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主义是现代化的基本现象_本质主义论文

技术主义是现代化的基本现象_本质主义论文

作为现代性基本现象的技术主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代性论文,现象论文,主义论文,技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462X(2007)05-0029-06

现代性这一概念既包括一系列基本观念,又包括一系列基本现象,技术主义就是最重要的现代性基本现象之一。从物质的层面上看,现代世界是一个技术化的世界,技术的自行运作规定着现代世界的基本状况。在现代世界,技术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工具性意义,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自我发展、自我超越,展现为一个不断进化的体系。只有耦合到这一体系之中,人类的生存才是可能的。一些主要的思想家在诊断现代社会的时候,都认为技术主义对现代社会而言,具有基础性和构成性的意义。他们对现代技术的理解各异其趣,解读的角度和所用的哲学基础也各有不同,不过,这有利于我们更加完整地理解现代技术现象。本文将考察马克思、海德格尔和阿伦特三位思想家对于现代技术的研究,并在最后指出支配现代技术现象的内在逻辑。

一、作为希望之源的技术

马克思是较早对技术进行深入思考的哲学家之一,他在《资本论》中对技术的分析说明他已经认识到自足的技术体系,即自我生产的机器体系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物质基础。现代工业区别于传统工业的显著特征之一在于,现代工业已经完全摆脱了对于手工技能的依赖,这一转变的明显标志是“用机器生产机器”。

只有当机器本身不再是手工技能的产品,而是机器本身的产品时,现代工业才得以自立。自足的机器体系导致了人和机器的关系发生了颠倒,即技术本身成了目的,而人则成了手段。自足的机器体系作为客观的生产机体是独立于工人而存在的,它按照自己的节奏和周期运转,因此不是机器被工人驾驭和操纵,相反是工人服侍机器;工人成了机器体系的活的附属物,是客观的生产机体的有自我意识的器官。这一客观的机器体系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不断发展变革,对于个体而言,它是一种自然规律意义上的客观力量,个人只能随着它的节奏分化组合、变迁流转,或者被抛弃在体系之外,或者被纳入到体系之中。

在《共产党宣言》中,关于技术对于人的压制有这样的描述:“由于机器和分工,无产者的劳动已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不仅如此,机器越推广,分工越仔细,劳动量就越增加,这或者是由于工作时间的延长,或者是由于一定时间内所要求的劳动的增加,机器运转的加速,等等。”[1] 279

不过,马克思并没有因技术体系在人之外的发展而感到绝望。在他看来,技术的高度发展既是现代社会的标志,又是受制于难以解决的体系性矛盾的现代社会走出困境的根本动力。同样是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承认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意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在技术上的突飞猛进。“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 276“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1] 227正是由于有雄厚的技术为依托,资产阶级才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了世界性的了”。不仅物质生产如此,精神生产也如此,“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 276

很显然,在马克思眼里,技术已经成了一种基本的现代性现象,同时也是一种世界性现象。在一般的意义上,马克思认为技术的发展是历史的动力。在马克思的时代,即19世纪,相信历史持续进步的信念已逐步深入人心。这种信念的基础正在于相信科学和技术是一个持续进步的过程。技术变革作为外生变量将推动经济体系以及整个社会体系的进步。不过,对科学和技术的系统需求完全是一种现代性现象。因此,在马克思看来,技术的发展在现代社会有了特别的意义——在现代,技术使人类有可能从自然的束缚之中彻底地解放出来。“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消耗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作用物力量,而这种作用物自身——它们的巨大效率——又和生产它们所花费的直接劳动时间不成比例,而是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这种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劳动表现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包括在生产过程中,相反地,表现为人以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的身份同生产过程本身发生关系。”“这里已经不再是工人把改变了形态的自然物作为中间环节放在自己和对象之间;而是工人把由他改变工业过程的自然过程作为中介放在自己和被他支配的无机自然界之间。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2] 100

可见,在马克思关于技术的乌托邦想象中,现代性能为自己憧憬一个美好的未来:“个性得到自由发展……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2] 101

