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论:不该再继续的“经典”误读——以萧红《呼兰河传》为个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误读论文,个案论文,寂寞论文,经典论文,萧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46年8月,在夜气如磐的上海,刚刚失去爱女,怀着锥心之痛的茅盾,以极其感伤的 笔调,为萧红写下了著名的《<呼兰河传>序》。寂寞的茅盾必然发现了寂寞的萧红,寂 寞的感情必然和小说中的独特美质、艺术氛围产生了共鸣。于是,作品“寂寞”,作者 “寂寞”,茅盾对其一言以蔽之;于是,“寂寞”论就成了流行半个多世纪的“经典” ,也成了从来无人质疑的评判。
“寂寞”,并非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瑰宝。萧红的艺术天才,小 说的创新和独特风格,无疑都见诸这部作品中。因此,洞见这部作品的思想意蕴和艺术 特质,对了解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进程,对梳理中国现代小说艺术演变史,对萧红在中国 现代小说史上的定位,都至关重要。半个多世纪来,由于我们对权威结论的笃信和经典 论断的敬畏,在《呼兰河传》的研究上一直是在对茅盾的序言做诠释,一直是在围绕着 茅盾说的“寂寞”论、“童年回忆录”、“自传体”或“三个一”,即“一篇叙事诗, 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尤其是“寂寞”论作文章。萧红研究,萧红作 品研究,正是因此走入了一个不自觉的误区,萧红的天才和艺术创新,萧红的历史和人 生,正是因此被误读和歪曲。
谁都知道,解读一部作品,不能就作品论作品,不能离开对作家的生活经历、写作规 律、美学追求、思潮影响的全面考察。走近一个作家,不能光看本人的作品,不能只看 本人或别人一时一事的发言,不能忽视对客观事实的认定和分析。抑或是说,只有把作 品和作家放到一个大的系统中去观照,才能得出正确的、全新的结论。
基于此,我们认为,所谓的“寂寞”论,并非是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在很大程度上 ,是感情的、直觉的、感性的判断。如果说《呼兰河传》真的“寂寞”,那么,这“寂 寞”是作品思想意旨的需要,是作家的刻意营构和艺术创造的表象,而不是作家生活的 反照和消极的流露。
这种艺术创造的表象植根于作品的思想指向。《呼兰河传》的反封建主题,对国民性 的强烈批判,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都是以长夜漫漫的黑暗社会,特别是以遥远的东 北边城上个世纪20年代为背景的。那是一个“少女的青春换不到一顿饭吃,人肉和猪肉 一样上了市”的荒谬时代,是一个“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噩梦时代。 当时,闻一多悲愤地唱道:“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 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注:闻一多:《死水》。)。郭沫若愤激地呐喊:“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生在这样 阴秽的世界中,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注:郭沫若:《女神》。)也正是在 这样的时代,鲁迅勾画了萧疏的荒村,描绘了毫无生气的鲁镇,茅盾表现了老通宝丰收 成灾的横祸,渲染了林老板夤夜出逃的落魄。同样,萧红此前创作的《生死场》,也生 动地展示了东北人民糊糊涂涂地生、浑浑噩噩地死的凄惨。这时代、这情景,岂只是“ 寂寞”所能概括得了的?于是,在以上这些作品中,作家们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 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大悲愤,“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大孤 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怜悯,真如大河天来,激涛澎湃。如果说,就感情的 抒发而言,这些作品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话,那么,《呼兰河传》充其量不过是“ 小弦切切如私语”罢了。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对前一部分作品,几乎没有人从感情的量 化上去分析,判定其是孤独或寂寞之作;对萧红和萧军在一起时创作的《生死场》也没 有人从感情浓淡上去理解,认定它是“寂寞”之作,却偏偏对《呼兰河传》得出了“寂 寞”的结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显而易见,是感情的因素,是非文学的因素,是二者 联手建构的双重批评标准,左右了正常的文学评论,颠覆了应有的文本细读。
我们这样的认识,绝非牵强,而是得自对那段历史实貌的考察和作家创作路向的检视 。如果我们采用发散式的逆向思维,进行一些换位思考,那么这种认识就将会得到进一 步的确认。比如,同是本时期创作的《马伯乐》,为什么就不是寂寞之作?同是思想消 极、情感苦闷,“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的作家,为什么其阴 影单单投射在《呼兰河传》上,而在《马伯乐》中竟不见端倪?
