎成为所有知识分子的本能追求。而现实的严酷,又往往令其处处碰壁。官场受挫,心灰意冷之余,田园逍遥,山野游乐,便独具一番吸引力。现实不得便入虚无,虚无之后又归现实——这本身就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自我调节系统。陶渊明可谓隐中之尊者,可他也不是生而就隐的,而是在“大济苍生”之宏愿受挫后,才成为击壤自欢、自娱天乐之至人的。即便如此,其归隐后所作的《读山海经》、《咏荆轲》、《述酒》等诗,依然可见其对政事的关注。诚如鲁迅先生所言:“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3〕我们是不是因其留心政事就否定他的“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等飘然出尘的诗句〔4〕,而目之以矫情,斥之以虚假? 归隐高致如陶渊明者,尚不能完全超于现实,对于功名心本来就很强的潘岳来说,又岂能免俗呢?

潘岳实在也是一个热衷功名利禄的人,求达的行为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可是结果如何呢?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5〕从这低沉惨痛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潘岳的政治生涯相当坎坷,几乎没有真正地春风得意过。特别是那些血腥残酷的政治倾轧,更让潘岳体会到宦海风云的可怕。《西征赋》中所谓“危素卵之累壳,甚玄燕之巢幕,心战惧以兢悚,如临深而履薄”,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西征赋》是潘岳西任长安令的途中所写,距杨骏被杀之事已一年有余,可潘岳胆战心惊的情形犹跃然纸上,足见其事对他的刺激之深。而且,在西任长安令的旅程中,心爱的幼子夭亡,这一不幸,亦使潘岳受到相当的打击。政局的动荡,仕途的艰险,家门的不幸,这一切确实让潘岳心力交瘁。入世之情既薄,出世之念顿生,归隐的思想便占据了主导地位。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写成的《闲居赋》,当然溶入了潘岳的真情实感,我们有什么理由说他矫情?

闲居洛阳这一年(晋惠帝元康六年,公元296年), 确实是潘岳一生中思想最为消极的时期,此时产生隐逸思想是完全可能的,这一点我们从和《闲居赋》作于同一年的《金谷集作诗》得到了印证。本年石崇被任命为征虏将军,监徐州诸军事,大会文士于其别庐——金谷园,潘岳、刘琨等才学之士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并各赋诗以叙中怀。潘岳在会上作了一首《金谷集作诗》,其中有“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石分寄友,白首同所归”之句,本来是士大夫欢饮达旦的游乐盛会,潘岳却写不出那种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欢乐气氛,而不自觉地流露出好景不常、盛时难再的落寞与凄惶。这种“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式的预感,表明诗的气氛和诗人的心境是和谐统一的。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此时潘岳的思想中确实存在着隐逸的成分,那种“见其迹恬静而心躁竞也”的说法〔6〕, 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有人认为,潘岳虽然在《闲居赋》中说要守拙归田,但那一年他比以往更热衷于官场奔趋〔7〕, 这似乎也成了一条否定潘岳隐逸思想的力证。

所谓“更热衷于官场奔趋”,史书无从看出。但潘岳的确没有归隐,而且确实和贾谧往来,并作了《贾充妇宜城宣君诔》、《为贾谧作赠陆机诗》,次年(晋惠帝元康七年,公元297年)为著作郎, 转散骑常侍,迁给事黄门郎,得到了十分清要的职位。表面看来,这是潘岳一生中政治上最为得意的时期,正因为这样,后人才会认为他在此之前“热衷于官场奔趋”,否则怎么会得到如此清要的职位呢?这种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我们不妨作一番分析。

