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来了,雕塑该怎么办?——围绕“王小波纪念裸像”的设问与求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设问论文,来了论文,雕塑论文,王小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连冕(以下简称连):“具象雕塑”之于“当代文化”是否仍有前途?
孙振华(深圳雕塑院院长):是。
对于郑敏创作的王小波塑像,如果不仅仅把它当成“裸、还是不裸”的社会学话题,而是放在中国雕塑艺术自身发展轨迹上来看,便涉及了一个非常有针对性的问题,即具象雕塑在当代文化中的可能性和前途。近些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雕塑界。由于历史的、现实的种种原因,我们的高等雕塑教育仍以具象训练为主,但这种训练方法与当代艺术创作模式已出现了脱节。建立在具象泥塑造型基础上的雕塑教学与当今丰富多元的当代艺术创作面貌之间是否适应?另一方面,在学校掌握以人体塑造为基础的具象雕塑的方法之后,雕塑系的学生毕业后所从事的户外雕塑工作中,具象雕塑作品仅仅占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那么,具象雕塑训练是否仍然适应当今社会的需要?
由于这两个问题,具象雕塑越来越受到怀疑,它会不会是一种误人子弟的“屠龙术”?学生空得一身屠龙本领,然而将来到哪儿寻觅龙的踪迹呢?最终放弃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至少称得上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应该说,“具象”背后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解释系统,其兴衰、存废不仅有文化逻辑的支持,还有政治修辞的支持,是由中国现代价值取向、中国社会主流视觉期待所决定的。因此上面所说的两个问题,恐怕在短时期内难以得到解决。基于这种情况,可能的选择、较好的策略,是将具象雕塑与当代文化结合,或者说,探讨具象雕塑在当代文化中的可能性,这是关键。站在当代艺术的立场看,所谓具象、抽象和变形,所谓观念、材料和媒介,都不过是手段,不是目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些手段具有当代性?如何让具象雕塑承载丰富的当代质疑和思想?我以为,郑敏的王小波塑像《波》是具象和当代意识结合得比较好的个案。
与传统雕塑中的《大卫》相比,它们都是裸露男体,都是具象的。但不同之处也很明显:一个是古典,一个是当代。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当代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当代,而是现代主义之后的当代。当代中国,已经全面进入了世俗化阶段。关于这个时代的精神特征,拿马克斯·韦伯的话说,是一个“祛魅的时代”,是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是一个工具理性替代价值理性的时代。郑敏的作品是世俗的、个性的,也是祛魅的。作者放弃了传统名人雕塑的光环,而试图还原一种生命真实。王小波的表情、身体所透露出来的痛切、无奈,甚至绝望,展现了他对当代社会的观照。如果《大卫》是理想的、崇高的,《波》则是当下的、感觉的。这个另类人物一旦以一种另类姿态出现,我们便感到了一种新的具象语言的冲击,这种语言与王小波忧愤深广的思想结合得恰如其分。
《波》的当代性也与身体性相关联,“王小波裸像”所具有的身体力量,那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直逼我们正视生存现实,让人惊悚不安……《波》的身体语言又是象征性、表现性的,它不同于《大卫》的精确、标准。“王小波”夸张的大手,疲惫而似乎被抽空了的表情,略略超出常规的生殖器,都是为了直逼当代的前沿提问:思想和身体、理性和欲望、真诚和虚伪……
简单地说《波》是“具象”的,又太笼统了。具象在不同时代,有不同来源。从郑敏对王小波的塑造中,多少可以看出当代文化中的大众化、“图像化”对具象的影响,例如头部特写的木讷,身体的局部如腿、臂的拉长、夸张,可以看到某些动画、卡通图像的影子。有些人老是为具象雕塑叹息,为具象雕塑忧虑,其实郑敏的创作恰恰说明,具象的可能发展方向离我们并不遥远!
去年6月,我参观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作为国际当代艺术的三个最有影响的博览会之一,该博览会上出现的参展画廊所推出的雕塑作品里,具象雕塑占到一半左右。这让我感到具象与否的问题,在国际上也不是一刀切的。既然我们有相对丰富的具象雕塑储备,我们有比较突出的具象造型能力,那它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资源和手段。问题是,我们现在不缺技术,不缺造型能力,缺的是当代智慧和当代观念。
连冕: “无奈的裸露”是否意味着“写实的突围”?
