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中的水神话形象探微_上巳论文

中国文学中水之神话意象的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中国文学论文,中水论文,神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毫无疑问,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水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而且有丰富蕴涵的意象。这个“意象”包括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由水之属性生发与体现出的意义,如历史的变迁,时间的流失,荣华的消失,青春的失落,宇宙间的衰变,事物之不可复返,以及纯洁、清美、柔韧、德性等,这可说是水之“基本意象”。二是由远古人类经验的无数次重复而凝定的意义,这可说是水之“神话意象”。关于前者,当代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过研究〔1〕,故此略而不谈。 这里所要讨论的只是水之神话意象的源起及其在中国文学中的意义。

《红楼梦》中宝二爷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这话听起来轻飘飘,掂起来沉甸甸。因为它牵涉到了一个文化问题。在中国人心灵的字典里,“水”有两个特殊的意义。一是指女性,如古戏剧小说中,称妓院为“水户”,妓女荐寝叫“水上”,女色之害曰“祸水”,性自由的女性曰“水性”,女性之美者曰“水灵”。二是在诗歌中作为一种反复出现的意象,表达男女一种缠绵的情思与情缘障碍,如“思君如流水”、“阳台隔楚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等。在这里,水带有显明的象征性、超验性倾向,作为一个神话意象,它凝定着民族的群体意识与本能情绪。探讨这一意象的生成历史,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课题。

“神话意象”又称作“原始意象”,是指在人类早期形成的、带有一定文化含量的意象。用荣格的话说,它是人类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类型经验的心理残迹。“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在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在宽阔然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2〕在水这一原始意象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埋葬在历史年代中的远古世界。我认为,水与女性、性爱的微妙联系,乃是远古人类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在民族心理留下的残痕,是由民族早期的群体经验而形成的一种情结。为作深入考察,我们不得不回到洪荒的神话时代作漫长的历史追踪。

一、水与原始的女性隔离

水与女性情缘的绾结,早在神话时代就已开始。《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有一段至为重要的记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

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后汉书·东夷列传》、《南史·东夷传》、周致中《异域志》、陆次云《八纮荒史》等。 女子国——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国中只有女人没有男人,二是其国在水中,有神水能让这里的公民暗结珠胎。长期以来,神话研究者将此认作是纯神话的幻想,历史学家则将此认作母系氏族部落。然而我们却从中看到了原始的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的投影。

据现代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在人类社会的初期,各民族都实行过两性禁忌与隔离制度。这种制度主要是为避免狩猎集团内部为争夺女性而发生纠纷产生的。因为原始人类在极端低下的生产力条件下,是靠着自然群体的团结合作获取猎物而生存的。而争夺女性的纠纷却涣散着生产过程中人们精神的专注与协作,严重地影响到狩猎生产,而导致集团食物紧缺,以致威胁到集团的生存。于是产生了生产季节的性禁忌制度。即在生产过程中,禁止发生任何两性间的交往与接触,遂而出现了两性隔离制度。这种男女隔离制度,并没有随着狩猎时代的结束而消失,相反由于这一原始群体经验的无数次重复,凝定成了一种顽固的礼俗,给原始氏族,即进入农业时代的民族,留下了一份古老的“遗产”。使之遵循着一定的原始生活节律,重复着两性隔离的古俗。而且处处是女人们抱成一团,同时与男人隔开〔3〕。这在近世的许多原始部落中, 也还大量残存着。中非地区有一种女子育肥房的风俗,性成熟期的女孩被隔离开来,有时长达数年之久。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凯利尔印第安人中,性成熟的女孩,要被隔离三四年,人称为“活埋”。在太平洋南部的萨摩群岛,女孩在幼儿时期的头几年,就生活在完全没有男孩子的同性同龄伙伴之中。她们在村子的一角落,被人严加守护〔4〕。 在阿拉佩什人中,女孩月经初潮即被隔离,听从告诫进行一系列的仪式。经过一段时间,仪式完结,方许与丈夫圆房〔5〕。 据苏联学者谢苗诺夫的研究,人类从前存在过女人住宅,在大洋洲、澳大利亚、亚洲、非洲、美洲都存在过姑娘住宅(营地),而在欧洲一些民族中也可以看到这种住宅的明显遗迹。“在高加索的一些民族那里,曾记载有专门的‘女人住宅’和‘姑娘住宅’,相应的女人集团和姑娘集团都会到那里消磨时光。在西非,在吉尔伯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密克罗尼西亚),也都发现有专门的供女人们集会的住宅,并且那是禁止男子进入的。总之,几乎在前阶级社会的所有民族中都存在一些专门的建筑(住宅、窝棚等),妇女在向成年状态转变的时期、在月经来潮时期和分娩时期,都必须住在这种建筑物里,与男人们严格隔离开。”〔6〕虽然目前人类学家对现存原始部落中的隔离制度、以及原始人对其自身习俗的解释,相互间存在着很大分歧,但这种事实的存在却是无可怀疑的。

我国古代典籍中也有关于性隔离的残缺信息。《礼记·郊特性》云:“男女有别”,《礼记·内侧》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内言不出,外言不入”,“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女子十年不出”等,都是性隔离制度残存的证明。于此我们再看关于女子国的神话,一切便涣然冰释了。

所谓女子国,显然就是被隔离的女性群体,而“水周之”,则是一种隔离方式。隔离方式各地有所不同,凯利尔印第安人是在荒野之中建茅舍隔离,萨摩群岛的土著是于村子的一角隔离,这大概取决于环境条件。据著名史学家胡厚宣先生的研究,中国文化的发祥地黄河流域,在上古时代川流湖泊遍布,地势卑洳,人皆丘居。《墨子》所谓“就陵阜而居”,《孟子》所谓“丘民”,《周礼》所谓“四邑为丘”,《庄子》所谓“丘里”,《禹贡》所谓“九州”,皆反映了上古中国大陆的生态环境条件〔7〕。因而性隔离也便利用这一自然条件,于水中择一高地筑起茅舍。水既是一道安全居住的屏障,也达到了男女隔离的目的。《山海经·中山经》说:天帝的两个女儿,居住在四水环绕的洞庭之山,出入必大风雨。《海内北经》说:舜的两个女儿宵明和烛光,都居住在黄河之滨的大泽中。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天帝及舜的女儿要住在有水环绕的地方呢?为什么不提及这里有男人呢?不难看出,这些传说都是对原始性隔离的神话表述。

