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到情境——略论“西楼”意象的生成、移植与超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西楼论文,情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4)01-0069-06
中国古典戏曲向来被称为“诗剧”,戏曲的诗不仅表现在“形”的方面,在剧中使用大量的类乎诗词的曲词;而且显现在“神”的层面,汲取了前代乃至当代古典诗词的有益营养。“意象”的借用正是这种汲取的典型例证。其中,《汉宫秋》中的“鸿雁”和《长生殿》中的“雨”都是诗词意象借用到戏曲的极佳范例。苏州才子袁于令创作的《西楼记》中的“西楼”是戏曲借用诗词意象的另一个案。该剧主要敷演书生于鹃与名妓穆素徽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是清代以来昆曲舞台常演的剧目之一。作者借用古典诗词中的西楼意象,创造出诗意浓郁、摇曳生姿的戏剧情境和纯真美好、感人肺腑的艺术形象,赋予了作品独特的艺术品格和持久的艺术魅力。作品之所以能广受欢迎,常演不衰,“西楼”意象的成功借用是其重要原因。
中国人的思维是一种意象思维,多采取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人常常通过刻画审美意象来抒写情感,创造某种艺术形象。正因为塑造了大量承载各种情感、内涵丰富的意象,中国古典诗词情韵兼胜,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这些意象系列中,“西楼”是独具风采、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以“西楼”入诗,大致可以溯至南朝之梁代,庾肩吾《奉和春夜应令》诗有句云:“天禽下北阁,织女入西楼。”又何逊《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诗》云:“洛汭何悠悠,起望登西楼。的的帆向浦,团团月映洲。”[1](P202)前者描写织女星下沉,挂在西楼边,是春季黄昏常见的一种天文现象;后者写抒情主人公登楼所见,寄寓了身世飘零之感。两首诗中的“西楼”都只是诗人眼中之实物,尚未完成主观感情的“投射”和“凝结”,抒情意味也比较淡薄。
西楼意象的形成则在唐代。据学者统计,唐代诗歌中,“西楼”一词出现约80余次。[2]其含意和用法大致可分为五类:1、指实体的建筑,如李白的《雨中》、白居易的《西楼夜》、李群玉的《广江驿饯筵留别》和贾岛的《寄韩潮州愈》等,诗中的“西楼”都是具体的实物,仅仅具有场景的作用;2、表现兄弟、朋友间的惜别与挂念,如韦应物的“山郡多风雨,西楼更萧条”[3]P166,释皎然的“今夕庾公意,西楼月亦孤”[4]P9228,元稹的“最忆西楼人静夜,玉晨钟磬两三声”[4]4602),韦应物的“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1]P268),还有白居易《城上对月期友人不至》和《登西楼忆行简》、齐己《寄岘山愿公》、许浑《送卢先辈自衡岳赴复州嘉礼》等,它们包含的情感都比较浓郁、真诚、伤感,但却是同性间的情谊;3、寄寓抒情主人公的思乡之情,如张籍的“城上西楼倚暮天,楼中归望正凄然”“北风吹雁声能苦,远客辞家月再圆”[4]P8893)等,在诗中,抒情主人公的思乡之情往往和身世飘零之感融合在一起,凄伤动人;4、吟咏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功业未成的悲慨,如岑参的“愁来无去处,只在郡西楼”“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4]等;5、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抒写离别与相思,忧伤、哀怨,感人至深,如白居易的“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4]P4893,李益的“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4]P3228)等。