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古史辨伪学说的现代审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学说论文,古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949(2001)03-0085-04
从清代开始,中国传统史学走到了其漫长行程的最后阶段,旧史学日益显露出内在的矛盾和惰性,与此同时在传统史学内部也逐步酝酿积聚起新的活力。崔述作为生活在乾嘉时期出色的辨伪学家,第一个把中国上古至秦统一以前的古史作了一番系统的整理,他的古史学说及方法论中蕴含着珍贵的近代价值观,进一步为传统史学向近代转化积蓄了力量。本文拟就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作现代审视。
一、《考信录》:探索真实古史体系的可贵尝试
崔述(1740-1816年)号东壁,直隶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人,出身于寒儒之家,幼承庭训,深受尊崇宋学的父亲崔元森的濡染。然而,崔述在少年读书时,就不断发现经传之间的矛盾,开始怀疑古帝王史事记载之真实性,于是逐渐转入考史的领域。其一生的治学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他在学术上尚无自得,除涉猎群书外,主要是接受其父传授的义理之学;成年后,选择了朱熹“道问学”的学术道路,开始转向古书辨伪;到后来,为了寻求明道而独辟史学蹊径,最终专注于古史之考信。
崔述治学精勤,著述丰富,共有著作34种,88卷,其中《考信录》36卷是他耗费四十多年心血写成的一部辨伪学专著。由于贫穷困顿,崔述无力刊刻自己的大量著作,全靠其弟子陈履和倾其所有,甚至举债刻印,得以流传于世。然而《考信录》问世近一个世纪中,其古史辨伪学说非但不入清代学术主流,还备受汉学、宋学两派学者之排斥。诚如顾颉刚所言:“崔氏书在旧日学界,殆是外道,故甚不为人所称。”[1](P1041)究其原因,崔述生当乾嘉朴学之世,汉学风行,当时的风尚除了讲理学,求科举外,在考据方面,则讲求如何恪守汉儒的经注。在那个盲目信古、唯汉儒之说是从的时代,欲致力于摧陷廓清,去伪存真,推翻战国以后经传、笺注对古史的附会与假托,确实面临着重重困难。尽管崔述著书的目的是在维护道统,虽然破传,却不敢疑经,力图卫护圣贤之道,但他考据的结果仍破除了许多伪说,足以毁坏道统,不免为当时的卫道者所诋諆,因此《考信录》在当时受到冷遇和攻击,实属正常。
崔述考辨古书古史的原则是“无征不信”,把“考信于六艺”作为文献辨伪和古史考证的唯一准绳,以经书中的记载驳斥诸子百家里的神话和传说。崔述从不轻信传闻,在《考信录》开篇即讲道:“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亲见也,况千古以上,吾安从而知之!人之言可尽信乎!……余自幼时闻人之言多矣,日食止于十分,月食有至十余分者。世人不通历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为已尝亲见之者。余虽尚幼,未见历书,然心独疑之。会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寝以观之,竟夜初未尝再食也。唯食既之后,良久未生光,计其时刻约当食四分有奇之数,疑即指此而言。”[2](P2-3)可见,在日常生活中,凡事有可疑,崔述就要亲自考察,寻根探底,以小见大。以这种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态度考察古史,崔述认为:“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诸家莫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巵言,真伪相淆。”[2](P3)这段话反映了崔述对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尤其是汉代人著作不予轻信(甚至包括《史记》),而是主张“凡其说出于战国以后者,必详为之考其所本,而不敢以见于汉人之书者遂真以为三代之事也。”[2](P5)即认为后世所传的上古史事,有不少是战国诸子及汉儒依托、夸大或杜撰的,因此对战国以后的记载需严加考证,追溯其本源,达到“考而后信”,方可入录,《考信录》就是崔述进行疑古辨伪,探索真实古史体系的可贵尝试。难怪胡适说:“《考信录》在清代要算一大奇书……古今来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的大胆和辣手的了”。[3](P22)
