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典戏曲中西施形象演变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施论文,戏曲论文,古典论文,形象论文,我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自古及今,美人西施的名字在我国可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两千多年来,诗人们吟咏她,民间传说她,舞台上表演她。在人们心目中,她已成为美的代名词,美人、美景、美物,皆可以她为喻。但是,这只是就外表而言。对于西施灵魂的美与丑,却有过不同的看法。也因此,在我国古代戏曲史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西施形象,甚至还发生过争论。本文拟就这一现象作初步的探讨。
一 历史上的西施
戏曲史上不同西施的形象,与西施的原型——历史上的西施有着密切的关系。尽管曾有人对历史上是否真有西施其人表示过怀疑①,但笔者以为,既然有较多历史文献资料提到西施,恐怕不会是空穴来风。不过,在后人的记述中,加入想象,使形象愈来愈丰满,也是不争的事实。下面就历史上的西施略述其发展之要:
在先秦诸子的著作中西施曾屡被提及。如《墨子·亲士》:“西施之沉,其美也。”《尸子》下:“人之欲见毛嫱、西施,美其面也。”《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等等。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可知,西施是古代著名的美人。她患有心脏病,每因疼痛而蹙眉捧心时,更见娇媚。她的美,给她带来了沉水而亡的灾难。
将西施与吴越争战联系在一起,言越以西施献吴王而完成兴越灭吴的大业,今见最早记载为东汉袁康《越绝书》和赵晔《吴越春秋》②。合二书所载,大意为:西施为春秋末战国初越王勾践时人,家住苎萝山(今浙江诸暨县南),父以卖柴为生。她与郑旦同被选中。勾践让她们著绮罗之衣,习仪容举止,三年后派大夫文种(一说派相国范蠡)献于吴王。吴王大悦。《越绝书》与《吴越春秋》在古籍中归于“史部”,但二书多采传闻,颇近小说家言,所载是否确为史实,今已难以稽考,只能姑妄信之。
关于吴亡后西施的下落,前人说法不一。前引《墨子·亲士》言西施被沉于水。今存《越绝书》、《吴越春秋》未言其终。但宋姚宽《西溪丛语》曾引《吴越春秋》之文云:“吴国(“国”,一作“亡”)西子被杀。”明杨慎《太史升庵全集》卷六十八《范蠡西施》录《修文御览》所引《吴越春秋·逸篇》之文亦云:“吴王败,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而明陈耀文《正杨》卷二《西施》则引《越绝书》文云:“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因泛五湖而去。”这些引文说明《吴越春秋》与《越绝书》中原有关于西施结局的记载,已经出现歧异。唐宋诗词中咏及西施之终的亦颇不一致。李白《西施》谓:“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杜牧《杜秋娘诗》云:“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苏轼《水龙吟》词:“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宋之问《浣纱篇》则曰:“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较汉时被沉于水和随范蠡而去的不同记载,又增一“还旧都”之说。
明代文人对于西施的下落曾有过一番考索与争论。杨慎《太史升庵全集》卷六十八《范蠡西施》云:
世传西施随范蠡去,不见所出,只因杜牧“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之句而附会也。予窃疑之,未有可证,以析其是非。一日读《墨子》,曰:“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喜曰:此吴亡之后西施亦死于水、不从范蠡去之一证。墨子去吴越之世甚近,所书得其真,然犹恐牧之别有见。后检《修文御览》,见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王败,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乃笑曰:此事正与《墨子》合。杜牧未精审,一时趁笔之过也。盖吴既灭,即沉西施于江。浮,沉也,反言耳。“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鸱夷,今沉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故云“随鸱夷以终”。范蠡去越亦号鸱夷子,杜牧遂以子胥鸱夷为范蠡之鸱夷,乃影撰此事,以堕后人于疑网也。既又自笑曰:范蠡不幸遇杜牧,受诬千载,又何幸遇予而雪之,亦一快哉①。
杨慎以诸说中墨子离吴越之世最近,《吴越春秋·逸篇》所载又与此合,故认为沉于水之说符合历史的真实。他批评杜牧未加精审,致生歧说。陈耀文《正杨》一书专为正杨慎著作之讹而作,其《西施》条引唐·陆广微《吴地记》文:“嘉兴县一百里有女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女儿亭。”又《越绝书》文:“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因泛五湖而去。”陈耀文据此两段引文,驳斥杨慎之论,认为杨慎引以为据的《逸篇》“宁非影撰耶!”其后王世贞对二人之论曾加评论,他说:“杨用修证西施之沉江与陈晦伯之证西施随范蠡以去,俱各有所出,难以臆断。”但接着批评陈所引《吴地记》之载为“大可笑”,他说:“按《记》,亭在嘉兴县南一百里,为吴地。范蠡为越成大事,岂肯作此无赖事?未有奉使进女三年于数百里间而不露,露而越王不怒蠡,吴王不怒越者。齐东野人之谈,何足据也。”故以为“晦伯之驳用修,真可谓梦中说梦矣”①,否定陈说。王世贞倾向于杨说的态度自明。
后来,对西施结局进行考述的仍大有人在,如明俞弁、薛晔,清陈锡路等等②,然均未见有新发现。看来,《墨子》所言,当属较可信者。因为,墨子约生于公元前468年,卒于前376年;越灭吴在公元前473年。墨子略晚而已。
二 宋元剧曲中的“妖姬”
西施以美著称,古代诗文中描写、赞颂西施之美和以西施之美为喻的篇章,触目皆是。如屈原:“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九章·惜往日》)曹植:“增吴氏之姣好,发西子之玉颜。”(《扇赋》)王维:“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西施咏》)徐寅:“恐是神仙之化,忽生桃李之颜。”(《勾践进西施赋》)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徐渭:“最是秋深此时节,西施照影立娉婷。”(《荷花》)等等。
但唐代李绅《过吴门诗》却斥西施为妖:“苎萝妖覆灭,荆棘鬼包羞。”其《姑苏台杂句》亦云:“西施醉舞花艳倾,妒月娇娥恣妖惑。”不过,在诗文中,这类声音还很微弱;而在宋元歌舞剧曲中,从今存作品看来,却几乎成主调。
北宋晁补之的《调笑·西子》还只是描写西施之美。南宋初董颖的大曲[道宫薄媚]《西子词》则与李绅同调,把西施归于“妖类”。此曲共十遍,完整地叙述了吴越争战的故事。其中侧重描写:勾践被释归国后,文种陈“破吴策,唯妖姬”之谋。于是,范蠡微行,得倾城妙丽。西子受越王隆恩,愿效死入吴。从此,夫差迷于宫闱,恣意奢淫,信谗佞,戮子胥,国势渐趋衰败,终至国破身殒。其中叙吴亡后西子结果之辞谓:
鸾存凤去,辜负恩怜,情不似虞姬。尚望论功,荣归故里。降令曰:吴无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蛾眉宛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
西子明明奉越王之旨入吴反间,曲中却批评她辜负夫差恩怜,未能如虞姬殉项羽之情而死;西子为越立下大功,越却以“从公论,合去妖类”为由,令其自经。这里的是非观暴露了作者在妇女问题上“女从男”、“嫁从夫”(《礼记》)的封建观念。作者董颖,字仲达,江西德兴县士人,尝从汪藻(字彦章)、徐俯(字师川)游。平生作诗成癖,每属诗,寝食尽废,诗成必遍以示人。然穷至骨。后因为人代作丞相秦桧生日诗,穷思过当,得狂疾而死③。可见是一个名利思想颇重而缺乏气节的文人。他能替人代作贺奸相秦桧的生日诗,自然也就会将亡国之罪妄加在一个受人驱使、供人玩弄的弱女子身上,而决不敢对败国之君臣有丝毫不敬之词。
宋金元的戏曲作品,以范蠡、西施故事为题材的,今知至少有五种。除元·赵明道《灭吴王范蠡归湖》杂剧尚存第四折佚曲外,其余几种均已失传①。
赵明道《灭吴王范蠡归湖》,今存第四折。全套曲文共十四支②,为范蠡助勾践复国后,归游五湖时所唱。曲中批评越王无道有如商纣,他贪酒色、听谗言、杀功臣,“少不的又一场武王伐纣”;故自己急流勇退,与山妻稚子“趁着这五湖烟浪长相守”。曲中提到西施之处如:
铸我做黄金像,养我在白玉楼。你不合信谗言便准了西施奏。[庆东原]
道童才你与我便轻拨转钓鱼舟,看了这霜降水痕收。一任教越国西施唤,再休想搬回壮士头。[得胜令]
西施,你如今岁数有,减尽风流。人老花羞,叶落归秋。往常吃衣食在裙带头,今日你分破俺帝王忧。我可甚为国愁?失泼水再难收。我心去意难留,您有国再难投。俺轻拨转钓鱼舟,趁风波荡中流。[梅花酒]
从中可见,剧中西施在吴亡后未被沉于水,也未随范蠡归隐,而是老于越国;范蠡自有“山妻稚子”共相守,对西施则多有贬辱。剧中西施被指摘为一个会进谗言、不知羞耻的不贤不贞之妇。不仅灵魂丑陋,其容貌亦已“减尽风流”。作者赵明道(一作赵明远),元初大都人,生活于下层社会,混迹于茶坊、勾肆之中。喜制曲,多歌舞升平,崇扬道德之作③。从所制《范蠡归湖》杂剧之逸文看,作者崇尚、宣扬的显然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立身之道和贱视妇女、以妇女贞操为重的封建道德观念。
其余几种失传作品,从南戏《范蠡沉西施》、杂剧《陶朱公五湖沉西施》的题目看,当亦是贬毁西施之作。因为范蠡历来是人们崇尚的大智大勇的人物,他将西施投于水,必然有他的理由。作为戏剧作品也必然要演述这些理由,这就不会不对西施有所否定。
人们的认识总不可能完全一致,与以上否定西施所为的看法相反,在宋元诗词中也可觅到一些充分肯定西施之功的篇章。宋郑獬曾言:“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④元张可久散曲[双调·湘妃怨]《怀古》云:“秋风远塞皂雕旗,明月高台金凤杯。红妆肯为苍生计,女妖娆能有几?两娥眉千古光辉。汉和番昭君去,越吞吴西子归,战马空肥。”后者甚至明确指出,西子赴吴,昭君和番,都是“为苍生计”,她们的功绩“千古光辉”,其评价可谓高矣。只是这种认识要到明代戏曲中才得到发扬光大。
三 明代传奇中的巾帼英雄与覆国罪人