刘向娟(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师):应该会。
在20世纪90年代,“观念作品”似乎一下子成了艺术界的普遍现象,它先是有力地解构了各艺术门类自身的概念,而后又成功地模糊了艺术门类间的界限——绘画变成“观念性”绘画以后,什么都可以称为绘画;雕塑成为“观念性”雕塑以后,什么都可以称为雕塑。尽管“观念性”的提法和现象虽然很快又在20世纪末逐渐消隐,但它却“成绩斐然”。现在那些以雕塑为名的展览中,原本占据主流的写实性、功力型作品已逐渐趋于边缘,取而代之的是装置与综合材料的作品,以及能令我们感到或新鲜或蹙眉的各色作品。它们似乎在某个观念的调集下,以“物”之名或者以“观念”之名聚合到一起,雕塑展成了“非雕塑”的飨宴。那么传统的雕塑呢,或者说我们学院派的基础——写实雕塑的身影呢?似乎,创作出写实雕塑是艺术家平庸的表现,是江郎才尽的象征。
然而,边缘其实也是最具有张力的运动场。比如“名人雕像”,其创作思路可能会有两种:一是按照常见的着衣写实或者写意人像制作,无论头、半身或者全身;另外是用抽象的物来代表名人的精神境界,这个物可以是随取的现成品,也可以是艺术家创作出来的,总之是深思熟虑后,被表现人物的精神情操的形而上再现。后一种似乎更符合目前学院创作的教学意图,学生发挥空间也比较大,因为观念性很容易在这个“物”上体现出来。而《波》却选择了前一种,这在使用时真得要担负一定的“风险”。
对于裸体进入公共空间,大众一直是避而不谈、褒贬参半的。至于名人裸露,人们更是讳莫如深。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裸露是一个“私密”概念;从雕塑教学的角度来看,裸露又属于专业的范畴。因为雕塑专业学科的基础课之一便是人体裸像,几乎要占到整个学习时间的一半,毕业生对该类课程应该是掌握得得心应手。但是,手是训练了,脑子体现在什么地方呢?早在上世纪末就有雕塑界人士提出,雕塑家是一群只知动手,不知动脑的人。从社会学角度看, “名人”还是一个公共概念。而《波》这件作品的动脑恰恰体现在:将人体这个私密、专业的艺术语言,推入公共空间。艺术家其实是希望这两个反差强烈的概念发生冲撞,引起思考,进而达到“边缘”——写实性雕塑应有的张力。
虽然名人雕像用裸体表现早在罗丹创作《雨果》时就已有尝试,也带来了不少观念冲撞。不过在有着自身文明信仰的中国,艺术家现在似乎仍可将其作为无奈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来一次专业突围,显现一次专业的力量,或者说是让写实雕塑重新以一种受到关注的姿态站出来发个言。
的确,当所谓的“泛雕塑”高唱“和而不同”的时候,名人雕像用写实裸体来表现,将私密真实放大,将问题公开突显,其实也是一种无奈。而这样的举动还是具有适用范围的,离开中国的环境,可能就没那么引人关注了。但是,这次边缘的突围是否能够带来中国雕塑创作的思索,以及中国雕塑艺术教育的反省呢?我以为答案目前尚未明朗。不过聊胜于无,就让裸体的王小波在公众或惊悚、或讪笑、或理解、或平和的表情中,直陈曾经辉煌的写实雕塑的种种困境吧。
连冕:“大众的欣赏能力”是否仍滞后于“真正的艺术教育”?
