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与楚先义史及相关文学问题_左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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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 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3)06-0077-11

《史记·楚世家》一直以来是楚国史研究的主要材料,叙述楚国兴亡的时间跨度从古史传说时代、西周、春秋一直到秦统一时的楚王负刍,基本上属于事件史范畴。司马迁在叙述楚王世系时没有提及材料来源,然据学者注疏,主要根据《世本》。但此书后来散亡,虽经王谟、秦家谟、张澍等人并力搜集,所得不能十一,其中楚史资料寥寥几条,亦出自《楚世家》,自然也就不能印证《史记·楚世家》记载之真确性与否。《史记·楚世家》主要叙述楚先公、先王共51位,以楚武王称王(前704年)为界,前此称为“先公”时期,后此为“先王”。其中属于古史传说的有8位,“楚公”或“荆王”时期(相当于西周)20位。相对来说,春秋楚史保存于《左传》、《国语》中,资料相对丰富。而西周时楚国先公史料除《楚世家》850余字外,《国语·郑语》记载了西周灭亡前关于“荆子熊严”及其“四子”的史实材料,清秦家谟据《世本》《史记·楚世家》及《国语》韦昭注整理楚先公系列①,发明不多。已故楚学翘楚张正明先生《楚史》广搜群籍,结合出土文献与实地考察,多有发明。然其书成较早,尚未及见新出土文献。本文主要根据出土竹帛资料,如《包山楚墓》楚简、《新蔡葛陵楚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以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书》中的《楚居》等篇,结合青铜器铭文,补充丰富楚国先史,并顺便解决与楚国先史有关的文学问题。因简帛及铭文或为古今字,或为异体字,学者多已确解,本文为行文方便,尽量采用现代字。

一、“三楚先”与楚史的传说时代

《史记·楚世家》首先叙述了楚国的传说史,即颛顼——称——卷章——重黎——吴回——陆终——季连——附沮——穴熊,共九位,构成了楚史的传说时代: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

颛顼为楚先的观念也见于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高阳”为颛顼名号,亦见于楚简《武王践祚》。在《左传》《国语》《山海经》中多见,正如姜亮夫先生所说“兼上帝与人王,其事迹多带有宗教色彩而羌无故实”②。《大戴礼记·帝系》云:“颛顼娶于滕隍氏,滕隍氏奔之子谓之女禄氏,产老童。老童娶于竭水氏。竭水氏之子谓之高緺氏,产重黎及吴回。”《山海经·大荒西经》云:“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无“称”之名。至于“卷章”,《史记集解》引谯周云:“老僮即卷章。”“老僮”在楚国祖先传说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世本·帝系篇》云:“老童娶于根水氏,谓之骄福,产重及黎。”与《戴记》不同。重、黎受颛顼之命“绝地天通”者。《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载蔡墨论社稷五祀,云:“少昊氏之叔曰重为句芒,颛顼氏之子曰黎为祝融。”《国语·楚语》云:“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左传》与《国语》记载不同,但两书都以“重黎”为“重”及“黎”二人。《史记》则以“重黎”为一人,即“祝融”。③《国语·周语》记载:“有夏之兴也,祖融降于崇山。”“祖融”即“祝融”,“祖”、“祝”上古音近相通。《国语·郑语》中记载祝融“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韦昭注:“八姓:己、董、彭、秃、妘、曹、斟、芈也”。据史伯所说:

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娃邬、郐、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数也。而又无令闻,必不兴矣。斟娃无后。

“祝融八姓”到西周末年只剩四姓,即妘、曹、斟及芈姓。史伯预言说:“融(指祝融之族)之兴者,其在芈姓乎?”指芈姓之荆楚。“陆终”为祝融之后,与《国语》“祝融八姓”之说相联系的是“陆终六姓”说,《世本》云:“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产六子,孕而不毓三年,启其右胁,六人出焉。”《史记·楚世家》记载“六子”之名姓,云:

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

“祝融八姓”中,董姓中“鬷夷”、“豢龙”被夏所灭,“秃姓舟人”为周所灭,其他六姓见之于“陆终六姓”中。即“昆吾”、“彭祖”、“会人”、“曹姓”、“参胡”、芈姓季连。“参胡”,《世本》云:“韩是也。”宋忠注:“国名,斟姓,无后。”《国语·郑语》云:“曹姓邹、莒”,《世本》:“曹姓者,邾是也。”“邾”即“邹”,传世青铜器有《邾公釛钟》,铭文有“陆终之孙邾公釛作厥和钟”④,证明曹姓确是陆终苗裔。郭沫若《金文所无考》释为“陆融”,即“祝融”,“祝融八姓”即“陆终六姓”,陆、祝古同幽部,终、融古同冬部。⑤新出《包山楚简》中“祝融”之“融”与此相同,郭说正确。至于“昆吾”为季连之兄,亦见《左传》昭十二年记楚灵王之语:“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可见“祝融八姓”与“陆终六姓”都是可信的,二者的区别如同远祖、近祖之说,都是在同一族源上发展而来。

