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183;小雅#183;都人士》名物新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名物论文,小雅论文,人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一章)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二章)
彼都人士,充耳琇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三章)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四章)
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我不见兮,云何盱矣。(五章)
朱熹《诗集传》云:“乱离之后,人不复见昔日都邑之盛,人物仪容之美,而作此诗以叹惜之也。”“都人士”固有“美士”之训(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十三),不过诗中的都人士、君子女,无一不是都邑群像;诗人之“见”与“不见”,亦无一不是城郭风景,故郑笺“城郭之域曰都”,应可从。虽不必指为诗是“乱离之后”所作,但值得注意的是,诗之“都”,远远不是战国时代的都会景观,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一类的临淄风光,而是西周时代贵族卿士的聚居之邑,因特以“衣服不二,从容有常”的敦朴风尚,显示出和平有序的都邑气象,则曰诗是有感于故城的某种变革——所谓“君子伤今而思古焉”(《小雅·甫田》小序),大致不错。
衣服的历史,以裘为最古。未有丝麻之前,古人不过兽皮为衣,草索为带。[1]并且,在很长的时期里,裘之为衣,是革为里,毛在外——甲骨文与金文的裘,便是取裘毛四散纷披之象(图一)——直到汉代,都是如此。[2]又古时裘毛不分粗、细,凡虎、豹与狐、羊之皮,均取以为服。《礼记·玉藻》:“君之右虎裘,厥左狼裘”;所谓“右”、“左”,即虎贲氏、旅贲氏之属。孙希旦曰:“虎裘、狼裘,象其威猛以卫君也”,其实虎狼之皮为衣,本来古制。但《诗经》的时代,已经有所分别。“羔羊之皮,素丝五紽”、“羔裘逍遥,狐裘以朝”、“羔裘如濡,洵直且侯”,是《诗》中同以“羔裘”为题的三篇,虽命意不同,但描写的都是上君子的仪容。狐裘贵于羔裘。《左传·襄公十四年》,卫人欲杀右宰穀,穀辩之曰:“余狐裘而羔袖”,杜注释:“言一身尽善,惟少有恶”;《正义》引《礼记·玉藻》,曰狐贵于羔。可知狐贵羔贱为时谚。《豳风·七月》则特别写道:“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但最庄重的祭天之服,却是黑羊皮制作的素朴无饰之“大裘”。这一面是礼天须敬,敬则以朴;一面是所谓“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礼记·礼器》)若息居游燕,裘的外面,可以不罩上服。《郐风》中的“羔裘如膏,日出有曜”,“羔裘”上承一章、二章之“逍遥”与“翱翔”,可知是游燕所服,而裘毛脂膏润泽得与日光相照耀,又可知羔裘之外未加上服。若作礼服,则裘的外面,必要罩衣,且罩衣须与裘毛颜色相谐。《论语·乡党》:“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礼记·玉藻》:“君子狐青裘豹裦,玄绡衣以裼之;麛裘青豻裦,绞衣以裼之;羔裘豹饰,缁衣以裼之;狐裘,黄衣以裼之”,二说稍有异,但形制相差不远。所谓“黄衣,狐裘”,原是士君子礼服之一般,故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是为士君子之概指——“黄黄”二字叠用,或未必指颜色,而是状写形态,如《小雅·苕之华》“其叶青青”之谓盛貌。但贾谊《新书·等齐》篇引《诗》作“彼都人士,狐裘黄裳”,则这里仍有概括颜色之意。下言“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乃更写出狐裘黄黄的翩翩风度之下,其博文知礼、行止有道的内在气质与精神。