可见,经过情感之锤反反复复地敲打,各种真挚、微妙、曲折的情感,或心绪,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地渗入了“西楼”,从而形成了主体感受到客观物象的投射和凝聚。而此时的“西楼”也不再仅仅是抒情主人公眼中所见,更是他们心中所想,梦中所思,渐渐由一个具体的物象演变为抽象的意象,具有丰厚的象征意义,包含了相当丰富、广泛的情感内容。
但唐诗中的西楼却并非单薄的构成和存在,在唐诗中,西楼意象常常不是单独出现的,出现了很多“伴生”意象。中国位于北半球,而西楼是主体建筑西边楼梯向东的小楼,[5]一般坐东朝西,站在楼上能比较直观地看到夕阳下沉,月亮升起等景象。紧随夕阳、暮色之后的是寂静的夜,月亮更是夜晚的精灵,在色彩上都偏于冷色调,在情感上颇能引发中国人的离愁别绪,孤独、寂寞之怀与时光飞逝、人生短暂的悲慨,很适合寄托伤感、忧愁、悲切、幽怨等情感。除了夕阳和月亮,抒情主人公在西楼望见的青山、流水、云、雨、大雁、流萤;听到的笛声、羌管、钟声等,也常常出现在诗中,和西楼构成一个主体突出、内涵深厚的复合意象。这一意象仿佛一个主题鲜明、内容丰富的画卷,以西楼为主体,各个物象互相烘托、映衬,其抒情功能也大为增强,而且往往又营造出感人优美的诗词意境。
唐宋以迄明清,“西楼”意象在诗词文学中又进一步发展。其中,伴随着宋词的勃兴,西楼意象在宋词中再一次得到了成长,其感情意涵更加集中、更加丰厚。
由于宋词特定的题材构成,西楼意象在宋词中一个显见的成长正表现在意涵方面集中在男女相思这一点上。这时的西楼已经脱离开原本比较宽泛的题材范围,集中在男女一隅。
具体而言,宋词中的西楼意象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回忆中的场景,以物言事,以事抒情。如晏几道[采桑子]:“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月幌风襟,犹忆西楼着意深”。[6]P325)又[蝶恋花]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6]P228)这里的抒情主人公一般为男性,他们念念不忘西楼,是因为西楼里的人以及西楼里曾经发生的事。其中的女性又往往是歌女身份,这一点倒和戏曲《西楼记》中的人物身份也颇为吻合。如秦观[木兰花]词:“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6]P592)晏几道[采桑子]词:“前欢几处笙歌地,长负登临。”[6]P324)仅从“玉纤”、“红袖”、“酒杯”、“银筝”、“笙歌”这些词语考察,就不难看出西楼主人的歌女身份。在此,西楼有成了类乎青楼的所在。这些楼中的歌女,她们虽不高贵,却“娇羞花解语,温柔玉生香”,在西楼中和失意的文士们相知、相恋,给予他们莫大的慰藉。于是,在不得不离别之时、之后,这份感情便刻骨铭心,令文士们黯然销魂:“伤离别几人能堪,唯有借酒道别,又处西楼伤心地,如何让人不醉矣!”[7](P72)其二,西楼是作为抒情主人公思念远人的场所而出现的。如李煜[乌夜啼]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李清照的[一剪梅]云:“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抒情主人公多是孤独、寂寞,多情,亦痴于情的闺阁女子,无论月缺、月圆,秋去春来,她们总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怎能不令人柔肠寸断!当然,这里的抒情主人公也不乏男性,如周紫芝[鹧鸪天]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8]P136词人旧地重游,西楼却已物是人非,往日之甜蜜再也无法重温。除了拼却一醉,他又奈之若何!