在小说文本的细读中,忽视小说文体的基本要素,忽视接受美学的起码常识,一概认 定作品是作家的“自叙传”,一概把作品中的人事和作家的关系看作是恒等式,一概从 自传的角度去诠释作品中的艺术问题,那肯定要陷入缠绕不清的怪圈。在这种观念的指 导下,不能不造成这样的阅读效应:作品的氛围寂寞了,作家也是寂寞的;人物的感情 寂寞了,就是作家自己寂寞。毫无疑问,按照这个预设的图式,文本分析就会跌入陷阱 ,真实的时代背景就会被漠视,重要的美学特质就会被遮蔽。
因此,我们认为,职业的阅读必须超越这种艺术表象,不能为这种艺术表象所迷醉。 《呼兰河传》中看似浓重的寂寞,虽然有漂泊、怀乡、多病、念旧情绪的自然流露,但 更主要的则是作品主题表达、艺术营构的需要,是萧红为小说喜剧性的特色,亦即幽默 反讽艺术素质铺设的必要背景。萧红深深地懂得,在阴冷、落寞的环境衬托中,上演集 体无意识的喜剧,表现国民性的丑陋,揭示民族的缺陷和痼疾,将收到力透纸背、入木 三分的效果,更何况,旧中国的原生态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众所周知,面对满目疮痍 的神州大地,那个时代有良知的作家,谁都不能心如止水,真正葆有零度感情。所以, 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秉笔写作《呼兰河传》时候的萧红,一定和闻一多一样,面 对祖国的荒凉与破败,混乱与杀戳,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尽管她痛断肝肠,也在和 闻一多一样撕心裂胆地呐喊:“不,不,这不是我的中华”,但无情的现实让她不能不 承认,这就是我多灾多难的祖国,这就是我苦难深重的故乡。因之,作家笔下的呼兰小 城,哪里只是作家的故乡,它是整个旧中国的缩影啊。也正因此,对它的腐烂溃败深恶 痛绝的作家,哪里还能有无限怀念它的“寂寞”深情呢,有的,只是对它的揭露和批判 ,揶揄和讽刺,以及希望旧事物早日灭亡、故乡早日新生的强烈愿望。所以我们认为, 说作品“寂寞”,太看低我们反帝反封建的左翼女作家了;说作品“寂寞”,就与作家 的创作初衷、文本的实际指向大相径庭,甚至差之千里了。质言之,《呼兰河传》根本 就不能被看作是刻骨铭心的怀乡作品,它确实是与《马伯乐》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讽 刺小说。阅读经验告诉我们,有一种小说,作家的主旨几乎都能在作品中得到彰显,其 小说技法是一眼可以望穿的秋水;有一种小说,艺术的特质则在作品的朦胧隐现之中, 云里雾里难见首尾。肯定地说,《呼兰河传》不是属于前者而是属于后者。这样,对这 部极其独特的、非常态的、跨文体写作的小说,我们就不能按照常规去解读了。而如果 依照习惯的思维定势去研究,就很难避免南其辕北其辙的错误。
“寂寞”,掩映着喜剧性的幽默反讽
既然“寂寞”是掩映《呼兰河传》美学真谛的艺术表象,那么,《呼兰河传》的主要 艺术特色是什么呢?我们以为,不是寂寞的情调,不是抒情的笔法,而是潜隐其中、流 贯全书的喜剧性幽默反讽。
作为鲁门女弟子的萧红,最崇敬他的恩师鲁迅。应该说,鲁迅的作品给予萧红创作的 深刻影响,无论怎样估价都不会过分。细心的读者都不难发现,在萧红的创作中,特别 是小说创作中,鲁迅的风格有着明显的印痕。其中,我们觉得尤以喜剧性幽默反讽为最 。这种对鲁迅喜剧性幽默反讽的学习运用,越到她的创作后期就越纯熟。在《呼兰河传 》中,甚至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检视这部作品,我们不能回避以下两方面重要 的表征。