从文献来看,季连应该是楚国的直系祖先。《史记索隐》引《系本》云:“六曰季连,是为芈姓,季连者,楚是也。”宋忠曰:“季连,名也,芈姓,诸楚所出,楚之先也。”《史记·楚世家》:“季连生附沮”,《大戴礼记·帝系》作“付祖”,《世本》(秦家谟辑本)云:“季连产什祖氏”,“什”、“付”在楚系文字中形似而误,而“附”从“付”引申而来。新出土《楚居》共十六支竹简,除其中四支残去三、四字外,基本上完整。从“季连”开始到战国楚悼王共二十三位楚公、楚王的居处与迁徙,可以说是楚国的迁都史。在《楚居》未出之前,有关楚国迁都的材料有限,如《世本·居篇》秦辑本第469页“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昭王徙都”、“襄王居陈”等,而在《楚居》中则有疆郢、湫郢、樊郢等十四“郢”,这些郢都多见于《包山》、《新蔡》诸简。整理者依《世本·居篇》之例,定名《楚居》,是很准确的。《楚居》开始记录了有关季连的古史传说:

[第一简]季连初降于隗山,氐于穴穷。前出于乔山,宅处爰波,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女处于方山,女曰比(妣)隹,秉兹率[第二简]相,詈胄四方,季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盈(或“嬴”)白(伯)、远中(仲)。毓徜羊(徉),先处于京宗。穴酓(熊)迟徙于京宗,爰得[第三简]妣列,逆流载水,厥状聂耳,乃妻之,生侸叔、丽季。丽不从行,溃自肋出,妣列宾于天,巫并赅其肋以楚,氐[第四简]今曰楚人。⑥

“盈白”、“远中”传世载籍未见记载。文献中的“隗山”、“乔山”、“汌水”、“京宗”等地名构成了先楚时代的生存空间,这些都在《山海经》中有相应记载。“隗山”,据整理者李守奎先生解释:“疑即騩山。”《山海经·西山经·西次三经》云:“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郭璞注:“耆童,老童也,颛顼之子。”“老童”为“楚先”之一。《文选·琴赋》:“慕老童于騩隅”,五臣注作“隗”。“乔山”疑即“骄山”,《中山经·中次八经》云:“又东北百五十里,曰骄山。……神鼍围处之,其状如人面,羊角虎爪,恒游于雎漳之渊,出入有光。”毕沅注:“李善注《文选》云:景山之西曰骄山。按《经》云在东北,疑李善注误。”“汌水”之“汌”不见于《说文》,《玉篇·水部》云:“水名也。”“京宗”不见于传世文献,学者们提出了几种考证,亦未得确解。李家浩先生认为,“京宗”即景山,京、景音同相通,为楚族所宗,犹如泰山称为“岱宗”。⑦《中次八经》云:“荆山之首曰景山,其上多金玉,其木多杼檀。雎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江。”郭璞注:“今在南郡界中。”《说文·水部》:“沮水,出汉中房陵,东入江。”《中次八经》云:“东北百里,曰荆山……漳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雎。”指南漳水。《说文·水部》:“南漳出南郡临沮。”江、汉、雎、漳为“楚之四望”,但先楚时代,楚人势力未及江汉,主要在荆山、景山、骄山以及沮、漳之间活动。据《楚居》记载,楚族先祖自季连、穴熊一直到熊狂一直居“京宗”,可知“京宗”与“騩山”一样,均为楚族之祖先圣地。

在《史记·楚世家》中,“穴熊”与“鬻熊”为二人,交代得很清楚:

季连生附沮(《帝系》作付祖),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丽。

《史记》通过“穴熊”结束了楚史的传说时代,以“鬻熊”开始对西周时楚先公史的叙述。可以说,史迁的这种历史叙述具有合理性,但与有关文献相互矛盾。新出楚简或有“穴熊”而无“鬻熊”(如《楚居》),或有“鬻熊”而无“穴熊”。《新蔡葛陵楚简》甲三188、197云:“举祷楚先老童、祝融、鬻酓(熊)各两牂。”《包山楚墓》(图版186、简217)记载:“举祷楚先老僮、祝融、毓(鬻)酓(熊)各一牂。”⑧又见图版194、简237,云:“举祷楚先老僮、祝融、毓(鬻)熊。”学者考证“毓熊”即“鬻熊”,亦即“穴熊”。⑨据记载,季连为夏代昆吾氏之弟,而穴熊或鬻熊应为西周初年。相传鬻熊曾“子事文王”,司马迁试图弥合由夏至周这一漫长时间空白,于是就在“穴熊”与“鬻熊”之间设置了长时段,“莫能纪其世”。《楚居》的整理者认为“盈白(伯)”、“远中(仲)”与“穴酓”之间隔许多个世代,这种解释应该是合理的。

老僮、祝融、毓(鬻)熊在楚人信仰中被尊为“三楚先”,《新蔡简》乙17云:“夏夕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怿之故,就祷三楚先屯(纯)一痒(牂)。”“三楚先”中,祝融是神话中的火神,“老童”事迹流传较少,穴熊对楚人影响较为直接。首先体现在“熊”是楚国王姓上,《世本八种》秦辑本第422页记载:“熊氏,楚鬻熊之后,以王父字为氏。”“穴熊”之后诸楚先公先王皆姓“熊”,金文及简帛文书写作“酓”。其次,据《楚居》记载,“楚”、“楚人”或“荆”的命名原因,是由于穴熊之妻“妣列”生丽季时难产,剖腹而死,其“宾于天”属于隐晦说法。“巫并赅其肋以楚,氐今曰楚人。”楚,荆也。妣列应来自《山海经·海外北经》所记载的“聂耳之国”,“为人两手聂其耳”,郭璞注云:“言其耳长,行则以手聂持之也。”“聂”即“摄”。“丽季”应即“熊丽”,《史记·楚世家》云:“鬻熊……其子曰熊丽。”但对熊丽降生之事无得而述,《楚居》这一重要记载同时也解决了“楚人”之来历问题。