关于性隔离制度的问题,《尧典》中还有一段极为重要的记载,可惜被人误解、忽略了!尧欣赏舜的为人,决定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舜则“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古之经师几乎是千口一辞地将这个“釐”字释为整齐之意。以为此言舜“整齐二女以义理”。这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误会,作为圣王的女儿,何必要一个野民去教育呢?其实这个“釐”字就是“嫠”的借字,二字古音同相通。《左襄二十五年传》“嫠也何害”,《释文》云:“嫠本作釐”。“嫠”即寡居,“妫汭”即妫水隈曲处——水环绕之地。这是说尧物色舜为接班人,想试测舜各个方面的知识与才能。妻以二女主要是测试舜关于“礼”的知识。而舜首先将二女隔离于沩水之曲,然后再以妇礼迎于虞。这里表演的正是婚前性隔离仪式,它表现了舜的“洞晓礼仪”,所以尧非常赞赏。而自然物“水”,在这里充当的则是隔离物的角色。它与女子国的环水体现着同一种价值意义。它截断了青年男女交往的通途,使之把美好的愿望推向了彼岸。

二、水与原始的性放荡

神话说:女子国里有神秘的水池,只要在那里洗一下澡,肚子就会大起来。水的这种神奇的力量,实际上是源自水滨泽畔的原始性放荡。这与神母之孕的传说,乃是出于同一文化模式。

水把男人和女人分成了两个世界,也把怀春的少男少女们残酷地分开。青春生命的欲火被压抑了!像地下奔腾的岩浆,随时都在寻觅发泄的突破口。基里维纳岛南部和瓦库他岛的妇女们,在从事集体锄草的时候,只要看到一个男人(非本村男人),她们便立即上前脱光他的衣服,疯狂地向他施行暴力,并在他身上作些淫秽的动作。谢苗诺夫认为:这种放荡进犯,不是别的,“它乃是从前发生过的、异乎寻常地猛烈的性本能行为所采取的最粗野形式的遗迹。这种性本能行为是这样像急风暴雨一样的激烈,以致只能用长期得不到性本能满足来解释。”〔8〕而性发泄最为突出、集中的表现,则是在被人类学家与民俗学家称作“放荡节日”的日子里。这些放荡节日出现于长时期性隔离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性压抑而突然获得释放,其情势犹如火山爆发,一发难收。因此“这些节日的特征就是疯狂的、毫无拘束的性交,即真正的放荡。”“在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大洋洲和澳大利亚、非洲、亚洲及欧洲的民族中,这种放荡的节日都曾广泛地流行过。”〔9〕在我国古代典籍中也有明确的记载。《周礼·媒氏》云: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

这种大会男女、不禁淫奔的节日,表面上是为了生育,实则是专为性满足而设的。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上古的这种性放荡节日与水的联系。水把青年男女分裂为两个世界,性放荡而燃起的欲火,最有可能在水边燃烧。因而产生了许多人神水边艳遇的传说。如:《世本·氏姓篇》云:廪君乘土船至盐阳,盐水女神强与为欢;《列仙传》卷上云:郑交甫在江汉之湄遇江妃二女,遂赠物结好;《水经·江水注》引《玄中记》云:阳新有一男子,于水边得衣羽女仙(女鸟),遂与共居;《敦煌变文集·句道兴〈搜神记〉》云:田昆仑见三女浴于池,匿其一衣,挟以为夫妻;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宫集卷二四云:南昌有少年见美女七人,脱彩衣浴于池中,遂戏藏其一衣。失衣少女不能去,与少年结为夫妻;《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云:青年商人许宣于西湖上遇白娘子,结为夫妻;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六云:广东龙门县有赌妇潭,相传有二童男女于此掷竹片戏赌,竹片合即为夫妻。他如民间传说中的牛郎与织女(汉族)、格拉斯青与七仙女(蒙族)、召树屯与喃诺娜(傣族)等,都是在水边疯狂相爱的。在这些记载与传说的背后,我们看到了远古人类生活的幻影。这些故事的一个共同倾向是,男子都是凡人,而女子多是难得一遇的神人或仙人。不难看出,这些女神女仙,乃是远古由长期性隔离而获得开放的女性的化身。中国上古众多的水生神话,更是在默默地证实着这一点:

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

《拾遗记》卷一

昔少典取于有娇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

《国语·晋语》卷四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宴戏……及皇娥生少昊,号穷桑氏,亦曰桑丘氏。

《拾遗记》卷一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

《吕氏春秋·古乐》

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

《列女传》卷一

尧母庆都,有名于世,盖帝之女,生于斗维之野,常在三河之南……年二十,寄伊长孺家,出观三河之首,常若有神随之者。有赤龙负图出……赤龙与庆都合婚,有娠。

《太平御览》卷八十引《春秋合诚图》

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吞之,遂有娠。十四月,生夏禹。

《太平御览》卷四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

为什么这些传说中圣人的受孕与诞生,都与水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呢?而且为何皆知其母不知其父?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男女水畔的狂欢。这显然是男女水畔疯狂性交、受胎的原始群婚现象的折光反映。女子国浴水而孕的奥秘也正在这里。《搜神记》卷十一说:“汉末零阳郡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侍婢,取书佐盥手残水饮之,遂有娠,已而生子。”这个文明时代的水孕神话,暗暗证实着“水—性放荡”这一文化酵母的力量。

