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当代日本——以推理小说《红楼梦的杀人》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推理小说论文,日本论文,当代论文,中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3)04-0042-08
一、《红楼梦》在日本的受容——先行研究与译作
《红楼梦》于1793年自中国的乍浦港乘船到达日本长崎[1]1,距今已220年。接受美学的开创者尧斯曾形象地指出“一部文学作品……更像是一本管弦乐谱,不断在它的读者中激起新的回响,并将作品本文从词语材料中解放出来,赋予其以现实的存在”[2]64。那么,在长达220年的对日传播史上,《红楼梦》这本“管弦乐谱”在日本的读者中究竟激起了什么样的回响呢?它在日本是如何受容的?在受容过程中又是否发生了变容?这正是我们研究《红楼梦》对日传播与影响的题中之意。
东京大学教授、平凡社版《红楼梦》日文全译本的译者伊藤漱平在《〈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江户幕府末年至现代》一文中论述了《红楼梦》最早传入日本的时间、版本,详述了自江户幕府末年到明治、大正、昭和年代,《红楼梦》在日本流传的经过[3]。文中提到曲亭马琴、森鸥外、森槐南、幸田露伴、永井和风、岛崎藤村、北村透谷等日本文学史上知名的作家都接触过《红楼梦》。这篇文章为后人研究《红楼梦》在日本的受容奠定了基础。
我国红学家胡文彬的专著《〈红楼梦〉在国外》的首章即为《〈红楼梦〉在日本》[4],在该章中,他谈到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深厚历史渊源,介绍了《红楼梦》的日译本,谈到了与《红楼梦》颇有渊源的曲亭马琴、森槐男、大高岩、伊藤漱平等日本文学家或学者,并总结了日本《红楼梦》研究的特色。这是国内较早涉及《红楼梦》在日本受容情况的著作。
我国红学家孙玉明在其专著《日本红学史稿》[1]2一书中,将1793年至2000年的日本红学史的发展分为“日本红学的酝酿与确立”、“汉学转型期的日本红学”、“学术低谷期的日本红学”、“日本汉学复苏期的红学”、“中国热时代的日本红学”五个阶段进行了梳理和介绍。该书是国内第一本全面、系统地讲述《红楼梦》在日本受容状况的专著。
当然,谈到一部文学作品是否被某国受容,一个重要的标志应是看它在该国有无译本。因为只有有了译本,它才能深入到该国广泛的读者群中去。日本人翻译《红楼梦》始自1892年,这一年,森槐南在《红楼梦序词》一文中摘译了《红楼梦》第一回楔子。关于《红楼梦》的日译本数量(包括全译本、编译本、节译本、摘译本等),孙玉明的《日本红学史稿》收录了24种。这一数量较其他语种的译本是遥遥领先的。在目前这些译本当中,全译本就有四种,分别由平冈龙城、松枝茂夫、饭冢朗、伊藤漱平翻译。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井波陵一教授于2013年9月开始在岩波书店推出最新的《红楼梦》全译本,计划出版七卷,目前已出三卷。新的全译本的出版无疑是《红楼梦》在当代日本仍然存在受众群体的表现。
二、《红楼梦》在日本的变容——人情小说化身推理小说
前述伊藤漱平的论文中提到过一个《红楼梦》在日本近代文学中的变容的例子。那就是日本近代作家岛崎藤村曾于1892年摘译了《红楼梦》第12回后半部分,题为《红楼梦的一节——风月宝鉴辞》,发表在《女学杂志》第321号上,而他的挚友北村透谷受到这篇译文的启发,创作了小说《宿魂镜》,1893年发表在《国民之友》第178号上,关于此事,船越达志有专文论述[5]。
2004年5月,日本的文艺春秋出版社推出了一部名为《红楼梦的杀人》(『红楼夢の殺人』)的推理小说,作者为芦边拓②。这部取材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推理小说在日本颇受欢迎,在当年的各大推理文学排行榜上都名列前茅③[6]13。