从以上卜筮祭祷简可见“老僮”、“祝融”、“毓(鬻)熊”等“三楚先”在民间祭祀中的地位。有学者认为《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之“三后”应指以上“三楚先”,⑩但这几位“楚先”之名未在屈原作品中出现过,这一结论很难令人信服。“三后”应为东汉王逸《章句》所谓“禹、汤、文王”,即《离骚》“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学界普遍存在一种倾向,相信民间祭祀用的卜筮祭祷简胜过传世正史。包山简、新蔡简均为墓主生前“有病乱投医”式的祷病记录,祷病对象除了“楚先”之外,还包括诸如太一、大水、五山、司命、司祸之类神灵。只要在民间宗教里占有一定地位、拥有一定“法力”,无不在祭祷之列,对这部分材料的使用要注意分寸。

二、从穴熊至熊渠——京宗、夷屯时期的楚先公

自“穴熊”以后楚之世系才可得而数。楚公时代的历史应从穴熊开始,《大戴礼记·帝系》云:“季连产什祖氏,什祖氏产内熊,九世至于渠娄鲧出。”“内熊”即《楚居》“穴熊”,楚简“内”、“穴”形近易误。王聘珍注:“九世,谓自内熊以下九世也。渠娄鲧,未详。”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点断为“九世至于渠,娄鲧出自熊渠”,注曰:“娄鲧不详。”“渠娄鲧”为楚方言,即熊渠。顾颉刚曾论《楚、吴、越王之名、号、谥》认为方言无征,“不可详其意义”。(11)据《史记·楚世家》记载:

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熊绎生熊艾,熊艾生熊黮,熊黮生熊胜。熊胜以弟熊杨为后。熊杨生熊渠。

“九世”指鬻熊、熊丽、熊狂、熊绎、熊艾、熊黮、熊胜、熊扬、熊渠。这些楚公之名见诸《楚居》,自穴酓以下,历丽季(《史记》作“熊丽”)、酓狂、酓绎、酓只(《史记》作“熊艾”)、酓(《史记》作“熊黮”)、酓樊(《史记》作“熊胜”)、酓賜(《史记》作“熊揚”)到酓渠,恰好九世。“熊”均作“酓”,名亦有殊。

熊丽事迹《史记》没有记载。《墨子·非攻下》云:“昔者楚熊丽始讨此雎山之间,越王繄亏出自有遽,始邦于越。唐叔与吕尚邦齐、晋,此皆地方数百里,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据此可知,熊丽与越王繄虧、唐叔虞、吕尚封国时间相同。毕沅注“雎山”之“雎”即楚之四望“江汉沮漳”之“沮”。《史记·楚世家》记载:

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於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集解》引徐广曰:“在南郡枝江县”)。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孙诒让按:“是始封楚者,为熊丽之孙绎,与楚书不同。”(12)梁玉绳云:“丽是绎祖,雎为楚望。然则绎之前已建国楚地,成王盖因而封之,非成王封绎有国耳。”(13)《左传》昭公九年记周景王之语:“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可见早在武王伐商之前,楚已存在。“丹阳”众说纷纭,主要有“枝江说”、“秭归说”、“丹淅说”、“南漳说”等等,在这些地方都有一些考古发现,但还不能指实。(14)

熊丽之后为熊狂,亦见于《楚居》。熊绎在西周初僻于荆山,封以子男之田。《国语·晋语》记叔向之语:“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牟守燎,故不与盟。”韦昭注:“鲜牟,东夷国。”关于熊绎朝贡西周,出土甲文有“曰今秋楚子来告,父后哉”之语(15),据陈全方先生解释,“楚子”即熊绎,“哉”通“载”,事也。言熊绎继其父身后之事也。(16)《楚居》记载从季连开始“先处于京宗”即景山,经历穴酓、酓丽、酓狂“亦居京宗”:

至酓绎与屈絢思(使)若益卜,徙于夷屯。为楩室,室既成,无以内之。乃窃若人之牛以祭。惧其主夜而尸,氐今曰夕,夕必夜。至酓只(《史记》作“熊艾”)、酓(《史记》作“熊黮”)、酓樊(《史记》作“熊胜”)及酓賜(《史记》作“熊掦”)、酓渠尽居夷屯。酓渠徙居发渐。

“若”,《世本·氏姓篇》、《路史·国名记》:“鄀,允姓国。”张澍辑本云:“鄀,子爵,地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国。《晋志》云:南郡鄀县,鄀子国是也。”(17)“夷屯”,原释引《楚世家》,指丹阳。据李家浩先生考证,应指湖北宜昌东之夷陵,属枝江。《史记·楚世家》:“(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屯”宜如《左传·襄公十三年》“唯是春秋窀穸之事”之“窀”,夷陵即“夷窀”,与陵墓有关。(18)李说可商,杜预注:“窀,厚也。穸,夜也。厚夜犹长夜。”屯,《广雅·释诂三》:“屯,聚也。”相当于人类学术语“聚落”之意,与陵墓无关。自熊绎至熊渠共六位楚公尽居“夷屯”,至熊渠徙居“发渐”。