二、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在廓除前人附会、杜撰的古史体系上的贡献
崔述治学以“疑古”闻名,所疑之“古”包括古书(先秦、两汉的古籍)和古史(上古至东周的历史),意欲通过对古书古事的“考”,廓除前人附会、杜撰的古史体系,达到古史“信”的层次。他对三代先王的怀疑,基本上打破了传统的三皇五帝系统;在揭示五帝与五德之间互有关系问题上,有着首创之功;还通过对古代典籍的详细考辨,阐发了对有关史料的真知灼见。
关于我国上古史的三皇五帝,崔述指出:“《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伪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后之儒者皆尊其说;余独以为不然。夫古帝王之书果传于后,孔子得之,当何如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黄、炎者,孟子遡道统,亦始于尧、舜,然则尧、舜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周官》一书,所载制度皆与经传不合,而文亦多排比,显为战国以后所作,先儒固多疑之,不足据也。”[3](P17)这段文字中,崔述先是对相传三皇、五帝所著之书《三坟》、《五典》表示怀疑,继而对收录两书的《周官》一书进行了辨伪。再通过一系列史书的记载对上古帝王提出质疑:“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及《国语》、《大戴记》,遂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舛驳不可胜纪……由是司马氏作《史记》,遂托始于黄帝……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所采益杂,又推而上之,及于燧人、包羲。至《河图》、《三五历》、《外纪》、《皇王大纪》以降,且有始于天皇氏、盘古氏者矣。于是邪说诐词杂陈混列,世代族系紊乱庞杂,不可复问,而唐、虞、三代之事亦遂为其所淆。”[2](P17)通过此番考辨,崔述认为先秦典籍《诗经》、《尚书》、《论语》等记载的上古史比较可信;《易》、《春秋》开始记述伏羲、神农、黄帝时的史事,但也是因事论及,铺张夸大的成份比较少。从战国到秦汉,《国语》、《大戴礼记》等,“妄造名号,伪撰事迹”,[2](P17)使上古史矛盾重重,真伪相舛。司马迁的《史记》起自黄帝,摈弃了一些不可信的古史。到晋代谯周的《古史考》,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不但“所采益杂”,还出现了更早的燧人氏、包羲氏。后来的《河图》、《三五历》等,进而出现天皇氏,盘古氏。在崔述看来,尧、舜及上溯至黄帝是比较可信的古史。再往前的古史则荒远难征,后人附会甚多;旧的古史体系从战国开始经过不断伪造加工,离儒家经典越来越远,不足为信。至于上古帝王世系,也大都是后世学者“以今度古”附会出来的,他们根据自己所处时代帝王相继的史实,推及古代,认为古代帝王也是相继而出的。由此,崔述得出一条重要结论:“夫《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4](P28)这一思想体现了崔述对上古帝王世系的考辨,对史学发展进行全面思考的自觉意识,廓清了前人杜撰的古史体系,清晰地勾勒出可信古史体系的层次。