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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此语信不妄,我闻诸 醉翁”(1)。“穷而后工”的观点,虽然可以追溯到司马迁的“穷愁著书”说、桓谭所称“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采不发”(2)、钟嵘所说“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李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至此”等观点(3),但他们多只就个别作家立论,到欧阳修才将它当成一条普遍的创作规律提出(4),而为苏轼所服膺。苏轼在诗中一再咏道:“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5)、“古来百巧出穷人,搜罗假合乱天真”(6)、“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7)、“恶衣恶食诗愈好,恰是霜林啭春鸟”,(8)可见他对“穷而后工”这一观点的重视。
为什么“穷而后工”呢?苏轼的前人有不少直接或间接的论述,我们试结合其历史影响加以评述。
第一种解释,以诗歌本身的特点立论,主张惟有描写愁思的作品才富有感染力。刘宋的王微巳说:“文词不怨思抑扬,则疏淡无味”(9);梁代萧绎也认为:“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10)。他们都强调写怨哀之思的重要性。到了唐朝,韩愈更明确地提出:“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11)。此说遂为后世之通论,谢榛、王世贞等人都持类似见解。
从我们今天的观点看,古代社会“乱世长而治世短”(12),社会矛盾尖锐,人民苦难深重,许多士人也感到“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就作者而言,往往对于怨艾愁苦的心境比欢愉喜悦体验得更深,加以古代描写愁思的作品数量多,世代相传,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也便于后人借鉴;就读者而言,穷固潦倒之人远多于富贵荣显、养尊处优者,描写怨思穷苦的作品更易引起他们的共鸣,因此,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它只说明了作品写什么样的内容易于取胜,而没有正面回答作者之“穷”和作品之“工”的关系问题。事实上,说描写穷愁的诗文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说只有作者身遭困厄才能工诗,二者还是有距离的。关键就在于作品的内容与作者的真实境遇并非一回事。历史上,“无忧而为忧者之辞”(13)、“情匪郁伊而鬻声钓世”(14)者大有人在。可见,单从作品内容立论,难于圆满解释“穷而后工”的现象。
第二种解释,从作者的时间、精力和意向立论,认为穷苦之人专精力久、故而能工,富贵之人不暇、不屑或不能为,故诗不工。此说在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中已微露端倪:“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为”。欧阳修加以发挥:“君子之学,或施之事业,或见于文章,而常患于难兼也。盖遭时之士,功业显于朝廷、名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而又有不暇为与不能者焉。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有所感激发愤、惟无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之于文辞,故曰穷者之言易好也”(15)。后来刘克庄、尤侗、刘槐櫆大等人都持这种观点。
