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小说:为女性获得正式写作_陈染论文

陈然小说:为女性获得正式写作_陈染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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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从女性主义立场纵观当代女作家陈染的小说创作,正是性别精神立场使她创制了一套个人化女性叙事法则,以对于女性心理和感知的深度开掘构成奇特审美世界;想象的丰富奇诡跨越时空幻觉与意识流动,把女性心理情节的曲折复杂敞亮于语言。女性主体反抗与自救的冒险足迹,构成陈染“自叙传”或“自画像”式写妇女的文本序列。这些自我连续整体的文本序列,又体现出一个自觉的、有使命意识的女性作家为提取女性语言、保留女性独特经验感受,获得与妇女深度存在本相对应的话语形式所做出的努力。

关键词 先锋品质 “母”小说 话语与女性存在 文化自救

当代女性写作置身这样一个时代背景——对于女性而言,这时代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主导话语空无、缺席,无疑提供给她们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和建立女性的话语机遇。这时代甚至比“五四”那种反帝反封建携带着妇女浮出历史地表更有利于妇女解放。在“五四”时代,妇女的解放是民族再生的伴随物,女性处于非自觉的被动状态;在社会转型、中心价值裂析为多元价值的今天,妇女的真正解放意味着女性自身的自主觉悟,自我建构。陈染在她的散文《独自漫游》中写道:“十余年来,我在中国文学主流之外的边缘小道上吃力行走,孤独是自然而然的。应该说,我不算是一个更多地为时代脉搏和场景的变更所纷扰、所浸噬的作家类型。我努力使自己沉静,保持着内省的姿势思悟着作为一个人自身的价值,思索着人类精神的家园。”一个自觉的、有使命意识的女性作家,在没有外在形式妇女解放运动前提下,保持与男性中心话语距离,将个人经验与个人记忆提升为文学事实,坚持女性文本实验,将女性内在境遇文本化,从而使边缘与个人价值获得保证,使个人化的女性叙事作为这个时代女性写作根本方式——提取女性语言、保留女性独特经验感受,直接展示女性主体意识高扬与更新——获得与妇女深度存在本相对应的话语形式。陈染全部“自叙传”或“自画像”式写妇女的文本序列,是一个连续的、有机的艺术整体,是女性作家自觉为妇女获得形式的写作。如同一轴精美画卷,美丽、孤傲而觉悟的年青知识女性黛二(或“我”)所经历的女性心理成长历程,象征性地展现了处于菲勒斯中心文化里的妇女为获得意指实质而进行的精神挣扎与斗争。《无处告别》的现代处境把黛二逼回“女性之躯”,而不可压抑的利比多再度驱使女性寻找生命的意义、精神的家园,在梦幻、想象和语言中历险的黛二“在禁中守望”,坚守内心真实,企望完成自我人格整合以达成《破开》、即中断逻各斯象征秩序的内在梦想。这也是女性写作的最终梦想。正是性别精神立场使陈染小说放弃了传统叙事手法。对于历史情节与现实故事的回避,是陈染回避男性话语模式的个人化叙事原则。陈染创制了一套个人化女性叙事法则,以对于女性心理和感知的深度开掘构成奇特审美世界,想象的丰富奇诡跨越时空幻觉与意识流动,把女性心理情节的曲折复杂敞亮于语言。结构多变、互文呼应的文本将十分零碎的个人经验组合一体,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感知天地、妇女精神世界,这里或明或暗却充满了女性主体反抗与自救的冒险足迹。“我不打算到达哪儿,做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陌生者独自漫游就是我的目的。”写作女性个我自由的绝对强调,包涵了作家对现代浮躁生活的冷观和个人精神质量的自信,在并无妇女现实解放实践可作记录的时代,文学创造的妇女当然只是一个理想,重要的是,作家主体与理想合为一体甚至互为化身时,形式所具备的现实意义和先锋品质。陈染小说标示着当代女性写作的文化自觉,而文化自觉意味着妇女真正解放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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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陈染作品已超过百万字。但对于陈染而言,真正现代意义的女性写作应当是《无处告别》为起点。此前,陈染的写作无疑呈现了对于性别定位的努力,从《世纪病》开始,陈染一直不断调整自己的叙述策略,以期与现实女性境遇对话。然而身为女性的自我困境似乎一直纠缠着作家,“小镇神话系列”表明了作家将生命原欲、女性潜意识结构对象化的努力,这一努力确曾带来艺术的成功,但并未为女性写作提供活生生妇女形象,那些逝去时代和沉寂时空消亡于原欲扭曲与压抑的亡灵,仅仅预示着陈染写作向现实另外一重方式开掘的必然。如果说《与往事干杯》的成就在于塑造了年轻知识女性肖蒙形象,那么,对于陈染而言,肖蒙经由恋父与弑父情结完成女性性心理历程,意味着作者女性叙事的叙述独立。在这篇小说中,历史事件(文革)、社会文化变迁(改革开放)通过性爱关系化成女性成长经验,成为女性生命时间组成部分,成为女性永恒“生命钟”的瞬间。因此,《与往事干杯》象征性地完成了陈染小说叙事时间转换,曾经存于陈染写作的现实历史时间及与之相关的事件代之以女性心理时间及与之并存的心理情节。乔琳作为一位拟想的女性听众、读者,也是作家引导女性阅读的媒介,“让我领着你沿着我生命的来路往回走”,陈染企图在“永恒的女性时间”中写作,也必会塑造与之对应的女性形象。肖蒙可以说是陈染由传统叙事朝个人化女性叙事过渡的桥梁。发生在肖蒙身上的具体爱情故事,最后都成为过去式、但已不是传统小说的故事结局,由于肖蒙的自觉反省、自叙,它们成为女性的自我书写,成为一种生之领悟:“纸页上已经涂满了往昔的痕迹。……我的内心并不感到快活,也不感到不快活。……这就对了,世界因此而正常,因此而继续。”一个女人“与往事干杯”,也是一位叙述者“与往事干杯”。借助抒情营造特殊氛围,无非是达到对女性心灵解放启蒙。深入女性本体,陈染摆脱了写作女性的自我困境。一位现代女性的诞生势在必然,《无处告别》于是应运而生。

