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的文学贡献与历史地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地位论文,贡献论文,历史论文,文学论文,宋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位作家一直与屈原并称,一位是庄周,并称“庄屈”;一位是宋玉,并称“屈宋”。然而宋玉却没有庄周那样幸运,进入20世纪以来,由于某种历史的误会,他在文学史的地位受到了严重挑战。在游国恩先生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其作品除《九辩》外均被排除。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同名著作,也只扩大到《文选》中收录的数篇作品。近年来,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丰富,文本研究的不断深入,重评宋玉,还其应有的文学史地位,已日益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
最近,彭德先生发现宋玉以“宋”国国名为姓,以两周帝王或诸侯贵族方可使用的至尊之“玉”为名,加上宋玉的语言风格与艺术构思,又与宋国文化巨著《庄子》极为相似,因而,推测宋玉乃“楚籍宋人”,亦即宋亡后其公族之居于楚者①。此说的提出,又为我们考证宋玉作品的真伪与讨论宋玉的文学成就提供了新的思路。本文在时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九辩》、《招魂》、《大言赋》、《小言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讽赋》、《对楚王问》、《神女赋》、《高唐赋》、《钓赋》11篇作品为对象,讨论宋玉的文学贡献与历史地位。
一、推出“悲秋”情结
情结(Complex)指人类心理上一种复杂的异常状态。中国文学有所谓“春女思,秋士悲”②及“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文赋》)的主题,即秋天一到,文人,特别是失意文人的心头,便常常笼罩着一层悲哀的阴影,成为两千多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典型情结。这一情结便是由文学史上第一篇“悲秋”的巨制——《九辩》所推出。宋玉以圆熟的技巧成功地表现了给人以悲戚苍凉之感的肃杀秋景。开篇“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喷薄而唱,遗响千古。随着宋玉“悲哉”的一声呼号,仿佛人们正在拥有的季节立即被秋风卷尽,使人顿时陷入一个“宋玉之秋”的“悲惨世界”,周围全是不可抗拒的惊心动魄的突变景象。在那久雨之后的秋风、秋寒、秋景之中,伫立一位在异国他乡“登山临水”的“失职贫士”。“悲秋”的宋玉,比前人更善于叙说平凡人生的呻吟与挣扎、向往与追求,更善于展示自然的各种色调、人心的各种感受,因而更富于激动读者心灵的艺术力量。从生命观的角度看,人生之秋与自然之秋有着本质上的同一性。也许是受宋玉启发,三国时吴国的潘尼就曾以“素秋”喻老,以“青春”喻少。更早的《礼记·乡饮酒义》则说:“秋之为言愁也。”可以说,是宋玉首先完成了由“秋”向“愁”的形象转化与心理对应。《九辩》之“秋”,不再只是一种季节色彩、一种时间节奏,而是鲜明地与古人心底莫名的恐惧、忧伤与悲哀相融混。同时也唤起人类对大自然由盛变衰的某种悲悯,并由此与自然同病相怜。这种情结,毋庸讳言,非常感伤,甚至消极,但它却大大推进了人类情绪与自然景色的交融。
宋玉之前,从《诗经》到屈原作品,先秦诗文数以百计,为何单是《九辩》成了千古悲秋之祖?影响中国文人心态两千余年的“悲秋”情结,为何只有宋玉才能推出?过去的研究多从宋玉的政治失意来加以解释。然而,宋玉之前的官场失意者何其多也,并未见有人对秋季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敏感和凄怨。很显然,政治失意与宋玉悲秋并不是唯一的直接关系。