庄秋阳(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师):是的。
“王小波裸像”事件意味着中国艺术教育,尤其是人体艺术教育的滞后。从20世纪初至今,我国经历了人体艺术上一次次“道德”的考验,但回头来看,尽管大众对人体艺术的认识水平、欣赏能力还是有所提高,可相对于社会的发展、变化而言,仍然滞后,甚至脱节。
在中国人体艺术领域“名人系列”中,这次估计算得上首例。早在19世纪,法国罗丹的雨果雕像、巴儿扎克雕像已涉及这方面的形式。当时,裸体塑像的展出并不成为问题,而我们现在却连展出都成了问题。我个人认为,对于名人裸像的大众欣赏而言,其表达水平高低恐怕还是次要的,其展出与否却体现了观念上的巨大落差。西方人体裸像古已有之,而中国人体艺术从古至今一直处于“地下”状态。西方人看人体艺术时多是从“美”出发,而中国人基本上是从“性”出发的。我想对于王小波本人来说,这恐怕也是他生前所最不愿看见的。
目前中国的雕塑艺术教育基本处于学院专业教育状态。虽然其他少量综合大学也开设雕塑专业,但有的大学却因为雕塑教学成本高,急着想要“取缔”。八十多年前蔡元培提出“美育代宗教”,而我们现在基本上是“经济代替宗教”。为数不多的展览基本上只是内部交流或研讨,公众对雕塑展大多是看热闹。记得2001年英国亨利·摩尔雕塑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时,我作为讲解员回答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大部分问题都是围绕着某某雕塑像什么,或者干脆看不懂之类。那时的雕塑欣赏仅停留在认知阶段,而不是审美阶段,而这种现象还就发生在整体文化素质较高的北京。产生此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缺乏引导,比如缺少雕塑家跟公众的交流,也缺乏展场上作者与观众面对面的对话;另一方面是各级学校艺术教育完整性的缺乏。我们向来都只注重技巧训练,却严重忽视了对于艺术较为全面的讲解和理解;还有就是政府对艺术氛围的营造不够,尤其是在雕塑方面,远远不够。政府只将城市雕塑当作政绩的表现和口号进行宣传,以至大部分公众看到雕塑的普遍反应还是:雕塑像什么、表现什么宏观主题或叙事、太抽象了看不懂等等。在目前这种对雕塑的单一认知情况下,反而更需要各种不同雕塑形式的出现,而非禁止。
当然,王小波裸体雕塑风波让更多人看到名人人体艺术的视觉张力,这一事件由于网络的传播也让更多的非专业因素介入,特别是王小波迷们从不同的角度开始关注人体雕塑。不过,有人看到“王小波”,有人看到“人体、性”,可能看到“雕塑”的人最少。这也算是王小波逝世10周年来的一次视觉论争,其意义又会远远超越雕塑的界限。
连冕:“草根点子”和“网络话语”是否会左右“艺术的历史”?
马文甲(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硕士研究生):目前不会。
“王小波裸体雕塑”在网络上的频繁出镜以及引起的所谓争论,最近似乎渐渐趋于平静而被遗忘了,但前一阵它着实令“艺术”、“雕塑”在网络上的“草根”文化火了一把。不过遗憾的是,这场所谓的艺术事件在我看来,其本身并不具有多少深刻的学术价值和创造特质。艺术对于法律、伦理及名誉权的寻衅在后现代主义作品中早已频繁出现。《波》这件作品以“广美式”的图片写实创作手法将主人公剥得一丝不挂,其形式的视觉冲击力还是有限的。对于现、当代名人评价的重建及形式解构,目前十分流行,看看北京“798”艺术区内各色离奇的雕塑便可知一二,裸体只是十分单纯的方式之一。现在,对于普通人而言,天热出门可以露腿赤背,见到谁的近乎半裸的身体似乎都不奇怪。然而一件塑像,甚至是所谓艺术品,犹如明星全裸曝光照那般,居然能够直逼大众媒体的视线,而后通过某种炒作“红”极一时,还能引起专业圈的注意和讨论,这才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在21世纪的时代潮流下,网络等相关媒体的强大已对社会各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它使得信息流通速度加快、范围扩大、聚焦集中,同时也带来了某种惰性与阴谋。“被制造出来的焦点”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赢得广泛关注。“大众”是一个具有模糊概念和范围的群体,现在似平乐意被称为“草根”。他们与精英相对,某种意义上是一个需要引导的人群,至少在艺术的生产、欣赏环节里是这样。