富贵之人不能为诗,是由于本来就非文学中人;不屑为诗,如刘克庄所说,是受“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传统观念的影响(16),其实也可能是藏拙的借口。既然不能、不屑为,勿责之以诗可也。倒是不暇为诗,值得探讨一下。同为一人,平居诗才出众,及至居官任事,几务缠其心,的确诗思每为之败。以苏轼为例,纪昀评其诗时,有两段话颇发人深思:“以东坡管领湖山,宜有高唱,而此卷警策之作却不甚多,岂吏事萦心之故耶?”“才出杭州,诗便深警,非胸中清思,半耗于簿书、半耗于游宴耶?信乎!诗非静力不工,虽东坡之才,亦不能胶胶扰扰时挥洒自如也。”(17)但是,以有否闲暇来说明“穷而后工”的现象,也还有说不通的地方。一方面,正如汪懋麟所指出的那样,得志之人未必日夜为天下国家大事操心,“是不能者固有之,以云不暇则未必也”(18)。另一方面,心缠几务者并不一定是贵显之人,职卑位下的小吏往往比尸位素餐的达官贵人更忙碌,无暇为诗者倒象是他们了。可见,这种解释还是比较肤浅的。
其三,从作者的情感立论,认为遭遇坎坷,可激思力,郁结既久,感慨必深,发而为诗,势必令人回肠荡气。这是古代相当流行的一种看法。时代稍早于苏轼的余靖说:“世谓诗人必经穷愁乃能抉造化之幽蕴、写凄辛之景象,盖以其孤愤郁结、触怀成感,其言必精,于理必诣也”(19),其后,房希白、袁小修、布颜图、吴曾祺等人所见略同。
我们认为:这种解释抓住了诗人情感深度对作品艺术成就的决定作用,有其独到之处。诗歌是情感的艺术,养尊处优、饱食终日之人,纵有真情,也难免囿于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而身遭挫折、几经磨难的人,则饱含着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他们决不须为赋新词强说愁,胸中自有一股不可抑遏的激情,简直要夺口而出,以这样浓烈的激情灌注在诗中,的确可使作品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然而,情感不但须论深度,而且还须论性质、论思想基础。同为身处困厄,有的人颓废潦倒、一蹶不振,所作不过叹老伤穷;而有的人却以黎民苍生为重,怀着以广厦大庇天下寒士之愿,二者是难以同日而语的。真正有深度的情感,应当是具备社会意义的,这就有赖于对民生疾苦的深刻了解,对社会现实的真知灼见。脱离了这一切,单以“孤愤郁结、触情成感”来解释“穷而后工”,也还有缺憾。
在介绍了前人对“穷而后工”的看法以后,我们回过头来谈谈苏轼的主张。他没有留下这方面的系统论述,但从一些散见的材料中,我们不难归纳出他的三个观点:
其一,苏轼认为“穷”有助于诗人领略大自然的美,从而为创作提供丰富的营养。这一观点相承于欧阳修所说的:“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矣,往往探其奇怪”,(20)而又有所发展。苏轼在诗中写道:“青山自有绝色,无人谁与为客?说向市朝公子,何殊马耳东风?”(21),“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清流与碧巘,安肯为君妍?”(22)这就是说:市朝公子、皇家使节都与山水无缘。与此相反,废放之人却可以充分欣赏大自然的美。“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以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禁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23)。苏轼一生对山水一往情深,尤其贬谪之时,“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24)今存苏轼诗文中,许多杰作都以描写自然美见长。而苏轼之所以能钟山川之秀气,与其“穷”有密切关系。袁桷已经指出:“苏文忠公自渡岭海以后,诗律大变,盖其精神气概,逢海若而不慑,喷薄变化,迎受之而莫辞。昔之善赋咏者必穷涉历之远,至于空岩隐士,其所讽拟,不过空林谷涧,语近意短,又安能足以广耳目之奇,写胸臆之伟哉!”(25)沈德潜也说:“从来古人文章,每得江山之助。少陵之夔州、东坡之海外、放翁之锦城,其最著也”(26)。
“江山之助”首见于《文心雕龙·物色》。刘勰认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后来王勃说:“若夫怀放旷寥廓之心,非江山不能宣其气;负郁怏不平之思,非琴酒而不能泄其情”(27);“是以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28)可见,“江山之助”一开始就和废放之人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么,“江山”对创作又有何助呢?白居易说:“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29)清人沈德潜言此旨甚详(30)。