该书模仿原著的章回体,总计十三回。以元妃省亲的盛大场景开场,随后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迎春死于众目睽睽之下、本来在馒头庵的王熙凤却被发现陈尸自家院中、史湘云长眠于芍药花下,继而是香菱暴尸荒野、鸳鸯与晴雯双双死于非命。北静王因而派了一位屡破奇案的判官——赖尚荣④(荣国府大总管赖大的儿子)前往贾家协助贾宝玉调查。赖尚荣在宝玉与宝钗婚礼的当天揭穿凶手乃宝玉。但全书的最后却来了个惊天逆转,对古代判决记录、法医学书、公案小说等有着高深造诣的宝玉指出凶手其实另有其人:孙绍祖在试图非礼迎春时,迎春反抗,被孙掐死;邢夫人挪用家财,被凤姐抓了个正着,恼羞成怒之下,砸死了凤姐;视宝玉为眼中钉的赵姨娘与贾环试图谋杀宝玉,但却将女扮男装的史湘云误认为是宝玉,湘云因而被杀;贾雨村急于邀功,又想除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时留下的后患,故诬陷香菱即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将其严刑拷打至死;鸳鸯在为刘姥姥去取那一套十个的木杯的路上,与贾赦狭路相逢,贾赦欲对其施暴,鸳鸯誓死不从,随后跟来的晴雯欲助鸳鸯,无奈二人均殒命于贾赦魔爪之下。虽然贾宝玉第一时间推理出了各桩凶杀案的刽子手,但碍于他们的势力,只能另辟他径惩罚凶手。他与大观园的众姐妹们设立海棠谜社,联合梨香院的12个小戏子以及妙玉等设计了伪造的死亡场景:迎春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湖心小亭被人掐死;凤姐于密室中被杀,且衣服发着光飘至半空;在大观园举行宴会之时,湘云却被发现永眠在芍药花下;香菱死而复生,又从密室中消失;鸳鸯魂灵欲拽龄官入水,前往查看的众人携带的扇子却纷纷破裂,他用晴雯撕扇的桥段暗示众人晴雯遇难。这些诡异的死法自然震慑到了元凶们,使得他们整日提心吊胆、疑神疑鬼、萎靡不振,最后个个如行尸走肉般气息奄奄、濒临死亡。不过,匹夫之力,难以回天。真相大白后,大观园终究是诸芳凋零,贾家也是家破人亡。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荒芜的大观园里,宝玉向贾政道了声永别,全书告终。
推理小说是将凶杀、盗窃、欺诈等案件的发生、解决过程等作为描写重点的一种小说类型,在日本相当流行,每年都有大量的作品产生。根据推理小说改编的动漫、影视作品更是不计其数。虽然题材多种多样,但有三个基本元素是不可或缺的,即谜题、侦探、解谜。从上述情节介绍可看出,《红楼梦的杀人》在贾迎春、王熙凤、史湘云、香菱等美女的相继被害上设置了看似不可能又不可解的谜题,以大观园外的赖尚荣和大观园内的贾宝玉为侦探,这两人的解谜的逻辑推演过程即是对原著《红楼梦》里潜在诸对矛盾的逐步揭露。
《红楼梦的杀人》之所以能从众多推理小说中脱颖而出,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芦边拓对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成功化用。他以《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为背景,原著中的主要人物在他的书中悉数登场,这些人物的性格也较原著无甚区别,而且原著中属于他们各自的经典情节或画面也均被灵活利用,如元春省亲、宝黛初会、黛玉葬花、王熙凤料理丧事、湘云醉卧芍药、探春倡导结海棠社、惜春作画、晴雯撕扇、刘姥姥进大观园等。芦边拓对原著中埋下的伏线进行生发、引申,原著中暗含的各对矛盾关系成为他笔下各桩案件的导火线,最终各种矛盾的爆发导致了悲剧的诞生。贾家败落、诸芳凋零的悲凉结局也与原著殊途同归。
《红楼梦》在我国几乎是家喻户晓,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影视作品、戏曲等也不在少数。但无论如何改编,都没有脱离作品本身的性质和主题思想。孰料在邻国日本,它却被改头换面成一部推理小说。被鲁迅称为“清之人情小说”的《红楼梦》与惨案连连、谜团重重的推理小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究竟是何种因素导致了二者的结合,这种变容是如何产生的?
