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主场的生命体验与洗礼——读于坚的《黄果树瀑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黄果树瀑布论文,洗礼论文,主场论文,生命论文,于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这篇特立独行的散文《黄果树瀑布》,体现了于坚对水流与生命独特而深刻的感悟,写出了他对黄果树瀑布从排斥到走进后的震撼这一逐渐改变“对黄果树瀑布这一名词的成见”的过程,黄果树瀑布从扁平的图片和单一的概念,一步步生动地进入他的内心。文章不仅体现出作者对“人云亦云”地认知自然界和外物的模式的背离,更体现出他对重视体验、与外物合一的主场生命方式的坚守。可以说,读这篇《黄果树瀑布》,是在重新审视我们对自然的态度。因为于坚,我们学会在过程中体验现身主场的感动与真实。
于坚曾说过:“我只相信我个人置身其中的世界。我说出我对我生存状况的感受。我不想去比较这种状况对另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1]他对自己的感受更为专注,也更为敏感。他对一般旅游景点乏善可陈、对单一乏味的宣传展示感到厌倦,这样的认知和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难以对山水景观产生探寻和游历的兴趣。也正因为如此,作者才会在受到大的触动后,真正走进黄果树瀑布,也任由黄果树瀑布走进自己的内心。“言为心声”的文章才动人,他写道:“我抚摸了黄果树瀑布,我周身湿透,我有湿透的话要说。”当有一种情绪要表达时,当他周身透湿时,那些“湿透的话”才会鲜活地走进读者的内心,激起读者的共鸣。
于坚在一开始对黄果树瀑布是带着抵触情绪的,但是随着他的走近,“那时我猛然间听见了瀑布的声音,当时我心里一阵激动,黄果树瀑布原来是有声音的”。瀑布的声音具有一种先声夺人的美,首先震撼了作者,“这声音即刻改变了我对黄果树瀑布这一名词的成见,我立即明白我抵达了一个与我在图片上所知道的那个黄果树瀑布毫不相干的地方”,“我和它立即建立了一种陌生的接触。我越接近它,我的生命和它的肌肤相触的面积就越扩大”。可以说,瀑布的声音,已经与作者的生命有了关联。
几乎所有跟水有关的,都能让于坚的笔触变得激动而深情。中国西南的水声,让他感到了自然的魅力,感到了生命的质感和意义。于坚曾说:
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上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的生命中的轰然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2]
于坚善于描写水流的轰天巨响。这或许与他幼年时期的耳疾有关。于坚在《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中曾描述:
我的父母由于投身革命而无暇顾及我的发育成长,因而当我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未能及时送入医院治疗,直到奄奄一息,才被送往医院,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将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却使我的听力受到影响,从此我再也听不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的声音,革命赋予我一双只能对喧嚣发生反应的耳朵。我习惯于用眼睛来把握周围的世界,而在幻觉与虚构中创造它的语言和音响。多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助听器,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郊外的一个树林子里,当我听到往昔我以为无声无息的树林里有那么多生命在歌唱时,我一个人独自泪流满面。[3]
受到损伤的听力,使他对轰然的水流的声响更为敏感。借助于对自然界外物声音的感触,他拥有了独特的感受、体验和表达。
作者在文章中将瀑布比作“一只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巨手”,“从高处向我合拢过来,它抚摸我,亲近我,拍打我,刺激我,使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呼吸着水声,呼吸着潮湿。我感受着我的生命在巨大的水声中的惊恐、疼痛;在潮湿中的寒冷、收缩。”这弥漫于天地之间的“惊恐”和“疼痛”,让他感受到瀑布的壮美:“另一个瀑布在我的生命里复活了,那时,一切都成为说不出来的动词。”——从巨大的声音,到弥漫天地的动词,这都是自然力量的显示,是一种震慑灵魂的能量的象征。在一个充满轰响的自然景观前,我们只能心生敬意、充满畏惧。
于坚曾提到过他在虎跳峡面对金沙江时的感受:
到了虎跳石一带,一条巨川忽然塌下,爆炸、碎裂、打砸抢、喷泻,积蓄在漫长时间中的什么爆发了,十月革命,无数的镰刀、枪杆、斧头倾巢而出,汹涌奔泻,呼啸奔突,几条水流如疯狂的长舌头或者旗帜上下飘着,那个叫惊心动魄,那个叫鬼哭狼嚎,那个叫风雨雷电,那个叫惊天动地。我害怕得发抖,后退着,担心那百万猛虎忽然朝我转过头来。回到公路上,心中有一种经历了大悲喜的平静,我到过虎跳峡了,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于坚了,我的生命又开阔了许多,重了许多,我的生命更自然了,所谓修身养性,养浩然之气,感通天人合一,在书房里是无法达到的。[4]
于坚钟情于在与自然的沟通与契合中体验“大悲喜的平静”和愉悦。