作家要得“江山之助”,舍“游”别无他法。“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31)。不过,古人所谓“游”,实在五花八门。对于士人来说,最重要的“游”有两种,一种是登第以前为求取功名而主动进行的游历,即苏轼所说的“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另一种是他们出任地方官,即苏轼所说的“生逢尧舜仁,得作岭海游”,这通常是贬谪,我们不妨称之为“穷而后游”。苏辙曾从理论上说明了作为一个胸怀大志的年青人,“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的重要(32),苏轼则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了“穷而后游”对于创作的好处。相比之下,穷而后游比求取功名之游更能得山水之情趣。因为“山有所系,如利禄声色之类,虽置身名山水中,亦怏怏如有所失,山水佳处,不惟不能道,而亦不尽审也”(33)。少年之时,性爱豪奢,世机未息,治习未除,难免“奔走贵势之门,以希光宠而取重焉”(34),即使游玩山水,常不免目解玩山色,然又未能忘情粉黛;耳解听碧流,然又未能忘丝竹,“虽有山石洞壑之奇,往往又寂寞难堪,委之去矣,此与不游正等”(35)。等到在仕途上遇至挫折时,或离开京都出任地方官,或者挂印而归田,只要不是能在江海之下而心存魏阙之上、日夜企望召命之至,而能息世机、除治习、自甘寂寞、潜心山水,那么,对自然美容易产生一种特殊的亲切的感受。我们从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歌唱,从王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感叹,从苏轼的“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不都可以发现这一点吗?比起樵夫野叟来,他们常有相对可靠的经济来源,又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审美能力;比起还在名利之常菽显宦来,他们能够经常与山水亲近,不必那么频繁地为世务操心,这就是所谓山林之乐“惟高人逸士自甘于寂寞之滨,长往而不顾者为足以得之”的原因(36)。而这对于他们的创作是至关重要的,如董逌《广川画跋》卷二《书孟浩然骑驴图》所说:“盖诗非极于清苦险绝则怨思不深,文辞不怨思抑扬,则流荡无味,不能警发人意。要辞句清苦,搜冥贯幽,非得江山秀气,诣绝人境,又得风劲霜寒,以助其穷愁哀思,披剔奥雯,则胸中落落,奇处岂易出也。”
其二,苏轼认为:安佚富贵会使人愚昧,而穷困挫折会增进人们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
苏轼指出:“凡人知生于忧患,而愚生于安佚”(37)。他纵观历史,发现了这样的事实:创业之君出于布衣,但“其子孙生于深宫之中,而狃于富贵之势,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是故不为近忧而常为远患。”(38)这两段话虽非论文,但对于探讨“穷而后工”的原因却很有启发作用。它们的基本精神是从环境、经历去寻找人的思想变化的缘故。苏轼的门人张耒说:“士方其退于燕闲寂寞之境,而有以自乐其乐者,往往英奇秀发之气发为文字,言语超然,自放于尘垢之外,盖有可叹者。然一行为吏,此事便废,敦朴喧嚣,牒诉倥偬,既已变易其生矣。风云之观混于泥途,泉石之想变于闤阓,俗虑日进,道心日销。呜乎!士之道艺不进者以此。”(39)这正体现了苏轼上述精神。后来戴表元说:“人之所以翰墨辞艺行文于当时者,未尝不成于艰穷而败于逸乐”,因为穷者“辛苦锻炼百折而后成其言”,而“今夫世俗膏粱声色、富贵繁华、豢养之物,固昏惫眩惑之所由出也”(40);郑板桥说:“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俊慧”,都与苏轼所谓“愚生于安佚”隐然相合。许学夷说:“至若富贵者,篇章始成,诌谀之交相称誉。有显誉者,一言偶出,信耳之人,同声应合。苟非虚己受益,鲜不为其所惑,此人未易知也。惟贫贱无显誉之人,人得指其瑕疵,造诣未成,则困心横虑,日就月将,无虚声而有实得,是以穷者多工耳。此予身试而实验者”(41)。其中所谈到的富贵之人为诌谀之徒所包围,情况不和君王“生于深宫之中而狃于富贵之势”颇为相似吗?