《无处告别》以年轻知识女性黛二为结构核心,环绕她的存在场或外部世界,即“黛二与朋友”、“黛二与现代文明”、“黛二与母亲”、“黛二与世界”,无一不与她处于疏离对立关系中。黛二所陷入的生存困境与存在焦虑,显然是空间意义而不是时间意义的。在此,陈染要叙述的黛二故事,不再是时间制造的故事,没有时间度上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处告别”是一部女性心灵的故事。在存在场中无法退出又无法前行的孤独的黛二,只剩一条道路——退守“女性之躯”。不再象张洁小说中的荆华们,期待时间或历史会为奋斗带来奇迹,黛二形象的现代意义在于,她不仅凸现了女性个人的现代处境,而且暗示了自救而不是他救的精神途径。“无处告别”的境遇诞生了黛二,个人化的女性叙事要求陈染塑造成长的黛二。黛二以她的“女性之躯”历险,在对现实与精神世界的探求中,不断作出个人化的理解与命名。《无处告别》包孕着陈染其他有关黛二成长小说的几乎所有主题和情节暗示。面对陈染庞大的“我”或黛二系列小说,《无处告别》无疑是一篇“母”小说。

在陈染看来,女性与存在世界的一切冲突,根本在于两性关系中被压抑的处境,这一处境亘古至今囿女性于四壁之内;反过来,这被压抑的利比多趋力,又成为女性领悟与正视自身境遇的唯一能源。黛二小姐“无处告别”的存在境遇,直接呈现于她的“女性之躯”。小说一开始介绍黛二,即如此写道:“直到前几天,她才从一本美国人写的《女性的恐惧》中得知自己患了女人独有的压力症,这书是她去年底从纽约带回来的。书上写患此症的女人有以下几点症状,各人不一:

闭经(月经丧失)