正是由于西楼和男女情爱的高度关联,使得宋词中的西楼更多寄寓了诸如悲伤、思念等伤感的情绪,在意涵方面也为《西楼记》中的借用提供了契机。在词中,西楼是爱情的发生地,曾容纳多少欢声笑语、柔情蜜意;然而,由于离别的不可避免,西楼又变成相爱男女的伤心之地;因之感情真挚、深厚,西楼也就成为远方之人投射、倾注感情的对象,成为相思意涵的典型载体。
西楼意象之所以被赋予这些情感内容,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古人按照二十八宿星象学说将天域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宫”,这一观念影响到建筑学,古代建筑的布局以南、东为尊,为贵,为正,朝南、朝东的房子一般为主人、尊长者所居;而西边属阴,为次,为副,甚或为贱。对应男女的阴阳之分,西楼自然与女性发生关联,成为女性的住所。其二是由诗、词不同的创作心理和文体特点所致。所谓诗庄词媚,词为艳科,词原本是歌儿舞女在花间、月下、樽前助兴佐欢之末技,不适合表现军国大事,再加上失意的文士视歌女同为天涯沦落之人,喜欢借歌女之红唇浇自己之块垒。这样,西楼意象暗指度曲征歌、风花雪月的欢场生活,隐喻歌伎及风尘之恋,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所述,在《西楼记》出现之前,诗词中的“西楼”已经完成了从“一般生活物象”向“具有特殊意涵的文学意象”的过渡,不仅在意象和意境构成方面形成了与之匹配的系列物象,而且,其情感意涵也多集中在男女相思方面,多与思妇、游子相关,多用以表现离别、思念,抒发孤寂、忧伤、凄苦、怅惘、失落、哀怨等情感意涵。这些都为西楼作为意象进入戏曲提供了契机,更为西楼意象的延展和升华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当西楼成为诗词中比较醒目的文学意象之后,戏剧的借用更可以使得接受方面已经形成的心理积淀,轻易就可以为作品营造一个阔大普世的生存空间。在此意义上,诗词中的西楼显然是戏曲中西楼的“前站”,而戏曲中的西楼又构成了诗词中西楼的延展,既一脉相承、前后相继,又风姿各具、相映成趣,构成了古代文学视野内一道靓丽的风景。
元明以来,随着“曲”的兴盛,西楼意象被大量引入散曲与剧本创作。如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四煞]:“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9]P154又第五本第一折[金菊花]曲云:“长安望来天际头,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9]P169)张楚叔《吴骚合编》卷二收王伯良[梁州序]《春懐》曲:“渐西楼月满,画阑愁凭。常恨归期空订,嘶骑不来,一似缾沉井。”又同书卷三载常楼居[金梧桐]《四时闺情》曲:“只见雁过南楼,月下西楼,人比黄花瘦。”以上诸曲都是运用西楼意象表现男女相思之情,抒写孤独、忧伤、愁闷的情感。但在《西楼记》出现之前,西楼意象在戏曲中并未凸显出来。到袁于令创作的《西楼记》中,不仅借用“西楼”作为剧名,且借助西楼意象营造出了优美的戏曲意境,从戏剧学的角度则构成了典型凝练的戏剧情境。尤其是《错梦》一折,更是凭借西楼意象和典型的戏剧情境,寄寓了浓郁的相思之情。从而使得西楼成为了全剧核心的、主体的意象,“西楼之会”也成为最具魅力的戏剧情境。这对戏剧情境的建构,艺术形象的塑造、戏剧性的增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明代另外一个文学家冯梦龙曾将《西楼记》改编为《楚江情》,虽然改变了原剧的题名,却也仍然保留了原作中频频出现的西楼意象和西楼之会的情境,因而也就保留了原作浓郁的抒情意味。