对于上古三代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崔述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上古各诸侯国基本上是独立的,与天子之间并无固定的君臣关系,[5](P134,P168)他们实行的制度也不相同,因此三正并行于诸侯国。[6](P492-493)过去的经学家一直把贡助彻法说成是夏商周之历史性的区别,崔述却看出它是三代圻内之地区性的区别,[6](P515-516)这种三代与秦汉在政治制度上的区别已被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所证实。[7](P27-56)从史学角度而言,崔述的考证较之多数汉学家仅考订史书中的汉字和典制,有着明显的过人之处,不仅体现了他自觉的历史意识,也说明了他重视史学的自身发展。
在五帝与五德的互有关系上,传统说法认为阴阳五行说的依据是《尚书》的《甘誓》和《洪范》。《史记·历书》中记载:“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自此,五行为黄帝所建之说深入人心,两汉时期五德终始说更加系统完备,极为盛行。崔述则力斥其妄:“帝王之兴果以五德终始,则此乃天下之大事也,二帝之典,三王之誓诰必有言之者。即不言,若《易》、《春秋传》穷阴阳之变,征黄、炎之事,述神怪之说,详矣,亦何得不置一言也?下至《国语》、《大戴记》,所称五帝事最为荒唐,然犹绝无一言及之。然则是战国以前原无此说也明矣……五德终始之说起于邹衍;而其施诸朝廷政令则在秦并天下之初……然衍虽有五德终始之说,而初不以母传子,固未尝以木、火、土、金、水为五帝相承之次第也。以母传子之说,始于刘氏向、歆父子;而其施诸朝廷政令,革故说,从新制,则在王莽篡汉之时。”[4](P49-50)其实,五行本是自然物质,五行相胜相生是自然界物质演化的规律;而邹衍利用五德终始说解释上古帝王更迭的社会历史现象,不过是附会古史,意欲“显于诸侯”;后来的野心家更是利用它谋求私利,甚至作为窃取政权的借口。崔述的剖析十分深刻有据,尤其是明确指出了刘歆创立五行相生论,为王莽篡汉设计理论依据,直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刘歆,这是我国学术界首次提出刘歆以学术干政的观点,显示了崔述的慧思和胆识,成为他廓除旧的古史体系上的一个创新。
此外,崔述还否定了一些神话传说,如对“太昊伏羲氏、炎帝神农氏”之说的否定。对于战国以来盛传的“河图、洛书”之说,崔述也进行了考证。《易·系辞》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汉书·天文志》引:“刘歆以为虑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8](P1315)历代儒家学者,包括朱熹,大都相信此说,崔述却考证出它出自纬书,其内容无历史根据而且荒诞不经。[4](P29)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伏羲并无其人,八卦也决非某人所造。可是在崔述时代,伏羲画八卦之说深入人心,破除这种迷信实属不易,显现了崔述疑古辨伪的非凡胆识。
三、对崔述古史辨伪学说的现代审视
在我国自清朝以来,就不断有人怀疑揭露上古文献的虚伪,如刘逢禄(1776-1829年)作《左氏春秋考证》,断《左传》为刘歆伪作。实际上,正是这种怀疑精神开启了近代疑古思想的先河。其中,不畏艰险、勇敢搏击的,崔述是首当其冲的一人。他通过考辨古史,指出:“古者本无皇称,而帝亦不以五限”,[4](P27)“羲,农以前未有书契,所谓三皇、十纪帝王之名号,后人何由知之?”[4](P28)这动摇了千百年来人们心目中的传统偶像——三皇五帝;他还揭露了封建政权维护统治的政治理论思想——“五德终始说”形成的过程和本质,为廓除旧的古史体系,拨开自汉以来的古史迷雾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崔述具有的这种反传统思想也是中国思想史自身内部的一种新发展,突出地体现了传统史学中孕育着近代的因素,并为近代疑古思潮提供了养料。基于此种原因,生前湮没不彰的崔述到了20世纪初,首先受到东方史学近代化更早的日本学界之重视,那珂通世称《崔东壁遗书》是日本东洋史学家不可缺之良书也”,其“著者议论高明精确”,[9](P1077)并将其点校出版,此后才引起我国学术界的注意。