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地理背景新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金瓶梅论文,地理论文,背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8572(2009)03-0096-05
《金瓶梅》的故事是从《水浒传》中分离出来的,它表面上写的是宋代旧事,实际上反映的则是明代的社会现实。但书中既然明言写的是北宋徽宗年间事,其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等,就要从当时的某些历史实际情况出发来进行艺术虚构,以形成一个基本的情节框架,否则就不能称宋代故事。正因为是这样的艺术虚构,《金瓶梅》在写地理背景、职官设置等,常常是宋明混写的,甚至是唐宋元明混写的。但我们在进行考察时,仍需从基本的情节框架出发,只有这样,才能看清书中的时间、地点、人物等等的统一性和矛盾性,也才能明白《金瓶梅》所写的真实内容。
关于《金瓶梅》的地理背景,目前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各执一词,有些说法似乎也言之成理。但据笔者观察,《金瓶梅》的地理背景设置并非是前后一致的。根据其差异,全书可以分成四个部分:1,前73回,即前80回去掉第47回至第48回和第53回至第57回;2,后20回,即第81回至第100回;3,第47回至第48回;4,第53回至第57回。笔者认为,前73回是原著,比较严格的遵守了“以宋写明”的原则,其它三部分则是续补之作,随意性较强[1-3]。因此,只要先把前73回的地理背景分析清楚了,其它三部分也就容易明白了。
一、前73回的地理背景
《金瓶梅》第一回就明确交待,故事的时间是宋徽宗政和年间(实际是宣和年间),地点是山东省东平府,这东平府辖有清河、阳谷二县。书中几次写到西门庆的家庭住址则是“大宋国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某坊”。第65回又写明山东省有八府,其中就有东平府(按明代山东省只有六府,东平府已划归兖州府)。在前73回中,故事就发生在东平府清河县,这是十分明确的,前后一贯的。问题是,这里是宋明混写,也就是具有虚构性。如果把这个地点落实到宋徽宗政和年间,就应写作“大宋国京东路(或京东西路)东平府须城县”,这就是前73回的真实的地理背景。为什么这样说?
(一)从史书记载看,宋代的京东路就相当于明代的山东省,只是辖区大小及府县建置有所不同而已。据《元丰九域志》《宋史·地理志》等载,太宗至道三年(997年)置京东路,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分为东西两路,京东东路首州为青州,京东西路首州为郓州(后改东平府)。每路的首州首县就是该路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相当于明代的各省省会。且看《宋史·地理志》对东平府的记载:“东平府,东平郡,天平军节度。本郓州·庆历二年(1042),初置京东西路安抚使。大观元年(1107年),升大都督府。政和四年(1114年),移安抚使于应天府。宣和元年(1119年),改东平府。县六:须城、阳谷、中都、寿张、东阿、平阴。”又《元丰九域志》载,“(郓州)治须城县。”可见郓州(东平府)的首县是须城县(今山东东平县)。而在前73回中,则写作东平府辖有二县,首县是清河县,属县有阳谷县。这实际上就是为清河县做了地理定位。称须城县为清河县,是从《水浒传》沿袭而来的。那么,为什么须城县可以被改称为清河县?《元丰九域志》载,“须城(县),有梁山、济水、清河。”按梁山之下即梁山泊。济水发源于梁山泊,又名北清河、大清河,即今黄河入海道。清河也发源于梁山泊,又名南清河、桓沟河,南流至宋楚州淮阴县(明南京淮安府清河县)入淮河。在须城县境内既有两条清河,在艺术虚构时改称为清河县是顺理成章的,这同临清及其以北的清河县都因另一条清河而得名是类似的。