第一,整体审视,《呼兰河传》中的呼兰小城就是作家构建的戏剧舞台,凭借这个舞 台,作家以幽默反讽的手法,演绎了一出让人欲笑无声、欲哭无泪的喜剧,将这部外冷 内热的小说皴染上一层喜剧特色。这种喜剧特色,在结构和内容上都得到了看似无意实 则有心的凸显和落实。《呼兰河传》是部只有七章的小长篇,虽然分节,但无标题,构 思十分“另类”。第一、二章,作家从宏观上展示了呼兰城的总体形象,浓墨重彩地描 绘了一幅富有时代面貌和地方特色的风俗画。第一章是人们生存环境的描写,第二章是 人们生活态度的揭示。这两章落墨于风土和人情,突出的是大泥坑和四大精神盛举。第 三章以后才有人物出场:老祖父,四合院里的邻居群体,如养猪的、拉磨的、赶车的、 家里做饭的鱼贯而来。第五章篇幅最长,竟然占全书的四分之一,能上场的人物几乎都 上了场,但主角是那个令人心碎的小团圆媳妇。第六章写了阿Q式的人物有二伯。第七 章聚焦于磨倌冯歪嘴子。整部作品确如鲁迅所说:“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 假如以现代小说的标准来衡量,那它绝对是小说创作的别体,既它既无鲜明的主题,也 无中心的人物,更无连贯的情节,是典型的“三无小说”。但是,仔细思索,反复揣摩 ,我们就会看到作品很鲜明的喜剧性特点。在结构上,它无异于一出散点式的喜剧:贫 瘠、闭塞的呼兰城,是喜剧上演的舞台;严寒的气候、荒凉的氛围、卑琐的生活,是喜 剧发生的背景;大泥坑、十字街、扎彩铺是喜剧排演的道具;四大精神盛举及给小团圆 媳妇治病,是喜剧最抢眼的情节;老祖父、有二伯、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是喜剧的主 要人物;王寡妇、周三奶奶、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云游真人等是喜剧的一般人物;女童 “我”则可理解为“导演”和“画外音”。在内容上,它又酷似一出生活喜剧。作家凭 着敏锐的艺术触角,在司空见惯的生活中发现和开掘着喜剧因素,将其升华成具有喜剧 情趣的戏剧。在萧红的笔下,做小买卖的、开店铺的、扛活做月的,这些受苦人都在苦 中作乐,有着不可小觑的喜剧基因:保媒拉纤、婚丧嫁娶、孩娘满月,这些日常生活中 的大事小情,也都蕴涵着引人入胜的喜剧趣味。总之,《呼兰河传》几乎具备了喜剧的 各种要素,即喜剧的基本框架和情节内容,再加上下边我们要说到的幽默讽刺的喜剧技 法,自然组成一出声情并茂的喜剧。所以《呼兰河传》看似“寂寞”,实则充盈着浓郁 的喜剧特色。
这种喜剧特色,是作家思想艺术成熟的自然表现和美学追求。鲁迅说过:喜剧将那无 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注:鲁迅:《坟·再论雷峰塔 的倒掉》。)。别林斯基也说过:“喜剧的实质是生活现象同生活的本质和使命之间的 矛盾。在这个意义上,生活在喜剧中便表现为自我否定。”(注:别林斯基:《别林斯 基论文学》,第188页。)《呼兰河传》正是这样一部撕破国民性遮羞布,否定封建旧道 德的小说。1940年的萧红,早已经不是辗转在松花江畔的林黛玉式的弱女子,更不是一 位叫秋石的先生所放言的需要别人哄着、长不大的女孩,而是一个经过鲁迅的言传身教 ,经过斗争的洗礼和考验,迅速成长起来的左翼青年作家了,是一个勇敢的反封建的文 化战士了。其实,即便是在松花江畔艰苦跋涉的时候,她也写出了声讨封建礼教,呼唤 妇女解放的战斗檄文——《王阿嫂之死》,更不要说是在思想有了大超越的后期了。一 个不容大家忽视的事实是,此时,她正在认真研究华岗同志的《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 (注:曹革成:《跋涉生死场的女人萧红》,华艺出版社2002年3月版,第289页。)。也 就是说,创作《呼兰河传》时候的萧红,正在系统地学习以马列主义观点介绍中国现代 发展历史的理论书籍。这样,鲁迅的影响,五四文学精神的传承,马列主义理论书籍的 烛照,使得作家对自己生活过的故乡,对中国国民性格的弱点,对桎梏妇女解放的封建 礼教,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于是,萧红开始了痛苦的反思——探求中华民族如何走向 新生,民族性格何以能够得到重塑。她以睿智的目光洞察了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以 决绝的态度揭示了封建道德、传统痼疾的无比丑陋,由此自然铸成了鲁迅式的、幽默反 讽的喜剧风格,《呼兰河传》就是其贴近《阿Q正传》风格的代表作。在她看来,这种 风格,不只能使人们产生浓郁的沉重感,而且也能让人们获得战斗的愉悦感;对于黑暗 社会的揭露和批判,这种风格是再合适不过的利器了,舍它其谁也!