胡承珙《诗经后笺》卷二十二:“笺谓都人有士行者本不专指庶民,观下笺云其余万民寡识者咸瞻望而法效之,是明以士与民对。正义曰:举都邑者,以都邑之士近政化,此本郑注。《丧服》传云都邑之士则知尊祢,近政化也。贾疏云:士下对野人,上对大夫,则此士所谓在朝之士并在城郭士民知礼义者,总谓之为士也。此解甚是。”所谓“在朝之士并在城郭士民知义礼者”,正概括了士的最初形态。《谷梁传·成公元年》:“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此虽曰“上古”,但“士民”之称,实是四民制度成立以后——约当春秋晚期——的见解,孔子以前,尚未有这样明确的概念(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19—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而诗却是最早描写了最初的士之形象,且鲜明若是,亲切若是,一唱三叹、三致意焉。
图一 甲骨、金文中的“裘”字
“台笠缁撮”,毛传:“台所以御暑,笠所以御雨也。缁撮,缁布冠也。”毛传之“暑”、的蓑衣,又有“雨”二字互讹,有《无羊》传、《南山有台》疏为证,早已经人指出。不过这是细分之别,若大略言之,则台、笠都可以是御雨之具。台是莎草,又称夫须,编之若甲衣,毵毵而垂,雨水遂顺注而下,便是御雨襏襫之称。《国语·齐语》言时雨既至,农人“脱衣就功,首戴茅蒲,身衣襏襫”;韦昭注释:“茅蒲,簦笠也。襏襫,蓑襞衣也。茅,或作萌。萌,竹萌之皮,所以为笠也。”这里的笠,亦即斗笠。徐州铜山县苗山汉墓画像石中有一戴笠者,一手持耒,一手牵凤凰,下边是一头生着双翼的衔草神牛(《徐州汉画像石》图90,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图二),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神农氏。虽然是汉人的创作,但笠的样子,与《周颂·良耜》中“其笠伊纠”之形容,正好相合。[3]“缁撮”之撮,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二十二引《仪礼·士冠礼》“缁布冠缺项青组,缨属于缺。缁广终幅,长六尺”,并郑注“缺,读如‘有頍者弁’之頍,缁布冠无笄者著頍,围发际,结项中,隅为四缀,以固冠也”,及《庄子·寓言》之“括撮”、《人间世》之“会撮”等,以为撮有固冠之意,而此“撮”即缁布冠缺项青组之缺,亦即《诗》之“有頍者弁”之頍。此说可据。东汉以前,冠的下面都没有帻,即《续汉书·舆服志》中所说:“古者有冠无帻,其戴也,加首有頍,所以安物。”頍在冠的下面,状若带子,周环发际,然后与冠缨相联,以是把冠固定在发髻之上。秦始皇陵兵马坑中的戴冠俑,把这一形制表现得非常清楚(《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一号坑发掘报告》第121页,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图三)缁布冠,起源很古,其初是周人太古时所戴之冠,为保存古礼,而以缁布冠象其遗意,成为士人行冠礼时的始冠之服。但按照《仪礼·士冠礼》的记载,缁布冠只是在冠礼之上行礼如仪,过后则废而不用,即所谓“冠而敝之可也”。郑笺:“都人之士以台皮为笠,缁布为冠。古明王之时,俭且节也。”罗愿《尔雅翼》以《礼记·郊特牲》为据,曰:“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台笠谓此。蜡礼自伊耆氏始,盖已久矣。然犹存其衣服之制,谨而不敢变,可谓‘衣服不二,从容有常’矣。此所以伤不复见古人也。”竹添光鸿《毛诗会笺》曰台笠缁撮盖周初士人之野服。诸说皆近乎推测。不过,曰蜡礼之草笠野服,虽也未必至切,但就全诗基调而言,谓此乃追述古制,大抵不错。
图二 汉画像石中的戴笠者
图三 始皇陵兵五坑中戴冠俑的冠和頍