事实上,“皇天平分四时,宋玉独悲凛秋”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乃是宋玉“失职”之后于某年秋季进行的一次艰难跋涉!此次“去故就新”的“远行”,先是中途“秋霖淫溢”,阻雨日久;待到“天高气清”,却又“后土不干”,路积秋潦,“独守芜泽”,“薄寒中人”。但是,为了前方渺茫的希望,宋玉又起程跋涉了。一路上由秋入冬,经“白露”,历“严霜”,遇“霰雪”,“无衣裘”,“恐溘死”。既饱受秋气之寒苦,也饱览秋景之萧条、大地之变衰……“悲秋”情结,就在这次跋涉中孕成,并以宋玉凄怨独绝的才情加以推出。
二、奠定“云雨”意象
“云雨”在中国文学中的特殊涵义是迷恋中的男女合次。这个意象几乎见于魏晋以后的各种文体,尤以旧小说为最。在文学名著如《牡丹亭》、《红楼梦》中,都有“梦中云雨”的主题和意象,而且是作者浓墨重彩大加渲染的开场情节。“云雨”意象不始于宋玉,早在《易经》中,古人就开始注意大自然由云雾生雨水、由雨水生万物的现象了。至《老子》32章更是明确指出:“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直接将“雨露”视为天地交合的产物。但是,真正将“云雨”运用于人类自身繁殖、情感交流与两性欢娱的却是宋玉。宋玉显然接受了老子的观点并加以发展:老子是将古老的宇宙形象变作人类行为,宋玉却将平凡的人类行为变作宇宙形象。宋玉根据长江三峡一带白昼多云、夜晚多雨的特殊气象,将神女的幻像视作巫山地区的“朝云暮雨”。从此,在汉语文学中,两性交合的情感与行为,便外化为“云雨”这两种特定的自然物象了。
为何“巫山云雨”和“梦中云雨”一经形成,竟被古代社会的雅俗阶层普遍接受并久远流传呢?我以为,“梦中云雨”的文学价值、认识价值,恰恰在于它揭示了人类青春期的一种潜意识的跃动。无论男女,在其青春觉醒的人生阶段,当其理智在睡眠中放松了对潜意识的抑制之时,“与人梦交”便成为多数人的一种典型梦境③。这类梦境有如云之飘忽,雨之空灵。这是“梦中云雨”能为众多读者所接受的潜在的心理基础。从巫山神女是一位“未行而亡”亦即未嫁而亡的处女,可知“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乃是青春性饥渴的意识流露。《牡丹亭》写杜丽娘在花园春色中小憩时“游园惊梦”,《红楼梦》写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歇息时“梦游太虚幻境”,都是青春初觉之时,因受环境与氛围的刺激而产生的性梦幻。这种梦境中的奇丽情景,宋玉之前的文学家从未有人关注过。尽管宋玉的主要意图是借神女恋情来作政治上的委婉讽谏,但由于这种出色描绘的本身正好准确地揭示了全人类心灵所共有的隐秘和骚动,因而对后世作家的文学构思产生了重大影响。
三、描绘神女与丽人
神女与丽人的形象在宋玉笔下获得了比前人丰满得多的表现。神女与丽人的差异,在于神女乃是大自然变幻不定的影像和人间绝代佳人的交融,同时富于人情味和人类正常的生理欲求。如《高唐赋》序文所述:“其始出也,兮如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障日,而望所思。”既有自然的形象与属性,又有人类的行为与情感,这便是神女超越丽人的特性。在《神女赋》序文中,宋玉以旭日乐升映射云霞的五彩缤纷和无穷变化来形容神女的“朝云”形象。这无疑是空前的创造。尽管《诗经》已用“东方之日”比喻新婚洞房中新娘子的娇艳,但与巫山神女的“环姿玮态”相比,仍然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只是人像的联想,后者则是美景的感受。神女有日月般的光彩,如花的艳色,如玉的体温,若兰的气息,以及“采照万方”的盛饰和“婉如游龙”的飞翔,还有“扬袂障日而望所思”的一往情深。就连庄子,也没有写出如此英采绝伦的神女形象。与来时热情奔放,去时柔情缱绻的巫山神女相比,《逍遥游》中那个居于藐姑射山的神女,不过是“肌肤若冰雪”、“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冷美人而已。在《神女赋》正文中,梦中神女的体貌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刻划。宋玉用“阴阳”亦即云霞与日光的交互辉映,以及飞翔的翡翠鸟在阳光下所展现的羽毛的艳丽来表现神女的“姣丽”、“渥饰”与“华藻”。宋玉还对神女的瞳孔、眼珠、眉毛、朱唇作了精细入微的连续刻划,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值得注意的是,楚人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从楚灵王好细腰到《大招》的“小腰秀颈”,两百多年基本不变,但巫山神女却是“貌丰盈”和“素质干之实”,亦即白皙、丰满且散发烈酒般的体香,这就更多地带有宋玉个人的理想色彩了,这或许与宋玉的故国——宋国的审美风尚有关亦未可知。宋玉是第一位把笔触伸进爱情梦境的作家,他对梦境以及神女的容貌、情态、心理的描摹,不仅富于开创意义,而且达到相当水准。