明代建国以后,社会经济获得恢复和发展。中叶以后,商品经济繁荣,内外贸易活跃,这使我国传统的社会结构和传统的社会思想受到冲击。在这样的背景下,具有反传统、反理学姿态的王阳明学说得以形成并广泛传播,其“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①。继承和发展王阳明学说而来的泰州学派更为激进,他们揭露道学家的谎言,肯定人的利欲、情欲,提倡个性自由,反映了在社会激烈变动中城镇市民和下层人民的愿望、要求。尽管封建统治者极力提倡程朱理学,迫害、杀害先进思想的代表人物,却仍然挡不住这股进步思潮的奔涌。“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在新兴的进步哲学思想和文学革新思潮的影响下,戏曲创作也萌发了生机,相继出现了许多具有民主思想色彩的作品。如冯惟敏的杂剧《僧尼共犯》充分肯定了僧、尼违反佛教清规,大胆追求情欲的反叛行为;徐渭的杂剧《雌木兰》、《女妆元(黄崇嘏)》从文、武两个方面塑造了胜于须眉的两个女性形象,等等。
明代戏曲涉及西施的,今知有四部作品。数量虽不多,却反映了一场观念上的论战。
最早出现的是汪道昆的《大雅堂杂剧·五湖游》。此剧完成于嘉靖三十九年,为一折短剧。作者摒弃“沉西施”之说,写范蠡功成后身退,携西施泛舟湖上。此剧主旨在批评封建统治集团内部“人情翻覆”、“兔死狗烹”的黑暗现实,赞美范蠡急流勇退的明智之举,抒发作者怨愤悲痛的情怀。对西施仍写其美;平吴之后,越王将她赐予范蠡为姬,她庆幸终身有托,喜随范蠡逍遥游于烟波之上。西施在剧中只是陪衬,但作者给予她这样美好的结局,反映了作者对她入吴反间行为的肯定和对“出嫁从夫”、“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的否定。作者汪道昆,虽然以儒为业,由进士入仕,官至兵部左侍郎,文学上主张复古,被列为“后五子”之一,但他出身盐贾之家,又生活在进步思潮正在发轫之时,他心折王阳明学说,称“王文成公崛起东越,倬为吾党少林”②。《五湖游》一反宋元戏曲中对西施的诋毁,塑造了一个为国立功后甘过淡泊生活的美丽、脱俗的西施形象,正是作者进步思想的表露。由此可见,汪道昆晚年能于所撰《水浒传·序》中指斥权奸,同情、肯定水浒起义英雄,将被封建统治者诬为“诲盗”之书的《水浒传》与司马迁的《史记》相提并论,这决不是偶然的。
比《五湖游》略晚,出现于嘉靖末年的梁辰鱼《浣纱记》③,是我国古代戏曲中全面、完整地叙述吴越争战故事而又流传至今的成就最高的传奇名作。它首先将改革后的昆山腔引入戏曲演唱,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作品从吴王夫差伐越、越败求降,一直写到越灭吴复国。剧中详细描述了两国争战的始末和两国君主、重臣各自的特性,从而明示了国家成败兴亡的教训。全剧以范蠡与西施的聚散离合贯穿始终,真实的历史事件与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相结合,汇织成一部蕴意丰厚而又极具魅力的千古杰作。
《浣纱记》中西施的形象迥异于宋元歌舞剧曲中的“妖姬”,较《五湖游》中的西施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剧中西施不仅美丽夺目,使范蠡一见倾心,且明白事理,能识大体:范蠡与她约订终身后一别三年不通音讯,她思念成疾,久卧病榻;但当范蠡从吴国被放归来、登门说明原委之时,她以“国家事极大,姻亲事极小”,对范蠡毫无责怪之意。本以为可遂愿与范蠡完姻,不料范蠡又明言要将她献于吴王,她虽百般不愿,而在范蠡说明“社稷废兴,全赖此举”,“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后,她乃毅然决定牺牲个人情爱,甘冒风险只身去就敌国。在吴国,锦衣玉食和吴王的厚爱未能动摇她为国雪耻的意志,她终于完成了灭吴兴越的使命,并于越复国后随范蠡遁迹而去。剧中西施是一个既有倾国倾城之貌,又深明大义、胸怀爱国之心、能够勇赴国难的巾帼英雄。作者通过剧中人之口赞美她“胜江东万马千兵”,“虽为女流之辈,实有男子之谋”。