在袁作中,“西楼”一词出现多达八十多次,其“西楼”开始从意象逐渐向戏剧情境转移。其一有一部分是作为场景出现的,实指歌伎居所,暗指穆素徽的身份。如第三出《砥志》,旦扮穆素徽和老旦扮刘楚楚有段对话,旦曰:“怎奈应酬不暇,知己甚少。”老旦曰:“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好无非词苑名流,与那骚坛年少,怎拼舍西楼月夜花朝?”再如第五出《倦游》,丑扮鸨母夸赞素徽云:“当今四方才士,那个不晓得平康巷西楼有个穆素徽!”第八出《病晤》,丫鬟招呼于鹃“请坐西楼,俺姐姐扶病出来也”。此数处,西楼皆指一种实体的客观存在,系风月场所,并不带感情色彩。在剧中,素徽乃教坊出身,“从小聪明伶俐,学得歌舞琴棋”,“蹴踘场中第一,琵琶队里无双”,外貌“一似李师师、张盼盼,不减旧苏小。那更水暎翠眸,山远轻眉,果是素喉蛮腰”。虽身陷欢场,却“性厌烟花”,“心怜才隽”,一心遇得如意才郎,托付终身。至于王孙公子,“任他白璧黄金,一点芳心难讨。漫无缘,可不空负了求凰琴操。”因折服于鹃擅长填曲,是天下奇才,倾心思慕,日夜习其歌曲。一日,于鹃在名妓刘楚楚家遇然目睹穆素徽亲手抄写的《楚江情》,得知素徽对自己芳心早许,惊喜交集,登门拜访。素徽扶病而出,在西楼与于鹃会晤。两人一见如故,情趣投合,遂订下百年之盟。素徽以《楚江情》为媒,为于鹃长歌一曲,深情款款。于鹃感素徽之情深,引为知己。色艺双绝、冰清玉洁的花魁与才华卓异、玉树临风的士子在西楼遇合,西楼也就成为二人爱情的见证,这也为接下来展现二人生死不渝的深挚恋情奠定了基础。在此意义上,西楼之会其实构成了作品具有特殊意味的戏剧情境,而西楼也就此完成了从意象到情境的延展。
其二是男女主人公心中所想、意中所念的所在,寄寓了作者内心的情感。西楼之恋刚刚才开始,于鹃父亲因奸人挑唆,驱逐素徽一家。素徽匆匆将西楼典与刘楚楚,仓皇奔往杭州。从此,西楼易主,一对年轻人劳雁分飞,开始了他们互相思念、等待、寻觅的爱情之旅。第二十八出《泣试》,于鹃迫于父命,进京应试,在考场仍思念素徽:“风霜连岁病休文,何意重为上国宾。遥望棘闱门,又待把西楼寻问”([菊花新])。第二十九出《假诺》,误信于鹃死讯的素徽生不如死,万念俱灰,自缢获救后仍一心求死:“今西楼之约,已成画饼,奴家何所挂恋”。第三十三出《归訉》,因刘楚楚谬传素徽死讯,于鹃“一恸几绝,无刻不泪”,欲“寻问素徽尸骸,拜哭一番,死葬其侧”,决“不负西楼生死之约”。第三十五出《诘信》,于鹃重旧重游,“寻思起素徽不见,望着了西楼泪涟”。第三十八出《会玉》,素徽与于鹃劫后重逢,感慨丛生,生扮于鹃云:“西楼有盟,曾结三生夙好”。旦扮素徽接道:“旧玉无恙,终成百岁良缘”。他们相约“飘然如挟楚云游,重得话西楼”([东瓯令])。很显然,西楼不再是没有情感色彩的建筑物,而是经过了情感的淘洗与沉淀,具有两层象征意蕴,一是象征西楼曾经的主人,一位追求知己之爱,浮云权势与金钱,甘愿与文士两情相悦的奇女子;二是象征着西楼里曾经发生的情事:一对才子佳人因曲结缘,以曲为媒,互相欣赏、倾慕,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订终身。为了坚守、实现爱情,他们以命相争,宁愿生死相依,魂魄相从,最终如愿以偿。在当时,这个感人的故事体现了一种新型的爱情观,其核心在于青年男女因看重才华,渴求知音而深深相爱,贵贱不能成为其障碍,幽明不能成为其阻隔。这种爱情观不仅符合士子的爱情理想,更能满足士子实现、证明自我,获得赞许和尊重的需要。