丽人形象的描绘以《登徒子好色赋》的一节最为传诵:“天下之佳人,莫如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否定式排除句的连续运用,使“东家之子”的出场,产生了“明月出而群星退”的艺术效果。各种条件不同的读者,都会公认这位宋玉“邻居”是天下的绝美者。奥秘在于“东家之子”不仅具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天然丽质,而且具有“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以及“腰如束素”的神秘比例,所以能够满足一切人对美女的最高期待。同时他又将《诗经》美人的“巧笑倩兮”,推衍为“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增加了“笑”和“美”的效应描写。这方法不独是汉乐府《阳上桑》写罗敷之美的先声,而且是唐人《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张本。
值得文学史家格外注意的是:宋玉赋不仅写了神话中的神女,虚构中的“东家之子”和“主人之女”,他那支多情的笔,也曾描写了劳动生活中的青年女性。在《登徒子好色赋》中,“秦章华大夫”说:“臣少曾远游……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对比《招魂》中“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的宫中群女,这些在大自然中劳作的姑娘们确实美丽得多。他们不靠颜料的涂抹,酒精的刺激,青春的脸庞自然焕发出生命中最美艳的色彩。
四、展示长江三峡的自然景观
宋玉之前,奇丽的三峡景观完全是一片文学的处女地。尽管屈原曾在《九歌·山鬼》中虚构过巫山风物,但毕竟属于想象或传闻之词。是宋玉第一次把那里奇艳的朝云、神秘的暮雨、险峻的群山万壑、汹涌澎湃的险滩急流,变为精采的艺术语言和艳丽的神女形象而千秋传诵。作者言:“登岩而下望兮,临大阺(山旁突出处)之稸(蓄)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又说:“在巫山下,仰视山巅……俯视崝嵘……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完全是亲临观察的语气(文字上模仿《庄子·刻意》和《田子方》)。作者是什么季节登临的呢?因三峡地暖,节物与中土不同,故后文有“玄木冬荣,煌煌荧荧”的描写,指桂树在秋冬之际开出黄色与白色的繁花。《远游》说:“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唐代著名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其《招北客文》也指出三峡上游的气候是“花叶再荣,秋冬如春。暮夜多雨,朝旦多云”。所述均与此同。故《高唐赋》的登临地点之一是在江峡巫山半山腰的“大阺”和“倾岸”之上,时间是秋末冬初某次一夜大雨初停之后。此时天雨新霁,百水注江,“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丘)。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这是中国文人献给长江的第一支赞歌。
宋玉还仔细描写了高唐观附近那些可亲可爱的山花野鸟。那样集中地描写众多花鸟,先秦时期,实为仅见。当然,巫山的奇美与神秘,全在云雨。杜甫居于三峡多年,其《寄柏学士林居》诗云“巫峡日夜多云雨。”元稹的《离思》诗更说:“除却巫山不是云。”《高唐赋》开篇就写巫山之云:“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须臾之间,变化无穷。”从高峰俯视,由于云遮雾掩,故江涛声与山泉声一并从翻腾的云海深处传出,形成“云兴声之霈霈”的奇观奇响。三峡地貌及其云雨成为举世闻名的自然景观,宋玉功莫大焉。
五、娱乐文学的创始
宋玉作为楚王的文学侍臣,少不了要写些引逗楚王开心的作品。这些作品的主要功能便是娱乐,辩诬和讽喻都是其次。也只有让楚王高兴了,辩诬和讽喻的目的才能达到。在本文认定的宋玉作品中,除《九辩》的沉痛压抑之外,都不同程度地给人以轻松、通俗之感。究其原因,便是娱乐的性质所致。此种特色的形成,大约与襄王在继位前期的19年里,楚国的国际形势尚未十分紧张有关。