第二,微观透析,幽默讽刺手法在《呼兰河传》中得到了多维多向的运用,它们从不 同角度提升了作品的喜剧品位,使之有声有色,动人魂魄。
谁都知道,幽默讽刺意味越是浓厚的作品,它的喜剧效果就越是明显,《呼兰河传》 就如此。它的总体象征、个体嘲讽、对比衬托、叙述调侃、庄谐错位、场景反差、归谬 反讽等色彩缤纷的讽刺手法,使作品中谐谑的形式包含了严肃的内容,从而产生了鲁迅 所称道的“诙谐而阴郁”的特色,让人们读后不由不发出“酸辛的谐笑”,不能不叹服 萧红小说艺术的高妙。下面,我们略举几例说明之。
总体象征。在中国小说的现代化演进中,象征,这个诗歌美学的技法格外被作家们青 睐。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也如此。如同戴望舒笔下那寂寥、凄清的雨巷是那时阴暗现 实的象征一样,萧红笔下的呼兰小城也是那个时代的象征。因为“一种集体的愚昧、群 众的野蛮;它在那样一个地方,不是个别的、孤立的存在,而是一代代人所继承着的生 活样式。因此,呼兰河,既是地理意义上的地方,也是中国人生活现实的象征形象”( 注:艾晓明:《论萧红小说文体的独特素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 期。)。显然,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发现。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象征,为这出喜剧提 供了一个总体讽刺对象。除此,东二道街的大泥坑,让人不寒而栗的严冬气候,也是蕴 涵深意的征体。大泥坑里上演的种种荒唐喜剧,无不向读者阐明,中国文化确是一个不 折不扣的大泥沼;严寒封锁下的世风世相,更是那愚昧、委琐的民族性格和精神痼疾的 折射。
个体嘲讽。《呼兰河传》中的个体嘲讽,有事物个体嘲讽,也有人物个体嘲讽。事物 个体嘲讽,多是从事物自身的矛盾入手,进行辛辣的嘲讽,揭露中国文化的陋习和国民 的负面性格。像镶牙馆,扎彩铺、农业学校、染缸房的叙述,都属此类。农业学校中那 惦念着“小秃子闹眼睛”、“地户交租税”的二十四岁的学生,拿着《康熙字典》不断 诘难老师;出了人命的染缸房仍然在源源不绝地发卖布匹,为新娘子做新装等现象,对 事物本身就是强烈的讽刺,彻底的否定。这些描写都同马克思在分析英国戏剧时候所指 出的那样,是“崇高和卑贱、恐怖和滑稽、豪迈和诙谐离奇古怪地混合在一起”(注: 马克思:《议会的战争辩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第188页。),叫人读后 笑断肚肠。人物个体嘲讽,则是通过人物性格和行为的矛盾,真实和虚假的悖逆来突出 讽刺的意味。比如有二伯,身处被奴役、被蹂躏的地位,固然十分可怜,但他毫不自觉 ,毫无觉悟,攀附权贵,自欺欺人,健忘自傲,麻木不仁,是个活脱脱的东北阿Q。“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对小团圆媳妇竟然没有一点同情感,埋葬了小团圆媳妇之后,他 连连夸赞“酒菜真不错”,“鸡蛋汤打得也热乎”,欢天喜地,如同过年一般。本来是 个扛活的,却偏偏喜欢别人叫他“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这个虚 荣的“二东家”,不敢反抗真正的东家,只能对绊脚的砖头发牢骚。被主人打倒在院子 里,只有两个鸭子相伴在他的身边,但却是来吸食他流的鲜血。他的自我嘲弄、自我贬 损、自我宣泄,都是精神重压下性格异化的表现,充满了喜剧情味。
对比衬托。应该说,对比衬托是萧红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手法。早在《生死场》中, 这种手法就得到了充分的运用。在《呼兰河传》中,她更将这种手法作为凸显喜剧性反 讽的必要途径。如生死观的对比。作品不吝笔墨地写了许多触目惊心但又是无足轻重的 死:王寡妇儿子的死,染缸房里伙计的死,豆腐房里孩子的死,小团圆媳妇的死,王大 姑娘的死等。他们生前如同蝼蚁,无人重视,表明那个社会对生命和人的价值蔑视到了 什么地步。然而对死就不同了。“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扎彩铺生意的 兴隆,送葬祭奠的热烈,为鬼跳神唱戏的红火,与对活人的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鲜 明的对比,二者互动互连、互为衬托,让人们看到,集体无意识笼罩下的旧社会,生死 观、价值观颠倒到什么地步。又如行为的对比。小团圆媳妇的“洗澡”,是让人触目惊 心的一幕。当她拼命挣扎,大声呼叫的时候,人们熟视无睹;当她气若游丝、命丧黄泉 的时候,又蜂拥救助。还有,王大姑娘待字闺中时,人人赞不绝口,但当她冲破世俗, 自主择婚,毅然嫁给磨倌冯歪嘴子时,她从前的优点竟然一下子成了人们的笑柄。所有 这些,不但令人可笑,还衬托出病态国民灵魂的可悲。