苏轼还谈到:“困则真伪别”(42)。“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险者,皆异时可喜人也”(43)。而人世间谁最有同情心呢?“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永愧坡间人,布褐为我完……一笑便倾倒,五年得轻安”。在苏轼最倒霉之时,不正是穷书生马正卿、开酒店的潘丙、卖药的郭遘、无业游民古道耕等下层人物抚慰了他心灵上的创伤吗?对于人民群众遭受的苦难及他们的美好品质,封建士大夫在官高位显之时,是难于深刻领悟的。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穷”,反而是因祸而得福。
“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逼极而通,而知慧出焉。即经世出世之学问,皆由此生,而况举业文字乎?”(44)苏轼很称道柳宗元的《南涧中题》,(45)这首诗实际上写的是诗人遭遇不幸、心机震撼之后的冷静思考。主人公久久徘徊在幽谷的参差林影之中,凝视着金风萧索、羁禽长唳、秋波荡漾、寒澡浮沉,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始至若有得,稍深若忘疲”,可惜他没有明说。苏轼本人也有过这样冷静思考的机会,那是谪居黄州时。他亲自垦辟,“筋力殆尽”,与下层人物交往,并手抄《金刚经》、作《论语说》,还经常前往城南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这种躬耕和交游开阔了他的视野,而理论研究和深刻反省加深了他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因此,本时期的诗、词、文多托物寓意、感慨深沉。困穷而思,因思而悟,因悟而工,这不正是“穷而后工”之一解吗?
其三,苏轼主张将个人的穷达置之度外。
文人固穷,是苏轼从切身体会中总结出来的一条人生经验。据《东坡集》卷二四《邵茂诚诗集叙》所说,原因来自两方面:客观上,“天人之相值”甚难;主观上,“人又自贼如此”,后者又可分为自取衰病、自取祸殃两类。就此而言,他的观点和欧阳修《梅圣俞新集序》所说的“非诗能穷人”有所不同,倒是和白居易《序洛诗》所言之“文人多数奇,诗人尤命薄”相通。
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尤其是亲身遭受的重大挫折或者长期的不顺利,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面对着“文人固穷”的严峻事实,有的人主张全身自保,“深宜防虑,以保元吉”(46);有的人愁思悲叹,例如“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47);有的人提倡磨掉锋芒,所谓“文字意脉,人生通塞系焉”,“和其声,不但词进而君亦自此宦达矣”(48)。然而,苏轼的回答却是:“人生如朝露,意在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49)他在诗中写道:“乞墦何足羡,负米可忘艰;莫为无车马,含羞入剑关”(50);“东坡习气除未尽,时复长篇书小草,且撼长条餐落英,忍饥未拟穷呼昊”(51);“胸中有佳处,海痒不能腓;三年无所愧,十口今同归”(52)。超然自适、不计穷达、随遇而安,的确是苏轼为人的特点之一,也是苏轼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53)。不过,苏轼心中并非没有矛盾。在《东坡续集》卷八《送张道士序》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很长的一段自白。该文末尾说:“将谢世路而适吾所自适乎?抑富贵声名以偷梦幻之快乎?行乎?止乎?迟乎?速乎?吾友其可教也”。由此看来,他心中仍然时常郁结着苦闷。如何解决思想矛盾呢?王世贞指出:“后宗元而工于言者,宋则有苏轼氏,而明则有杨慎氏。是二君子虽皆以谴行也,而非其罪。苏氏老矣,其学成矣,故能取适于庄生、陶征士,知而发者亦似之。杨氏少而学未成,故得以穷铅椠之业,成一家言,而不能不逃之声酒。其所谓逃者,固即苏氏之所以适意矣”(54)。同为消忧释闷,苏轼与杨慎不同,主要是取适于老庄而非逃之声酒。他吸取了老庄的安常处顺思想,兼之以佛教的“道法内充,故怀喜有余”(55)、儒家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之有也”(56)等观点,熔于一炉,提出了晚食当肉、安步当车的安贫理论。这种理论本质是以精神上的解脱代替物质需要的满足。