楚人祭祀必以夜,这一习俗的形成可能就在这一时期。另外,楚月名如“冬夕”(楚历建亥,楚正月,夏历十月)、“屈夕”(楚历二月,夏历十一月)、“援夕”(或作“远夕”,楚历三月,夏历十二月)、“荆尸”(楚历四月,夏历正月)、“夏夕”(楚五月,夏历二月)等,在《云梦睡虎地秦墓·日书》中保存一份“秦楚月份对照表”,秦历建寅,与夏历一致。(19)恐怕也与这一传说有关。

这时期的楚先君应称为“楚公”,其名见于传世器《楚公家钟》《楚公逆镈》,“楚公”当为楚武王称王之前的楚君自号。(20)熊渠当西周夷、厉之时,在平庸了好几代以后,成为楚先公中较有为的一代雄主。《史记·楚世家》云:

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扬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世本》秦家谟辑本云:“自熊渠有子三人,其孟子名为无庸,为句袒王;封其中子红为鄂王。其季子名为疵,为就章王。”与《楚世家》微殊。《殷周金文集成》著录传世器《楚公家钟》四件(21),1998年于陕西岐山周原遗址又出土一件(22),铭文云:“楚公家自作宝大林和钟,孙子其永宝。”(23)又有《楚公家戈》,文云:“楚公家秉戈。”1959年收集于长沙,也见于西周早期墓中,为目前所知最早楚国铜器。(24)而历任楚公、楚王之名未有作“家”者,“楚公家”究指哪位楚公,学界争议很大,见邹芙都《楚系铭文综考》所列举。(25)张亚初《论楚公家钟和楚公逆镈的年代》(26)认为“家”、“渠”音近可通。“家”古音见纽鱼部,“渠”群纽鱼部,见、群喉音,鱼部叠韵。“楚公家”很可能是熊渠。熊渠在位年代约当西周夷厉之时。

三、从熊渠至熊达——“荆王”时期的楚先公

这一时期的楚公又称为“荆子”,《国语·郑语》称“荆子熊严”;也称“荆王”,其名见于《包山楚墓》竹简及《新蔡葛陵楚简》乙四96云:“以卜玉。荆王就祷荆牢卜。文王以逾就祷大牢卜。”“夕赛祷于荆王以逾,训至文王以逾。”(甲三5)(27)楚武王熊达(或作“通”)三十七年称王之前的“楚公”称荆王,“文王”为武王之子熊訾。

熊渠之后继立楚公存在争议,《史记·楚世家》云:“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曰熊延。”司马贞《索隐》云:“熊渠卒,子熊翔立,卒,长子挚有疾,少子熊延立。”“长子挚”即“熊挚红”,《楚居》作“执”。张守节《正义》:“宋均注《乐纬》曰:熊渠嫡嗣曰熊挚,有恶疾,不得为后,别居于夔,为楚附庸,后王命曰夔子也。”熊执为夔人先祖,《路史·国名纪》引《世本》云:“熊渠中子红封鄂东。”《左传·僖公二十六年》云:“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国语·郑语》称之为“夔越”。据《楚世家》,熊挚应在熊翔之后即位,可能于王位上得了“恶疾”而“自窜于夔”。《楚居》云:

至酓(《楚世家》作“翔”)、酓执居发渐,酓执徙居旁屽。酓延自旁屽徙居乔多。至酓甬(《楚世家》作“勇”)及酓严、酓相及酓(《楚世家》作“仲雪”)及酓训、酓咢及若嚣酓义皆居乔多。

“发渐”、“旁屽”及“乔多”这些地名还不能与楚地考古对应上。熊延之后为熊勇(前847-838),《楚居》作“熊甬”,当周厉王时,立十年卒。《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叙述楚先公序列,自熊勇开始有确切纪年:

熊勇七年(共和元年,前841)——熊严元年(前837)——熊霜元年(前827)——熊徇元年(前821)——熊鄂元年(前799)——若敖熊仪元年(前790)——宵敖熊坎元年(前763)——蚡冒元年(前757)——楚武王元年(前740)

熊勇之前纪年阙载。其弟熊严(前837-828)即位。《今本竹书纪年》记载几条楚先公史料,如“(厉王)六年,楚子延卒”、“(厉王)十六年,楚子勇卒”、“(厉王)二十五年,大旱,楚子严卒”、“(宣王)六年,楚子霜卒”、“(宣王)二十八年,楚子徇卒”、“(宣王)三十七年,楚子鄂卒”、“(平王)七年,楚子仪卒”,“楚子仪”即若敖熊仪,所记与《楚世家》《十二诸侯年表》同。《国语·郑语》记史伯之语:“夫荆子熊严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难于濮而蛮,季紃是立。”《史记·楚世家》云:

(熊严)有子四人,长子伯霜,次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於濮;而少弟季徇立,是为熊徇。

除三子叔堪“避难于濮”成为“蛮芈”之外,伯霜(前827-822)、仲雪、季徇(前821-800)相继为楚公,其名见于《楚居》。熊霜作“酓相”,仲雪即“酓”,见于新出《上博简(九)》中《陈公治兵》第三简:“酓子靡与郙人战于鵅州,师不绝焉,得其援旗。”《说文·邑部》:“郙,汝南上蔡亭。”段注:“今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县西南十里故蔡城是也,有亭名郙。”当为蔡国故都。姬姓蔡国因地邻强楚,在酓(熊雪)时代即被侵凌,其后由上蔡到新蔡、由新蔡到下蔡,国灭后由下蔡内迁于楚境,名为“高蔡”,开始了凄惨的命运。