作者梁辰鱼在剧中这样歌颂一个女子,也不是偶然的。梁辰鱼出身官宦之家,曾精心经史,究治乱之旨,以期有所作为,但他仅以例贡为太学生,终生不遇。他为人豪爽,交游广泛,当时文苑名流中多有与其交往者,而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亦可为其座上之客;他风流跌宕,喜浪游,足迹遍吴楚间,又善度曲,所作传播戚里,梨园子弟、青楼女子争相传唱。他的经历、交游、性格决定了他的思想不会局于一隅,他所处的时代赋予他接受新思想、新观念的可能。《浣纱记》中西施形象的光彩以及她终于与范蠡相偕,是时代精神和作者进步思想光辉的折射。
《浣纱记》借对吴、越两国君主的刻划,形象地演述了国家兴亡成败的历史教训和必然规律:越王勾践在兵败投降后,能够谦恭自抑、尊贤重士,故尔君臣同心、发奋图强,得以复国雪耻;吴王夫差倚仗国势强盛,骄纵恣肆、亲佞信谗、杀害忠良、沉湎酒色,以致国亡身殒。剧终下场诗云:“尽道梁郎识见无,反编勾践破姑苏。大明今日归一统,安问当年越与吴?”似为对“大明”的赞美,实为对当朝的棒喝。明代自中叶以后,皇帝昏庸嬉戏,奸佞当道,忠臣遭殃,政治腐败,而南方倭寇、北方鞑靼又屡为患,梁辰鱼看到国家衰亡之兆,于此剧中借古鉴今,敲起警钟:若不以吴越为训,安知今日一统之大明不为当年之强吴?此剧显示了作者识见的高人之处,表现了他政治上的敏感和民族的忧患意识。
《浣纱记》之后,有无名氏的《倒浣纱传奇》面世。其题目已标明:为反《浣纱记》之意而作。虽然,传奇作者求“奇”,爱翻旧作,如《王魁》之后有《焚香记》,《西厢记》之后有《翻西厢》、《东厢记》等,但这些翻作、改作也必然要表现作者的思想观点。《倒浣纱》情节继《浣纱记》,由越灭吴开始。叙伍子胥之子伍封借兵为君父报仇,破越复吴,至范蠡、西施共登仙界止。剧中吴亡后,西施一心盼望与范蠡共践溪纱之盟;不料范蠡却忧念将西施迎归,勾践见后,“必纳后宫,倘昏昧君王,此乃亡吴之续矣。”于是命中军准备皮囊,内装铁百斤,作为沉西施之用。西施责他“忘情负义”、“兽心人面”,他乃数西施三大罪状:
娘娘既为吴国夫人,当谏吴王远佞亲贤、修治国政,每进谗谮之言,杀害大臣,其罪一也;引诱吴王,荒淫无度,宫建八景,劳民伤财,其罪二也;忘宠幸之恩情,为反间之柔奸,致令国破家亡,其罪三也。臣不敢道其过犯,娘娘请自思之。
西施以“此事乃主公之命,大夫之谋,何罪于妾?”为己辩解,范蠡却说:
娘娘既食君禄,当忠于君。陷君丧于锋镝,娘娘之心何忍!覆国之愆,何能免乎?
范蠡强辞夺理,西施无言以对,只好请求以“霸越之功”赎罪,不料范蠡仍予驳回:
娘娘差矣。霸越吞吴,实臣子当为之事,报仇复怨,岂妇人可达之功?若娘娘有功,怎敢论娘娘之罪。
西施终于被沉于水。照作者借范蠡之口说出的理由看来,西施既嫁吴国,就当忠于吴君;既为妇人,就无为国立功之说。这与董颖《西子词》中的思想是一致的。实乃女子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思想的演绎。其实,剧中振振有辞的批评,本身就是矛盾的:既谓西施令吴王“国破家亡”,又怎能抹煞她“霸越吞吴”之功?剧中亦有为西施叫屈之处,对妇人“百年苦乐由他作”的处境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同情,故剧终让转世为雉鸡、在山中修炼十载的西施亦得成仙、与范蠡共列仙班,不过,地位仍在范蠡之下。这些画蛇添足的情节,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矛盾与混乱。
此剧作者无考。从它产生于《浣纱记》流传之后,内容又与旧传统思想合拍看来,当属明末作品。因为,万历以后,宦官势力猖獗,党争不休,政治愈加腐败,人民备受压榨,被迫起义,后金之兵又乘势南下,明王朝处于土崩瓦解之中。而封建士大夫们,甚至一些进步人士却将国家危亡归罪于王学左派背叛传统所致。他们“痛言王氏之弊,使天下学者复寻程朱之遗规”①,以“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学”为旨②,强调“以返经正学为救世之先务”③。于是,离经叛道、“以情反理”的民主解放思潮渐趋消歇。《倒浣纱》传奇正是回归传统形势下的产物。