(二)从水陆交通的描写看东平府清河县的地理位置。第66回写黄真人奉命去泰山进金铃吊挂御香,往返都经过清河县,并为李瓶儿设醮。这是北宋从东京前往泰山的最近的一条陆路交通线,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宋史·真宗纪》载,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封禅泰山走的就是这条路线,往返都经由须城县。据《新定九域志》载,为此次封禅,宋真宗在这里建有灵辉殿。据谈迁《北游录·后纪程》载,明代还在这里建有入泰山行宫[4]。可见这里是朝泰山的必经之地。再从运河水路看,明代有京杭大运河贯穿山东省西部。北起故城,经由临清、东昌府(崇武水驿)等地,到达安民闸码头(东平水驿),其东十二里即东平州州治(宋须城县县治),由此向南,经济宁、徐州等地,便到达淮安府清河县(宋淮阴县)[5]。在前73回中,第35回写曾孝序巡按山东,第49回写宋乔年巡按山东,第66回写黄太尉迎运花石纲,都是由北向南走的这条水路。他们到达东昌府后,差不多每一次西门庆等人都出城北上五十里在新河口水驿上船拜见,然后迎入东平府清河县(按东昌府聊城与东平州相距一百二十余里,新河口本在淮安府清河县西北五十里,这里是地名借用)。由东京至泰山的陆路约略是一条由西南稍偏东北的横线,而运河航线则约略是一条南北竖线,在《金瓶梅》中这两条纵横线的交叉点就是东平府清河县。从历史地理的实际情况看,这个交叉点就是宋东平府须城县,明兖州府东平州(今山东东平县)。这再一次为前73回中的东平府清河县确定了地理位置。
(三)从同姓王公封地看东平府清河县。宋明两代都封有同姓王公,但制度有所不同。宋代是“遥领”,即不进驻封地;明代是“之国”,即要进驻封地。《金瓶梅》前73回所写的是明代制度。据《宋史·徽宗纪》《宗室传》及《地理志》所载可知,大观元年宋徽宗封其子赵栱为郓王,早卒。政和六年封其子赵楃为郓国公,改封不详。政和八年封其子赵楷为郓王。其中赵楷最为重要,其地位仅次于太子赵桓(宋钦宗)。它曾历封王公,为十一镇节度使。政和八年进士第一,超拜太傅,改封郓王,仍提举皇城司(按宋代的皇城司类似于明代京城的特务机构厂卫)。按宋制,郓州是郓王的封地,因而改称大都督府即东平府。若按明制,郓王“之国”,自然要驻在郓州(东平府)的首县须城县。在《金瓶梅》的前73回中,曾多次写到东平府清河县有郓王府。第34会写蔡京命西门庆的干仆来保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充当校尉。第33回写西门庆的商业代理汪道国也是郓王府的校尉。第75回写西门庆的交好任医官在郓王府里上班。第67回还写到西门庆请任医官到郓王府说情,注销汪道国在郓王府的现役而改纳官钱。可见,在东平府清河县中不仅有郓王府,而且西门庆与郓王府的关系还十分密切。由此可知,在第十五回等处,说清河县里有王皇亲、乔皇亲,还有人误认为潘金莲等人是“公侯府第里的宅眷”,“贵戚皇孙家的艳妾”,就不是随意夸张了。
(四)从职官设置看东平府清河县。如果《金瓶梅》前73回中的东平府清河县即是宋代的东平府须城县,它就是京东西路(有时也是京东路)的首府首县,宋代路级的某些行政、监察机关也就应当设在这里。宋代的路级机关有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使司、提举常平使司等。首先,据《宋史·地理志》载,京东西路的安抚使是驻在须城县的。安抚使司的长官即安抚使,又称都部署、都总管。《金瓶梅》第25回、第27回、第30回、第65回、第70回都写到山东安抚使(又称巡抚,乃明制)侯蒙。他驻在那里呢?第70回写巡抚山东都御使侯蒙升太常正卿,驻在清河县的各级官员西门庆等人一起筵送他到京赴任。文中写道,上午侯蒙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午后时分方到西门庆家中赴筵,日西时分便起身回府,次日西门庆等人早起到郊外为侯蒙送行。这里明确写出都府衙是在清河县城内的,可见《金瓶梅》中的安抚使司机关就设在清河县。其次,路的提点刑狱司,又称提点刑狱所。其长官为提点刑狱公事(使),简称提刑,有正副二人。据考,其驻地亦在须城县。在《金瓶梅》中,夏延龄,西门庆二人所任即是此职。