前已言之,性禁忌源自远古狩猎生产的需要,因此性放荡也必在狩猎生产的间息期。《左隐五年传》将古之狩猎生活概括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蒐即搜,春天是鸟兽孕育繁殖期,曰蒐者,指搜捕其不孕者。夏苗是为苗稼除害,不做大规模狩猎。狝即杀,指较大规模的田猎,狩是围猎。这就是说,秋冬两季是狩猎旺季,春夏出生的鸟兽,已开始长成。特别是冬天,草枯兽肥,故《诗经·七月》说:“一之日(十一月)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十二月)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献豜于公。”春天是禁猎期,《国语·鲁语》云:“鸟兽孕,水虫成(指春天),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犒(注:夏不得取,故于时刺以为犒储也),助生阜也。鸟兽成,水虫孕(指夏天),水虞于是禁罝罜,设穽鄂(注:谓立夏鸟兽已成,水虫怀孕之时,禁取鱼之网,设取兽之物也),以实庙庖,畜功用也。”春天禁捕鸟兽,可以捞鱼;夏天则可以开始猎兽。这种原始的狩猎规律,支配着原始人群的生活,故而形成了周期性“性禁忌与性放荡”的生活节律。不难想象:性禁忌是在夏秋冬三季,而主要是在冬天;性放荡则是在春天。《周礼》所谓中春之月大会男女,与原始人的狩猎生活规律是完全相合的。我们也不难想象,男人们结束了冬季紧张而繁重的狩猎生活之后,疯狂地扑向水边泽畔“女子国”的情景。更不难想象在疯狂的交媾之后,不少妇女受孕、生育的情景。性放荡纯粹是性的发泄,故情不必专,爱不必一。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女性水神,如高唐神女于云梦泽畔,初会于怀王,再幸于襄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神交于来往过客;洛水女神,呈艳于过往行人。《北梦琐言》卷十二说,西江女神大姑,私悦于少年才子杨镳;《古今说海·辽阳海神传》云:辽海女神,自荐于商人程某。这些与中国传统道德相背离的放荡女神,竟然受到世俗的膜拜与祭祀,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毫无疑问,这些女神的行事乃是原始性放荡生活在神话中的投射。

原始季节性性放荡的生活节律,逐渐凝定为一种节日。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化,稳固的家庭关系的建立,野蛮的性风俗被文明的幕纱一层层覆盖。人们的道德观念已不能接受乱婚的史实,故而原始的性放荡节日流变为一种带宗教意义的赛神、祓禊、求子、娱乐的活动。《艺文类聚》卷四引《韩诗》云:“三月桃花水之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拂除不祥。”《后汉书·礼仪志》云:“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之水。”《太平寰宇记》卷七六云:四川简州有玉华池,每三月上巳,人乞子于此。《岁华纪丽谱》云:成都学射山有小池,每年三月三日,士女于此探石求子。据孙作云先生研究,所谓“上巳”就是“尚子”,三月上巳,乃是求子的节日。〔10〕这是很对的。但孙先生以为此俗源自于高禖祭祀以及简狄行浴而孕的传说,而却不知“行浴”而孕仍有所自,春水之畔的原始性解禁才是这一习俗的根源。

正是由于远古春水之畔的性放荡生活与文化背景,故产生了民族女始祖水边结胎、泽畔生子的传说。古代所谓的高禖神,其实就是这些女始祖。原始性习俗与这种经验的无数次重复,使水与女性、情思、求子、生子在人们的意念中发生了微妙的联系。

三、水上学宫与女性性隔离教育

由神话传说推进到三代历史,在文明制度确立的扉页,仍可看到性隔离制度的深深迹痕。然而它变了,变成了具有文明意义的性隔离教育。《礼记·王制》云:

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 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这是一则关于周代学校的记载。杨宽先生在《古史新探·我国古代大学的特征及其起源》中,对此作了详尽的考证。值得注意的是,辟雍乃是一个四面环水的高地,高地上建有厅堂式草屋。诸侯的泮宫形式相似。《大雅·灵台》传云:“水旋如璧曰辟雍”。《说文》说:“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为墙。”《鲁颂·泮宫》郑笺云:“泮之言半也,半水者,盖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也。”问题在于:为什么作为学宫的辟雍、泮宫,却要环之以水呢?而且这样的学宫,究竟只是男校呢,还是也有女校呢。吕思勉先生云:

盖我国古者,亦尝湖居,如欧洲之瑞士然,故称人所居之处曰州,与洲殊文,实一语也(洲岛同音,后来又造岛字)。以四面环水言之则曰辟,以中央积高言之则曰雍。斯时自卫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犹明朗时,不敢出湖外,故其门必西南入〔11〕。

这是说,环水建构的学宫形式,乃是古老模式的延袭。只是既然“自卫之力尚微”,为何周时唯学宫独然?我怀疑这种模式,其前身如果不是女性住宅或女校,所存在过的女校,亦当是与此同构的。而且据《白虎通·辟雍》云:子弟之所以要入辟雍而不在家就教,其原因是因“当极阴阳夫妇变化之事,父子不可相教”。这实际上是说性教育乃是辟雍中的一项主要课程。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辟雍与原始性隔离的关系。

根据现代文化人类学的调查,女性成年期的性隔离,往往是伴随着女性性教育进行的。中非地区性成熟期的女孩,在隔离期间,就有人教给她们将来该干什么〔12〕。里比利亚的尼格罗人,在结婚之前的少男少女们要分离为两个“咒森”,这可以看作一种准备结婚的寄宿塾。少女的咒森设在部落附近的森林中,女塾中的教师由年老妇女担任。少女十岁入塾,直在里面寄宿到结婚,绝对不许男子入内。少女在这里学习唱歌、游戏、舞蹈、咏诗等〔13〕。新几内亚的基米人,凡满婚龄的姑娘,往往被聚集到一间圆形茅屋内,接受婚恋教育,由已婚的中老年妇女任教〔14〕。《礼记·内则》也记载了我国古代女性教育的情况:

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 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