宋玉文学的娱乐色彩,首先是那些大而无当或不近人情、使人惊怖的大言、小言的语言游戏。这是战国常见的一项与思维训练有关的智力活动。对文学思维也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它们常常使作家超越于现实的时空与行为,冥想种种非现实的,甚至非物理的时空,以及发生于这些特殊时空中的离奇事件。战国时代,天文学、物理学思想获得空前发展:宇宙无始终、无边际、物质无限可分等等,成为众多思想家讨论的话题。大言、小言的智力游戏,正是在这种空间理解力空前大解放、大提高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大、小言赋》是一对姊妹篇,近年,李学勤先生用《易传》与《小言赋》对勘,又用出土的《唐勒》残赋与此二赋比较,认为皆是宋玉作品④。此一结论代表了学术界较为一致的看法。
据《大言赋》所述,楚襄王在阳云之台主持了一次“有奖大言竞赛”。他首先说:“操是太阿戮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为何如此杀气腾腾,充满血腥味呢?《史记·楚世家》顷襄王18年载:“楚欲与齐、韩联和伐秦,因欲图周。”襄王既然有过“伐秦”、“图周”的雄心或头脑发热,那么,他在此前或此后口出“大言”,杀机毕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接着唐勒讲了一个绝天维、转北斗、平泰山的巨形力士;楚贵族景差讲了一个“吐舌万里唾一世”的巨怪。但是,只有宋玉“长剑耿耿倚天外”的大言,才比较符合襄王的趣味。不过光倚剑而无行动,襄王便很不满意,提醒说:“未也!”宋玉领会襄王以利剑血洗世界的野心,于是描述了一个“占领了全部空间”的超级巨人:“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这里的“九州”乃是当时流行的邹衍的世界政治地理概念“大九州”。“大九州”的学说认为:中国并不处在世界的中心,而是位于世界最东南端的一个小角,仅仅占“大九州”亦即全部陆地世界的1/81。大言竞赛以宋玉获胜而结束,因为宋玉大言与襄王意欲盲目统一中国的思路相吻合。宋玉之所以获奖甚至获宠,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比别人更能善解王意。
《小言赋》不像《大言赋》那样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可以说纯是语言游戏而已。但“小言”的作用是大大刺激了作家们的“视觉想象力”(T·S·艾略特语)。其中唐勒的两次小言虽然模仿《庄子·列御寇》和《外物》的痕迹过重,但也别有情趣,尤其是后一次小言:“馆于蝇须宴于毫端。烹虱胫,切虮肝。会九族而同哜(吃),犹委馀而不殚。”最后当然还是宋玉的小言夺冠,因为“无内之中,微物潜生”之说,完全可以看作是对细菌等微生物的天才猜想。
宋玉作品涉及大言的,尚有《钓赋》、《对楚王问》和《招魂》。《钓赋》的“建尧舜之洪竿,摅禹汤之修纶,投之于渎,视之于海,漫漫群生,孰非吾有”的“大王之钓”,极类《庄子》的《外物》与《说剑》,也与宋玉本人的《大言赋》相一致。《对楚王问》直接脱胎于《庄子·逍遥游》的鲲鹏故事,但个别句式如“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鳍于碣石,暮宿于孟渚”,则取自《离骚》而加以变化。
宋玉文学的娱乐色彩的第二点,是一种以女性为娱乐素材的胡编乱造的笑话。这在田间地头和茶楼酒肆的民间文学与通俗文学中最为常见,宋玉不妨说就是这一派的文宗。如《讽赋》显然是用笑话小品的方式为自己辩诬,因为唐勒在襄王面前说宋玉“身体容冶,口多微词,出爱主人(旅店老板)之女”,品行不端,请大王疏远他。宋玉如果正面否认与反驳,效果不一定很好。利用襄王爱听的极富刺激性的笑话小品进行反驳,证明自己面对主人之女炽烈如火的百般挑逗,依然保持“幽兰白雪”、“秋竹积雪”般高洁冰冷的情怀,令襄王佩服得赶紧声明他难以做到。这就在极为轻松的气氛中击败了对手,同时又投襄王之所好,博得新的好感与信任。