第30回写蔡京送给西门庆的官品和官职是“列衔金吾卫锦衣左所副千户(从五品),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第35回,西门庆对夏延龄说:“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按谓由皇帝派遣),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第70回,在升官邸报上写明: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可备卤薄之选;贴刑副千户西门庆,宜加转正,以掌刑名。接着,写西门庆等人进京在午门前谢恩,又写西门等十三省提刑官拜见太尉朱缅。第71回写朱缅率十三省提刑官共二十六员朝见宋徽宗“请旨定夺”,宋徽宗口称“照例给领”。以上,清楚说明,西门庆的官职即是宋代京东西路的提点刑狱使(公事),这一官职相当于明代山东省按察使司的按察使,是路(省)级官员,而非县级官员。再次,驻在清河县的武官有张团练、荆都监、周守备等。按团练即州级军事长官团练使,唐代始置,宋代逐渐演化为武官官阶名(从五品),张团练应是郓州团练使,其实际官职则是坐营官,即主管当地驻军营务的军官。都监即兵马都监,是宋代禁军地方驻军的军官名,路级都监称路分都监。第75回称荆都监为“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可见他的职衔应为路分都监。第78回又写荆都监“新升东南统制兼漕运总兵官”。所谓“统制”乃是各地屯驻大军的统帅或副帅,所谓“漕运总兵官”,乃是守卫运河大军的统帅,可见荆都监的职位很高。周守备是驻于清河县的最高军官,守备府又称帅府,执掌地方治安。第77回称其职衔为“左军院佥书守御”,历代无此官职。宋代的最高统军机构为枢密院,其副贰长官有签书院事,明代的最高统军机构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其副贰长官有都督佥事,并为正二品。“左军院佥书”当即据宋明官制虚拟,表明周秀为正二品武官。明代南京在五军都督府之外,又设有南京守备府,掌管南都一切留守、防护之事。宋京东西路安抚使在政和四年移驻南京应天府(按宋南京在京东西路,今河南商丘县)。《金瓶梅》为保持故事地点的前后一致性,未涉及此事。但在具体描写中却有所反映,如说“外京人”“外京外府”等,即是站在南京立场上说话的口气。疑“守备府”即是参照明代南京守备府虚拟的官府。第78回说周秀有京营之转,即是由南京调回北京任职之意。如果以上推测可以成立的话,周守备自然应是驻于东平府清河县的最高军官,被尊为“帅府周爷”也是符合情理的。
综上可知,前73回中的“东平府清河县”是以宋京东西路东平府须城县为原型虚构而成的一座城市,并把宋南京应天府、明南京淮安府清河县的部分情况也概括进去了。这座城市不是一个普通的县城,也不仅仅是东平府的治所,而是京东西路(或京东路)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相当于明代的山东省济南府历城县。
二、其它三部分的地理背景
这三部分的地理背景既与前73回不同,它们之间也有明显差异。
(一)后20回。第81回,通过汪道国和来保回家所走的路线,明确写出,所谓清河县即临清之北十里的清河县。原来在东平府清河县的守备府、提刑所、西门庆的家庭以及所有人物等,都搬到了这个新的清河县里来。按,临清在明代属山东东昌府,是大运河的重要码头和钞关,也是著名的商业集散地。在后20回中,陈经济等人的商业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的。临清之北的清河县在明代属京师广平府(宋代属河北东路博州)。第94回说有“山东卖棉花客人”,正是站在京师清河县立场上说话的口气。在后20回中,不再提东平府或山东东平府,差不多完全是按照明代的政区划分来写的。因而这个清河县不但地点换了,也完全失去了前73回东平府清河县的政治地理意义,它并非是某一路(省)的中心城市,因此把守备府、提刑所等转移到这里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其次,在后20回中,山东省(京东路)的政治中心已隐约的转移到济南府。第95回称守备府为山东守备府。第97回写周守备会同济南府知府张叔夜征讨梁山泊。第98回写因此次征讨之功,张叔夜升都御史,为山东安抚大使,周守备升济南兵马制置,其治所亦在济南府。第99回写周守备升山东都统制(按都统制为山东驻军最高长官),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前往东昌府抵抗金兵。第100回写周秀在山东北界战死,韩爱姐从清河县逃至临清,继续南逃至徐州。按,据《宋史·张叔夜传》等载,宣和三年,张叔夜知济南府,同年旋改知青州,宣和七年改知邓州,参加保卫东京之战。按宋制,青州为京东东路首州,知青州即是京东东路安抚使。而在后20回,有意略去张叔夜知青州这一主要官职,只写他为济南府知府,并升山东安抚使。这也清楚表明,后20回的地理背景是按明代的政区划分来设定的。