晚明翀园生所作《浮鸱记》传奇,已佚。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此剧曰:“范少伯亡吴、霸越,《浣纱》记之详矣。此续之以泛湖,至于宾仙。英雄回首,令人不胜兴亡之慨。”可知此剧实为《浣纱记》续作。剧中当及西施,唯不知其褒贬耳。
四 清代杂剧中的“祸水”与明清舞台上盛演的剧目
清代传奇、杂剧中有关范蠡、西施的剧作,今知仅徐石麒《浮西施》、玉田仙史《陶朱公》杂剧两种④。
《浮西施》为一折杂剧。写范蠡名成志遂、辞却封赏、遁迹归山之时,念及“西施是个妖孽女子,留向国中,终为祸本”,故而载西施同去,拟将她投入江中,“令从鸱夷以终”。剧演西施沉江前与范蠡展开的一场争论:
先是西施历述往日之情,责范蠡不应“中道弃捐”,范蠡则以西施“作了破国亡家的祸头”为由,说明断环不能复合。对于这一罪名,西施难以接受,她指出:自己生在村庄,入吴是范蠡之谋,何曾破国亡家?自己为越国立下大功,为何却以作“铛中烹狗”相报?范蠡则强调夫差原来“颇是英雄”,自西施入吴,使他“霸图暗收”、“雄风渐休”,范蠡将西施比作晋之里克、郑之傅瑕、吴之伯嚭 (三人或弑君,或卖国),言其有罪无功。西施退一步而问,既范蠡如此憎弃,何不将己留于越宫,或迁返故乡,为何非置于死地方休?范蠡则将她比作夏姬、骊姬、妲己、褒姒,说她“醉骨轻柔,天生的妖孽烟花,脂粉骷髅”,“天生尤物,善笑工颦,遇一君则迷一君,在一国则倾一国”,前有覆车之鉴,故不能再留西施误国。经过几番辩驳,西施终于被抛江中。
此剧言论与《倒浣纱》传奇如出一辙,而对西施的批评,措辞更为尖锐。
作者徐石麒,字又陵,号坦庵。江都(今江苏扬州)人。他经历了明代亡国之痛,入清后不求名禄而浪迹山水之间。他性喜著述,明亡时,所著四十余种(共360卷)毁于一旦,存者无几。后撰《坦庵续集》二十八种,据作者自己说:“大要得之疾病愁苦、呻吟涕泪中者多耳。”(《坦庵续著书目》)《浮西施》为其入清后所撰杂剧之一,剧中流露出他的亡国之恨,只是他将灭吴之罪归于西施,将亡国之恨发泄在对一个女子的恶骂之中,显然是错误的。
乾隆时,吴江玉田仙史曾撰四折杂剧《陶朱公》,演范蠡救中子之事。剧中有范妻而无西施,故此不赘述。
纵观我国戏曲史上这些以西施为主角或重要角色的作品,除汪道昆《五湖游》杂剧和梁辰鱼《浣纱记》传奇外,其余(凡今能知其内容者)皆否定、丑化西施所为之作。但数百年来场上盛演的却是肯定、赞美西施的《浣纱记》。台湾王秋桂主编的《善本戏曲丛刊》汇集、影印了分藏于欧洲、日本和国内图书馆的明清两代曲选、曲谱数十种,其中明代选本如《鼎刻时新滚调歌会玉谷新簧》、《新刻京板青阳时调词林一枝》、《鼎雕昆池新调乐府八能奏锦》、《新锓天下时尚南北新调尧天乐》、《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等;清代刻本如《纳书楹曲谱》、《缀白裘》等约二十种均选有《浣纱记》的散出。而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集成曲谱》所选《浣纱记》竟达十八出之多,仅比所选汤显祖《牡丹亭》之曲少两出。这些曲选、曲谱,有昆腔系统的,也有弋阳腔、徽调系统的,它们专录当时的“时尚”之曲。可见《浣纱记》问世后,一直是场上流行的剧曲,不止用昆腔演唱,且已成为弋阳腔、徽调系统的“时新”剧曲。在这些曲选、曲谱中,我们没有找到《倒浣纱》、《浮西施》等剧目的哪怕是一小支曲子。这一事实说明了:数百年来,广大群众按照自己的评判标准、审美趣味,选择了《浣纱记》,抛弃了那些否定西施的剧作。时至今日,无论是京剧还是越剧等地方剧种所演西施,甚至有关西施的小说①,他们或据《浣纱记》改编,或取其中的某些情节,我们都不难看出它们所受到的《浣纱记》的影响。
戏曲史上这场有关西施人品道德的争论(虽然不是面对面的),孰胜孰负,已经一目了然。
五 余 言
我国古典戏曲中不同西施形象的出现,与有关西施结局的不同记载、传说有关,与剧作者自身的遭遇、心态、人格、道德观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在前面已有介绍,此不赘述。西施形象的演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国社会历史、文化思想的发展变化,这在前面虽曾涉及,却有未到之处。