二、作为神秘命运的技术

与马克思对现代技术现象的满怀期待不同,海德格尔从技术的发展中看到的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命运和存在的命运。在海氏的眼里,技术和形而上学有天然的关联,技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的显现形式。马克思向我们描述的、不受人类控制的技术逻辑,和海德格尔所阐述的形而上学对于存在的理解大致相符。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将存在理解为一个自足的在场者。而现代技术体系作为一个自我维持、自我发展的存在,已使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处于技术的支配之下,并转变为支配人类自身的形而上学强力,因此,技术同样是一个自足的在场者。对此,海德格尔的结论是,技术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只要我们不能克服形而上学,就不能克服技术对于人类的宰制。

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海德格尔将技术和科学看做基本的现代性现象,并指出,现代技术和现代科学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主体性形而上学,在这种形而上学的支配之下,现代科学和技术将人类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图像的时代。

世界是存在者整体,包括自然和历史,还包括它们的根据。“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3] 86世界被把握为图像,实际上是存在者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即它们都作为被表象的对象而存在,存在者的存在成了对象的对象性。而对象之所以成为对象又在于一种被表象状态,对象化是在表象中完成的。因此,主体对于存在者的表象构成了存在者的存在,主体则成了一切存在者的根据。

在现代科学中,表象或对象化又是按照特定的方法和程式进行的。程式是对于敞开区域的开启,这种区域的开启实际上是预先的筹划,如此,各门具体科学才能为自己保有特定的对象区域;方法是对于持存因素的寻求,力图把研究素材中的持存因素表象出来。程式和方法决定了现代科学要按预先存在的尺度对事件加以评判。这些尺度就是法则和规律,在法则和规律的视界内,事实才能成为清晰的事实。现代科学的基本任务之一,就是按照法则和规律对于事件进行说明。

为了说明,现代科学又要在事实的研究中建立和证明法则与规律。所以,现代科学是一个探究的过程,“它通过一个已知之物论证一个未知之物,同时通过未知之物证明已知之物。”[3] 77科学的探究使科学和技术结盟。因为只有在技术装置中,在实验过程中,事实才能按照规律和法则的要求被表象,才能成为适合证实或证否规律和法则的素材。也就是说,要根据法则和规律的要求预先对事实进行重新构造,是它们获得为证实或证否规律所需要的确定性。不过,科学和技术的相互要求意味着更加深刻的东西。

就科学而言,作为按预先的尺度对存在区域的筹划,它是以人类能力的领域为根据的。人类能力区域是一个尺度区域和实行区域,人类首先要占领这一区域才能实现对存在者整体的支配。因此,在世界成为图像的同时,人也成为主体。

他处于存在者的中心,把自身设置为一个场景,“在其中,存在者必然摆出自身,必然呈现自身,亦即必然成为图像。”[3] 88关于这一问题,我们知道康德作过最为经典的论述:认识何以可能的条件,也就是认识对象何以可能的条件。也就是说,不是人类生存于万物之中,而是人类的认识能力为万物提供展现自身的舞台。

但是,技术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一方面,如上所述,科学的程式和方法离不开技术,只有经过技术的重新构造,自然才能满足科学对于表象的确定性的寻求。另一方面,现代技术也离不开科学。“与以往的技术相比,现代技术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技术,因为它是以现代的精密自然科学为依据的。”[4] 932海德格尔认为,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现代科学是被应用的自然科学”[4] 941。对于现代技术和科学的相互交织,海德格尔给出了独特的解读。他超出了现代技术的现实形态与科学活动之间的关系,深入到现代技术的本质中去探询二者的关系。在现代技术的本质中,他发现了现代技术与科学的深层统一性。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是解蔽,即将事物从遮蔽状态带入解蔽状态。不过,现代技术是一种独特的解蔽方式。海德格尔用“促逼着的解蔽”和“座架”描述这种解蔽方式,其实质是指现代技术体系构成了一种动态的无限循环。无限循环的技术体系包含一种内在的要求,现实事物就按照这种要求到场。现代技术体系要求于物的是它们要完全丧失自身的特性,不允许保留任何与存在本身的联系,从而也失去了其自性之光;现在,事物之间也不存在不可化约的差异,一切都是可穿透的,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按照预先的尺度进行订造,而尺度则是自身运行的轨道;人类也被卷入这个轨道之中,并按照轨道的要求对自然进行订造。结果,事物甚至失去了对象的特性,即它不再作为一个对象和主体相对置,而是成了无对象性的存在,成了持存物。持存物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成存在,而是指事物根据在自身中被抽象出来的本质参与到一个无限循环的体系之中,体系自身携带着自己的尺度,正是根据这些尺度,自然和万物才被抽象为持存物。