三、变容产生的主、客观因素
《红楼梦》之所以在当代日本能发生这样的变容,从客观角度来讲,一是前述的日本推理文学繁荣的背景,这是变容得以发生的前提。二是日本人素来有改编我国的古典名著的喜好,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在日本都有各种形式的改编作品,而作家山田风太郎还根据《金瓶梅》创作了小说《妖异金瓶梅》。三是《红楼梦》原著存在与推理小说结合的空间。关于该点,诚如戚蓼生那篇序文所言:
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7]
正因为曹雪芹文笔的一声两歌、一手二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再加之八十回后的文字无从寻觅,谁也不知《红楼梦》真正的结局为何,留下诸多难解之谜,故能为后世留下诸多想象的空间、研究的盲区和发挥的余地。
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前联邦德国学者伊瑟尔就曾指出文学作品的本文具有结构上的“空白”,这种“空白”最明显的是存在于情节结构层上,它能吸引与激发读者想象来完成本文、形成作品的一种动力因素[2]70-71。而填补这些“空白”依靠的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对作品的独特的理解与阐释,也就是读者再创造,尧斯即认为“文学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只有在读者的创造性阅读中才获得现实的存在与生命。”[2]64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推理作家用推理小说的形式来填补原著所留下的“空白”、来解读和阐释《红楼梦》自然也是未尝不可的。
虽然有了上述客观条件,但这只是外因。因为将人物繁多、包罗万象的《红楼梦》改编为推理小说,芦边拓还是第一人。因此更应该关注的是存在于芦边拓本身的一些主观因素。
(一)在行文风格上借鉴《红楼梦》的日译本
芦边拓不会中文,他阅读的是《红楼梦》的日译本。在后记中,他提到了平冈龙城、松枝茂夫、饭冢朗、伊藤漱平等人的日译本。而据笔者观察,芦边拓参考伊藤漱平的译本较多。比如:《红楼梦的杀人》中大观园的全景图即是转载自伊藤漱平的译本,而伊藤漱平译本的全景图又是以1965年在日本的《红楼梦》展上展出的复原模型而摹写的。另外,伊藤漱平译本的各回题目都是对偶句,用了整齐、对称的“~こと”句式(形式名词句),芦边拓也模仿了这一体裁。
除此之外,芦边拓在遣词造句等方面也借鉴了伊藤漱平的译文。比如,原著中元妃召见贾政时,贾政上奏了一段话,这一情节也被《红楼梦的杀人》所搬用,而且模仿伊藤漱平译文的痕迹相当明显。
《红楼梦》中文原文: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8]240
伊藤漱平译文:「かかる草莽(そもぅ)の寒門、鳩(きゅぅ)群鴉(あ)属のぅちちり、鳳鸞(ほぅらん)の瑞(ずぃ)鳥のお召し出しがあろぅとは臣の思いもかけざりしところ。……」[9]
《红楼梦的杀人》正文:「われら草莽(そぅもぅ)の寒門、鳩(きゆぅ)群(ぐぐん)鴉(あ)属(ぞく)の中(ぅち)より、鳳鸞のごとき瑞鳥が徵(あ)されよぅなどとは、ぃかでか臣の意(おも)ぅを得ましよぅゃ。……[10]34
除了伊藤漱平译本的影响清晰可见之外,芦边拓还重点参考了松枝茂夫的译本。比如,《红楼梦的杀人》的正文首尾处的两首诗正是沿用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的卷首和卷尾的两首诗。而译文则是引自松枝茂夫的译本,具体见表1。
从表1可以看出,虽然有细微的差别,但正文首尾两处的诗句,芦边拓应是参考、引用了松枝茂夫的译本。
(二)在情节提炼上参考中国电视剧
芦边拓在他的后记里提到曾经参考过由中国中央电视台拍摄的于1987年首播的电视剧《红楼梦》,以决定将哪些情节与画面移植到他的书中。据笔者观察,芦边拓作品中对刘姥姥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的刻画显然是借鉴了电视剧的。
首先说刘姥姥,这在《红楼梦》中是相当重要和出彩的一个角色,在前八十回里,她两次进荣国府。第六回是初进,而二进则横跨了第三十九回至第四十二回。在《红楼梦的杀人》里,刘姥姥于第九回登场,在该书中,刘姥姥取悦众人的幽默感不减原书,而且还成为鸳鸯与晴雯案件的重要目击证人。芦边拓先根据原著第六回简要交代了刘姥姥的背景。而后侧重写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在宴会上的逗趣与酒醉后误入怡红院的情形。众所周知,原著的第三十九回至第四十二回不光是写刘姥姥的,还涉及了很多其他人物与情节。而87版《红楼梦》电视剧的第15集“刘姥姥嬉游大观园”,则是以刘姥姥为中心讲述了她在众人带领下游大观园、行酒令、吃鸽子蛋、醉酒误入怡红院、醉卧宝玉卧床被袭人唤醒等情节。芦边拓关于刘姥姥的描写也完全遵照了这一顺序,是一气呵成的,几乎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短篇。可见在帮助芦边拓提炼关于刘姥姥的情节、脉络和理清文思方面,电视剧无疑是起到了参考作用。