阴道痉挛(性交疼痛)

经前期紧张(多症状头疼)

性感缺乏(阻止性唤起)

当代女性写作中,直陈女性压抑症状而不忌讳如此的,陈染当为第一人。女性的精神境遇也就是她的生理或生命“女性之躯”境遇。在陈染看来,女性的自救过程即灵肉双重历险过程。《无处告别》是妇女现代现实境遇写真。《无处告别》中黛二、缪一、麦三的精神困顿是相似相通的,她们也曾象张洁《方舟》中三位知识女性那样互为默契、彼此救助,但最终谁也救不了谁。《方舟》中荆华们拥有的理想精神在她们这里已如泡沫散尽。应当说,《无处告别》是目前为止最不避讳地表现了妇女精神困境和现实状况的小说之一。对于缪一、麦三媚俗与迁就生活方式,对于黛二自虐与无奈行为,作家都进行了带刺的揭示,嘲讽时时流于言表。在肉身的描写上,小说既大胆又谨慎,充满着解剖的尖利和痛楚。作家最终赋予坚持独身和精神探求的黛二以开放性前途,遭遇了灵肉双重最大耻辱与绝望,“黛二小组没有掉转身,她沿着雨街一直向前走下去。面对自己那种满怀自怜的想象,她的嘴角卷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叙述者立足写作女性的主体位置,将黛二这位终未沉沦的女性与隐约可现的女性未来结合在一起,暗示着女性叙事的新度展开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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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文学范式的改变带来了陈染女性写作的丰硕成果,不如说是女性写作促成了陈染个人化女性叙事的展开。《无处告别》诞生的黛二,作为一位现代生活中孤独的女性血肉之躯,她继续生存和前行的唯一理由只剩自救。表现黛二自救主题的小说,象《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饥饿的口袋》、《麦穗女与守寡人》、《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等,主要收入《在禁中守望》集,堪称陈染最富想象力与创造精神的文本。这是些没有女性文本参照,没有一贯线索也没有太多的现实人物依据,自言自语诗化语言的抒情小说。作家用了“我”、“麦戈”、“寂旖”等主人公名字,但名字并不重要,有意义的只是人物共有的敏感、直觉、思辩,明显的女性主义立场,批判逻各斯秩序态度,以及孤独、绝望中寻找出口的精神努力。具有相当的连贯性,独立而又互文,这些小说表现了“无处告别”之后黛二呈现的众多精神征候,(当然,从某种意义看,名字也即精神征候的意符。)是叙述者对人物精神诸层面开掘、整合所构造的风景。成长中女性的不完足、缺陷和孤独,自救中女性的反省、觉醒和忧郁,黛二形象体现了陈染企图对现代知识女性心灵历程作出真实把握的努力,这一努力直接体现在小说的语言创新上。如《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改写《与往事干杯》肖蒙在尼姑庵受年长男邻居引诱的故事,写“我”成长的心里障碍。“九月既不是一个我生命里不同寻常的时间,也不是某一位在我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测的人物。”九月作为一个女人面临的界限,只有当利比多驱动潜意识重新组织回忆结构,由新的幻想、思想填平创伤,超越“九月是我这一生中一个奇奇怪怪的看不见的门”,即性别沟壑,“九月”才会成为这篇小说最重要的隐喻、意符。个人化的九月,通过叙述命名而成为女性的九月。一个女人只有在两性关系的被动、受伤状态中超越而出,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这篇小说采用通常小说所没有而由陈染个人化女性叙事所决定的深度心理情节,即“我”渴望成长、成熟,为达到自我认知,自我主体获取,通过幻想战胜引诱“我”、侵犯“我”的男人,进一步战胜属于男人的时代、以及男性中心社会故事。这并非现实故事,现实是“我”被损的事实已经无可抹去,“我”受侵犯的事实在在皆存。但想象的故事、自我书写的反事实可以发生。陈染通过“我”的“自我较量”,通过“我”幻想、想象的思想努力,使女性心理获得空前展示,暗示女性利比多潜在能量的巨大作用。“九月的父亲”被“我”打得七零八乱,年长男子、父亲与红彤彤时代并列溃散,女性语言中断菲勒斯象征秩序而从潜意识层面大面积浮上来,有如强大的海上台风。“我”的一幅幅梦境,就是叙述者创制的一片片女性语言奇观。陈染以叙述者的自由赋予了黛二成长、女性自救的“故事”,这迥异传统小说人物事件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现在与过去对话,借助蜕变,更新语言,获得“迈出健康女人脚步”的女性认识。