(二)第47回至48回。这两回是以苗青杀人案为主要情节线索的,有部分内容插入了第49回。概而言之,这两回的地理背景与后20回基本相同。第47回写苗青先到临清码头卸货,然后至清河县住下。这同第81回汪道国、来保所走的路线完全相同。提刑所、西门庆的家庭等也都转移到这个清河县中来。书中的人物活动也都在这里展开描写。所不同的是,在这两回中也提到东平府和阳谷县。但第47回写西门庆去东平府办事,却说是个“远差”。可见清河县不再是东平府的首县,而是东平府的一个属县。上面已说到,这个清河县历来与东平府也没有过什么隶属关系。从明代的政区划分看,二者之间还隔着东昌府等广大地区,两地相距约三百三十余里。这两回的地理描写还存在着许多混乱情况,是因把发生于其它地方的一个故事,生硬的嫁接到《金瓶梅》中来所造成的。不再细说。
(三)第53回至第57回。这五回涉及具体地理背景很少。第57回提到山东东平府地方有个永福寺。总的来说,与前73回看不出有太明显的矛盾。但第54回写西门庆等人郊游,说仆人将食物等抬至河下,唤了一只小船乘人,又唤一只小船载物,一直摇船到南门外三十余里的刘太监庄前。这与东平府清河县地理环境明显不合[6]。因而崇祯本改为陆行,所去地方是出城二十里的某内相花园。词话本所写水路,若指明南京淮安府清河县,也许可以说得通。可见,这五回的作者对东平府清河县究竟所指何地,也是不甚了解的。
三、重申几点意见
笔者过去曾写过几篇短文,从不同角度探索了《金瓶梅》全书的构成问题。现就地理背景问题,再重申以下笔者的几点不成熟的看法,希望方家能够给予批评指正。
(一)今见百回本《金瓶梅》并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说作品,原作只残存73回,另外的27回乃是续补之作。这不仅从地理背景方面的差异可以看出来,从其它方面的种种差异也可以看得出来。假定这一看法有些道理的话,那么,《金瓶梅》的故事结局究竟应当是怎么样的呢?第78回说守备周秀将有京营之转,然则不久之后,他将像荆忠、夏延龄等人一样,离开东平府清河县这个戏剧舞台,那么,春梅是否会被卖到京城而成为周秀夫人呢?她最终会不会变成一个淫妇呢?第80回写张二官在应伯爵的帮助下已娶走了李娇儿,又在谋划娶走潘金莲,那么,潘金莲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被杀的呢?如此等等,也就真正成了一桩桩“悬案”[7-9]。
(二)东平府清河县并不是一个普通县城,而是路(省)级中心城市。按宋制,路、府两级职官都是朝廷直接外派中央官员充任的,就连西门庆也是挂名锦衣卫的朝廷使臣。在清河县,甚至还有宗室诸王的身影。因此,不能简单地说《金瓶梅》是一部描写市井情形的书,而是一部暴露明朝政治黑暗、社会腐败的小说名著。
(三)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是不能否认的。但他认为《金瓶梅》是一部寓意小说,对书中各部分思想艺术的不平衡现象视而不见,甚至对书中的明显的文本矛盾,也认为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寓意手法,从而作出种种穿凿附会的解说。这明显的背离了《金瓶梅》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金瓶梅》的阅读和研究产生了不容忽视的误导作用。
(四)《金瓶梅》不是史书,而是一部虚构而成的小说作品。它的原作已经残缺,在流传过程中,还有对原作追改、擅改的情况,文字的讹夺倒衍也随处可见。因此,许多问题研究起来比较复杂、比较麻烦,单靠“考据”也是难于奏效的。只用一两篇短文,就想说清一个问题,更是很困难的。本文力求简约,点到为止,肯定会有许多粗疏之处,只是提出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