《登徒子好色赋》言登徒子在襄王面前攻击宋玉“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把宋玉好色与襄王后宫相牵扯(《风赋》言宋玉曾与襄王“游于兰台之宫”),这可是一个掉脑袋的玩笑。故宋玉便以更尖刻、更辛辣、更令襄王发笑的语言进行反击。他先夸赞自己的女邻居如何的绝美而且绝媚,天下无人能够抵挡她的美与媚的诱惑,唯有宋玉,在“此女登墙窥臣三年”的不寻常的情况下,依然理智清醒,“至今未许也”。突然话锋一转:“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又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熟)察之,谁为好色者矣!”当然,登徒子之妻肯定并非如此之丑,宋玉也只是信口开河编笑话而已。目的是用极有讽刺锋芒的笑料,化解对方暗藏杀机的谗言。其结果是用语言的铆钉,将“好色之徒”的标签永远钉在了“登徒子”的额头上。
尽管这样,由于宋玉总体上是在编造以女性为娱乐素材的笑话,这就难免使笑话本身格调不高,流于庸俗。在笑话中,女性(包括非笑话中“自荐枕席”的巫山神女)总是扮演性主动的角色。仅这一点,就使得宋玉的那份“冰洁”,那份“不敢仰之视”的腼腆,显得十分矫情与虚假。也正是这个原因,从未有人将宋玉与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并尊为道德的楷模。
与上述笑话接近的,还有长诗《招魂》。在庄严肃穆地呼唤“魂兮归来”之后,突然换以美女如云,烛光摇曳,秋波荡漾,纵情欢娱的场面。这是先秦文学中唯一集中刻划宫廷女性群体生活的一处文字,涉及了女性的年龄、发式、体型、眼波、脸色、肌肤、服装、歌舞、宴饮等等方面,以及“士女杂坐,乱而不分”的酒后失控行为。如此放浪不羁的歌舞声色,“娱酒不废,沉日夜些”的节日般狂欢,可以使人想见其国风气、其王喜好。与《神女赋》、《讽赋》等单写一位丽人相比,这里的女性群像别是一番风景。与《好色赋》中的郊外采桑群女相比,也具有人工装饰美与天然本色美的不同。
为何屈宋作品中会如此集中地、反复地描写女性,甚至以娱乐的心态来刻划女性呢?过去对此问题有过种种不甚切实的说法。我以为屈宋作品多是以楚王作为第一读者而创作的,所以首先应该考虑楚王“期待”听到什么。《战国策·楚策三》载张仪问楚怀王:“王徒不好色耳?”怀王竟坦然地反问:“寡人之独何为不好色也?”这是一代君王不讳“好色”的自我表白。《淮南子·主术训》又载:“倾襄好色,不使风议。”襄王好色还不准别人讽谏议论。明乎此,宋玉公然以“好色”为赋并力辩自己并不好色就好理解了。宋玉一再表白不为美女的绝色多情所动,或许意在辩诬之外,还想对襄王有所劝诫,只因襄王不准别人讽谏,宋玉才不得已采用娱乐方式曲折表达主题,并题其中一篇为《讽赋》。不过这样一来,宋玉那点并不显豁的讽喻之义,也就随之被彻底淹没了。因此,就其作品的实际效应而言,宋玉堪称第一位娱乐文学大师。
六、确立“微词讽谏”的文学传统
宋玉作品5次提到宋玉本人“口多微词”:《讽赋》3次,《登徒子好色赋》2次。微词就是隐晦的批评,亦即把批评的意见隐藏在述说另一问题的语言之中。我相信司马迁是读过大量宋玉作品尤其是《讽赋》与《好色赋》的,所以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对以宋玉为首的楚末文人的历史评价是“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从容”取自宋玉《九辩》:“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莫敢直谏”即“微词讽谏”的另一说法。具体表现请看《对楚王问》:“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辞的本义是“诉讼”或“口供”,《说文》云:“辞,讼也。……犹理辜也。”宋玉被人诬告,接近于有“罪”,楚王允许这位被告“先生”申辩。但宋玉并没有直接讲述自己“无罪”的事实,而是讲了一个“曲高和寡”的故事,以及“蕃藩之”不能理解凤凰和“天地之高”、“尺泽之鲵”与鲲鱼和“江海之大”的比喻,然后说:“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演说洋洋洒洒,从容不迫,征庄引屈,联想丰富,文辞华美,但又与“证据”全不相关。这就是典型的“从容辞令”,而宋玉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思即讽谏襄王不要听信群小之言的意见,却完全隐藏在一连串的故事与比喻之中。