这是说,女子十岁就要学习妇德、妇功及礼仪之事。女师被称作“姆”,字又写作娒。《说文》云:“娒,女师也。”《仪礼·士婚礼》注云:“姆,妇人年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能以妇道教人者。”女师又称妿,《说文》云:“妿,女师也。”又称师氏,《诗经·葛覃》“言告师氏”传:“师氏,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孔疏总结经传之说云:天子、诸侯、宗子都有女宫,贵族女子出嫁前,要在女宫接受三个月的教育,为学习妇女之道。这种女性教育自然是与男性隔离的。

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原始女校的名称(孔颖达以“女宫”名之),但辟雍、泮宫实在有女校的嫌疑,否则便是男女学校之共名。“辟”有“别”的意思,“泮”有“分”的意思。“雍”本字作“”,从“广”,意为官舍;“宫”指宫室。辟雍、泮宫皆蕴有隔离的意思。而那四水环绕的模式,实在与神话中的“女子国”没有什么两样。在古文字资料中,我们也发现了这一女性生活的信息。第一、原始女校接受的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当人生最美丽的时期。接受教育是对她们野性的改造,遵从“婉娩听从”的妇德。故而从女的字,如:安、妥、娴、姽、、婳、妍等,即有好意,也有安静意,将美好(由华年美貌引出)与安静(由隔离教育引出)联系了起来。卜辞中有“嬖”字,常见于祭祀之卜辞,“嬖”显然是作为一种牺牲物向神或祖先敬献的。陈梦家先生《殷虚卜辞综述》认为,嬖可能指一种可为牺牲的女奴。我怀疑其指华年少女。卜辞有云:“丁巳卜于河牢沈嬖”(后上2.3.4)。这是一条祭河的卜辞, 沈嬖当与《史记·滑稽列传》所述的河伯娶妇之俗有关。“嬖”字从女从辟,辟正是辟雍之辟,其原始意义当与豆蔻年华被隔离的女性有关。《墨子·尚贤》所谓“不嬖颜色”,《说文》所谓“嬖,爱也”,也都证明着嬖乃华年美貌、讨人喜爱之女色。第二、在古文字中,留存着妇女群居生活的阴影。如:姦,从三女,三言其多。《说文》说:“姦,私也。”即私通、淫乱之意。姧,从二女,从干,《玉篇》云同姦。从二女,意同姣,《玉篇》:“姣,淫也。”窃疑此与性隔离之女性群体中的同性恋有关。否则三女无男、二女无男,何以能淫?第三、由于水为女性性隔离之屏障,故而许多从女之字都和水发生了关系。如:女水,见于《水经注》;妫水,见于《尧典》;姜水、姬水,见于《国语》;汝水,见于《说文》。卜辞中有字,从女从川,《字汇补》中有字,从女从淼,也都暗示着女性与水的关系。

由于女性的性隔离、性教育、性放荡都在水边进行,这一原始经验的无数次重复,在民族心理留下了深深的迹痕,故而形成了一种情结,在观念形态中,赋予了“水”这一形象以特定的“意”——水与女性完全一体化了!《春秋感神符》云:“后妃恣则泽为海”。《淮南子·地形训》云:“泽气多女”;《搜神后记》卷一说:临城县有姑舒泉,因舒姑坐于此地,化为清泉而得名。《赤雅》卷中云:白州双角山下有绿珠井,井有七孔,在这井里吃水的人,生下的姑娘都很漂亮。如果用巨石塞其一孔,绝丽美女,七窍便必伤其一了。《思无邪小记》说:盱眙有美女山,宛如女形,两腿半开,有一道山泉从这里流出。饮了这水,就会变得淫乱起来。有人将山泉用石杵塞了起来,结果满城的女人都开始腹胀,小便不下来。《方舆览胜》说:“昔有僧夜坐,见一女子投地化为清泉。”〔15〕这些传说有力地证明着:在民族的心灵深处,水已非意义单一的自然物,而有了社会性的文化内涵——它作为一种带有文化含量的意象而凝定于民族的观念形态之中了。

四、《诗经》之水与男女情思

神母水畔之孕的传说,只是水滨泽畔性放荡的原始性生活的暗示。而《诗经》中的大量爱情诗作,则真实地展示了先民们水滨泽畔的欢乐与悲哀。《诗经·国风》中写到水的诗作共四十二篇,其中有关婚恋者就有二十七篇。在这二十七篇中,水与男女的相思、相爱、相怨、相亲联系在一起。它把神话中虚幻的传说,作了真实的演示。

我们可以将其中最典型的诗作分为两组,一组以《蒹葭》为代表,主要表达相离、相思之苦。《蒹葭》篇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时间是“白露为霜”的秋天,这正是原始狩猎时代的性禁忌季节。所思的“伊人”,“宛在水中央”,无论“溯洄”还是“溯游”,都无法达到。显然这描写的是被水隔开的青年男女的悲伤。“伊人”所在的“水中央”,当是由神话中的“女子国”演化而来的女性学宫、辟雍、泮宫之类。“伊人”当即性成熟期被隔离的女性。在深秋的季节里,男子站在蒹葭苍苍的水畔,遥望着水的一方,心中无限惆怅。水阻挡了他与情人的相见,一种美好的理想被推到了彼岸。《汉广》篇云: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游女”古有两种解释。《毛诗》以为出游之女,如郑笺所云:“贤女虽出游流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韩诗》以为指汉水女神。《文选·嵇叔夜琴赋》云:“游女飘焉而来萃”,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云:“游女,汉神也,言汉神时见,不可求而得之。”今人多弃韩而从毛,其实韩诗之说,触及到了一个深邃的问题。宋玉《高唐赋》言:楚王游云梦之泽,梦神女愿荐枕席。这位神女乃是未行而卒的帝女。曹植《洛神赋》言:洛水女神,风流多情,恨人神之道殊,不能与之相合。《楚辞·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言:湘水女神“水周兮堂下”,“筑室兮水中”,被相思的孤独所困扰。不难看出,这些水上女神,其实都是原始性隔离女性的幻影。性压抑而造成的性饥饿感,使她们有可能在有机会接触到的每一个男人的身上发泄情欲。犹如基里维纳岛从事劳动的妇女对过路男子施行性虐待一样。因而在传说中,她们是 多情的,可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谓汉水女神,也正是指汉水中性隔离的女性。尽管汉水可以“泳”,可以“方”(以方舟渡之,或说以筏渡之),可现在不能,因为这是违犯禁忌之礼的。《毛诗序》所谓“无思犯礼”,也算切中了要害。今人不明此义,于是遂觉诗中“不可方思”不合情理,于是另辟新解。如余冠英先生《诗经选》,就将“方”字训为周匝,以为指江水不可环绕而渡。