现在,科学的本质就可以根据技术的本质加以阐释了。现代自然科学作为一个预测的体系,已经将自然当做一个可以计算的无限递推的因果关联系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精确自然科学的表象方式把自然当做一个可计算的力之关联体加以追逐。”[4] 939这在数学物理学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按照现代物理学,“自然以某种可在计算上确定的方式显露出来,并且作为一个信息系统始终是可订造的。”[4] 941正因为在自然科学中,自然已经是被订造的,科学才成为实验科学,“实验才被订造,也即才为着探究如此这般被摆置的自然是否和如何显露出来而订造。”[4] 939由此,海德格尔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物理学的自然理论是……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开路先锋。”[4] 940也就是说,现代技术的本质已经预先地决定了现代科学的本质,现代科学只有根据现代技术独特的解蔽方式才能得到理解。因此,现代科学是现代技术的本质所要求的东西。所以,虽然就历史学即编年史而言,数学自然科学先于现代技术,但就历史的本质即历史性而言,现代技术的本质却是更加早先的东西。

不过在穿越了科学、进入技术的本质领域时,海德格尔却将我们带向了神秘。海德格尔对于技术本质的理解是在一个基本的框架中进行的,即存在本身和存在者的差别。作为技术本质的座架从存在的角度去理解,而不应该从存在者的角度去理解,所以海德格尔指出:“座架虽然是技术之本质,但绝不是种类和essentia(本质)意义上的本质”[4] 948,座架不是种类。不过,虽然座架和存在本身相关,它却又是对于存在本身的遮蔽,因为座架带来了这样一种危险:人们一味地去追逐在座架中被解蔽的东西,并从被解蔽的存在者那里采取一切尺度;从而锁闭了另一种可能性,即参与到无蔽状态之中,把自身对于解蔽的归属性经验作为自己的本质,或者说从被解蔽的存在者那里返回到存在本身,获知关于存在本身的真理。因而座架意味着一种由存在而来的命运。

所谓的命运,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思想:现代技术的本质应该从存在的历史加以思考,现代技术的本质是从存在的历史而来,座架意味着存在的历史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刻。由于现代技术实际上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而上学对于存在的遗忘在座架中已经达到了极致,座架使一切真理的显现都成了伪装。在这一时刻,不仅自然成了持存物,甚至人自身也难以逃脱被摆置的境遇,“一旦无蔽领域甚至不再作为对象,而是唯一地作为持存物与人相关涉,而人在丧失对象的东西的范围内只还是持存物的订造者,那么人就走到了崖的最边缘,也即走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人本身只还被看做持存物”[4] 945。但是,恰恰在这一极端危险的时刻,人却可以洞察其最高尊严,亦即“人守护着无蔽状态,并且与之相随地,向来首先守护着这片大地上的万物的遮蔽状态”[4] 950;也就是说,在命运攸关的伟大时刻,人将能够从对于存在者的沉迷中抽身出来,站到存在的真理之中,认识到自己对于存在真理的归属,这对于人来说,就是真正的自由。

至于存在的真理如何发生,人何时归于他的命运,经验自身开启的存在之自由,对海德格尔来说,只能将其留给神秘,而我们只能等待。一旦深入到技术的本质,我们发现,从康德到海德格尔,经历了一个由理性到神秘的过渡。在康德那里,理性还是自然和万物的尺度,还是作为对象的万物得以可能的条件,人还是主体;到了海德格尔,理性作为科学要由技术的本质为其奠基,结果,在技术本质的支配之下,自然万物不再作为对象而呈现,人也不再是主体,人和自然都技术性地成了失去自性的持存物,他们的命运都交托给了神秘的存在的命运。

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神秘言说实质是对一个普遍异化的时代的默默承诺,而神秘无非是在无望中保持一点希望而已。