语言形式的开放性与对现代女性经验的把握,使陈染小说写作呈现诗的命名特色。《饥饿的口袋》与《嘴唇里的阳光》,均以女性生殖器为隐喻内核。个人化的语言与女性之躯经验互为表里,对于尚未建立自己独立话语体系的女性写作而言,陈染文本的实验意义无可置疑。象“巫女”、“秃头女”、“麦穗女”、“守寡人”等等新语词,不但区别传统文学中美女花草的男性欲望对象化比喻,也不同于一般女作家作品中女性人物名称,它们体现出陈染写作个性,这就是陈染将女性个体经验上升到女性境遇归类命名的特色。“守寡人”不同于“寡妇”的地方,并不在表面音节的执拗,而是语词背后女性角色置换的坚定。一个人,一个妇;一个是主体,一个是附庸。女性主动与被动之别,带来的是她对境遇关注、调适还是屈从的巨大主体区别。对自身境遇领悟、关注是黛二自始至终贯穿陈染小说的前提。叙述者把自己的女性主义理想赋予人物形象,并直接注入语词,人物形象生长的过程,也是小说语言生成过程。陈染通过崭新语词敞亮和固定黛二的女性经验与思想;反过来,新鲜语词的大量出现增强了小说文本实验与创造特征。《独语人》和《在禁中守望》两部小说集名,体现出陈染自觉的女性话语姿式,即回避男性中心话语干扰而坚守女性自我空间——真正坚实的女性自我空间只可能是女性之躯这一窄小但深刻丰富的源泉——依靠女性自我言说组织小说结构,展开小说层次。《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表达“声音是一种哲学”、“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的女性话语与女性存在依存关系。深刻的“寂”与寂禁中诞生话语“旖葩”,潜意识思想语言使寂旖在并无任何现实对话对象情形中,能汇通自杀少年和使少年自杀的现代异化环境,“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沉默的女先知以另一种对话方式,既可以拥有“假想心爱者”,又可以“于平台花园之上和死者交谈。”陈染似乎相信女性话语的异乎寻常魔力。那个平时一无所有的水泥阳台,因着“我”的言说、出场,为少年之死而鲜花盛开,“我”的君临死亡在于发出“活人之声”。

在陈染看来,躯体、自由以及内心斗争三者是紧密纠缠不可分割的,女性无法摆脱地宿命地囿于男性社会,在最后的退守地女性之躯也同样密布了另一种话语的阴影。(《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可以看作是作家对女性之躯话语场所的清理,在此“健康的女人”把男性话语驱逐出境。)因此,对于退守女性之躯的女性写作,陈染显得十分谨慎。《“潜在自杀者”的迷失地》非常形象地传达了陈染对于自己女性写作的反省:

“有一天夜晚,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一本画册。画册上有一张是一个身著黑色浴衣的女人,坐在一把硕大的软椅里,浴衣上几朵鲜红欲滴、呼之欲出的花朵浓得亢奋又绝望。……

画面上这个体态松散而神情睿智的女子正在翻弄一本叫做《超越哲学意义的死亡》的书,这本厚厚的大书是锁着的,封皮右下角处的钥匙孔,象一个隐蔽着光明的陷井,充满一种奇怪的魅惑。她一面嘲弄着人类思索终极意义的愚蠢,一面又无法自控地旋转手里的小钥匙,投入这一毫无意义的逻辑圈套的深渊——她的目光与神情泄露了她的内在精神的高贵。