《关雎》、《瓠有苦叶》、《竹竿》、《泽陂》等篇,所表达的也是性的苦闷。《关雎》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河洲为淑女隔离之地,遥望之而不能近求之,所以有“寤寐思服”之忧。《瓠有苦叶》云:

瓠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这位女子很勇敢,她声明自己是像雌雉求偶一样的等待着男子,可是他们却隔着一条济水。她希望男子能勇敢地渡过水,所以说“深则厉,浅则揭”。这是因长期的性隔离造成的性饥饿的呼唤。《竹竿》云: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佩玉之傩。

女子所在之地“淇水在右,泉水在左”,显然是一个有水环绕的地方。男子可以看见女子的笑容和佩饰,可是“远莫致之”。《泽陂》云: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泽畔有美人,她像水中的荷花。想得到她,可是却隔着茫茫泽水,因此只有“涕泗滂沱”了。

在这里,水带给人们的是痛苦,是遗憾,是青春之火的燃烧与幻灭。

另一组以《溱洧》为代表,记录了青春男女的相见、相识、相得、相爱的欢乐。《溱洧》云: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韩诗》说:“《溱洧》,说人也。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与所说者俱往观也。”《汉书·地理志》注则云:“谓仲春之月,二水流盛,而士与女执芳草于其间,以相赠遗,信大乐矣,惟以戏谑也。”在以性的放荡为主旋律的节日里,男女大会于水畔,他们相互结伴,相赠、相悦,呈现出了一片欢乐的气氛。《褰裳》云: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这带有很强的挑逗性和随意性。虽是男女谑词,但也可以看出一种习俗。这不是女子个性坦率的表现,而是群体观念和节日生活的反映。

在这个节日里,任何男人都有可能和任何女人结合,他们都有极大的选择自由。因而也会出现种种不同情况。《扬之水》写男女在扬水之畔相见云:“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云何其忧。”这里的“乐”,便是旧日情人相见的乐,这个“忧”字,披露了长时间隔离的痛苦。《桑中》说:“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这是对淇水之滨艳遇的回忆,这所交的则像是新欢。《汾沮洳》云: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这是对在汾水之滨所交男子的赞美。这位参与性放荡活动的女子,完全获得了心灵上的满足,因为她所交的乃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有特殊魅力的青年。《山有扶苏》则不同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花。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在泽畔的大会中,姑娘本想找个标致的美男子(子都是古之美男子),结果却遇了个傻小子。虽不称心,亦可苟且乐之。

当然参与狂欢的女性并不一定都是性隔离者。东周时期性隔离制度只是在贵族社会中残存者,也只有贵族女子才有条件不折不扣地履行原始古礼,进行隔离教育。孔颖达依据经书,而说天子、诸侯、宗子皆有“女宫”,是很有道理的。在平民社会中,性隔离大概只能象征性的进行,而原始开禁后的性放荡则完全凝固成了一种节日,使青春勃发的男女,享受一年一度的性狂欢。

本世纪40年代,闻一多先生撰写过一篇题为《说鱼》的精采论文。他列举了《诗经》与现代民歌中的大量例子,论述了鱼、打鱼、钓鱼、吃鱼以及吃鱼的鸟兽等与婚恋的关系。他认为“鱼”是一个隐语,它代替“匹偶”或“情侣”。至于“为什么用鱼来象征配偶呢?这除了它的蕃殖功能,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拙见鱼之这种象征意义,恐怕还是离不开水畔男女狂欢之俗。女子被隔离于水洲,男女在水畔求爱,要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鱼便成了绝好的象征物。他们可以此为导体,相互对歌、沟通。如《候人》云:

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鹈即鹈鹕,是一种水鸟,也是捕鱼的好手。可是它嘴都不肯湿,自然难以捞到鱼了。这里的鱼就是象征女性的,男子不肯下手,自然得不到姑娘。女子通过鹈鹕食鱼的暗示,对男子发出了挑逗、求爱的信号。像其他婚恋诗作中的食鱼、钓鱼等意象,其象征意大多如此。

总之,神话的传说,《诗经》的咏唱,都在证实着这样一个事实:水凝定着先民两性生活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

五、水死与女性之性焦虑

水是生命的发源地,水凝定着先民的欢乐与悲哀。——神话、《诗经》如此地向历史诉说。水诱惑着生命的死亡意识。——哲学、历史如此说。

原始经验是人类祖先的共同参与,经验的无数次重复,铸成了人类意识深层共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模式。因此远离中国文化圈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说:“灵魂是从水而来的。”〔16〕印度《梨俱吠陀》中的《水胎歌》说:“水最初确实怀着胚胎,其中聚着宇宙间的一切天神。”〔17〕埃及新王国时期的《尼罗河颂》说:尼罗河“给一切动物以生命”。〔18〕我国哈尼族的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说:“先祖的人种种在大水里”,在水中生长〔19〕。彝族典籍《六祖史诗》说:“人祖来自水,我祖水中生。”〔20〕在神话、古诗及先哲名言中,我们看到了人类共同的生命里程,以及水在人类心灵撒下的温爱。