我国历史上对于妇女的轻蔑,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文献中已有记载。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但把女人视作“祸水”,则始于汉代,始于汉成帝时在宫中任教的淖方成见成帝宠爱赵合德而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①此后,人们遂以“祸水”指斥那些得宠后国亡或家破的女人。
汉之前,虽亦有女人灭国的记载,如《诗经·正月》:“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但一般认为责任在于为王者,是王者失德,惑于女色,不听忠言所致。成书于春秋时期的《国语》记晋献公伐骊戎,克之,获骊姬归,宠幸之;大夫史苏即说“亡无日矣!”他认为有男兵必有女兵。晋以男兵胜骊戎,骊戎必以女兵胜晋。他以夏桀伐有施获妹喜、商纣伐有苏获妲己、周幽王伐有褒获褒姒之事为例,说明“今晋寡德而安俘女,又增其宠,虽当三季之王(指末代之王夏桀、商纣、幽王),不亦可乎!”又说:“今君灭其父而畜其子,祸之基也。”取战败国之女为姬,好其色,纵其欲;败国之女必思报君父之耻而作难。妹喜、妲己、褒姒以至骊姬乱国,是为王者咎由自取。《左传·哀公元年》载吴王夫差败越、后被越所灭之事。其间述及吴侵陈,楚大夫皆惧,因夫差之父阖闾曾败楚于柏举。公子子西以为“无患”,他说:
昔阖闾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在国,天有菑疠(灾疫),亲巡其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其所尝者,卒乘与焉。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不知旷。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败我也。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视民如雠,而用之日新。夫先自败也已,安能败我?
子西分析,阖闾之所以能够败楚,是因他节用爱民,故民不罢劳;而夫差侈其日用,视民如仇,必败无疑。后来夫差果败,书中只言其亡,未及西施之事。可见春秋战国时,强调的是:王者之德。有德者为王,民众一心,国力强盛;失德者为王,必致政乱国亡。直至西汉时,司马迁撰《史记》,仍言夏桀之亡由于“不务德而武伤百姓”,商纣败于“淫乱不止”,周幽王失国为昏聩所致,均未归罪于妹喜、妲己、褒姒。
随着封建制度的日趋完善与巩固,皇帝的权威愈来愈被神化。无论贤君、昏君,皆上天所授,其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国家动乱、覆灭,则归咎于奸臣误国,小人蒙蔽圣听,或是女人干政,妖孽惑乱君心。于是,女人祸水之说,影响越来越大。妹喜、妲己、褒姒、吕雉、赵氏姐妹、武则天、杨玉环等俱成为妇孺皆知的“祸水”,“呜呼,女人之祸于人者甚矣!”(《新唐书·明皇本纪赞》)把奉国君之命、只身深入敌国、诱使敌方君亡国破的西施,称作“祸水”、“妖孽”,正是这种封建思想的体现。
封建统治者从来都是把少数统治者的利益放在首位,作为权衡一切人与事的标准。他们从无“信”字可言,今天这么说,明天可以那样说。“是”和“非”的标准完全根据他们的需要——在不同形势下,以怎么对自己统治有利为转移。今天需要你,对他有利时,便肯定你,嘉奖你;明天不需要你,可能有碍于他的统治时,便巧立名目杀掉你(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无毒不丈夫”是他们的信条。所以《倒浣纱》、《浮西施》中西施与范蠡争辩,毫不起作用,最后还是落得个葬身鱼腹的下场。