《楚居》中,熊徇作“酓训”,《国语·郑语》作“熊紃”,训、徇、紃音近相通。“季紃”即熊徇,在位二十二年卒。当时楚国称为“荆”,故熊严称为“荆子”。《国语·郑语》记史伯云:“融(指祝融之后)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唯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姜、嬴、荆、芈,实与诸姬代相干也。”“荆”指熊严及熊霜、熊雪、熊徇这一芈姓本宗,“夔越”指熊渠中子熊挚在夔地所建夔国,“蛮芈”指熊严三子叔熊在濮地所建国,两者为芈姓旁支。《史记·楚世家》记载:“熊徇卒,子熊咢立。”传世青铜器《楚公逆镈》,据孙诒让考证为楚公熊咢(前799-790年,周宣王29-38年)之器。(28)早在宋代既已著录,赵明诚《金石录》卷十一《古器物铭》题作“政和三年获于鄂州嘉鱼县”,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卷六题做《楚公钟》,摹释颇支离。(29)近年在山西曲沃天马—曲村晋侯邦父墓(晋穆侯)遗址又出土8件,铭文云:

唯八月甲午,楚公逆祀厥先高祖考,夫壬(任)四方首。楚公逆出,求厥用祀,四方首休多擒钦融(30),内(入)享赤金九万钧。楚公逆用自作和鍚钟百食(肆),楚公逆万年寿,用保厥大邦。永宝。(31)

文中的“高祖考”,黄锡全先生推断为熊渠。据铭文可知,熊咢时任“四方首”,成为蛮夷部落首领。史载熊渠时代便已得到周王的任命,“镇尔南方,勿侵中国”,熊咢可能是西周任命的方伯首领,接受蛮夷与四方小国所贡“赤金九万钧”,铸造一套和钟。至于楚器何以出于晋侯墓中,学界尚不清楚。《史记·楚世家》记载:

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

宵敖熊坎,《楚居》作“宵嚣酓鹿”。至于熊仪(前790-764)之为“若敖”、熊坎(前763-758)之为“霄敖”、熊眴(前757-741)之为“蚡冒”,其原因《国语》《左传》《史记》均未载。“敖”楚简作“嚣”,与“冒”均音近可通。顾颉刚先生《楚、吴、越之名、号、谥》云:“楚王之无谥而称敖者,盖即酋豪之义。”(32)罗运环先生根据楚先公熊渠之语“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认为熊渠可能确立了独特的楚国谥法,即“敖谥”。(33)“嚣”、“敖”于神话传说中有“豪”义,如《山海经·西山经》记“梁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嚣。”《尚书·旅獒》之“獒”或作“敖”,郑玄注:“獒读曰豪。西戎无君,名强大有政者为酋豪。”在楚武王熊达称王以后,“敖谥”依然适用,与“王谥”并行。如“庄敖”熊囏又作“杜敖”(《史记·楚世家》)、“堵敖”(《左传·庄公十四年》),楚简《楚居》《系年》与《左传》相同。“郏敖”即楚康王子熊元,韦昭《国语注》:康王之子郏敖麋,在位四年为公子围所弑。《楚居》、《系年》作“乳子王”。“訾敖”为楚共王子、康王、灵王之弟子比,为公子弃疾威吓致死,《史记》称“初王比”。这三位楚君俱为后王所弑,在位时间短,依据“名生于己,谥生于人”的谥法原则,以其陵墓所处为其“敖谥”,比“王谥”低一等。

“敖”、“嚣”、“冒”义既明,那么“若”、“宵”、“蚡”义何在?前人未得其实。新出文献《楚居》第七简云:

[若嚣酓]义徙居箬。至焚冒酓帅自箬徙居焚。至宵嚣熊鹿自焚徙居宵。至武王酓达自宵徙居免焉。始……福,众不容于免,乃溃疆郢之波而宇人焉,氐今曰郢。

此疑顿释。“若”、“宵”、“蚡”因迁徙地而得名,楚公之号与楚族政治中心的迁移有直接关系,隐含着三位楚公对蛮夷地区的开拓史。

武王之名,《楚居》写作,未释。此字声韵与一致,从月从舌,舌,船纽月部。达、通定纽月部,音义相通,当读为“达”,《上博简五·姑成家父》第五简:“今主君不达于吾古(故),而反恶之。”武王之名应读“达”,“熊达”即熊通。梁玉绳云:“武王之名,各本《史记》皆作“熊通”,而杜氏《族谱》《左》文十六、宣十二、昭二十二《疏》及《释文》引《世家》并是熊达,《汉·地理志》《淮南·主术》注俱作达,《困学纪闻》十一引《史》作达,宋本尚不误。”(34)但《史记》与《楚居》存在两点不同,其一,王名不同。《楚世家》中宵嚣为“熊坎”,而据《楚居》宵嚣为熊鹿,因熊鹿迁居于宵而得名,《楚世家》有误;《楚世家》中,蚡冒为熊眴,《玉篇》云:“眴,楚之先蚡冒也。”《楚居》作“焚冒酓帅”,因“自箬徙居焚”而得名。“酓帅”又作“熊率”,韦昭《国语注》云:“蚡冒,楚季紃之孙、若敖之子熊率。”《左传》桓六年有“熊率且比”似以其名为氏。按:率(循、领)、帅(带领)山纽物部,眴,邪纽文部,物文对转,上古音近可通。其二,世次有异。应为“焚冒酓帅”(《史记》作“蚡冒熊眴”)在先,“宵嚣熊鹿”(《史记》作“宵敖熊坎”)在后,《包山》楚简二四六号简:“举祷荆王自熊鹿以就武王。”可知熊鹿即宵敖,与楚武王相接。《史记》世次有误。有学者根据《包山楚墓》竹简图版198、简246记载“举祷荆王自熊鹿以就武王五牛五豕”,认为从熊丽到楚武王世居丹阳,这一时期楚君被称为“荆王”,或许属于楚人的“先公”序列。(35)但包山楚简“熊鹿”非“熊丽”(即《楚居》中的“丽季”),即“宵嚣(敖)熊鹿”,为西周末期楚公。

除楚国古史传说之外,从熊绎封于荆山到楚武王三十七年(前704)称王之前的楚国王室应称为“楚公”系列,从西周初年到春秋初年,大约二百五十余年。先祖熊绎故事在传世文献中罕有记载,新出楚简《楚居》记载了楚人之由来、楚“夜祭”与楚月屈夕、远夕等之间的关系以及楚地神话传说的保存,与熊绎之间的渊源关系,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在楚文王熊訾于公元前689年“始都郢”(《史记·楚世家》)之前,学界一直认为“酓绎居丹阳”,未曾迁徙。但新出楚简《楚居》则明确了楚都一直都在迁徙中。从酓绎开始,酓只、酓、酓樊、酓杨、酓渠“尽居夷屯”,酓渠开始徙居“发渐”,历酓翔、酓挚二世。酓挚开始徙居“旁屽”,酓延从“旁屽”迁居“乔多”,以后酓甬、酓严、酓相、酓、酓训、酓咢、若嚣酓义(仪)共八世“皆居乔多”,酓义(仪)徙居箬得名“若嚣”,酓帅徙居“焚”而得名“焚冒”即蚡冒,酓鹿徙居“宵”而得名“宵嚣”,武王熊达自“宵”徙居“免”,因人口众多,“不容于免”,“乃溃疆郢之波而宇人焉,氐(抵)今曰郢”。可见从楚酓绎至武王酓达前后九迁,历世十九,父子相承或兄弟相及,形成了完整的楚公序列,与《史记·楚世家》的记载几乎一致。但《史记》除“文王始都郢”外,对楚族迁徙则无甚记载,可以说新出楚简极大地弥补了这一缺憾。楚公时代的现代考古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湖北当阳赵家湖磨盘山遗址,位于沮、漳水下游;又如当阳季家湖楚城遗址,出土器物以陶器为主。(36)楚先时代“土不过同”(方百里为一同),这些考古发现还不能与《楚居》中的地名挂上钩。

司马迁撰写《史记·楚世家》主要依据《帝系》《世本》,因为史料缺佚,只用了850余字叙述楚先祖传说从黄帝到楚武王共29位的历史,且多处语焉不详。新出《楚居》叙述从季连开始到武王共25位“先公”,时间、顺序微有差异,大致吻合。这些楚简与《世本》《竹书纪年》《帝系》相对照,证之以金文,说明传世文献是可信的。

四、楚先公时代的开拓与周部族的冲突

在筚路蓝缕的开拓过程中,必然招致周部族的强力打击。楚族自熊绎始,被周王室“封以子男之田”,从此有了合法身份。但《逸周书·作雒解》有这样一条记载:“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郭沫若《金文所无考》认为:“熊盈即鬻熊,盈、鬻一声之转。熊盈族为周人所压迫,始南下至江,为江所阻,复西上至鄂,至鄂而与周人之沿汉水而东下者相冲突,《左传》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是也。”(37)此说有问题。“熊盈”当为“熊、盈”,“熊”即“能”,为山东东夷古族古国,见于吉金有《能奚壶》《能爵》《能匋尊》等。(38)“能”字又见于《番生簋》《史墙盘》,《国语·晋语》记晋平公“梦黄能入于寝门”,韦昭云:“能似熊。”《说文》亦云:“能,熊属。”“熊”字只见于《诅楚文》,两字易讹。“盈”即嬴姓之“嬴”,与徐、奄族姓相同,均属东夷。周公东征以后,杀其首领飞廉,迁嬴姓于汧渭流域,秦国嬴姓,即其后裔,在新出楚简《系年》第三章中有记载。“熊盈”与楚国先史没有什么关联。从文字渊源来说,“能”、“嬴”关系密切。铜器中有《能爵》及《楚嬴匜》,于省吾《释能和以及从的字》一文认为,“能”像兽形是无疑的,而和从之字是由“能”孳乳而来,读为嬴姓之嬴。(39)

“周公奔楚”与周公东征史实相关。《史记·鲁周公世家》云:“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其蚤(爪)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又见于《史记·蒙恬列传》,是从《尚书·金滕》演变而来。《金滕》记载武王病,周公请祷,希望将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新出楚简《金滕》篇与此稍有不同,云:

[第六简]武王力(陟),成王由[第七简]幼在立(位),官(管)叔及其群兄弟乃流言于邦曰:“公将不利于需(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第八简]……亡以复见我先王。”周公蹠东。三年,祸人乃斯得。(40)

传世本《金滕》“周公居东二年”当为“三年”之误,应该包括避难、召回、起师三个阶段。“周公奔楚”应与“居东”、“蹠东”有联系。有学者根据出土楚简《金滕》断言“周公奔楚”没有文献根据(41),这一说法证据不充分。“周公奔楚”说也见于《左传·昭公七年》,楚灵王成章华之台,命大夫召鲁昭公前往:

公将往,梦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实祖,君其不行!”子服惠伯曰:“行!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三月,公如楚。

“祖”,杜预注:“祭道神。”为出行时祭祀路神。杨伯峻先生云:“据此句意,似周公曾经至楚。”(42)“至楚”应该是准确的表述。据上文记载,鲁襄公曾聘问过楚国,其行祖道之礼应有引导之义。王晖先生《周原甲文“汝公用聘”与鲁国初封地新证》一文根据周原卜辞“汝公用聘”及《诗经·豳风·九罭》《诗序》,认为“周公曾在汝水一带活动过”,(43)该文引用了许多证据,具有参考意义。

据《竹书纪年》记载:“(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遇大兕。”(《初学记》七)“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昭王竟至于“南征不反”。《左传·僖公四年》记管仲与楚使问答之辞:“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楚辞.天问》云:“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维何,逢彼白雉。”“昭后”可能指的是昭王。(44)昭王征荆事多见于西周金文,如1976年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白村微史家族窖藏《墙盘》云:“宏鲁邵(昭)王,广批楚荆,惟狩南行。”(45)但关于“南行”结果,史墙讳言。《过伯簋》:“过伯从王伐反荆。孚(俘)金。用作宗室宝尊彝。”“过”为山东古国,《海岱古族古国吉金文存》收录几件过国铜器,其中一件《过甘敦鼎》出土于山东章丘。(46)《宗周钟》为周厉王胡所铸,铭文云:

王肇遹眚(省)文武勤疆土,南或(国)子敢陷虐我土,王敦伐其至,撲伐厥都。子廼遣间来逆邵王,南尸(夷)东尸(夷)具见,廿又六邦。

据马承源先生研究,“南或(国)子”即江汉以南“百濮”,“”音近濮。(47)“”古帮纽幽部,“濮”帮纽屋部,幽屋旁转,古音相通,在声韵上是没问题的。但联系上下文,“子”为南国酋豪之名亦未可知。濮为江汉流域之古老部族,为西周初年的“友邦冢君”,曾参与武王伐商,见《书·牧誓》。孔疏:“庸、濮在江汉之南。”左思《蜀都赋》云:“于东则左绵巴中,百濮所充。”濮人种群繁多,史称“百濮”。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公熊渠与西周夷、厉之世相当。《史记·楚世家》《大戴礼记·帝系》均言熊渠将三子“封于江上楚蛮之地”,其中“长子康(《戴记》作无康)为句亶王”,“句亶”之地据董珊先生考证,为汉巴郡朐忍县。(48)可见对“百濮”的经略,从熊渠时代就开始了。

对宗周来说,来自西北戎狄的威胁远胜江汉。又值西周末年厉、幽丧乱,楚公们就有了很大的发展空间。若敖熊仪、蚡冒熊眴为楚公时代之雄主,其首要发展方向就是占据“百濮”之地。《左传·宣十二年》记晋人栾书之语:“(楚君)训之以若敖、蚡冒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昭二十三年记楚沈尹戌曰:“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过同,慎其四竟,犹不城郢。”《国语·郑语》:“及平王末……楚蚡冒于是乎启濮。”《左传·文公十六年》:“先君蚡冒所以服陉隰也。”蚡冒“启濮”主要是拓展空间,厚殖国力。楚武王熊达“始开濮地而有之”。自后楚君号谥与中原诸国相同,为进一步北上江汉作准备。

五、《商颂·殷武》所谓“武丁伐楚说”不可信

在《商颂·殷武》中有几句记载“殷武”伐楚内容,因与楚族先史有一定关系,作为文学公案一直未得到解决。诗云: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即“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殷武”是谁、是否伐楚具有极大争议性。《毛诗序》:“殷武,祀高宗也。”“高宗”即殷商名王武丁。郑玄笺云“时楚僭号王位”,孔疏:“周有天下始封熊绎为楚子,于武丁之世未审楚君何人。”楚僭号称王在楚武王熊达之世(前704年),郑笺孔疏缺少起码的历史感,难以取信。

“楚”见于甲文,一为地名,如“于楚又雨”(《合集》二九九八四);一为方国名,见西周甲文“曰今秋楚子来告”,已见前引。至今尚未有殷商时期楚国存在的证据。“楚”为熊绎始建国于荆山而得名,“荆”见于周昭王时铜器铭文《贞簋》《过伯簋》《史墙盘》。有学者在商代甲金文中找不到荆楚存在的证据,却反过来认为《商颂·殷武》中的“荆楚”是“商代南方方国”,认为武丁对南方的战争是为了掠夺铜矿资源。(49)完全是罔顾历史、倒果为因的解释。