物质上既然无所求,贫富以至穷达都可不必计议。那么,苏轼所关心是什么呢?他不是象历史上的刘峻那样“晚食当肉,无事为贵,不求于世,不忤于物”(57),而是主张“我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真须谈笑死生之际”;“虽怀坎于时,遇时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58)后来陆游称赞他:“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59);王文诰誉之为:“正道直行,竭智尽忠,谗人间之,困惫折辱,而其诗上溯唐虞,下逮齐鲁,明道德之广崇,娴治乱之条贯,参观穷达之理,与灵均信一致矣”(60)。的确,苏轼最可贵之处在于不为穷达祸福易其操守,而没有甘于贫贱、不苟富贵的精神,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善于安贫,使苏轼能够在逆境中保持乐观的精神。他虽然深切地体会到“吾穷本坐诗”(61),但决不肯屈身事人、投合时好,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正直的士大夫的可贵品格。历史上,“放臣逐客,一旦弃远外,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什,特为酸楚,极有不能自遣者。”(62)而苏轼即使到“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63)。后人每称其“英特之气不受其困”(64)。朱鹤龄曾经谈到:“屈、宋之骚些,不至于江潭憔悴则不成;子美之诗,退之、子瞻之文章,不至于夔州流落、潮惠贬窜以后,亦不能奇且变若是也”(65)。在我们看来,没有这种不为穷困厄难所改变、敢于正视一切坎坷挫折的英特之气,文学创作是难以因“穷”而“奇且变若是也”。
对于“穷而后工”,后人并非没有异议。例如,文天祥、袁宏道说近代显宦者亦有好诗,黄溍、袁枚亦说,上古达官贵人不乏佳构。(66)上古幽渺,作家生平与创作难以详考,姑且存疑,至于有信可据的,官高位显而能有杰作传世的,确也不乏其人,诸如曹操于鞍马间为诗,王安石居相位而吟咏等,都可为例。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呢?笔者认为至少有两条值得注意:
第一,“穷无定准。欧公穷圣俞,有穷于圣俞者,圣俞不穷”(67)。而且,同为一人,不妨先穷后达,或先达后穷,甚至迭相交错,如王安石、苏轼均是如此。而人的生活经验是长期积累的,倘能达而不忘穷,于诗自然有益。第二,所谓穷达,如果仅视之为个人身世,那未免太过狭窄。归庄有言:“吾以为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盖亦视国家之运焉……然则士虽才,必小不幸而身处厄穷,大不幸而际危乱之世,然后其诗乃工也。”(68)个人的命运,是同整个国家、民族的处境密切相关的,后者对创作的影响实不可低估。还应当指出的是:作者的生活经历虽然是文艺创作的基础,但并不是唯一起作用的因素,我们不能忽略世界观、艺术修养的作用。艺术修养暂且不论,古人重视作家之胸襟、品格,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世界观、人生观问题。有为国为民之心,能置一己之穷通于不顾,自持高风亮节,处敝庐而思大庇天下寒士,居高位而直言敢谏,发而为诗,不能不为人所重。相反,心萦怀于蝇头小利而不解,目光短浅,人品难免卑污,值其穷则自暴自弃,逢其达则穷奢极欲,乃至于蝇营狗苟、趋炎附势,执笔为文,又焉能工?因此,吴应箕下述观点值得重视:“诗非穷不工,是言也,果遂为定论哉?陶靖节怀用世之志,杜子美有忠君爱国之心,而时位不称,率多寄意于篇什,于是而谓诗以穷工亦宜。若本非其具,即老在沟壑,方求一言之几于道不可得,其诗又问工拙哉?”(69)
注释:
(1) 《苏轼诗集》卷十二《僧惠勤初罢僧职》。
(2) 《新论·求辅》。
(3) 《诗品》。
(4) 见《梅圣俞诗集序》。
(5) 《苏轼诗集》卷四《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畴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
(6) 《苏轼诗集》卷二一《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
(7) 《苏轼诗集》卷三五《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之一。