然而水又像情人的媚眼,诱使着人类灵魂的回归。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万物来源于水,最后又复归于水。赫拉克利特说得更干脆:“对灵魂来说,死就是变成水。”〔21〕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那些为坠入爱河而痛苦的灵魂,为了彻底解脱,他们想到的大多是投水自尽。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在婚姻纠纷中,她完全失去了自主,为了表示对故夫的钟情,投池自尽。《定情人》中的江蕊钟情于四川才子双星,可偏又被朝廷点选进宫。在进退两难之际,投河自沉。《快心编》中的裘翠翘钟情于少年英雄石琼,却被堂兄骗卖于娼门。发现受骗后,她作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投江自尽。《白圭志》中的才女杨菊英与才子张庭瑞私订终身,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在万般无奈之中,她想到的是投井自尽。《铁花仙史》中的蔡若兰钟情于才子王儒珍,为逃避父亲逼婚,男妆外逃,却谎称投湖自尽。他们在走投无路时,所想到的都是以投水的方式来结束痛苦的人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在历史著作中明确记载而非水死者,在文学作品中却变换了死的方式。如关于王昭君的故事,在《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中都说她曾为匈奴生儿育女。并在其匈奴丈夫呼韩邪死后,又从匈奴之俗,嫁给了呼韩邪前妻之子。相传为蔡邕所作的《琴操》说,昭君的儿子世达,在前任单于死后,要娶他的母亲为妻,由于文化观念的冲突,昭君于是吞药自尽。可是在元明以降的小说戏剧中,这个故事则大大的变样了。马致远《汉宫秋》说:王昭君被迫离开汉庭,行至汉番交界处的黑河。她想念元帝,深情地为汉主祭了一杯酒,便投身入滔滔黑河。无名氏的《和戎记》则说昭君为元帝殉情于乌江,尤侗《吊琵琶》说王昭君投交河身亡,“生为汉妃,死为汉鬼”。雪樵主人《双凤奇缘》小说又将昭君的死安排在白洋河。总之他们都把昭君投水殉情,认作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再如关于朱买臣夫妻的故事,《汉书·朱买臣传》说:朱买臣早年贫穷,卖柴为生。其妻不堪其苦,改嫁他人。后来买臣发迹,做了会稽太守,于杂役之中发现了故妻与她的后夫。于是“呼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可是小说《国色天香》之《买臣记》、《燕居笔记》之《羞墓亭记》,以及《喻世明言》之《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京剧《马前泼水》等,都将朱买臣的妻子改编为投水自尽。万历《秀水县志》还附会有羞墓,云:买臣即贵还乡,妻羞死于亭湾,故名羞墓。

或许有人认为,这不过是通俗文学家习惯套用的一种死亡模式。然而我们却发现了这一模式内在的奥秘。它是一种文化、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外化形式,一种古老的死亡模式在人类意识中的重复。请看以下记载:

(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山海经·北次三经》

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神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梦见与神遇。

《文选·高唐赋》注引《襄阳耆旧传》

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死,为神。

《文选·洛神赋》注引《汉书音义》

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

《水经·湘水注》

《蜀涛杭》曰:古史云:震蒙氏之女窃黄帝玄珠,沉江而死,化为奇相,即今江渎神是也。

《蜀典》卷二

王孝廉先生认为:“因为上古时代交通不便,水是阻隔和断绝两地的界限,又因为古代人生活在水边,时有水难,所以在神话中往往以洪水或水死作为原有秩序破坏和断绝的象征。”〔22〕其实这只是皮相之论。由于神话散佚过甚,我们已无法确切知道这些神女水死的原因。但在古典小说戏剧中却看得至为明显,水死大多是对爱情婚姻纠纷而带来的烦恼的解脱,是解除性焦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手段。而且多是女性的选择。王昭君、买臣妻、刘兰芝、江蕊珠、裘翠翘、杨菊英等,无不是如此。她们心内有一个理想的爱情模式,而现实偏偏剥夺了她们的选择自由。她们无法爱,也无法恨。爱不能实现的焦虑,丧失贞操的恐惧,心灵无所依归的痛苦,使她们陷入了绝望之中。于此一种原始的声音向她们发出了呼唤:归回生命的本源!归回爱情的圣地!这里会使你获得解脱和再生!

神话学家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一书中说:“对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到达再生的过渡。”卡西勒《国家的神话》亦云:“神话教导人们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它仅意味生命形式的改变。”〔23〕对于现代人来说,死是对旧有生存方式的否定。人们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同时也是在召唤新生的时候。只有旧有生存方式的消失,才能带走痛苦;也只有旧我的死亡,才有新我的再生。生与死是绾结在一起的,人类的生命从水中生来,水会慷慨地接受人的死亡,也会给人以再生。再生的生命才是幸福的,顽强的。《博物志》卷二云:

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獠子,妇人妊娠七月而产。临水生儿,便置水中。浮则取养之,沉则弃之,然千百多浮。窃疑此种仪式有两重意义,一是测探神意,一是作“再生”的模拟。神话中所谓“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祝融降处江水”、“昌意降居若水”等,当都是此种仪式的神话表述。而女娃之为精卫、瑶姬之为云梦泽女神、宓妃之为洛神、娥皇女英之为湘神, 表现的无不是由死亡而获得再生的力量,无不是命运的彻底改变。在爱情小说中,江蕊珠、裘翠翘、杨菊英、蔡若兰等,她们投水——或谎称投水,随后使她们的命运好转,获得新的人生。这实是“初生——死亡——再生”这一神话模式在俗世的演习。

欲望的满足是以“死亡”为转机的,“再生”后的生存形式是对“死亡”前生命缺憾的补尝。由小说中江蕊珠、裘翠翘等“死亡”前后的情势,我们不难推测神话中云梦女神、洛神、湘神以及汉水女神,她们都是为情而死的原始女神。但由生而自觉地走向死的过程,也是生之痛苦发展走向极限的过程。“水死”完成了她们生命的转机,使之获得了永恒的满足。生前的情感纠纷与烦恼,便随着死亡淹没于滔滔之中了!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讲,“水死”是生命痛苦到达极限的标志,水容纳了人类最深刻的悲伤和苦痛,它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始点,它永远观照着苦闷中的灵魂。