“微词讽谏”的典型作品还有“风赋”和“高唐赋”。在《风赋》中,宋玉说楚地盛夏之风有雄雌二种,即“大王之雄风”与“庶人之雌风”。前者使王“快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之风;后者使民“死生不卒”亦即“不死不活”,是在“穷巷之间”对下层人民造成诸多疾病和痛苦折磨的瘟温热风。宋玉在这里首次显示了一个外地文人对楚地盛夏热风(今日尤烈)的强烈感受。将夏风分为雄雌二种,我以为与《庄子·天下》引《老子》28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的思想有关。宋玉显然是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希望襄王关心生活在污垢环境中的下层人民,收纳他们,保护他们,使自己不失德,使人民不离心。然而这一层用意未免过于隐晦曲折了,襄王未必就能领悟。又如《高唐赋》讲了一个楚国历史上楚王与巫山神女梦中风流的故事,中心意思是要襄王仿效先王,重视巫山这一楚国屏障和盐库(任乃强先生认为巫山是楚国的重要食盐基地)的重要作用。但这一意思却是到了赋的结尾才点明:“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开元占经》卷113《人及鬼神占·神瑞·神女》引《瑞应图》说:“美女者,盖神女也,君德被远则至。”)襄王如果能使自己的心灵不受蒙蔽,前往巫山自然会见到神女(《神女赋》中梦见神女的是宋玉而非襄王),如果能留心国际关系,忧虑危害国家的各种因素,启用贤圣之才,弥补自己能力之不足,才可能精神愉快,保证国运长久。“延年益寿千万岁!”就是所谓“曲终奏雅”,影响汉赋创作甚巨。
“微词”的艺术技巧不始于宋玉,但先秦时代以宋玉运用得最具文学性。一篇叙述事实的申辩词,绝不会成为千古传诵的文学名篇,但“从容辞令”和“微词讽谏”的《对楚王问》,却使人百读不厌。这一特点渗透在宋玉的多数作品之中,而且与国家政治相关,所以,可以说是宋玉首先在文学史上确立了这一传统。
七、历史地位与功过评说
依照本文观点,宋玉与文学史上第一位大散文家庄周的故土——宋国,有着某种今人还无法了解的关系。东晋襄阳人习凿齿撰《襄阳耆旧记》载楚襄王对宋玉云:“子盍从楚之俗,使楚人贵子之德乎?”也是把宋玉当“外国人”看待的语气。这可以解释宋玉为何在创作上偏离屈原而更多地倾向于《易》、《老》、《庄》,也可以解释为何他的作品兼有楚屈宋庄的艺术风格。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与条件,才使他成为先秦文学史上仅次于庄屈的具有独特成就的文学大家。诚如欧阳修所云:“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⑤当代楚辞学大师姜亮夫先生也说:“从战国以后的文学发展来分理细绎一番,我们发现宋玉所撰各文,影响于后世者极大而且多,比屈原影响于‘文学’方面还大得多。”⑥从文学史角度看,宋玉创下了好些“第一”:第一位“悲秋”诗人,第一位写景高手,第一位刻划“女色”及性心理的作家,第一位赋体文学大家,第一位游衍于诗、赋、文领域的三栖型文学家。他创造了许多极富生命力的文学词汇。他塑造的一些文学形象包括他自己的形象,一直活跃在以后的文学史中。从伦理学角度看,也许有人因其作品“劝百讽一”的娱乐效果而判为过大于功;但从文学角度看,宋玉作品题材广泛,文体多样,手法繁富,文彩艳发,形象鲜明,对文学发展作出了多方面的贡献。我以为其功甚大,其过甚小。如予归纳,大要有六个方面的贡献。
(1)宋玉标志着先秦文学的终结与转型。他以楚辞体的《九辩》作为先秦诗的光辉结束,又以大量的赋显示文学的转型。宋玉赋是在庄周文的基础上,吸收屈原辞而形成的新文体,与荀卿赋截然不同,对后代文学的影响也更为巨大。这是由他亦宋亦楚、亦庄亦屈、亦诗亦文的文化知识结构以及文体的综合性与独创性所决定的。概言之,宋玉处在中国文学主流的一个转折点上,既标志着早期诗的结束,又标志着早期赋的兴起。
(2)宋玉是赋体文学“第一次浪潮”的领袖。汉赋之前,楚赋的作者、作品已有相当规模和成就,其中以宋玉最为杰出。班固《汉书·艺文志》说宋玉赋有16篇,与之相似的唐勒赋只说有4篇,景差赋未见记载。就连别一类型的荀子赋也只载10篇之数。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从质量、独创性和影响看,宋玉均超轶群伦。
(3)宋玉大大拓展了感伤与通俗的文学领域。《诗经》、庄周文、屈原辞都有感伤成分,位均不如宋玉作品突出、集中与全面。庄周和屈原的感伤是超人或伟人的感伤,宋玉的感伤则是凡人的大众的感伤。通俗文学有三大特点:离奇的故事情节、美丽多情的女性、浓淡多寡不等的性挑逗色彩。宋玉诸赋有的颇合这些标准。同写民俗与神话,屈原的《九歌》写得优美而雅洁,缥缈而深情;宋玉写女性则未免轻溥浮荡。屈原以崇敬的心情写女神,宋玉则以世俗愿望写女神;屈原把俗的文学(如民间祭祀歌词)雅化,宋玉则把雅的文化(如神女传说)俗化。