其三是具有意象和情境双重特征的“西楼”,主要体现在《错梦》一出。该出是全剧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借用西楼意象和典型情境,集中抒情的片段。整出戏中人物与情景似真似梦,恍恍迷离,非常生动地体现了于鹃痛苦、复杂、微妙的情感世界。于鹃因思念穆徽,废寝忘食,欲向梦中再结西楼旧缘。在梦中,他踏月访旧,竟接连被老鸨和丫鬟拒之门外。老鸨冷若冰霜:“我家素徽从不曾认得你。”丫鬟也不肯相认:“俺姐姐说从来不认得于叔夜。”满腔热情的痴情郎被连浇两瓢冰水,既惊且惑,心生幽怨:“我为他一病几亡,坚志不娶,他便反面无情。死生之约安在哉?青楼薄幸,一至于此。”幽怨之余,他执意在门外等候,“须待当面相决绝”。此时,楼中“舞榭歌台熏兰麝”,“鸾笙象管难抛舍”,一派热闹繁华景象;而西楼外,却冷清凄凉,唯有一弯明月相伴,满心的委屈与焦虑。①终于等到酒散筵撤,梦中素徽却与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出门步月。接下来的一段描摹很而人寻味:
[北收江南][小生]呀,佩环行恰逐彩云斜,绮罗香好被晚风揭。[指净介]这个是素徽,我便撞死在他身上,也说不得了。[赶上扭住净]素徽,你为何负义忘恩?[净]呸呸呸,这是怎么说。[小净]咄咄咄。这是什么人。我那里认得你。[小生]呀,作怪,分明是他,如何近身来变了奇丑妇人,毫厘不像,与西楼相会那娇怯,全不似半些,全不似半些。[净]我便是穆素徽,还有什么素徽。人也不认得的。[众]这个人是盲鳅,只管乱撞。[小生]好敎我浑身是口费分说。
[小净]小厮每。打那厮去。[众应介侍女拥净小净诨下众家僮拉住小生指唱介]
[南园林好]这书生胡言乱说。蓦忽地狎人爱妾。敢把我拳头轻惹。[攒打小生介]请吃打。漫饶舌。请吃打。漫饶舌。
[众混下小生怒介]呀。好生古怪。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沽美酒]待将咱死誓决,只道是素徽也,原来是估客村姬。呸,错认了村姬遭嫚亵。莫不是素徽形容已改?风流体态,不可得了。咦,是分明看者,早知是变了枯瘪。[10](P75)
这段戏剧情境的典型性在于“物是人非”。尽管西楼仍然是旧西楼,但梦中的于鹃愕然地发现,眼前的“素徽”面目全非:她丑陋不堪,俗不可耐,对于鹃冷若冰霜,往日的情意荡然无存,任凭凶狠的家奴大打出手。于鹃迷惑难解,难道她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有情人,而是商人爱妾?抑或素徽“形容已改,风流体态,不可得了”?那么,自己的真心和痴情岂不是付之东流?正在惝恍迷离之时,一阵汪洋大水汹涌而来。于鹃大哭素徽,蓦然醒寤。
于鹃梦里的西楼和前二种都有所不同,西楼、月色、彩云、晚风,构成了温馨而柔美的境界,但是,有情人不仅没有鸳梦重温,反而成为陌路。这一强烈的反差将人物难以言说的悲伤和寂寞表达得含蓄、曲折、美好、动人,非常精彩。还应指出的是,西楼错梦不仅表现了于鹃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也透露了他内心的郁闷、苦恼、焦灼和不安。于鹃焦虑,主要是因为担心素徽见异思迁,西楼之约成虚话。于鹃出身阀阅世族,地位高贵,可能令素徽变心的只有富商大贾,他们的腰缠万贯,生活豪奢,这恰恰是羽翼尚未丰满的于鹃所无法拥有的,因此,作者将梦中“素徽”的身份设定为商人爱妾。可见,西楼错梦具有双重含义,既是于鹃对恋人、对爱情极度渴求的产物,也蕴含了文人文化受到商业文化的强烈冲击,士子对自身地位不保的担忧和害怕,表现了士子得到社会认可和赞许的强烈希望,是商业社会繁荣之初文士阶层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文化心理。