六、牛女河汉与水之神话意象

当水携带着原始文化意义而进入艺术作品的时候,它完全摆脱了自然物的单一性,发挥着它情感上的特有的潜能。即如荣格所云:“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同时提升了他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24〕在《诗经》的时代,由于原始习俗的遗存,水的文化意义被搅入了对自然实物与两性生活的描写之中。只有摆脱了客观存在的困扰完全进入艺术欣赏的境界,才能真正领悟到它的妙谛。“秋水伊人”固然是写实,但那种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可望而不可即的艺术意境,又何尝不是象征呢?在两汉时代,随着水畔媾精的原始云雾的消退,水作为神话意象的意义,在文学作品中才充分地表现出来。最为典型的是产生于两汉时期的牛郎织女故事。

牛郎织女故事最早见于《淮南子》佚文(《岁时广记》引)及崔寔《四民月令》(《艺文类聚》引)。一对情人,被一条无情的天水残酷地隔开。他们隔河相望,日日夜夜经受着相思的痛苦煎熬。这既是远古性隔离生活在天国的投影,也是人间无数悲欢离合现实的神话表述。在这里水完全摆脱了写实嫌疑,而成为一种艺术象征。“天河”的彼岸是美好的,那里存放着理想,存放着圆满,存放着幸福,也存放着生命的价值意义。然而却无法超越,无法实现圆满的渴望。上帝为不使人完全的失望,他应诺一对情人在“七七”之夕相会。为了这一丝希望,生命甘愿接受命运之神的摆布,面对茫茫之“水”,努力生存着,期待着,到老、到死……

这个传说,投射着民族群体的心影。在这个巨大的心灵中,有一道深粗而苍老的伤痕,它记录着过去的风风雨雨,而又认定着这样一个事实:现实与理想之间,总隔着一条“天河”,“希望”是人生的力量和安慰。在文人的笔下,“牛女天汉”又成为个性心灵的诉说,天河之水以更明确的象征,发挥着神话意象的情感潜能,拨动着千万个心弦。《古诗十九首》云: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专家们基本上共认这是一首爱情离别诗。因而象征意也至为明显。题材虽是神话的,而悲剧情感却是人间的。“河汉”作为一种达成理想的障碍物,它带给人们的只有哀怨。织女的织锦妙手,织不出通往彼岸的桥梁。她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天河那边,期待着、向往着圆满,然而萦绕心头的却是离别的苦痛,是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作者诉说的无疑是个性心灵的哀伤,然而因为他是在用“原始意象”说话,他把个人的命运已转变为人类的命运,因而唤起了人们心底的悲伤,引动了千万个心的颤抖。使之成了一种恨别模式,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如杜甫《牵牛织女》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杜牧《七夕》云:“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最恨明朝洗车雨,不教回脚渡天河。”权德舆《七夕》云:“东西一水隔,迢递两年愁。”晏几道《蝶恋花》词云:“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这些诗作无不寄寓着人世的离情别恨,无不是借助牛女神话和水之神话意象,向全人类诉述天地间的悲哀。

当然借助牛女河汉而表达别离的悲伤,只是男女情思的一种表现方式。在更多的诗作中,水则是作为独立的神话意象而震发着人们的心灵。被闻一多视作可与司马迁相提并论的焦延寿,他的《易林》一书,就曾多次运用这一神话意象,而表达情侣隔离之悲:

夹河为婚,期至无船,摇心失望,不见所欢。

《屯》之《小畜》

夹河为婚,水长无船,遥心失望,不见欢君。

《临》之《小过》

为季求妇,家在东海,水长无船,不见所欢。

《涣》之《履》

这里的河海,显然并非实际存在的自然物,而是男女间无法获得圆满的障碍象征。而这里的男女婚约,又何尝不是一种象征呢?

男女之爱是人类最基本也是最深沉最热烈的情感,对异性之爱的追求是人性最基本也是最深沉最热烈的需求,因性爱而带来的悲伤则是人类最深沉最激烈的痛苦。因而水——这一给原始人带来极大的欢乐与痛苦的自然物,便有了象征和包容一切愁思、哀伤与痛苦的力量。它最为基本和最为习见的意义便是作为“理想中梗”的象征物而出现的。在古诗人中,李白是一个最善于用神话意象说话的人,请看他的诗作:

……美人如花在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长相思》

我浮黄河去京阙,

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

访古始及平台间……

洪波浩荡迷旧国,

路远西归安可得?

《梁园吟》

别后空愁我,相思一水遥。

《寄王汉阳》

何言一水浅,似隔九重天。

《赠宣州宇文太守兼寄崔侍御》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远别离》

横江欲渡风波恶,

一水牵愁万里长。

《横江词》之二

白浪如山那可渡?

狂风愁杀峭帆人。

《横江词》之三

郎今欲渡缘何事?