(8) 《苏轼诗集》卷三五《次韵徐仲车》。
(9) 《宋书》卷六二《与从弟僧绰书》。
(10) 《金楼子·立言》。
(11) 《荆潭唱和诗序》,《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
(12) 仲长统《昌言·理乱》。
(13) 《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张右史文集》卷五一。
(14) 焦竑《澹园集》卷十六《南游草序》。
(15) 《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四《薛简肃公文集序》。
(16)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七《信庵诗序》。
(17) 《苏文忠公诗集》卷八、卷十一总评。
(18) 《百尺梧桐阁集》卷二《棠林诗序》。
(19) 《武溪集》卷三《孙工部诗集序》,广东丛书本。
(20) 《梅圣俞诗集序》。
(21) 《苏轼诗集》卷二十《和何长官六言次韵》五首其五。
(22) 《苏轼诗集》卷十三《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
(23) 《东坡集》卷十九《赤壁赋》。《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食”作“适”。
(24) 《东坡集》卷二九《答李端叔书》。
(25) 《清容居士集》卷四八《书杜东洲诗集后》。
(26) 《归愚文统》卷八《钮用谦滇中诗序》。
(27) 《春日孙学宅宴序》,《王子安集》卷六。
(28) 《越州秋日宴山亭序》,《王子安集》卷五。
(29) 《白居易集》卷七一《白苹州五亭记》。
(30) 《归愚文钞余集》卷一《艿庄诗序》。
(31) 《林泉高致·山川训》。
(32) 《栾城集》卷二二《上枢密韩太尉书》。
(33) 《春学斋论画》。
(34) 《苏舜钦集》卷九《应制科上省使叶道卿书》。
(35) 《珂雪斋文集》卷三《西山十记》。
(36) 《浮溪集》卷十八《翠微堂记》。
(37) 《易传》卷六。
(38) 《东坡应诏集》卷一《策略五》。
(39) 《许大方诗集序》,《张右史文集》卷五一。
(40) 《郯源戴先生文集》卷九《吴僧棠古诗序》。
(41) 《诗源辩体》。
(42) 《东坡题跋》卷八。
(43) 《东坡集》卷九《刚说》。
(44) 《珂雪斋文集》卷二《陈文异寄生篇序》。
(45) 《东坡题跋》卷二《书柳子厚南涧诗》。
(46) 《颜氏家训·文章》。
(47) 《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一《论诗三十首》。
(48) 《后村诗话》后集卷一。又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七《翁应星乐府序》。
(49) 《东坡集》卷三十《答陈师仲书》。
(50) 《苏轼诗集》卷二一《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
(51) 《苏轼诗集》卷二二《再和潜师》。
(52) 《苏轼诗集》卷四二《和陶王抚军座送客》。
(53) 见《东坡集》卷三一《风鸣驿记》、卷三二《超然台记》,《东坡题跋》卷三《题王晋卿诗后》、卷四《书舟中作字》,《东坡志林》卷一《记游松风亭》等。
(54) 《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六《沈纯甫征戍稿序》。
(55) 僧肇《维摩诘经注·弟子品第三》。
(56) 《论语·里仁》。
(57) 《东阳金华山栖志》。
(58) 《东坡续集》卷五《与李公择》二首之二。
(59) 《放翁题跋》卷四《跋东坡帖》。
(60) 《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自序》。
(61) 《苏轼诗集》卷二五《孙莘老寄墨四首》之四。
(62) 《清坡杂志》卷上。
(63) 《与元老侄孙》四首之二,《东坡续集》卷七。
(64) 李颀《古今诗话》。
(65) 《愚庵小集》卷八《缬林集序》。
(66) 《文山先生全集》卷十《跋刘玉窗诗文》、《谢于楚历凶草引》,《袁宏道集笺校》卷三五、《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十八《蕙山愁吟后序》、《小仓山房尺牍》卷四《答云坡大司寇》。
(67) 《石遗室文集》卷九《陈仁先诗叙》。
(68) 《归庄集》卷三《历代遗民录序》。
(69) 《楼山堂集》卷十六《卷园诗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