在这幅画里,书、锁、钥匙以及这女子胸部的变形,无疑都深含隐喻。画面上的性别也许无关紧要,性别只在这里稍稍强调了某种危险感,似乎在说:“那个禁区(锁着的书)不属于女人。……”

写作女性是为了获取自由才退回女性之躯,在此的斗争恰恰是为了重又从自我出发去建构、去打开永恒之锁。(与自我斗争在卡夫卡那里称为自杀。)因此,“女性之躯”是话语策略,而女性写作宗旨则当是“超性别意识”,朝向永恒的探求。事实上,写作的性别差异意识,正是为妇女获得话语形式的前提,自觉的女性话语建构是女性写作超越性别而抵达人的生存世界与情感世界桥梁。基于对女性写作全面深刻自觉,陈染小说酿就了女性文化意义的阐释。虽然这一阐释也还是实验性的,但也因此更值得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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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弥漫自恋与自虐气息的当下女性写作中,陈染显得更为孤傲、冷静和充满反思。把自己的写作置于更广大的文化场景之上,寻找女性的根,通过命名凸现女性文化,以女性主义作为一种精神立场、观物方式,面对现代人的存在境遇,传达出“禁中守望者”的另一种话语。在这个价值多元时代,个人话语和性别之声的发出,既遭逢机遇又更面临考验。陈染孤独而漫长的女性写作已经形成自己风格与话语系统,但迄今并未获得真正文化评介。在父权文化妄自尊大眼皮下悄悄存在的女性文化事实,确乎还是一个女作家默默的写作事实。中国女性写作自80年代至今15个年头,性别意识作为内在立场,其中包孕的女性观物立场、女性价值评判与生活模式选择,迥然相异于男性中心文化附属存在,而陈染企图通过她的知识女性黛二不断地蜕变成长,将一般女作家认同的日常生活价值进一步提升、理想化,构造一个真正超越的女性世界。中篇小说《破开》直接表达了陈染女性写作企及女性文化的理想。

《破开》题记“谨给女人”,而写作主旨是对“他把女人往天上一抛/那女人至今还在空中悬浮”的文化无根状态进行“破开”。黛二与殒楠锋芒毕露的对话,无一不是投向性别压抑、父权制和男性中心文化的标枪:

“……她们是躯壳,他们是头脑;她们是陪衬,他们是主干;她们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们是栋梁之树;她们的腿就是他们的腿,他们是驯马的骑手;他们把项链戴在她们的脖颈上,她们把自由和梦想系在他们的皮带上,她们像小鸟在他们的怀里衔草筑巢,他们把笼子套在她们的脚踝上;她们的力量是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力量是用来挡风的垣墙……”。

此前的中国女性写作还从未出现如此系统和全面的对于男性文化清理,在这种文化中女性被遮蔽,被作为附属行囊,女性从未敞亮她的女性主体存在。陈染大胆地采用这种概括力极强的高空总结,来自女性自我审度,也就是女性主体对现实破开的力量。一向逗留于内心的黛二,终于聚集力量,从内心出发,开始理性和无情地对于“尼克松时代”到现代的男性时间质问与批判,与之对应是对于女性记忆张扬和复兴:“性沟,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相信“破开”男性中心文化,从父权制独立而出,女性文化的美好前景将成为可能。

所谓女性文化,也就是女人不同于男人的历史体验;女人不同于男人的心灵历程与精神史。这一切曾被剥夺、淹没、丧失已久。但这一切并非真正死寂,恰恰相反,深深潜藏女性集体潜意识、个体生命记忆中待机浮出。《破开》讲述的便是一部女性心灵史、一个女性文化浮升的故事。这里与世俗故事的惊心动魄不同,有的只是集体潜意识在个体生命中渗透、会合的蜕变沉雷。阅读《破开》并不使人十分快乐,因为黛二和殒楠与其说是女同性恋的浪漫奇思,不如说更是作家抽象思想的载体,现代女性探求者黛二溯源冒险,终于寻找到了女性精神文化的代表殒楠,黛二将殒楠带回家、带回现代雄性都市,是陈染写作企望为妇女获取文化形式的主观愿望。从《破开》我们可以窥见中国当代女性写作的激进程度。