如此风波不可行。

《横江词》之五

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

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

《寄远》之六

妾在舂陵东,君居江汉岛。

一日望花光,往来成白道。

《寄远》之七

渺然一水隔,何由税归鞅。

《酬裴侍御对雨感时见赠》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长鲸喷涌不可涉,

抚心茫茫泪如珠。

《有所思》

若有人兮思鸣皋,

阻积雪兮心烦劳。

洪波凌竟不可以径渡,

冰水鳞兮难容舠。

《鸣皋歌送岑征君》

欲渡黄河冰塞川,

欲上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之一

显然这些诗作大部分已超越了“男女之情”的樊囿,其所抒发的大多乃是人生旅途的感叹,是一种希望、一种理想无法达成的苦闷与悲哀。所谓“如花”的美人,也不过是美好理想的象征,而“波澜”、“洪波”、“一水”、“海水”、“风波”、“白浪”、“江汉”、“黄河”等,所象征的则是人生旅途中的艰险,和一种难以逾越的障碍。有人以为水在离别主题中承担的角色,乃源自于六朝以来文人对山水自然美的体察与认同,或酵母于楚辞的“登山临水”、“美人南浦”。而却忽略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来自远古的苍老声音。这“水”把现实与理想分隔为两个世界,使之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可羡而不可得。使一颗颗“爱”之心,永远悬挂着、企盼着,死不得,活不能,经受着诱惑、“相思”的煎熬。人生的无限坎坷、悲痛、苦闷、压抑、失望、沮丧、哀伤、悲愤、无奈……皆被储入了水的意象中。我们可以从男女热烈之爱中,感受到他那追求生命意义的如狂如痴。更可以从男女失恋的体验中,感受到其痛苦的摧心裂肝。他的悲伤,通过那水之神话意象,变成了全人类的声音,唤起了无数灵魂的哀鸣。他如像古乐府之“欲渡河无船”、曹植之“欲济川无梁”、孟浩然之“欲渡无舟楫”、顾况之“我欲渡水水无桥”等,所表现的无不是理想无法实现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水作为神话意象的另一个极为普通的意义,就是象征情思与悲愁。如:

思君意无穷,长如流水注。

何逊《野夕答孙郎擢诗》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长短?

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李白《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送尔长江万里心,

他年来访南山老。

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

妾意遂君行,缠绵亦如之。

李白《自代内作》

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崔道融《寄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

去不断,来无际。

欧阳修《千秋岁》

用水来象征愁思的无穷无尽,无法排遣、不可言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此种象征,表面上是源自于个体或文人阶层对作为自然物的水的体认,而其深层则蕴涵着人类无数次的痛苦体验。它的文化根柢,深深地埋植在原始的两性生活之中。当原始怀春的男女,被那无情之水活生生地割裂为两个世界的时候,他们经受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痛苦。面对浩茫烟波,心中无限悲伤。水悠悠,愁悠悠,缱绻之思,缠绵之恨,便全部化入了茫茫烟水之中。在愁思纷纭的烟波江上,水与内心情感完全一体化了!神话中瑶姬、宓妃、 舜之二妃的“水死”,以及历史上“水死”文化现象,正暗示着:水中凝固着人类情感历程中最痛苦、最伤心的一页。水就是情思!就是悲伤!就是哀怨!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全人类最深沉、最激烈、最无法消解的痛苦,通过水这一意象,获得了最完满的表现。

水边泽畔始自远古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痛苦体验,使水凝定成为一种文化代码。因而水作为愁思的象征,深深地注入到了汉字的形意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诗经》中描写悲愁感伤最常用的一个词汇是“悠悠”。如《关雎》写君子思淑女曰“悠哉悠哉”,《终风》写思情人曰“悠悠我思”,《泉水》曰“我心悠悠”,《子衿》曰“悠悠我心”等。历代注家皆曰:“悠,思也”,“悠,忧貌”。至于“悠”何以为思,何以是忧貌,则不能明。其实这是一个特意用水的绵长来表现愁思的汉字。“悠”字从“心”,表示是一种心理状态;从“攸”,攸亦声,《说文》云:“攸,行水也,从攴,从人,水省。,秦刻石峄山石文攸字如此。”“攸攸”为水流之貌,如《诗经·竹竿》云:“淇水攸攸”,字亦作浟浟、滺滺、悠悠,《毛传》曰“流貌”〔25〕。“悠”字本意则是表示愁思如流水一样绵长不断的。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云:“悠从攸声,声亦兼义,谓忧思之长也。”“悠悠”时或写作“攸攸”,如《子衿》“悠悠我思”,一本则作“攸攸我思”,则其以水象征愁思之意更明。《诗经·二子乘舟》云:“中心养养”,“养养”为“洋洋”的假借字,《尔雅·释训》云:“洋洋,思也。”邢疏引诗云:“养养犹洋洋矣。”洋洋本为水盛之貌,而用之形容内心忧思,无疑也是一种象征。《诗经·氓》中女主人公诉述无限忧伤,而以水反比曰:“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泉水》喻卫女日夜思归,而曰“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小牟》写心之失落,而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届”。这无不证实着水为愁思之象征的代码意义。

以上我们所论的只是水作神话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意义,因这个问题长期鲜有问津者,故撰文以就教于方家。

注释:

〔1〕参见陈瑞昌《漫谈古诗词中的“水”》(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1992.3)、张瀓《杜甫诗的山水意象》(杜甫研究学刊1992.4)、吴化杰《试论〈红楼梦〉中的水意象》(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3.4)、王立《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中国社会科学1994.4)。

〔2〕《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1页。

〔3〕参见〔苏〕谢苗诺夫《婚姻和家庭的起源·从乱婚到两合氏族群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蔡俊生《人类社会的形成和原始社会形态·性禁忌和原初公社中的两性关系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4〕〔12〕见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 年版)第29—32、30页。

〔5〕参见玛格丽特·米德《三个原始部落的性别与气质》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4—89页。

〔6〕〔8〕〔9〕〔24〕《婚姻和家庭的起源》(版本同前)第216、153—154、139、89、122页。

〔7〕《甲骨学商史论丛续集·气候变迁与殷代气候之检讨》台湾大通书局有限公司出版。

〔10〕见《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关于上巳节(三月三日)二三事》中华书局1966年版。

〔11〕《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47页。

〔13〕朱云影《人类性生活》引蒲谛科菲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88—90页。

〔14〕刘玉学《世界礼俗手册》(亚太地区)对外贸易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22页。

〔15〕《渊鉴类函》卷三十一引。

〔16〕〔21〕《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2页。

〔17〕黄川心《印度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44页。

〔18〕《外国文学简编》(亚非部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页。

〔19〕《山茶》1883年第4期。

〔20〕刘尧汉《中国文明源头初探》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页。

〔22〕〔23〕《中国的神话世界》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页、107、110页引。

〔25〕今本《诗经》作“滺滺”《五经文字》及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涣《诗毛氏传疏》等考,字原作“攸攸”。《释文》:滺出作浟。《太平御览》卷六十四引作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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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中的水神话形象探微_上巳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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