本年陆机由吴王郎中令入为尚书中兵郎,入朝后与贾谧有诗赠答。其《答贾长渊》一诗有“往践蕃朝,来步紫微。升降秘阁,我服载晖。孰云匪惧,仰肃威明”等句子,对贾谧可谓极尽吹捧之能事。陆机出身于东吴望族,祖、父皆为东吴名将,而贾谧则是灭亡东吴的主要人物之一贾充的后人,互为仇雠如此,陆机为什么要这样迎合贾谧?况且我们知道,虽然名列“二十四友”,陆机对贾谧是相当反感的,他后来还参与了诛灭贾谧的计划。左思志高才雄,思想也远比潘岳激烈,可是怎么样呢?一样名列“二十四友”,并和潘岳一样为贾谧坐讲汉书。左思不可谓没有识见,为什么甘为贾谧网罗?此外,“二十四友”中还不乏刚劲亮直之士,如刘琨、挚虞等,这些人为什么会齐集贾氏门下,“降节事谧”呢?道理很显然,如果不是贾谧确有令诸文士倾心相投的特殊魅力,便是诸文士迫于贾谧的淫威,而不得不虚与委蛇,我们当然倾向于后者。

潘岳作为当时最负盛名的文士之一,加之他那贾氏故吏的特殊身份,对于既想总揽朝政,又要附庸风雅的贾谧说来,自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对于贾氏的延揽,当时是没有人敢不唯命是从的(即便是左思,也只能在贾谧死后,才得以归隐)。潘岳当然更不例外,但观其所作《贾充妇宜城宣君诔》和《为贾谧作赠陆机诗》等应制之作,似乎并不见得比陆机的《答贾长渊》更为媚主。人们如果不因《答贾长渊》一诗而谴责陆机,就没有理由因《贾充妇宜城宣君诔》和《为贾谧作赠陆机诗》而谴责潘岳。事实上,这两篇诗文也仅仅是应制而已,何曾注入了作者的真实感情?应制之作,古今皆见。阮籍是“竹林七贤”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似乎是决不愿和晋王朝统治者同流合污的,可是司马炎的受禅文照样是由他执笔的。和阮籍的这种应制相比,《贾充妇宜城宣君诔》、《为贾谧作赠陆机诗》等应制之作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因这种应制之作就认为潘岳“迹恬静而心躁竞”,从而否定他此时客观存在的隐逸思想,那么阮籍的隐逸思想又何尝存在?甚至可以说一直在弄虚作假。

所谓“风格即人”,也不应孤立地理解,特别是那些徒具形式的应制之作,绝不应成为评论作家人格的标准。要认识潘岳,不应看他的《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太宰鲁武公诔》、《赠王世胄》等毫无真情实感的应制之作,而应多看他的《悼亡诗》、《哀永逝文》、《西征赋》等蕴含着真挚感情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出,潘岳是多愁善感而又软弱怯懦的,这些从潘岳的平日行为也可得到印证。《晋书·闫缵传》载:“(杨)骏之诛也,缵弃官归,要骏故主簿潘岳、掾崔基等共葬之,基、岳畏罪,推缵为主。”于此事足见潘岳并不是那种铁骨铮铮、敢作敢为的硬汉子,在邪恶暴力面前只能哀伤隐忍,苟且偷生。以贾后之狡诈凶残,以贾谧之权过人主,潘岳除了唯命是从之外,是别无选择的。如果因此而断定潘岳此时“更热衷于官场奔趋”,委实是让人感到冤枉的。

潘岳的隐逸思想在《闲居赋》中表现得最为充分,最为彻底,但他这种思想的产生并不突然,而是由来已久的。

早在晋武帝咸宁四年(公元278年),潘岳为贾充的太尉掾时, 就写了一篇很有名的《秋兴赋》,在序中他写道:“摄官承乏,猥侧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可见此时他对周旋官场已感到极大的厌倦,对长期滞官不迁,更是牢骚满腹,那清冷凄凉的秋景,勾起他心中无限的怅惘,出世的思想便油然而生了。赋中写道:

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涧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晋书·潘岳传》载:“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秋兴赋》正是这十年栖迟的产物。名高遭嫉,沉沦下僚,官场险恶,这些现象让人从内心厌恶当时的现实,归隐思想的产生实在是顺理成章的。