《殷武》为祭祀诗,“殷武”即“宋武”,“武”为谥号,所谓“行成于己,名生于人”,武谥可能考虑到武公的伐楚之役。此诗作期应在宋宣公即位之年(前747),为光辅戴、武、宣三朝的“三命卿士”正考父所作(《左传·昭公七年》)。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宋戴公元年(前799)为楚熊鄂元年,宋武公司空元年(前765)为楚若敖26年,宋宣公力元年(前747)为楚蚡冒十一年。当时若敖、蚡冒积极北进,争夺濮地,势必与殷商旧邦宋国发生冲突,双方战争是难以避免的。这一时期已入春秋而未有记事,为史料的空白期。但《史记·宋世家》云:“襄公之时,修行仁义,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史迁以为“襄公之时”,是错误的。春秋宋国或称为“商”,如《左传》记载宋公子目夷之语“天之弃商久矣”;或称为“殷”,如1978年出土于河南固始侯古堆春秋时期的《宋公栾簠》云:“有殷天乙唐(汤)孙宋公栾作其妹句吴夫人季子媵簠。”(50)宋公栾即春秋晚期宋景公之名。宋公往往自称“汤孙”,见《商颂·那》及《烈祖》。《殷武》卒章言建寝庙之事,“陟彼景山,松柏丸丸”,王国维《说商颂》谓景山距离宋都商丘百数十里,“伐景山之木以造宗庙,于事为宜”,认为《商颂》“盖宗周中叶宋人所作以祀先王”之作。(51)高亨《诗经今注》认为春秋宋君祭祀宋武公之乐歌,宋武公立于周平王六年(前765),已入春秋但未有记事的时代,其伐楚事于史阙载。

①宋衷、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页。

②姜亮夫:《楚辞通故》,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页。

③梁玉绳:《史记志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04页。

④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四册,拓片828,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26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殷周金文集成》拓片102,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5页。

⑤郭沫若:《金文丛考》,《郭沫若全集·考古编五》,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⑥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集团中西书局2010年版,上册第117页。

⑦李家浩:《谈清华战国竹简〈楚居〉中的“夷屯”及其他》,《出土文献》第二辑,第55页。

⑧湖北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图版186、简217。

⑨李学勤:《论包山简中一楚先祖名》,《文物》1988年第8期,收入《李学勤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第330页。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84页。张富海:《楚先“穴熊”、“鬻熊”考辨》,《简帛》第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213页。

⑩黄零庚:《楚辞与简帛文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

(11)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3页。

(12)孙诒让:《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54页。

(13)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十二,第1006页。

(14)杨权喜:《楚文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6页。

(15)曹玮:《周原甲骨文》,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63页。

(16)陈全方、侯志义、陈敏:《西周甲文注》,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61页。

(17)秦家谟等辑:《世本八种》,第549页。

(18)李家浩:《谈清华战国竹简〈楚居〉中的“夷屯”及其他》,《出土文献》第二辑,第55页。

(19)《云梦睡虎地秦墓》编写组:《云梦睡虎地秦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22页。

(20)李零:《楚国铜器铭文编年汇释》,《古文字研究》第十三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5页。

(21)社科院考古所:《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3页,拓43。

(22)刘雨、卢岩:《近出殷周金文集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6页。

(23)刘彬徽、刘长武:《楚系金文汇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24)陕西省博物馆:《陕西岐山贺家村西周墓葬》,《考古》1976年第1期。高至喜:《楚文化的南渐》中图版,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25)邹芙都:《楚系铭文综合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27页。

(26)见《江汉考古》1984年第4期。

(27)宋华强:《新蔡葛陵楚简新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

(28)孙诒让:《古籀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页。

(29)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卷六,扬州古籍刻印社2001年据嘉庆丁卯平津馆本影印出版,第68页。《殷周金文集成》第99页,拓106。

(30)处参考了黄锡金、于炳文《山西晋侯墓地所出楚公逆钟铭文初释》(《考古》1995年第2期)的解释。

(3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系:《天马——曲村遗址北赵晋侯墓地第四次发掘》,《文物》1994年第8期。刘雨、卢岩:《近出殷周金文集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37页。

(32)顾颉刚:《史林杂识》,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3页。

(33)罗运环:《楚国谥法研究》,《出土文献与楚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3页。

(34)梁玉绳:《史记志疑》,第1008页。

(35)陈伟:《关于包山楚简中的丧葬文书》,《考古与文物》1996年第2期。

(36)杨权喜:《楚文化》,第18页。

(37)郭沫若:《金文丛考》,第112页。

(38)陈青荣、赵缊:《海岱古族古国吉金文集》,济南: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61—67页。

(39)《古文字研究》第八辑。

(40)《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15页。

(41)刘国忠:《清华简〈金滕〉与周公居东的真相》,《出土文献》第一辑,第40页。

(4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287页。

(43)王晖:《古文字与商周史新证》,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45—164页。

(44)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

(45)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484页。唐兰《略论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铜器群的重要意义》,《唐兰先生金文论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210页。

(46)陈青荣、赵缊:《海岱古族古国吉金文存》,第73页。

(47)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三册,济南: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280页。

(48)董珊:《释楚文字中的“汁邡”与“朐忍”》,《出土文献》第一辑,第163—175页。

(49)孙亚兵、林欢:《商代地理与方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42页。

(5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拓片4589,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956页。

(51)王国维:《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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