不过,即使是在封建时代,也有一些有识之士有着不同的看法。尤其是在明代,由于进步哲学思想影响的扩大和深入,为西施被诬鸣不平者多有出现。《浣纱记》作者梁辰鱼是其突出代表,晚明袁宏道《锦帆集·灵岩》也曾论及此事。文中说:
古今过夫差者,皆首女祸。而余友江进之吊胥庙,独云:“忠臣不逐鸱夷去,纵有西施国岂亡。”闻者或以为病。余为之解曰:“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噫,冀后人不昧此语,不然未有不为厉端者矣。
可见,江盈科一句为西施叫屈的诗句,曾招致一些人的非议。被李贽赞为“胆力识力,皆迥绝于世”的袁宏道站在江盈科一边,有论有据地驳斥“女祸”之说;并提醒后人,不要为王者讳,否则,将一切罪过都推给女人,让女人代替昏聩、残忍、淫乱的统治者受过,而王者仍被颂为“圣君”、“明主”,则未有不酿成祸端的。其思想的穿透力,实可经百世而不衰。
一个西施,引发了如许多的话题。个中缘由,值得玩味。本文只是将历史上的变异叙述出来,更深入的研究,还有待于来者。
①见杜景华《西施杂考》,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3期。
②《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句孙奭 “注疏”谓《史记》中已有此记载。其文曰:“案《史记》云:西施,越之美女。越王勾践以献之吴王夫差,大幸之。每入市,人愿见者先输金钱一文是西施也。”查《史记》,无此记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云“《史记》所无”,乃“诡称《史记》”耳。
①据万历陈大科刊本。
①引文见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六三《宛委余编》八。
②见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上(收于《历代诗话续编》)、薛晔:《西子逐鸱夷解》(收于卫泳辑《冰雪携》)、陈锡路《黄嬭余话》卷二)。
③见洪迈《夷坚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①其余几种为金院本《范蠡》,元南戏《范蠡沉西施》,元杂剧关汉卿《姑苏台范蠡进西施》,吴昌龄《陶朱公五湖沉西施》。其中南戏《范蠡沉西施》在《寒山堂曲谱》中尚存佚曲,只是笔者未能见到。
②见赵景深《元人杂剧钩沉》。《雍熙乐府》、《盛世新声》、《词林摘艳》皆收全套。
③见元钟嗣成《录鬼簿》及贾仲明为他所作挽词。
④郑獬《郧溪集》卷二八《嘲范蠡》。
①《明史》卷二八二《儒林》。
②汪道昆《太函集》卷九七《王子中》。
③关于《浣纱记》的创作年代有过多种不同的说法,这里取吴书荫之说。吴文《<浣纱记>的创作年代及版本》刊于《明清戏曲国际研究会论文集》。
①陆陇其:《三鱼堂集》卷二《学术辨上》载:“于是,泾阳、景逸起而救之,痛言王氏之弊,……”泾阳、景逸为东林党人顾宪成、高攀龙之号。
②陆世仪:《复社纪略·复社宗旨》。
③钱谦益:《复斋初学集》卷二八《新刻十三经注疏序》。
④晚清有许善长《西子捧心》、袁蟫《东家颦》杂剧,主要写东施效颦事,此不赘。
①如被誉为“历史小说巨擘”的南宫博所著《西施》,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85年出版。
①见汉伶玄:《飞燕外传》。按五行家的说法,汉以火德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赵合德(赵飞燕之妹)得宠,必使汉亡,如水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