咸宁五年(公元278年),潘岳出为河阳令,依然郁郁不得志, 归隐之念,时有所现,其《在河阳县作诗二首》云:“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幽谷茂纤葛,峻岩敷荣条。落英陨林趾,飞茎秀陵乔。”其自然本色几乎可以和陶渊明的一些田园诗相媲美,归隐之意是很显然的。太康三年(公元282年),潘岳转为怀县令,在怀县作诗二首, 其一有云:“器非廊庙姿,屡出固其宜。徒怀越鸟志,眷恋想南枝。”其二有云:“信美非吾土,祗搅怀归志。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可见此时归隐之意在其思想中占有相当的比重。这种时隐时显的思想,由萌生到发展,终于集中地表现于《闲居赋》,归隐之情如井喷一般滚滚而出:

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身齐逸民, 名缀下士……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尚奚拟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

隐逸的思想在潘岳的诗文中具有清楚的发展脉络,而这些诗文都是凝聚着作者真情实感的作品,只有这类作品,才是潘岳人格和思想的真实体现。如果我们仅仅因为史书所载潘岳的几件丑行,就一口咬定潘岳是个道地的“禄蠹”,永远不可能产生隐逸思想,即使写出了体现隐逸思想的作品,也是矫情骗人,这是十分武断的。

至于潘岳参与谋害愍怀太子一事,这是非常可能的。有些学者撰文反驳,意欲为潘岳翻案〔8〕,这是没有多少意义的。 但从潘岳性格上看,他还不至于坏到那个程度,大约是迫于贾谧的淫威,而不得不违心地参与了其事。这一人格上的污点,也不足以否定潘岳思想中的隐逸成分。

如前所述,潘岳的隐逸思想并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有一个渐渐的发展过程。这种客观存在的思想,深深地触动了他的情感,通过语言文字表达出来,成为反映这种思想的文章。《文心雕龙·体性篇》云:“夫情动而言行,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正是说明了这个道理。如果没有真正的感情作基础,任潘岳如何“轻敏”,如何“和畅”,怕也写不出名动千古的《闲居赋》来。否认这一点,无异于否认了“内容决定形式”这一著名论断。“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心雕龙·情采篇》),否认《闲居赋》中的真情实感,将其成功归之于潘岳的才气和文学技巧,这是有失偏颇的。所谓“大奸能为大忠之言”〔9〕,在此充其量只是一个缺乏证据的假设。

魏晋作家中,潘岳和左思一样,都是用真正的感情在写作的,尽管他们的作品风格迥异。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甚至连极端鄙视潘岳的沈德潜也说:“《悼亡》二诗,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潘岳诗文以情取胜,是古今公认的事实,如果皆为矫情,怎会如此深入人心,动人心魄?《闲居赋》是潘岳赋中精品,倘说没有真情,那就是滥得虚名了。可古往今来的批评大家,无论怎样鄙薄潘岳的为人,都不得不佩服《闲居赋》的意境高远。这,难道只是一种偶然的现象吗?矫情之作真能取得这种效果吗?未免过于想当然了。我们不得不承认,《闲居赋》是真正以情动人的,隐逸思想客观存在。

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批评一些文人“为文造情”,谓之“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但《闲居赋》是不在其中的,因为潘岳既不是“泛咏皋壤”,也不是“虚述人外”,而是投入了真正的感情。

然而我们也要看清楚,尽管潘岳作品中的隐逸思想客观存在,并且有时占支配地位,但总体上说,潘岳还是一个热衷仕途,崇尚功名利禄的人。一当仕途顺利,出世思想便让位于入世思想。这种思想的换位,是整个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共同特征。潘岳之前的阮籍,之后的陶渊明乃至李白,概莫能外,非独潘岳为然。

鲁迅先生说:“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10〕

真是一语中的。

注释:

〔1〕 房玄龄:《晋书》卷五五《潘岳传》,中华书局校点本。

〔2〕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

〔3〕 〔10〕鲁迅:《而己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4〕 逮钦立辑校《陶渊明集·饮酒》,中华书局本。

〔5〕 李善注《文选·闲居赋》,中州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6〕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

〔7〕 傅璇琮:《潘岳系年考证》,《文史》第14辑, 中华书局出版。

〔8〕 张国兴:《潘岳其人与其文》,《文学遗产》1984年第4期。

〔9〕 清魏禧:《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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