“充耳琇实”,言都人士之饰。此即《鄌风·君子偕老》中的“玉之瑱也”。穿耳佩饰,其俗久远。出土实物中明确的形象,即有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墓地出土的玉人(《文物》1989年第4期,第8页),江西新干商代大墓的神人兽面玉饰(《文物》1991年第10期,第15页),四川广汉三星堆商代祭祀坑所出铜人(《三星堆祭祀坑出土文物选》图版8—14,巴蜀书社1992年版),陕西西周墓发现之神人兽面玉饰(《考古》1987年第5期,第470页),直至山西春秋早期黄君孟夫妇墓出土之玉雕人头(《考古》1984年第4期,第326页)、湖北随县战国早期曾侯乙墓编钟簨铜人(《曾侯乙墓》第79—84页,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图四)[4]。这些都是穿耳、佩饰或不佩饰的男性。《齐风·著》“充耳以素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充耳以黄乎而”,[5]是称美瑱的鲜丽;《卫风·淇奥》“充耳琇莹”,则是赞颂瑱的美质。至《邶风·旄丘》“叔兮伯兮,褎如充耳”,却是以瑱之为盛饰而作一反讽。[6]这些都是男子之首服。旧说以充耳为男子冕服、弁服冠上垂下来的当耳之饰,似不确。或曰黈纩即充耳、即玉瑱,却于《诗》、《礼》无征。[7]所谓“以黄绵大如丸,悬冠两边,当耳”,其制起于后汉,很有可能是受到西域大月氏传来之步摇冠耳旁挂饰牌的影响(孙机:《步摇·步摇冠与摇叶饰片》,《文物》1991年第11期,第60页)。至于丧仪中所用的瑱,则又别是一种葬玉,[8]初与耳饰之瑱无关。《说文》:“瑱,以玉充耳也。”《释名·释首饰》:“瑱,镇也。悬当耳傍,不欲使人妄听,自镇重也。或曰充耳,充塞也。塞耳亦所以止听,故里语曰:‘不瘖不聋,不成姑公。’”所引里谚,其源颇古——战国时的慎到已经据以为言:“不聪不明,不能为王;不瞽不聋,不能为公。”但此说与饰耳之瑱,尚无联系。充耳无论为玉为石,作为装饰,若果然塞耳,便失去装饰意义;若作为礼服之一,则庙堂之上,塞耳无闻,更大悖于情理。《国语·楚语》:楚灵王谓白公,“子复语,不穀虽不能用,用愸寘之于耳。”对曰:“赖君之用也,故言。不然,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尽乎,其又以规为瑱也?”韦注释:“规,谏也。言四兽之牙角可以为瑱难尽,而又以规谏为之乎?”这里说瑱,并无塞听的意思,而是言装饰。又可知充耳的质料除玉石之外,并有兽之牙角。远古男女穿耳佩饰的习俗,至此也还没有改变,所以充耳的佩戴方式应该是穿耳。斯德哥尔摩远东古物博物馆所藏一件战国铜人,耳垂上边各贯了一支小“棒”(林巳奈夫编《战国时代出土文物的研究》第100、101页,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85年版)(图五),便是“充耳”,亦即穿耳之瑱。被赋予礼的特殊意义之后,充耳遂成为“塞听”之象征,并与黈纩混称。《汉书·东方朔传》,朔上书引成言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即此例。这在两汉已经是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后世言黈纩,便多取此义,如元人李治作《敬斋古今黈》,即援此典。不过充耳为塞听的象征意义大约后起,《诗经》的时代似不如是。《诗》仍是借充耳之美,赞颂人之明艳,如《著》,如《淇奥》。则都人士之“充耳琇实”,也是渊然古风。
图四 1.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墓地出土玉人 2.新干商代大墓出土神人兽面玉饰 3.沣西西周墓出土神人兽面玉饰 4.光山县春秋早期黄君孟夫妇墓出土玉雕人头 5.随县战国早期曾侯乙墓编钟簨铜人
图五 斯德哥尔摩远东古物博物馆藏战国铜人
“垂带而厉”。带的最初形制,原是一根系在腰间的草索,亦即墨子所说的“衣皮带茭”之带茭。有了丝麻之后,带可以做得很讲究了。河南安阳侯家庄西北岗商墓出土的白石像,腰间就束了织着花纹、缘着刺绣边的带子(《殷墟的发现和研究》第340页,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到了丝织业空前发达的战国,带的制作就更为工致秀巧。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的彩绘木俑,宽宽的腰带,红地子上黄线细勾花纹,上下两道边栏又密层层排出金线(《信阳楚墓》第60页,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图六)。那时候可以在一件丝绸袍子两寸宽的镶边上织出走兽飞禽、车马人物驰骋田猎之象,用来和盛装相配的腰带,自然会比木俑所服更美丽。