(4)宋玉作品创造了一套有别于屈原作品的象征符号。屈原在忠君、忧民、恋楚与理想人格方面,创造了一套独特的符号如龙、凤、香草、美人、恶鸟……。宋玉则是在悲秋怜己、漂亮男女及其浪漫恋情方面,创造了另一套符号,如秋气、草木摇落、登山临水、贫士失职、巫山、阳台、高唐、神女、云雨、襄王、登徒子、宋玉、东家之子……。这两套符号共同作用于中国文学史的不同层面,造成不同的文学景观。从中国文学的总体系统看,“宋玉符号”的增殖领域显然要比“屈原符号”的增殖领域宽广得多。因为“屈原符号”一般只具有第一人称单数的抒情功能,只能在典雅的抒情诗歌的特定领域出现。“宋玉符号”则同时具有抒情与描述的两种功能,可以广泛“流通”在诗歌、散文尤其是通俗化程度较高的戏曲、小说领域。正是这种思想价值不等,但文学功能又不可互代的两种符号体系的各自独立性,才使宋玉在文学史上获得了与屈原并称的地位。应当看到,能创造一套符号以影响文学史的作家为数不多,至于影响的深远与广泛,更属寥寥!
(5)宋玉将中国文学的景物描写水平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宋玉之前,《诗经》只有特色而无景色。《庄子》除大海与风外,多是鸟、鱼、树之类的独体形象,也是物色多而景色少。屈原辞以抒情为本位,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风景片断也不多。到了宋玉的《高唐赋》,中国大地上的壮丽风景,才开始以长篇巨幅的系列形象和整体场面,被描绘在古典文学的殿堂之中:论四季,他的《好色赋》写春,《风赋》写夏,《九辩》及《高唐赋》写秋冬。论自然风物,他写了日月、星空、风云、雨露、霜雪、岩石、江岸、山峰、激流、花鸟、虫鱼、树木………。每一种都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6)宋玉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刻影响。《九辩》而后,“悲秋”之歌,代有续唱,佳作如林。虚构或描绘美女仪态情思的作品也影响深远。初唐王勃是将诗歌从宫廷扩展到江山塞漠的功臣之一,其《秋日饯别序》云:“黯然别之销魂,悲哉秋之为气,人之情也,伤如之何!极野苍茫,白露凉风之八月;穷途萧索,青山白云之万里。”可见受宋玉影响极深。正因为如此,《滕王阁序》才会有写秋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杜甫、李商隐对宋玉倾心服膺,究其原因,或系中原文人而滞留三峡,异方风土,感受多同。杜甫《雨》诗云:“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侍臣书王梦,赋有冠古才!”此老乃中国诗圣,他对宋玉如此钦佩,甚至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⑦实在令人深思。李商隐专以《宋玉》为题赋诗云:“何事荆台百万家,唯教宋玉擅才华?”老杜、小李之后,神似宋玉者,当推北宋柳永。柳永不仅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写秋名句,而且径此宋玉:“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⑧。叶嘉莹女士云:柳永“把中国词的发展达到了一个新的开阔的境界”,即“把词里的感情从‘春女善怀’转变成了‘秋士易感’的感情了⑨”。每当中国文学的轨迹有所转换,即从狭窄的人际、人身、人情发展向广阔的宇宙自然时,总能发现宋玉的某些影响。这或许更是宋玉在文学史上不可低估的地位。
注释:
①彭德:《宋玉生平考》,《东南文化》1992年第6期。
②《淮南子·谬称训》。
③《当代大学生梦境分析》,《自然》(上海)1984年第9期。
④《齐鲁学刊》1990年第4期。
⑤《宋诗话辑佚》上册,第291页。
⑥《楚辞学论文集》,第465页。
⑦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
⑧柳永:《雪梅香》。
⑨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第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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