叙述调侃。《呼兰河传》不是深情缱绻的怀乡之作,还表现在它独特的叙述方式上。 对于集闭塞、保守、愚昧之大成的呼兰城,萧红没有采取疾言厉色、匕首投枪般的正面 批判,而是把穷形尽相的揭露和鄙视憎恨的态度,包藏在调侃反讽、苦涩悲凉的乡土叙 述之中。综观全书,大半以上的叙述,都是调侃反讽的语调,都有弦外之音、音外之旨 。“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呼兰的人大概都有夜郎自大的恋乡情结,连街市 捡粪的孩子也为“我们的呼兰河”而洋洋自得。萧红调侃道:“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 什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他的。”那给呼兰人民带来无数灾难的大泥坑, 萧红总结了它的两条“福利”:“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 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 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是太不讲卫 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 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读到这里,谁都会哑然失笑,并陷入对国民性格的审视和沉思 。此外,对卖麻花、看野台子戏、养鸡发财的梦想等的叙述,都配有画龙点睛的调侃式 议论、反讽式的抒情,显现了作者倾向鲜明的爱憎和犀利诙谐的锋芒,并告诉我们,阿 Q远没有寿终正寝,他的幽灵正在我们中间游荡!
至于庄谐错位,即庄词谐用,谐词庄用,以及归谬反讽等的运用,在《呼兰河传》中 几乎触目皆是。作品以此对自私,愚昧、卑怯的灵魂进行严肃的拷问,既深化了匡正社 会陋习、人生病态,以及重塑民族性格的意旨,又强化了作品的喜剧风格,使之告别了 浅层次的怀乡范式,逼近了鲁迅讽刺艺术的精髓。其睿智和深刻,当时很少有人能与之 比肩,这里就毋庸赘述了。
“寂寞”,不是萧红当年的真实心态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寂寞”既不是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也不是小说文本的深远 内涵,更不是萧红当年的真实心态。长期流行的所谓萧红当年“寂寞”的说法,其实并 不复杂,它源自局外人对萧红那段人生历史和性格追求的误解,源自残存在人们头脑中 的封建思想和男权偏见,也源自局内人的感情纠葛和可以原宥的青春卤莽。
揭示病态的国民灵魂,是萧红文学创作的执着追求和书写不尽的母题,《呼兰河传》 是她这种追求的完美实践。萧红文学观念的形成,虽然有她自己的艰辛探索,但更主要 的是得益于鲁迅的影响。鲁迅的一生创作了无数揭示国民灵魂的经典之作,以推动国人 告别黑暗、走向光明的进步转向,引领公众粉碎千百年的封建枷锁,是振聋发聩的醒世 洪钟,是古老民族的精神食粮。萧红正是沿着鲁迅开辟的文学道路不断前进的。1938年 ,在武汉的抗战文艺座谈会上,她就提出:“现在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就是对 着人类的愚昧。”在旅居日本的时候,萧红在给萧军的信中,又指出中国人具有“民族 的病态”和“病态的灵魂”。可见,批判愚昧的文学观念在她的头脑中可谓根深蒂固, 所以,《呼兰河传》在香港的闪亮登场,绝非偶然。它既不是作家在生活枯竭下病态的 产物,也不是作家心情寂寞的怀乡之作,更不是作家“已经无力和现实搏斗”而“屈服 了”的作品,它是萧红经过长期思考对丑陋民族灵魂的深刻剖示,是作家对祖国、对民 族、对故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复杂情感的宣泄和释放。就是说,《呼兰河传》是 萧红作为作家的责任感、道义感和良知、诉求的真切表露,哪里是什么浪迹天涯海角、 游走感情漩涡的寂寞哀鸣?