《破开》无论人名、地名、空间,都具有强烈象征意味。殒楠是作家理想之光烛照下、被父权文化遮蔽的女性精神象征。“那一种坦然面对一切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素质”,正是现代女性黛二所发现、所需要的;殒楠失而复得,黛二与殒楠会合,象征着女性文化浮现。黛二乘飞机去寻找殒楠的旅途认识“尼克松时代”,黛二和殒楠坐飞机归家旅途梦见“殒楠母亲”,分别象征女性与父权文化告别、对自身文化体认的过程。殒楠的故乡(小说一再渲染殒楠的乡愁意识,与黛二的无根飘泊感相对应。)是“一座江南的阴雨绵绵的山城”,象征着女性和女性文化在历史中的边缘地位。黛二的家有着高大耸立JG大厦,“做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象征着现代女性真实文化处境。女性的文化之梦发生在高空(黛二乘飞机做的寻根梦),梦见殒楠逝去的母亲并被面援机宜,“要齐心协力对付这个世界,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嘴唇和牙齿,头发和梳子,像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老妇人交给黛二的那串珠子,正是无形的文化所需要的有形的定心丸。黛二从“无处告别”现实境遇出发,通过内心蜕变,文化寻根,获得健全女性人格。从写作心理角度,《破开》无疑是陈染小说始终摇摆不定的恋母情结完成。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陈染,确乎在写作中把个人独特心理升华到女性文化心理。“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我需要家乡的感觉,需要有人与我一起对付这个世界。”陈染个人化的女性叙述,以女性心理情节的自我生长,借助象征手法,构造出一个女性文化自救神话。是语言的硝烟战火而不是现实战斗,《破开》传达出先锋的女性主义者期待已久的“枪声”,但与其说这一表达是庄重的,不如说它其实是写作女性十多年来艰难探求妇女解放合情合理的呐喊。

陈染当然深刻地意识到了妇女解放现实运作的艰巨性,《破开》在结尾让黛二撒落一地珠子就是一个明证。但是,写作女性的文化努力,从话语角度尽可能多地提供妇女形式,证明传统社会的象征秩序是可能从内部得以转换的,这本身也是一种特殊的实践,带有革命性。《破开》在艺术上也许不是陈染最好的小说,但《破开》在陈染营造的黛二形象思想质量上,接近最激烈先进的女性主义。陈染一直注意运用对话方式结构小说,把个人化的女性叙事与一般传统叙事并列,以话语形式的结构变新,她的女性小说从根本上摆脱了自我封闭而走向艺术开放与文化开放可能。《凡墙都是门》、《沙漏街卜语》等小说,十分巧妙地将女性独白改变成开放式的文化对话,在现实与历史交织的复杂情境中保持女性话语的透澈与清明。这两篇小说都采用两套语言写作,其中运行着两种时间,即男性的历史时间与女性的心理时间或称永恒时间。如下的句群体现了陈染把握现代文化的语言才能:

“三个多月以来,一条条彩旗一样的真丝半长短裤,在我的喜欢赤裸的瘦长腿上,轮番披挂,使我看上去像一个外交事务繁忙的城市,旗杆上不断变换异域城邦的旗帜。”