图六 1.安阳商墓出土白石像 2.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彩绘木俑
丝织的腰带又可以做得很长,在腰间打一个大大的结,然后悠悠地垂下来。这下垂的带子,便称作厉。厉,又是裂的假借。《说文·衣部》:“裂,缯余也。”(徐锴曰:“裁剪之余也。”)《方言》:“烈、枿,余也。”《广雅》:“,余也。”是裂、烈、,通。又《国语·齐语》:“戎车待游车之裂,戎士待陈妾之余。”余、裂对文,则裂和余,命意相同。毛传:“厉,带之垂者”,谓垂带之余以为饰,故诗下章曰:“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便是以余和厉为对文。带的更正式的名称,作绅。《说文》:“绅,大带也。从系,申声。”一面表明是丝织品,一面寓申约之意(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一)。绅写入《礼记》,详细载明不同等级的规格、形制、色彩和佩系方式,成为服饰制度中重要的一项。[9]《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带伊丝”,乃用以描写士君子之仪;《卫风·有狐》“心之忧矣,之子无带”,则用以暗寓无所系属之伤忧;《芄兰》“容兮遂兮,垂带悸兮”,便是与“垂带而厉”同义,都是状写绅之修修然佩垂于身前。[10]山西侯马铸铜遗址所出春秋陶范(《侯马铸铜遗址》第202页,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战国带钩上(《战国时代出土文物的研究》,第126页)(图七),可以见到这样的形象。以佩绅垂厉为仪容之美,流风且被于两汉,成为“汉官威仪”之一。汉画像石中,常见身前绶带宛转长垂的人物——绶用来系印,与绅又自不同,但系佩方式,依然古风。(图八)
图七 1.侯马铸铜遗址所出春秋陶范
2.3.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战国带钩
图八 汉画像石中的佩绶者
《说文》中,同样以“大带”为释的,还有鞶。《说文·革部》:“鞶,大带也。《易》曰:‘或锡之鞶带。’男子带鞶,妇人带丝。从革,般声。”般训大,革则言明质料。革带的使用,也许更在丝带之前,流行的时间,且更久。《诗》中所说的“朱芾”、“赤芾”,“佩觹”、“佩”,都是用革带束系。[11]但革带素朴无饰,不能如绅那样制作华美,故法服之上,革带系佩,丝带束衣,二者并行无偏废。不过西周末年至春秋晚期,革带上有了带钩和带饰,遂使之一改旧观。早期的带钩制作简单,并无特别引人注目之处,[12]但这时候的带饰,却已经有了惊人之笔——山西曲沃北赵晋侯墓地出土的黄金带饰,垂叶、虎头,大大小小的弧面圆环、扭丝圆环,十五件合为一组,显示出一种异于中原传统的风格。[13]鞶于是很快从绅中独立出来,自成一体,又不断融合各种外来因素,而演变作后世官服中的金带和玉带(孙机:《古舆服论丛》,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第204—207页)。宋人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五中写道:“东坡十岁时,侍老苏侧,诵欧公《谢对衣金带马表》,因令坡拟之,其间有‘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老苏笑曰:‘此子他日当自用。’至元祐中,再召入院为承旨,谢表乃益以两句云:‘枯羸之质,匪伊垂之而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马不进。’”这里援“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为喻,却纯属用典——彼带久非此带矣。至于诗中所反复叹惋的“我不见兮”,自然不是当日全不见此束绅垂带之士;那么,是不是都邑景观中有了一点新的景致,带的异于古制之变是否已在都邑之士的装束上初见端倪?