再说贾雨村。在原著的前八十回里,贾雨村主要出现在第一回至第四回,后面也有几处涉及了,但都只是蜻蜓点书般地提了一下,并未进行正面描写。曹雪芹写贾雨村,并未像写贾环和赵姨娘那样,将他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但在87版电视剧的第35集“大厦倾公府末路”里,贾雨村俨然是一个忘恩负义、趁火打劫的小人形象。而在《红楼梦的杀人》里,贾雨村作为赖尚荣的上司多次出现,书中将他描述成一个对上级巧言令色、阿谀逢迎,对下属则刻薄寡恩,无勇无谋却又凶狠手辣、忘恩负义的角色,而且还是杀害香菱的真凶。可见,芦边拓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受了电视剧的启发。
上述两点因素是与《红楼梦》直接相关的,不过芦边拓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并不限于《红楼梦》,他还广泛涉猎了我国古代的公案文学与元曲等,他巧妙地运用这些元素为其小说的合理性、趣味性的构筑及异域氛围的营造等添砖加瓦。
(三)公案文学和元曲的锦上添花
1.公案文学
黄岩柏在他的著作《中国公案小说史》中给公案小说的定义是:“公案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题材分类;它是并列描写或侧重描写作案、断案的小说。”[13]1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专门用了一篇的篇幅来论述侠义公案类小说,即第二十七篇的“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14]278-290。
《红楼梦的杀人》中多次提及我国古代的公案文学作品,如《龙图公案》、《武则天四大奇书》、《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传》等。另外,书中还大段穿插了《双钉记》、《魔合罗》、《谢小娥》等公案故事。
芦边拓之所以提到中国的公案文学,一方面是解释了其小说的合理性,即为何能以还没有推理小说与侦探存在的中国古代为背景,写出一部推理小说。他想在书中暗示读者公案文学与推理小说的相似性。公案文学中的判官、案情与断案其实与上述的推理小说的侦探、谜题与逻辑推演三个要素是能分别对应上的。另一方面则增强了该书的趣味性与可读性,对日本推理小说的读者而言,这些中国古代的公案文学无疑是能激发他们好奇心的亮点。
《红楼梦的杀人》中,在赖尚荣思考案情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想起了《魔合罗》里孔目张鼎为破案苦思冥想的一段唱词。
日文:ぃざ裁判して犯人を挙ばよぅと云ぅ段になつて
早くも憂愁して寸腸粉碎する思ぃ
悶え悶えて寝食を忘れる。
さあ ぢぅして研究したものか
この間の詳細を 決断し難ぃ。
心機を用いて
百謀千计を搜索ねばならぬ——[10]239。
中文:投至我勘问出强贼,
早忧愁得寸肠粉碎。
闷恹恹废寝忘食,
你教我怎研穷,
难决断,这其间详细。
索用心机,
要搜寻百谋千计—[6]216
据黄岩柏《中国公案小说史》载,此《魔合罗》为元代的公案杂剧,全称应为《张孔目智勘魔合罗》[13]129。芦边拓引用的这段唱词用的是青木正儿⑤[15]的译本。这段曲文的引用一则是衬托了书中人物的焦虑,二则为行文增添了一抹异域风情。
四、《红楼梦的杀人》在中国的反馈——仿作的产生
《红楼梦的杀人》在日本出版后不久,即被我国台湾的一家著名的出版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引进版权,于2006年7月在台湾初版发行,译作名为《红楼梦杀人事件》,译者为黄春秀⑥。
而我国内地的群众出版社也于2007年引进了该书的版权,于2008年1月翻译出版,译作同样以《红楼梦杀人事件》命名,译者为赵建勋⑦。
有了翻译这个渠道,《红楼梦的杀人》得以与中国的读者见面。而译作在中国传播开来后,中国作家江晓雯不甘人后,效仿此书,创作了一部中国本土的《红楼梦杀人事件》。
该书于2010年9月在我国的新星出版社出版,一经推出,即成为畅销书。笔者查阅了国内两大网上书店——当当网和卓越网,截至2013年12月1日,当当网上关于该书的用户评论多达1326条,亚马逊网站还为该书推出了Kindle版,此书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该书讲述了大观园里接连发生凶案,晴雯、迎春、惜春、黛玉等相继被害,凶案现场还分别营造了“涉江采芙蓉”、“彩蝶枯死屏风上”、“风筝,又见风筝”、“冷月葬花魂”等意境,且尸首均不翼而飞。在迎春遇害后,刑部官员卫若兰前往查案,初步断定凶手是惜春,可惜春也被害。最后他终于推理出始作俑者,却没有揭发,而选择了离开。原来一切都是以宝钗为首,众人协助而演出的一幕幕“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戏,目的是为了助迎春逃离孙绍祖的魔爪,助黛玉与宝玉终成眷属等。这些人最后齐聚于薛宝琴曾经提到过的真真国⑧[5]707,而薛宝钗则被选进皇宫,成为皇帝宠爱的妃子,与元妃一同成为四大家族持续繁荣与兴旺的支柱。