作者还来到了黄果树瀑布的背面,看到了在图片上没有看到过的立体的瀑布。“在这里犹如置身于水流的内部,看不出丝毫的雄伟、壮丽,你看到的就是水犹如玻璃粉碎那样的运动。”“这里是瀑布的声带,唯一的发言者是瀑布,除此之外,任何话都听不见。”自然对自身的美没有任何言说,却胜过人类的万千言语。正是这不言的声音,才使我们感受到自然界迥异于尘俗喧嚣的力量与美。作者抚摸着瀑布,“和这瀑布之间建立了一种真正的关系”。
这是身临“主场”的体验。从听声音受到震撼,到感受瀑布的运动而体验到生命中的“惊恐”和“疼痛”,“复活”了属于作者本人独特的“瀑布”;接下来,通过在瀑布后面的感受,他与瀑布建立了生命的关联。黄果树瀑布走进了作者的听觉、触觉乃至所有的感觉,走进了作者的生命。
他的表达是诗意而深刻的。他将瀑布比作一个弥漫天地的“动词”,“越走越近,我看见水柱像庞贝城在火山中毁灭时的大教堂的圆柱那样崩裂,轰隆倒塌,栽倒在水里,把水砸出了大坑。水在变形,在死亡,在合成,在毁灭,在诞生……”这种表述雄浑宏大,蕴含着作者对历史和文明的思考和感悟,文字的丰富内涵和语言张力,使黄果树瀑布的力量与美同样弥漫于我们的耳目和生命。
于坚将瀑布与他的关系比喻成“水和落水者的关系”:“这可能意味着死亡,也可能意味着得救。”在瀑布面前,作者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与水融为一体的“落水者”。“落水者”的结局或死亡、或得救。个体的生命体验受到窒息和压制,生命就会干瘪;得救则是因为生命和灵魂从自然中脱落旧物、萌生新芽而重新鲜活丰盈。于坚以透湿的周身、透湿的话语,将他作为“落水者”得救的喜悦表现了出来。这种比喻和想象,让文本充满诗意的氤氲和哲理的芬芳。
“风景化的图片使我仅仅把黄果树看成风景之一,这风景是没有空间、质量、空气和细节的,它们仅仅是祖国的骄傲这一概念的所指。”眼下的游记文章和旅游景点的宣传品普遍存在着扁平化的倾向。作者总结为我们人人都可能存在的“观景失语症”和“集体无意识”:“不由自主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的正是那句老话:哦,祖国的大好河山!”“不由得生出一种在旅游点必产生的似曾相识的无聊感”。于坚不希望成为传统意义上“到此一游”的游客,不希望在对自然人云亦云的赞叹中失去自我的感受与认知,不希望将自己变成图解“祖国大好河山”的传声筒。
过去长期将个人生活空间政治化的非正常状态,将个人生活和思想与国家集体的话语形态强行捆绑,结果导致了表达个人情感和感受的“失语”,甚至人们都习惯于以一些毫无个性、新意和创意的套话来表达自我感受和见解。“哦,祖国的大好河山!”就是自我意识缺乏、自我感觉政治化带来的后遗症。长此以往,就会失去对世界进行个性化体验与感受的能力。眼下,节假日景点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在遍地垃圾废弃物的环境中,在人工景观的粗俗商业展示中,你如何去体验自然?这样的“到此一游”,只能算过客性的“客场作战”,难免会产生“看景不如听景”的遗憾和失望。这样的游历,委实与所谓的品质生活和精致体验无关,因为没有宁静的氛围和安详的心境,我们只能游走在自然的边缘,让灵魂裸露在平俗而喧闹的嘈杂中,如入深渊。
其实在旅游中,在写作中,在学习中,都经常会出现这种“失语”的情形。比如,学生作文中经常出现的千篇一律的写作套路和言不由衷的话语,还有作者提到的“满脑袋陈腔滥调的诗人的灵感来源”,都可以归因于这种政治因素和陈旧教育模式对心灵的桎梏、对创造力的扼杀。
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其展示心灵世界感受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千人一面,反映在文学中就会是面目可憎;假话大话空话套话,会腐蚀鲜活的心灵,让生命成为干巴巴的政治标本。诗人冯至感叹人们“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哗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久往下滑下去。这样,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与欺骗,欺骗与隐瞒的工具,里尔克告诉我们说,是社会的习俗。人在遇见了艰难,遇见了恐怖,遇见了严重的事物而无法应付时,便会躲在习俗的下边,去求它的庇护,它成了人们的避难所,却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的种种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儿代替”[5]。伟大的诗人和作家,都遵循着内心的真实体验,观察自然山水的细微之处,认真体会山水深处的声音、色彩和形态,让所有的感官和体验,都与自然深深契合。这才有了让我们拍案称奇的好文章。
清代张潮有言:“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6]当我们把自身安置在自然山水之中,与自然山水声息相通时,才是真正来到了生命的主场,才能领会到山水文章的妙处,才会写出真正的好文章来。在这个主场,我们是自然的沟通者,是自然与生命的体验者,我们是生命的主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于此得到升华,超越平凡的生活,得到心灵的喜悦和宁静。
文学的审美特性决定了文学要肩负诗性的、审美的独特表达,不管是写山水游记,还是描述记录日常的平凡生活,旅行、休闲、阅读、工作、学习,其实都可以成为我们体验与倾听内心与外物、个体与世界的主场。于坚的这篇文章,对于我们发现自然山水的美,表达自我的真切感受,体验生命中深邃的美感和意义,都有很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