三、作为人类终结因的技术

如果说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为浓厚的神秘主义阴影所笼罩,他的学生阿伦特则对这种技术神秘主义作了自然主义的解释。阿伦特对于技术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处在海德格尔哲学的支配之下,但由于阿伦特对于政治世界的发现,使得她能够通过公共领域的光辉照亮技术世界的幽暗,这样,她才没有追随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妄谵之说,根据存在的神秘历史阐释现代技术的意义。

阿伦特通过政治世界为人类在广袤的宇宙中争取了一个独特的位置。在人类之上是永生不死的诸神,在人类之下是无限循环的自然。自然本身也是不死的,自然中的万物虽然有生有灭,万物的总体——自然却在时间中进行永恒的轮回,无生无灭。只有个别的人类能够走出自然的永恒循环和有生有死的经历。不过政治世界为人类提供了另一种不死的可能性。在政治世界中,个人能够进行伟大的行动,从而是行动者的经历成为代代相传的故事。只要政治世界存在,个人就能超越自己在生死之间的短暂一生。阿伦特对技术的解读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

政治世界是一个言和行的世界。纯粹的政治世界并不足以维持自身的存在,更不能维持人类的存在。除了政治世界以外,人类还需要其他的存在条件,由人类自己所创造的器具世界就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之一。器具的意义在于,它超出了人类的生命活动,在它的创造者之外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对于古代世界而言,技术的意义正在于能够创造出一个独立的器具世界,这是一个客观的世界,它构成了一种稳定的存在。

器具世界相对于人类生存来说,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意义:第一,它超越了人的主观性力量的内在性,使人的生产能力对象化为外部的实在,成为独立于人的现实存在。第二,器具作为客观化的存在,有了可展示的性质,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能带来一个公共空间,这主要表现在交易市场。在此,人们以商品生产者和所有者的身份进行交往,虽然这种交往是通过产品的中介进行的,但还是让商品的生产者走出了私人的世界,进入了公共的世界。第三,器具的存在意味着人类打破了自然的循环。自然是不朽的,但它的不朽是通过无生命存在的生灭变幻和生命存在的生死轮回的方式获得的。唯有作为技艺者的人类能够驯服无限循环的自然力,并创造出一个在永恒轮回的自然中持存的器具世界。虽然器具世界不是永恒的,但器具的存在却超过了有朽人类的短暂一生,如此,人类才能挣断自然的链条,获得一个栖身之所和不死的家园。第四,器具的世界是一个具有多样性的世界。在自然的轮回中,一切都融于循环往复的过程之中,源于自然又返回到自然,剩下的只是过程的统一性。但是,技艺者的制作总要以在先的意象为原型,意象作为意向性的存在并不参与到自然的循环之中,也不进入创制的过程。意象的稳定性保证了其多样性。因此,以意象为原型的器具的存在也是多样性的存在。

但是,器具的客观性、可展示性、世界性和多样性是包含内在不稳定性的。因为器具不具有独立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对于器具的理解是根据目的和手段范畴进行的,器具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而且,目的在器具之外,器具的价值要根据以之为手段的目的来衡量。器具内在的无根性为自然的力量重新闯入提供了可能性。在现代条件下,器具世界发生了根本的转变,重新卷入自然的轮回。这是在生命成为一切价值中的最高价值时发生的。作为过程的生命一旦成为世界的主宰,器具世界就发展为机器体系,并参与生命再生产的轮回之中。

生命是一个内在的过程,器具世界目的和手段之间的裂口在生命的过程统一性中得到了弥合。生命为一切手段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归宿;任何手段都内在于生命,成为生命自我保存的功能。但是,对于现代性而言,生命指的不仅是单个人的生命,而是类的生命,是人类整体的生命。在人类生命的无限进展中,技术获得了新的意义,即技术作为生产力从属于类的生命,生产力是生命力的一种形式。于是,生命的再生产必然欲求技术的再生产;生命的过程性必然导致技术的过程性。这在机器体系中成为现实。

机器体系的使用意味着以下几个基本的事实:

首先,以建造世界为目的的工作,即以人类的技艺创造器具的活动已不存在,所有的工作都变为以生命再生产为目的的劳动,整个过程表现为生产和消费的循环。现在,人类生活在机器世界之中,也就是生活在以机器为中心组织起来的劳动过程之中。这一过程就像生命和自然界中的新陈代谢过程一样,按一定的节奏自动重复。机器和前现代技艺者手中的工具不同,后者是人类双手的仆役,前者则要求劳动者调整身体的自然运动节奏以适应机器的运动节奏。而且,“只要人持续在机器上进行工作,机械的运动就会取代人类的自然运动。”[5] 144

第二,机器的使用意味着当代技术已将自然力量引入人类世界。自然过程的特点在于其形成无须人类的协助,它是一个出于自身的自动生长过程。现代的技术世界同样具有自动主义的特征。一方面,产品不再是有人类来设计,其形态和外观取决于机器的生产能力;另一方面,机器不仅不为客观世界及其事务服务,而且它的“自动运转过程已经开始统治甚至摧毁世界及其事物”[5] 147,甚至个别的人类也被规定为功能性的存在而隶属于机器的运转过程,这在团队工作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第三,机器本身获得了生命化的存在形式,它所依赖的自然过程也越来越和生物过程相关联,以至于技术的发展成了“人类生物性的发展,在这一发展中,人类生物体的天生组织被逐渐地移植到人类的环境之中”[5] 148。我们曾经运用自如的机器已经像海龟的甲壳一样成为人类身体的外壳。换句话说,现代社会的技术一体化更像一个生物变异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类正在被铁壳所包围。

总而言之,人类自身的自然过程,即人的生命过程通过机器的中介,已经使个体的生命、技术的进程和自然甚至宇宙的力量融合为一个客观的生命体系。这是重新由人类的世界返回到自然的人的类生命的无限进程。在这一进程中,人类的技术实现了自然化的转变。转变的结果是差异性、多样性和个体性都返回一个无差别的过程统一性中,如此,人类已不再是一个自由的存在物,而是一个特殊的物种。生命的本性就是表现为类的自我繁衍的永恒循环过程。在自然的生命中是没有什么个体的特异性的,个体无非是类的一个例证。就此而言,生命是不死的,因为生命作为类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所以,技术的无穷进展实际上是将人类带回到自然的永恒循环之中,一切个体性、差异性和自由都消散于自然静默的循环之中。也就是说,作为独立、自由、拥有个性的人类已不再存在,作为自由存在物的人类已经终结。

四、技术运作中的反思逻辑

可见,从马克思到阿伦特的发展,实际上是一个辩证的循环。在马克思那里,技术是人类征服自然,获得自身解放的手段,技术是理性的力量;在海德格尔那里,技术则成了和不可测知的命运相关的东西,成了规定理性且不为理性所左右的神秘力量,在它面前,自然和人类同时丧失了自身;到了阿伦特,技术既不是理性的力量,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纯粹自然的力量,人类为超越自然而创造的技艺反而使人类终结于自然的静穆之中。那么,在三位思想家关于技术的解说中是否拥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呢?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反思性唯我主义,它构成了现代技术的运作逻辑。以上三位思想家的解说,实际上就是围绕这根主轴进行的。

现代技术是人类的生存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这可以说是上述三位思想家得出的共同结论。技术的发展之所以能成为传统和现代的分水岭,其根源在于推动现代技术发展的动力是反思性唯我主义。不过这里所说的反思不单纯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众所周知,现代哲学发端于对知识确定性的寻求。在笛卡尔那里,知识的确定性表现为唯我主体的自身确定性,即反思的确定性。通过对于世界的排斥,笛卡尔回到了主体的内在性之中,自身反思的主体成了唯一确定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反思性唯我主义成了笛卡尔哲学的原则。但是,这样一个主体只是一个纯粹思辨的主体,它并不能够为知识提供现实性的保证;能够使主体性原则贯彻到底的是技术,因为技术能使人类的知识获得一种现实的确定性。离开了技术,现代主观性的反思只是沉思的一种形式而已,相对于古代的沉思,它并不具有特别的优越性。但是,技术的引入使得现代主观性原则成了现实性的原则,反思的主观性成立现实性,这样,笛卡尔的反思才具有了奠基的意义。