创作《呼兰河传》时的萧红,正处在她创作的巅峰期,社会活动频繁,创作热情高涨 ,作品数量激增,没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寂寞可言。萧红是一个创作欲望特别强烈的作家 ,但由于战争前感情的伤痕,战争中环境的险恶,正常的创作大受影响。与端木来到香 港这个相对安宁的地方以后,她决心克服水土不服,语言不通,朋友太少的困难,实现 她创作高产的梦想。“作为夫妻作家,她创作的热情和激情又有端木蕻良的呵护和回应 。夫妇二人行影双双,出现于各种社会活动场所,回到家里又比翼如燕,辛勤吐哺,如 构筑窝巢似地创作出他们的短篇巨构”(注:曹革成:《跋涉生死场的女人萧红》,第2 82、284页,以下引证史实多摘自此书后的《萧红年谱》和多种《萧红年谱》。),哪里 还有闲情逸致去寂寞呢?
这个时期,萧红的创作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一是出版作品三部。1940年3月,短篇小说 集《旷野的呼喊》由桂林上海杂志公司出版;6月,散文集《萧红散文》由香港大时代 书局出版;7月,回忆散文集《回忆鲁迅先生》由重庆生活书店出版;二是创作态势喜 人。1940年4月10日,发表到香港后的第一部作品《后花园》;6月27日,发表书评《< 大地的女儿>——史沫特莱作》;6月,长篇小说《马伯乐》完稿;9月1日至12月27日, 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在《星岛日报》上连载,小说是边写边载,12月20日完稿。这样 ,1940年,萧红出版作品达到了创记录的五部。
历史不应该忘记,以上我们盘点的数十万字作品,多是萧红在1940年这一年写就的, 多是在她和端木一起生活的时候完成的。她在身体欠佳的情况下,执着地进行艰苦的创 作,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出了一生仅有的两部长篇——代表作《呼兰河传》和《马 伯乐》,攀上了她的也是那个时代的创作最高峰,实在令人感佩。人们真的不该小看这 些数字和关键词,这是萧红创作道路上最为亮丽的风景。难怪曹革成先生动情地写道: “1940年,是任何研究萧红的人所不应该忘记和疏忽的一年。可悲的是,人们恰恰忘记 了这一年份与萧红短暂的十年创作生涯是一个怎样的关系,占着多重的分量!”“1940 年,是萧红创作的生命年!”(注:曹革成:《跋涉生死场的女人萧红》,第282、284页 ,以下引证史实多摘自此书后的《萧红年谱》和多种《萧红年谱》。)的确,上面的数 字统计令人深思:假如真的是一个斤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的人,真的是终日寻寻 觅觅的寂寞作家,萧红,她能取得这样的创作成就吗?
同时,一个必须重视的史实是,这个时期,萧红和端木的创作一直是互相促进、相映 生辉的。比如,端木的长篇小说《科尔沁前史》与萧红的《呼兰河传》就是差不多同时 进行的“同题创作”。他们都聚焦各自家乡的历史,发挥各自的优势,显示了各自的创 作才能,为现代文学史留下了传世之作。再如,《马伯乐》与《新都花絮》虽然题材相 异,但讽刺的意味和锋芒则毫无二致。而《马伯乐》中的马伯乐,就是端木取的名;萧 红纪念鲁迅的哑剧,实际是由端木捉刀代笔;端木筹划描摹辽北大地的“红粮系列”小 说,萧红则要推出勾勒呼兰河小城的“呼兰河系列”作品。端木和萧红结合后的几年, 二人在生活上相濡以沫、创作上互相砥砺,这是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没有这样和谐的关 系,萧红创作的大丰收是不能想象的。无怪乎柳亚子热情赞誉他们是:“文坛驰骋联双 璧”!
然而,多年来,萧红这段生活被描绘得阴暗凄楚,端木被涂抹得面目皆非。一些学者 在经典误读的基础上,抓住萧红情感选择时的断简残篇和缠绵病榻时的只言片语,抓住 当时这些青年作家在婚恋问题上可以理解的过激言行和龃龉纠葛,任意演绎历史,炒作 花边新闻,使得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等东北作家都受到了令人痛心的贬损。这个历史 的误读应该结束了。起码,每个研究者都该进行这样的严肃自审和深刻反思,面对烟锁 尘封的文学历史,我们的身上是否也沾染了某些历史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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