与诗词相比,《错梦》中的“西楼”具有“情境”和“意象”的双重意蕴。一方面,西楼是剧中情境,是于鹃与素徽二人相视订盟的所在;另一方面,西楼又是寄寓二人相思的情感载体,象诗词中那样承载了人物深沉浓郁的情感意蕴。这种提升显然只有在戏曲中才可能完成,因而,与诗词比较,西楼意象也通过戏曲中的借用,获取了新的艺术生命。这种提升,据说还是另外一位文学家的功劳。清褚人获《坚瓠集》续集卷二《西楼记》记载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袁韫玉《西楼记》初成,往就正于冯犹龙。冯览毕,置案头,不致可否。袁惘然不测所以而别。时冯方绝粮,室人以告。冯曰:“无忧,袁大今夕餽我百金矣。”乃诫阍人:“勿闭门,袁相公餽银来,必在更余,可迳引至书室也。”家人皆以为诞。袁归,踌躇至夜,忽呼灯,持百金就冯。及至,见门尚洞开。问其故,曰:“主方秉烛,在书室相待。”惊趋而入。冯曰:“吾固料子必至也。词曲俱佳,尚少一出,今已为增入矣。”乃《错梦》也。袁不胜折服。是记大行,《错梦》尤脍炙人口。”[11](P362)
这个记载的真假不得而知,但《错梦》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却是可以肯定的。其中很大程度上,既得益于西楼意象从诗词到戏曲的成功移植,也得益于西楼从意象到情境的进阶和延展。这种提升和进阶具体体现为三点:(1)由于有了具体的场景,使得西楼之恋和戏剧矛盾直接关联,作品通过尖锐激烈的戏剧矛盾,突出表现了西楼之恋中男女双方冲破重重阻隔,生死不渝的深挚情感,主人公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2)西楼意象的内涵更加丰富、深刻和复杂,在表现士子与歌伎惺惺相惜的情感之余,还暗含了士子内心深处非常隐晦、曲折的秘密,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3)西楼意象为戏剧情境的建构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空间,作品以西楼为主体,以忠贞不渝的男女主人公为顶梁柱,以戏剧矛盾为砖瓦,建构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戏剧情境,该戏剧情境具有两大特点:一是开放性。西楼是声色场所,无论是文士、纨绔子弟,还是商人,都能比较自由地出入。作为歌伎,因此,该剧比较自然地展开了于鹃、素徽与赵伯将、沈同等之间的矛盾冲突,开始了文士与歌伎爱情之旅的第一段路程。二是多重空间。上述三类意象实际上代表了三重空间,第一重是生活中实有的物理空间;第二重化实为虚,经过了情感的浸染,具有象征意义;第三重是完全是心理空间,虚中又虚,若有若无。女主人公成为在水一方的“伊人”,惝恍迷离,隐约缥缈,令人心驰神往,但又只能眼望心至,不能身接手触,既有强烈的抒情性,又给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达效果。《〈楚江情〉叙》引陈继儒之语夸赞袁于令此作达到了“极幻、极怪、极艳、极香,读其可想见其人”的效果,可谓的评。可以说,作品借鉴诗词的艺术经验建构戏剧情境,将抒情性与戏剧性的营造完美结合,既增强了作品的情感力量,又打造出强烈的戏剧性,引人入胜,回味无穷。
综上所述可见,戏曲中西楼意象的内蕴较之诗词更为集中,清晰;同时,由于有了故事的铺垫,有了戏剧行动的铺垫和烘托,西楼意象由此也完成了从意象到情境的进阶和延展。这种移植和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古典诗词意象如何进入戏曲的典型范例,具有古代文学和戏曲学研究的双重价值。
①本文所举《西楼记》内容均出自明毛晋《六十种曲》(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八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