艺术史中,自现代主义以来创作与欣赏间便已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脱节。到了后现代时期,艺术由表现形式的经营驶入社会学意义上的功能范畴之内,这使得“草根们”更难以跟上艺术发展的节奏。的确,从离奇形式剥离出一个所谓含义,难度不亚于面对一个复杂的数学求解公式。这导致了在相当长时间里,艺术脱离了受众,人们也因此将艺术与艺术家赶出尘世,视为另类。尽管如此,人们对于艺术的执迷和欣赏意愿并没有沉寂,他们希望以自己的知识构成和经验,对自己理解力所及的艺术品进行解读并发表看法。当前,“草根们”尤以能够“解读”所谓“前卫”艺术而感到无比满足,这即是所谓“草根的点子”。“王小波裸体像”便以一个公众能够参与的破坏形象为切入点,在人们心里占据了“前卫”的某座山头。
艺术是一个怪圈子,它的发展有两种动力,一条是艺术形式的自律,另一条是从当下社会生活中吸取营养。然而,我们的艺术界却因为对于“人人都是艺术家”和“百花齐放”的歪曲理解,犯下了难以收拾的罪责。这不单令艺术本身的学术意义、难度不断下降,还出现了以阐释代制作、以破坏代创造、以宣传代学术的夸张现象。在这种情势下,“草根”这个被过度重视的“自信群体”,借着网络开始对所谓艺术大胆喊话。
对于艺术界而言,学术尊严、价值评判标准的维护与公众的解读和参与,二者之间向来是一对矛盾。艺术发展相传千年,自有深厚的积淀,无论如何变化,一根连贯的主线始终贯串其中。而公众的认识能力、知识构成、智慧水准,以及长期对艺术了解的滞后、隔膜和流俗化等弱点,要求创作者在调动他们参与品评并采纳他们的点子、言论时,是需要谨慎处理的。如果学术界能够借助媒体真正扩大对艺术发展和欣赏的教育,将艺术的过去加以总结,对现在的创作加以阐释,并剖析各派作品的生成及创作重点所在,将有序的艺术史和现今艺术的全貌展示出来,使大众能够针对艺术真正提出深刻的问题、深刻的意见(哪怕错也错得深刻),那么,这时的“草根点子”将是为艺术家所欢迎的,也会被历史所尊重。
连冕:“远离学院”是否无法理解“前卫艺术”?
陈颖飞(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历史系博士研究生):不是。
《波》这件作品初见时,裸体的造型,并不令我感到吃惊,可那神情却着实动人。一刹那间,我感到作者用心去接近王小波的灵魂。半仰的头颅、微蹙的双眉、斜抬的眼角、紧咬的牙齿,还有飞动的头发,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是抗争?是桀骜不驯?是向往他那“精神世界”?还是抗争后的无奈?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用的两个评论词是“很像”、“绝望”。的确,“绝望”这个略带沉重的词语或许最合适,想必这也触动了她吧?第二眼,更让我吃惊。除头部外,整个身体向下松弛,不仅毫无力量,更有些颓然,难怪有人在网上说像“抽大麻的”。恐怕正是这个裸体的颓废无力,而不仅仅是裸体这一形式,让王小波的亲友乃至读者不能接受吧?毫无疑问,作者极尽刻意、细致地去塑造“他”的无力。这让我不得不想起王小波所面临的困境,想起《论语》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想起顾城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我还想问,“他”是正在绝望中依旧抗争,还是在试图超越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裸体的选择,就这件艺术品本身而言,堪称成功。
至于创作者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对于我而言,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即便我的感受仅仅是一种误读,也说明作品本身有足够的丰富性,引人深思。
郑敏的《波》作为学生毕业创作还具有逼人的青春光芒、无畏的勇气和热情。当然作品还很青涩,很稚嫩,甚至有很多失误和缺陷,可作品下面那一颗火热的心,总令人感动和羡慕。我觉得,有争议很好,问题无所遁形,也不必定于一尊,但也祈望我们的社会能多给年轻人一些可能的空间和宽容,让他们在有勇气超越的年龄尽情挥洒。(特别声明:本文所刊图片均已获得创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