仔细阅读该书,可基本断定应为芦边拓的《红楼梦的杀人》的仿作,理由如下:
(1)该书也是一部基于《红楼梦》而创作的推理小说。人物也都是《红楼梦》里的人物,很多情节、对话也均来自于《红楼梦》。
(2)该书的书名《红楼梦杀人事件》同芦边拓《红楼梦的杀人》中文译本的书名几乎相同,而后者于2006年、2008年就分别在我国台湾和内地出版了。
(3)芦边拓选取了当上州官的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为侦探,而赖尚荣在原著里很少提及。无独有偶,江晓雯也选择了一个在原著里仅在秦可卿的葬礼上出现过一次的卫若兰⑨作为侦探[8]189。
(4)在写作的细节部分,诸如死亡预告、密室杀人、孔明灯作为道具被使用等,在设置推理谜团方面,最后的大逆转方面,都可以看出江晓雯应是借鉴了芦边拓的推理写作技巧的。
当然,江晓雯也有其独到之处:
(1)选用卫若兰作为侦探,其中还穿插了卫若兰与史湘云的一段爱情故事,可能是受到了脂批或国内红学界某些人士的观点的影响⑩。
(2)书中很巧妙地运用了《红楼梦》原著中的诗词曲赋等,如《芙蓉女儿诔》、《葬花词》等,可见作者是深谙原著的。再加上江晓雯本人优美的文笔,使得该书文采飞扬。
(3)不同于芦边拓所写的贾家分崩离析、大观园诸芳散尽的悲惨结局,江晓雯在她的作品里给了大观园的众人一个团聚于真真国这个世外桃源的大团圆结局。这不禁让人想到《红楼梦》的诸多续作,很多都是以大团圆收场。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里如是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於欢,始于离者终於合,始于困者终於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彼《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也。”[16]鲁迅先生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指出“中国人底心里,是很喜欢团圆的”[14]326。而日本人则不同,他们对美好而又转瞬即逝的事物情有独钟,比如他们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语》全书都弥漫着哀愁的调子,主角光源氏也终于“云隐”。中日间不同的民族审美心理导致了这两部同样脱胎于《红楼梦》的推理小说有着一喜一悲的大相径庭的结局。
从《红楼梦》到《红楼梦的杀人》再到《红楼梦杀人事件》,我们可以清晰地勾画出一幅《红楼梦》在当代日本的受容、变容以及反馈到中国的路线图。如图1所示:
图1 《红楼梦》在当代日本的受容、变容与对中国的反馈示意图
《红楼梦》于1793年作为“唐船”持渡书传入日本,自1892年森槐南译第一回楔子始,摘译、节译、编译、全译等日译本层出不穷,在译作的数目方面可谓世界之最。而在阅读了这些日译本之后,日本推理小说作家芦边拓将其改写为一部推理小说,其中又借鉴了中国87版《红楼梦》电视剧,吸收了中国古代的公案文学、元曲等的营养。这部推理小说不仅在日本广受好评、屡屡获奖,还被我国台湾和内地相继翻译出版,受它的中文译本的启发与刺激,内地的推理作家江晓雯也创作了一部以《红楼梦》为素材的推理小说,并相当畅销。这当中,在日本读者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之间,翻译架起了一座桥梁,使民族文学走出了国门,成为世界文学。从而在与中国古典文学渊源颇深、同时又是世界推理文学重镇的日本,诞生了一部将《红楼梦》与推理文学结合的推理小说。而在这部推理小说与中国内地、台湾两岸的读者之间,翻译又再次架起了一座桥梁。译作出版后,中国的作家不甘人后地写出了一部优秀的同题材的推理小说,从而产生了文学交流史上难得一见的反馈现象。这一切都有利于扩大《红楼梦》的影响范围,扩展《红楼梦》的艺术生命。这既是《红楼梦》在当代日本的受容、变容及变容后反馈到中国的一次非凡的旅程,也是它在东亚文化圈的一次奇妙的环流与共振;既是《红楼梦》对外传播史上不容忽视的一个经典范例,同时亦是当代中日文学交流的一段佳话。