“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更显示出其反对传统、合乎新的学术潮流的价值,深得胡适、顾颉刚等人的重视和推崇。胡适曾说:“这样一个伟大的学者,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竟被时代埋没了一百年,究竟不能不算是中国学术界的奇耻!”[10](P953)而顾颉刚更是花费十多年的时间整理、点校、出版《崔东壁遗书》,并深受其学说的启发,掀起了探索可信古史体系的古史辨运动。
崔述治史善于发现古书、古史中的矛盾和可疑之处,有自觉追求证据确凿、逻辑严密的朴素理性主义精神。如他在《古文尚书辨伪》中颇有见地地指出:“所谓《古文尚书》者,非孔壁之《古文尚书》,乃齐、梁以来江左之《伪尚书》;所谓《今文尚书》者,乃孔壁之《古文尚书》也。”这揭示出了今、古文《尚书》的源流和真伪。关于《古文尚书》的辨伪,自宋明学者揭发,到清初阎若璩那部全面系统的《古文尚书疏证》,揭示其伪文来源,确定其伪书性质已成定案。崔述虽然未见阎著,却与之结论相同,尤其指出了今本《尚书》非汉之今文,乃汉之古文,更是独到之见,其“识力所至,暗与古合,更有发前人所未发者。”[11](P608)可以说在探讨33篇《今文尚书》源于何本的问题上,崔述解决了自唐代以降至乾嘉时期学术界从未弄清的一个疑难点。崔述还溯流穷源,以“六证”、“六驳”从《古文尚书》的篇数、文体、流传情况、被他书引证等方面究作伪之由,述异真之故,辨析论证《古文尚书》之伪,又用四点答疑阐明己见,证据确凿、条理清晰、考辨简洁明了,虽然不如阎氏著作那样精深丰富,但体现出崔述辨伪的科学态度和非凡的历史洞察力。难怪胡适将崔述誉为“科学的古史家”,其“‘考信’态度是道地的科学精神,也正是道地的科学方法。”[12](P1046)这正是中国传统史学中可以与近代“科学精神”相容的部分。具体地说,崔述的“科学性”在于他重证据,不轻信、讲逻辑,这与德国的兰克学派重事实、讲证据颇为相似,可见崔述学术思想中蕴含着朴素的理性主义精神。
此外,崔述进行古史辨伪自出机杼,十分重视史学方法的总结,他有专门提炼出来讲方法的著述《考信录提要》,它有条理地列出历史知识流传中的种种情形和辨伪祛疑的方法,颇具理论色彩。胡适认为《考信录提要》提供了很有现代眼光的文献学方法论,有的学者视其为“清代第一部讲史学方法的书。”[13](P344)中国传统史学往往缺乏对理论和方法的系统探讨,尤其在文献学领域,理论与方法皆隐伏于实践背后;而崔述考史注意知识和方法的结合,其《考信录提要》在辨伪实践中进行方法的概括和总结,从方法论的层次上探讨问题,系统地归纳出一些辨伪的原则,这在传统史学中无疑是空谷足音。前文提到阎若璩对《古文尚书》的辨伪比崔述细致、广博,却显得凌乱无章,缺乏崔述那种钩玄提要的功力,由此可以看出后者在学术研究中运用史学方法的自觉性。在考证方法的具体运用中,崔述也有技高一筹之处;他多以演绎法分析、推断,有时也用归纳法、类比法进行推理,而汉学家则侧重于用归纳法进行考据。如清代学者惠栋辨析《尧典》分篇时,主要用大量证据归纳出《尚书》本无《尧典》的结论,阎若璩考证《古文尚书》也多次运用归纳法。崔述则以演绎法推出三条论证,说明《尚书》之《尧典》和《舜典》本为一篇。[14](P52-53)总之,清代汉学家多用归纳法考证,力求从许多实例中导出结论,取材广泛,但也颇为繁琐,往往难以得其要领。而崔述对古书古史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并灵活地运用演绎法提出己见,其逻辑推理严密,条理清晰,使《考信录》在考据方面颇有见地,与当时学术界的信古风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崔述的疑古是建立在尊经的基础上的,他明确提出考辨古史的依据是“但取信于《经》”,[2](P4)其著作《考信录》的原则即是“《尚书》以经之,传记以纬之,其传而失实者则据《经》、《传》正之”。[4](P51)这一主张有一定的合理因素:从史学角度而言,经书中的史料与所记史事时代接近,产生的讹误较少,可信度较高,可纳入原始资料的范围。以历史认识论的观点来看,经书被认为是圣人著作的典籍,其价值取向更趋进于客观事实,较为真实、可信。但是,以经书作为考辨古书古史的唯一准绳,存在着很大的局限。