“君子女”,与“都人士”对言,见出身分。拈出“尹吉”,以概宗姓,犹“齐姜”、“宋子”之类。“绸直如发”,毛传:“密直如发也。”郑笺:“其性情密致,操行正直,如发之本末无隆杀也。”一言美发,一言美德,历代解诗者就此二义各有发挥,歧说颇多。胡承珙曰:“经言其发之密直如此,古文倒装,故云其绸直者有如此之发也。”此说直截明白,可从。这里的绸直如发,正是称叹秀发天然的天生丽质。君子女的大家仪范,首见于此。
“卷发如虿”,郑笺:“螫虫也。尾末揵然,似妇人发末曲上卷然。”虿,今呼为蝎子,动则翘翘然举尾。《说文·虫部》:“虿”、“”,同训为毒虫,[14]则即虿,以其尾之夭上曲,而又谓之。郑公孙虿字子,齐公孙虿字子尾,其义一也。罗愿《尔雅翼》:“《礼》,敛发无髢。而有曲者,以长者皆敛之,不使有余。鬓傍短者不可敛,则因之以为饰,故曰‘匪伊卷之,发则有’。先儒以为‘,扬也’,非故卷之,发当自有扬起尔”,“曰‘卷发如虿’,言首饰整然矣。”罗释很贴切。卷发如虿,原是一种特别的修饰——《采绿》篇有“予发局曲,薄言归沐”,却是说不整仪容,以致头发卷曲蓬乱,与此不同——诗先言修饰之美,继而下一转语,反言“匪伊卷之,发则有”,正好和上面的“绸直如发”相扣合,曰君子女之发黑而密,且天然卷扬,不刻意修饰而特有修饰之美。与《君子偕老》中的“鬒发如云,不屑髢也”,属意相同,乃所谓“不著色之艳”。
“卷发如虿”之饰,也是“古已有之”。故宫博物院藏一件商周时代的玉人,头上一围辫发,两鬓齐齐垂下来的余发在耳朵下边弯弯打出两个卷[15],正是“卷发如虿”的形象。传洛阳金村周王室墓葬出土的一对战国雕玉舞女,深衣垂足,舞袖翩跹,头上似乎别无装饰,唯鬓边垂将及肩的余发夭外卷。(图九)可知这样的装扮,流行了很长的时期——大约始终于殷商和两周。解诗者或引《淮南子》“郑舞者发若结旌”[16]以释“发则有”,但在这里,意取上扬,原与“卷发如虿”意相通贯,而汉墓发见的玉人,已不复见“卷发如虿”者,(图十)所谓“发若结旌”,或是形容长发“卷而复舒”之象,或是化用《诗》句,而非实写。在诗人作歌之时,同“垂带而厉”一样,“卷发如虿”也是传统装束之一。罗愿曰:“世衰礼废,则妇人之饰,相尚以奇异。髽,丧礼也,南宫縚之母死,夫子犹诲兄子以‘毋从从,毋扈扈’(按见《礼记·檀弓》),谓长大垂鬌之状也。况幽王之时,褒姒以男冠化于上,则妇人之发结可知,其不为堕马髻者几希矣。宜乎事虽微,而思古之长民者也。”此说或可代表古代士人对服制的基本看法,这是从诗序以来一以贯之的。正史《舆服志》便多有“服妖”之说,凡装束异于常制者,皆被认为是社会变乱的不祥之兆,且每有民谣为证。其中的荒诞无稽,可以不论,但服饰的变化,的确可以反映出变动着的时代的某些重要特点,此所以《都人士》独以都邑男女服饰之变而感怀世事,寄慨遣哀也。诗中所叹惋的种种“不见”,今大抵可以取证于三代遗物,但于歌者之所“见”,却只能付诸悬想。这倒并不是诗人故意伏下“草蛇灰线”,而毋宁说,“我心不说”,“我心苑结”,本来就隐含着一种迷惘,一种预感和关切,此是有异于诗序之价值判断的一种淳朴深厚之思。所谓“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四方有羡,我独居忧”,黍离麦秀之深悲,高岸陵谷之枨触,《诗》之所以不朽,正在于其中蕴含了这样的气象与精神。
图九 战国雕玉舞女
图十 汉代玉舞人
1.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 2.淮阳北关1号东汉墓出土
注释:
[1]《墨子·辞过篇》:“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
[2]《汉书·匡衡传》:“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颜注释:“反衣之者以其毛在内也”,可证。不过这是中原地区的情况,若西域,则不然。新疆哈密五堡乡发现的距今三千年前的古墓群,其中出土一件裘皮袍,便是毛皮在内,皮板光滑面在外。见李肖冰《中国西域民族服装研究》第51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陈乔枞云:“《说文》:‘纠,三合绳也。’《郊特牲》言:‘草笠而至,尊野服也。’是《诗》‘其笠伊纠’谓以草为笠,其绳惟三合之耳。”——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十六引。