正如阿伦特所说,不是笛卡尔的沉思,而是伽利略发明的望远镜使得对于世界的抽离成为现实,即使得宇宙的观点对于人类来说成为现实。只有当反思的观点和宇宙的观点合而为一,反思的观点才成为现实的观点。这意味着这样一个事实,即人类关于世界的知识实际上是人类对于世界的制造;人类已不满于对于日常现象的理解,而要通过技术和器具创造新的现象;科学成了实验科学。正是技术对于知识的这种优先地位使得反思性成了现代认识活动的根本特征,因为技术才使反思的原则成了现实性的原则。

现代科学已不是对于不变的自然秩序的沉思,更不是知识的简单积累。科学活动现在表现为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或者不如说是人类建造世界的能力不断提升的过程,技术的进步成了知识增长的前提。科学的假设只有纳入到技术所能建造的现象体系之中,才能真正确证自身的科学性。现在,人类要想不断扩大自己的知识领域,获得对于世界的更深入的理解,就要否定自己已有的技术,创造出新的技术。因此,笛卡尔的反思就成了技术活动中的反思,即技术的自我否定。这实际上是要求反思性唯我主义不仅是思想的原则;而且是存在的原则,不仅是内在世界的原则,而且是外部世界的原则。

那么,反思性唯我主义是如何成为技术发展的主导原则的呢?

阿伦特的透彻分析为这一问题的解答提供了非常清晰的线索。在阿伦特那里,反思性唯我主义表现为生命的自我保全,或者说是自我保全的唯我主义。在现代社会,生命成了最高的善,生命的需求即内在于生命中的自然必然性成了现代社会的最高原则。这就是说,生命对于自身确定性的寻求构成了现代人行动的支点。生命是一种反思性的存在,即总是要回到自身的存在。不过,生命的反思性要高于意识的反思性,因为生命不仅是简单地从外部世界回到自身,退缩到内在性之中,相反,生命还要将整个世界都卷入到自我保全的反思性过程之中。也就是说,生命的反思性具有现实的确定性。但是,生命的确定性意味着对世界的毁坏,亦即不再存在超越个人的有限性的稳定的世界。但这是通过技术完成的。如前所述,作为人类活动原则的生命并不是单个人的生命,而是类的生命,正是类生命对于自身确定性的寻求,才使技术活动成了生命再生产的活动,成了生命循环的一部分。

海德格尔同样洞察到了反思性唯我主义对于现代性的意义。他认为,现代性对于人的理解还停留在自我维护的生命的层面。在评价民族主义、国际主义等现代思潮时,海德格尔指出,“集体主义就是在总体性中的人的主体性。集体主义完成了人的主体性的无条件的自我维护。这种无条件的自我维护是不可取消的。”因此,“无论在哪里,被逐出存在之真理之外的人都围绕作为animal rationale[理性的动物]的自身打圈子。”[6] 这实际上是对于生命保全的唯我主义的另一种表达,不过海德格尔将这一切都当做形而上学的现代形式,即主体性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人只是动物而已。正是主体性形而上学才导致现代世界被把握成为对象,这需要技术的参与,并最终导致技术的形而上学。遗憾的是,海德格尔并没有深入探讨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现实根源,而是过于匆忙地由具体的存在过渡到存在本身,事物和存在本身的差异被绝对化,从而将一切需要深究的问题都打发到存在之中,变成了神秘的东西。因此,技术的困境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只能祈求救渡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降临。

反思性唯我主义在马克思那里同样是和生命现象联系在一起的。所不同的是,马克思没有像阿伦特那样,认为生命的原则是整个现代性的基本原则,也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从生命走向主体性形而上学。再走向技术神秘主义。马克思认为,生命的原则只是资本主义的基本原则,所以,反思性唯我主义只是资本的唯我主义。马克思将资本看做一个自我保全和自我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向世界拓殖和返回自身的过程。换句话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类的生命,而是抽象的资本的生命才是世界异化的原因。而且,正是资本的反思性所导致的竞争,为技术的发展提供了根本动力;技术之所以成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根源正在于资本作为独立的生命体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所以,马克思认为,只要用自由人的联合体代替抽象的资本的共同体,技术就会成为解放的力量;技术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

至于如何克服现代技术的困境,则需要我们超越生命现象,进入世界现象,这需要另一篇文章专门探讨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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