一方面是男性中心文化的五彩景观,另方面是被女性消解的语言景观,处于现代文化大融汇、大杂交时代的女性,以旁观者的冷静呈现出异乎寻常的智慧,把自身文化的特质凸现出来。以女性的文化对抗男权神话谱系,作家并不采用唯我独尊的强调,在切肤的体验与感觉世界中展开对等交流,个人化女性叙述常常展现为对话的结构形态。“凡墙都是门”的生命存在哲学或女性观物方式使权力话语之中的对话获得汇通。《沙漏街卜语》通过解构侦探推理,把父权制情结与思维逻辑的经典范式摧毁而声色不露。出现在小说中的推理结构由于案情本身的荒谬缺无成为空洞符号游戏,“我”以旁观者的智慧,目睹了父权制度腐朽变质。象一个卜语,又是一个事实,郎内被巫术般飞来的玻璃刺死,这拐了一个弯去刺郎内的玻璃,仿佛直指郎内的罪恶。远居边镇,被郎内排挤出中心秩序的“我”,因郎内之死而获救——重返秩序。但这一切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所面临的、思索的,反倒是“我是谁”的问题了。“我是谁?”小说开篇追问,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推理圈套,其中包含着女性自我确证的深度要求。《沙漏街卜语》对现实场景的展开并不肤浅,可以说是陈染在现实背景上展开女性主义叙事的尝试。对于郎内虚伪、腐败生活鞭辟入里,对于死亡预料(卜语),使“我”不能简单重返秩序,“我是谁”意味作家对于女性如何担当角色,是否承当文化主角有着深长之思。面对现实,作家的女性写作在经历寻找和转换为女性时间、心理情节话语必然阶段后,借助对话结构,再度与男性时间、现实历史相衔接,达成双体话语形式、对话的结构。与另一位女性作家残雪深度切入女性潜意识、提取执拗的个人化女性叙述摧毁父权文化相比,陈染显示了女性写作自我调整、推进和更为主动的姿态。《破开》中谈论太空宇航员所体现出来对现代人境遇、现代文明前途的关注,暗示了建设性话语超性别要求与自觉。

但是“写作,更经常地做为我离家出游的替代,它是不是一种逃避呢?”(《写作与逃避》)写作的现实境遇与女性的现实境遇,远远落后于理想与梦想。“在这个充满各种各样的浮闹喧哗噪音的尘世裂缝中,我要求自己的精神尽可能保持安谧,仿佛在身体的四周围裹了一圈玻璃,没有嘈杂之声”(《独自漫游》)写作的自明与境遇自明,使陈染在她的文本中注满绝望中的希望,一边期待、建构,一边诅咒、拆解,奇异的语言张力场,不仅展开在对话结构中,也体现在命名的内在矛盾上,“时间之洞”与“空洞之宅”所体现出来的无奈、顽强和苍凉,可以说是陈染那些表面看起来优美抒情小说的真正语言风格。黛二形象成长,象征了陈染个人化女性叙事对女性话语自觉与建构的具象过程,黛二在《破开》中完成女性人格整合、取得女性文化保证,无疑使陈染成为张洁之后最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从荆华到黛二女性形象的转变,体现出中国当代女性写作所受时代意识形态影响的明显轨迹。再造历史神话的时代意识形态投影于张洁人物,使荆华们宁肯放弃女性欲望,也把妇女解放理想寄托于前进的历史;在既与父权文化斗争又反外来文化侵略的今天,陈染女性写作赋予了黛二文化自救梦想。这一梦想甚至使作家与人物混为一体——陈染小说创作的最大不足由此造成,对于黛二的偏爱或作家思想激进倾向,使人物形象在扑朔迷离的情绪状态中缺乏性格的内在力度,加之对人物成长内在动因少有呈现,性格的多面和丰富也未能达成浑然效果。尽管由于作家的努力黛二具备了妇女意指符号实质精神,但同样重要的作为人物形象的深刻个性和血肉,显然不足。这些,局限了陈染建立更富魅力的艺术秩序和女性话语系统。长篇《私人生活》与其说是陈染个人化女性叙事的总结,不如说是陈染女性话语系统的一次冲锋,“倪拗拗”深入禾寡妇的“更衣室”,最后建造起自己灵肉栖息的“浴缸”,以绝对个体的姿态抗拒外部世界,以极端私人的经验涵盖普遍的妇女经验,象征了中国女性写作的纵深探险。尽管主人公的成长有家庭破裂,邻居死亡,情爱故事等等切肤要素,但加入成长的理性因素导向了成长的绝对孤独和高峰:如何突破“黛二”式写作女性的局限,将成为陈染女性写作的一次考验。

* 收稿日期:1996-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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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然小说:为女性获得正式写作_陈染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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