[4]以上诸例虽出土地点不一,但这些地区的文化性质却有着某种一致。如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规模宏大,出土物类丰富,为历来所仅见,从出土实物的文化性质看,可知当时殷人影响已远及长江流域的赣江地带。四川广汉三星堆的考古发现,则说明殷商时成都平原一带也有发达的青铜文化,且与商文化颇有关联。
[5]此“素”、“青”、“黄”,乃瑱之色,下面“琼华”、“琼莹”、“琼英”乃言之质。若仿《淇奥》之句例,正不妨称作“充耳琼英”。郑笺谓素、青、黄为悬瑱之紞,马氏《通释》则以为是缀瑱之纩,皆未确。
[6]钱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三》:问:“《旄丘》篇‘褎如充耳’,毛、郑异义,后儒多从郑说,何也?”曰:“《诗》言‘充耳’者凡四,《淇奥》、《著》、《都人士》,皆取‘瑱’义,此篇不当别取‘耳聋’为解。充耳者,大夫之盛饰,有盛饰而德不称,故诗人贵之,与《候人》刺‘三百赤芾’语义正同。”
[7]《文选·东都赋》薛综注,孙诒让《周礼正义》引此,下云:“《续汉书·舆服志》注引《字林》、《论语》皇疏、《左传》孔疏、《汉书·东方朔》颜注,并用其义,而求之《诗》、《礼》,绝无征验。”
[8]《荀子·礼论》:“丧礼者……充耳而设瑱。”杨注释:《士丧礼》:“瑱用白纩。”郑云:“瑱,充耳。纩,新绵也。”瑱在后世成为葬玉,应是由此而来。
[9]《论语·乡党》:“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是卧病面君,礼服之外,犹不忘“拖绅”。
[10]“垂带悸兮”,《经典释文》引韩诗作“垂带萃兮”。《左传·哀十三年》:“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繠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盏兮,余与褐之父睨之。’”杜注释:“繠然,服饰备也。己独无以系佩,言吴王不恤下。”《说文·心部》:“繠,垂也。从惢,系声。”悸、萃,皆为繠之假借。《广雅·释诂》:“惢聚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草木花叶皆以聚故而下垂,则萃、惢、繠,并为垂貌。说皆可从。但“佩玉繠兮”,与《诗·小雅·采芑》“有玱葱珩”、《秦风·终南》“佩玉锵锵”之佩玉与珩,却并非束在腰间,而是垂于胸腹之前——此乃先秦组玉佩之系结方式,已为考古发掘所证实。
[11]《礼记·玉藻》郑注释:“凡佩,系于革带。”孔疏:“、佩并系于革带者,以大带用纽约,其物细小,不堪系、佩故也。”
[12]迄今所见华夏族地区最早的实物是山东蓬莱村里集七号西周晚期——春秋早期墓出土者。带钩铜质,长方形,素面,长4.3厘米。见山东烟台地区文管组:《山东蓬莱县西周墓发掘简报》,《文物资料丛刊》(三)第53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
[13]北大考古学系,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天马——曲村遗址北赵晋侯墓地第二次发掘》,《文物》1994年第1期,第14页、图二○。金带饰出自墓I11M8中,断代为西周晚期宣王之世。据遗址第四次发掘之报告(载《文物》1994年第8期),墓I11M6中亦出金带饰,但于具体形制未加介绍。此墓年代亦推定为宣王之世。
[14]二徐本皆云:“,虫也。”“虫也”之上,本有“毒”字,或写者脱去。《汉书·朱博传》“右将军 望”,王先谦《汉书补注》卷八十三:“萧该案:吕靖云:‘,毒虫也。’”《玉篇》与吕靖《韵集》同,并本《说文》,可证。
[15]两例均见沈从文、王孖:《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版,插图二:2.图二八。后者图版说明曰“韩墓”。关于金村墓葬群的国别和性质,曾有过热烈的讨论。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以为此乃“周朝的墓葬,可能包括国王及附葬臣属”,可从(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29页)。另一对,见《战国时代出土文物的研究》。
[16]《淮南子·修务训》本作“鼓舞”,下亦有言“夫鼓舞者非柔纵”;高注“鼓舞”或作“郑舞”,谓楚怀王之幸姬郑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