①小论所使用的“受容”、“变容”概念是日本学界研究比较文学、文化等时常用的词汇。“受容”类似于比较文学中的接受研究或是影响研究,而“变容”则是在文学交流过程中发生的接受者对外来文学的理解及阐释等的变化及基于外来文学和本国文学基础上的再创作等。从广义上来讲,受容也涵括了变容。至于“反馈”,英语称为“feedback”,日语用外来语称作“フイ一ドバツク”。严绍璗在其专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对该概念的解释为:文学创作中的“反馈”,是双边文学关系或多边文学关系中一种特殊的文艺现象。它指的是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一种文学从另一种文学中受容(这种影响他人的文学,在这一关系中称之为“授容文学”;而接受影响的文学,在这一关系中称之为“受容文学”),此种“受容文学”又通过某种渠道,把它已经融合而又创新了的内容或形式,又传递到原来的“授容文学”之中。这是方向相反的二次反应现象,即可称之为文学创作中的“反馈”。
②芦边拓1958年生于日本大阪,毕业于同志社大学法学部。毕业后任《读卖新闻》记者,1990年凭《杀人喜剧之13人》获得第一届“鲇川哲也奖”,这是在日本推理小说界举足轻重的一个大奖,芦边拓因此顺利登入推理界的龙门。1994年,他辞职成为专职作家,继而推出了多部在推理小说界颇具口碑的佳作,如《13号陪审员》、《时间密室》、《三百年之谜匣》等,在他的系列小说里,最为知名的是“森江春策系列”。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及娱乐性,他本人被视为新本格派的重要作家。
③台湾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傅博在为该书台湾版的译本所作的导读中,提到:“这部从构想至出版花了十年时间完成的《红楼梦杀人事件》,是一部日文二十八万字的大作,二○○四年五月出版。翌年之日本三大推理小说好书排行榜,本书都入围前十名,如下:「二○○五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第四名、「这本推理小说好棒!二○○五年版」第十名、「周刊文春二○○四推理小说Best 10」第十名。一本推理小说同时获得三大好书排行榜前十名的机会并不多,可见本书出版半年,即获得大多数专家的肯定。”此外,该书虽在日本第五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上止步第二名,但在该奖的网上投票中,则是第一名。可见该书不仅得到了专家的肯定,也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
④赖尚荣在《红楼梦》原著的前八十回里,并没有做过多的描写。一是第四十五回透过赖嬷嬷之口可获知他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大的儿子。赖家虽是家生奴仆,但赖尚荣一出娘胎,即获主子恩典,成为自由人,后来又依仗贾家的关系,当了州官。二是第四十七回赖家请客庆贺,柳湘莲为避薛蟠纠缠欲早早离席,赖尚荣因受宝玉之托,尽力挽留他,并与柳湘莲和宝玉各说了短短几句话。芦边拓之所以选了赖尚荣作为这部推理小说的侦探,一是因为他在原著里是州官的身份,州官断案是情理之中的事;二是他既与贾家有深厚的渊源,又不隶属于贾家,故能充当一个知情的旁观者的角色;三是他的父亲赖大是荣国府的大总管,这层关系也便于他探听荣、宁二府的情况。
⑤关于青木正儿,王晓平在其专著《近代中日文学交流史稿》中,辟专节“青木正儿的戏曲研究和翻译”,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提到他是日本“京都派中国学的著名学者,其在中国戏曲研究方面,承前启后,颇多建树。”
⑥黄春秀1948年出生于台湾澎湖,曾游学日本筑波大学,后任职雄狮美术,负责采访撰稿。并著有短篇小说数篇,首篇小说《好音》,以《红楼梦》里的妙玉为主角。
⑦赵建勋被称为“中国推理文学译介第一人”,翻译了横山秀夫、高木彬光、岛田庄司、桐野夏生等多位日本知名推理作家的作品。
⑧“真真国”出自《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⑨《红楼梦》第十四回中提到:“馀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⑩如刘心武于2008年1月28日至2月1日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上所做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史湘云”的节目中,就曾根据“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於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两条脂批,推测史湘云后来嫁给了卫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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