首先,在崔述的心目中,圣人的道德无比崇高,“五经”所体现的古圣先王之道是人类的最高境界,应为万世之准则。对圣人之言“皆为尊信不疑,不必于圣人言外别立一意也”。[15](P612)然而他并不清楚,圣人也会受到时代、社会、个人见闻及学识的限制,经书上的记载不可能事事确切。
其次,由于崔述过分尊崇圣人,因此其考辨古书古史的目的是,阐释蕴藏于经书中的儒家精义,实现圣人之道。他十分迷信经书,尤以《诗经》、《尚书》两书为甚,主张“居今而欲考唐、虞、三代之事,是非必折衷于孔、孟,而真伪必取信于《诗》、《书》,然后圣人之道可明也”。[16](P921)受此局限,崔述错误地认定《尚书》中的《尧典》和《禹贡》为夏代的原始文献,并不加分析地加以运用。崔述这种笃信儒家经典和崇拜圣人权威的思想,对其古史辨伪学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把阐释《五经》和发掘圣人本意,作为经史研究的崇高使命;他反对舍经典以求圣人之道,凡与经传不合者,皆当作理解者的主观成见或曲解而不予置信。结果,崔述在经史考证中,常常放弃自己的理性判断以及大胆疑古的思想,盲目尊从经书的权威。前文谈到崔述对三代先王、五德终始说等古史的考辨,正是由于不见于经传,他才大胆怀疑。崔述学识的局限主要就在于他坚持以“五经”为基准考辨古史,只敢怀疑传记和诸子书中的古史记载,对古帝王和圣贤的神圣地位没有丝毫疑意。他虽自云:“不好有成见,于书则就书论之,于事则就事论之”,[2](P16)但实际上,迷信圣人的偏见始终制约着他的古史研究。他对圣人的维护突出表现在他对《孟子》一书中某些错误的古史记载的辩护上。在《孟子事实录》中,崔述指出了这些记载的失实之处,但又说:“《孟子》一书……果孟子所自著,不应疏略如是……盖孟子之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17](P433)这显然是为孟子推卸责任。诚如顾颉刚对崔述的认识:“他著书的目的是要替古圣人揭出他们的圣道王功、辨伪只是手段。……所以他只是儒者的辨古史,不是史家的辨古史。”[18](P59)
再次,在建构古史体系上,崔述意欲用经书直接整理出古史,破传而不疑经,只重“破”而不在乎“立”,虽然在廓除旧的古史体系上有所建树,但他以经书为考证古史的唯一准绳,对先秦时代的子书、史书一概加以摈弃,因而在确立可信古史体系上能力有限,用功不足,难有作为。从现代史学发展看,古书中的材料只够打破旧的古史体系,而要建立可信的古史体系,不仅要用文献史料,还要用考古资料、甲骨文、金文资料考证和发现古史,甚至要运用人类学、地质学、历史地理学的现代科学成果揭示历史真相。以现代史学观念评判,崔述的经史研究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对儒家圣贤和经书的信仰,二是历史事实的真伪与否。因此,在客观上他不可能重建一部系统的信史。
此外,崔述治学是闭门自修,独学无友,少于交游,主张学贵于精,读书不必多,他本人确实有“鄙陋少文,学问不广”[16](P922)的一面。如他辨伪《古文尚书》,而对前人辨伪此书的一些名著却未曾读过,甚至连阎若璩那部给《古文尚书》定性的《古文尚书疏证》也未见到,可见其视野的狭窄。崔述写《五服异同汇考》历时几十年,原因就在于他没能找到《大唐开元礼》和明代的《孝慈录》,而《大唐开元礼》就收在《四库全书》中(在史部的政书类)。这说明他闭门治史,不熟悉《四库全书》目录,缺乏目录学知识,也无法掌握治学之门径;又无师友可交流,故崔述进行古史辨伪时,常常依靠实际经验和逻辑推理,其结论多用演绎法得出,其著述难免有偏颇失实之处。然而,瑕不掩瑜,崔述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开创之功不可忽视,就前人对古史而言,愚者信而不疑,智者存而不论,起而作爬梳剔抉,辨伪祛疑的,崔述堪称为第一人。尽管其治史的目的是在维护道统,但他辨伪的结果却破除了许多伪说,足以毁坏道统,并终于在近代反传统的疑古风气下破土而出,愈见璀璨的光华。
[收稿日期]2001-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