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丁大使”考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大使论文,教坊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2)09-0143-04
关于柳永词的品评,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南宋刘克庄《跋刘叔安感秋八词》(《后村题跋》卷2)云:“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态。”此语与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评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之语如出一辙。“雷大使”已有人考释,而“丁大使”则迄今未见揭示,且其意态究竟如何亦不得而知。而这些无疑是理解刘克庄评柳词的关键所在。有鉴于此,笔者试对此问题作一考释。
一、“丁大使”乃教坊大使丁仙现
有关“丁大使”的姓名、职官和事迹,见诸宋代多种典籍的记载,尽管文字上略有出入,但可以确定,“丁大使”指的是北宋中后期教坊大使丁仙现。
据蔡絛《铁围山丛谈》卷3记载:“熙宁初,王丞相介甫既当轴处中,而神庙方赫然,一切委听,号令骤出,但于人情适有所离合。于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且多被黜降,后来者乃寝结其舌矣。当是时,以君相之威权而不能有所帖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尔。丁仙现,时俗但呼之曰‘丁使’。丁使遇介甫法制适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中乃便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介甫不堪,然无如之何也,因遂发怒,必欲斩之。神庙乃密诏二王,取丁仙现匿诸王邸。二王者,神庙之两爱弟也。故一时谚语,有‘台官不如伶官’。”以上所记为丁仙现嘲谑王安石的故事,这是有关“丁大使”丁仙现称谓和事迹的较早记载。其中明确指称丁仙现为“教坊使”,而时俗呼之“丁使”。所谓“丁使”,也就是“丁教坊使”的简称。至于“丁大使”之称,则应该是对“丁教坊使”的尊称。教坊是唐代开始设置的一种掌管宫廷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舞、百戏的教习和演出等事务。唐高祖时始置内教坊于禁中,其官隶属太常;玄宗开元二年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洛阳、长安亦各设左右教坊二所,以中官为教坊使,从此不再隶属太常。宋元两代亦有教坊,其制度皆沿袭唐制,设教坊使为长官,时俗尊称为“大使”,故有“雷大使”、“丁大使”之称。
在其他宋代典籍中,丁仙现又作“丁先现”、“丁线见”,除了称其为“教坊使”、“教坊大使”之外,还有称之为“教坊长”、“优”或“伶人”的。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2“东角楼街巷”条记载云:“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这里所记载的“丁先现”应该就是“丁仙现”,是一个混迹于瓦舍勾栏之中的市井艺人,姓名前未冠以“教坊使”、“丁大使”一类的称谓,反映的当是“丁仙现”早年的生活和事迹。孟元老为北宋后期人,南渡后著《东京梦华录》一书,追记北宋京都风物和市民生活,大多真实可信。又如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2云:“元丰中,神宗仿汉原庙之制,增筑景灵宫。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涓日以次备法驾,羽卫前导赴宫,观者夹路,鼓吹振作。教坊使丁先现舞,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若挥泪者,都人父老皆泣下。”邵伯温生于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早年逢王安石变法,中年历经元祐党争,晚年遭遇“靖康之变”,卒于南宋之初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享年78岁。《邵氏闻见录》乃邵伯温晚年所作。此外,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1、吴自牧《梦粱录》卷20等,皆记“丁仙现”为“教坊大使”,朱《萍洲可谈》卷3又记作“伶人丁先现”,而范公偁《过庭录》则云“元祐间伶人丁线见教坊长,以谐俳称”。范公偁仕履不详,为范纯仁曾孙,所著《过庭录》多述祖德,记事时间下限到绍兴十七年(1147年),成书当稍晚于此,大致亦在南宋初期。可见丁氏本为“伶人”,以擅长乐舞戏谑表演而被任命为教坊使。所谓“教坊长”即指“教坟使”,至于“丁线见”、“丁先现”,实与“丁仙现”同为一人。
从以上记载来看,以《铁围山丛谈》最为详细。蔡絛为蔡京的季子,官至徽猷阁待制。北宋末年,蔡絛助父专权乱政,导致“靖康之变”的发生,被钦宗流放到白州(今广西博白)。白州境内有铁围山,《铁围山丛谈》一书,即为其南渡之后于贬地所作。一方面,蔡絛早年主要生活于北宋后期,距神宗朝较近;另一方面,其父蔡京历仕神宗、哲宗、徽宗诸朝,且官至显要,熟悉历代朝廷掌故和轶事琐闻。因此《铁围山丛谈》所记“教坊使丁仙现”的事迹,当颇为可信。又按,王安石在熙宁二年(1069年)被拔擢为参政知事,一年以后正式拜相。可知丁仙现为教坊使至迟在熙宁二、三年间,而入教坊自更在此前。
二、“丁大使”擅长俳优之“意态”
丁仙现从一个市井艺人跻身于宫廷教坊并最终荣升为教坊大使,一方面固然凭借的是其擅长于乐舞和俳优的精湛伎艺,另一方面也与他秉承的优孟传统及其所展现的个性风采有关,所谓“丁大使意态”即表现于此。
掂张师正《倦游杂录》记载:熙宁九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献香杂剧。时判都水监侯叔献新卒。伶人丁仙现假为一道士,善出神,一僧,善入定。或诘其出神何所见?道士云:“近曾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熟视之,乃本朝韩侍中也。手捧一物。窃问傍立者,云:‘韩侍中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僧曰:“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为奈何水浅,献图,欲别开河道耳。’”时叔献兴水利,以图恩赏,百姓苦之,故伶人乃有此语。这是丁氏所演杂剧硕果仅存者,故虽吉光片羽,然弥足珍贵。此出戏中丁氏发奇思异想,设想侯叔献死后在地狱仍不忘邀功图赏,以“奈何水浅”为由,献图欲新开河道,重操生前旧业,此处看似荒诞至极,实则蕴涵着辛辣的讽刺。可见丁氏所演滑稽戏,以动作、对白为手段,内容以讽刺世事、滑稽逗乐为主,继承优孟衣冠,“务在滑稽”、“隐于谏诤”(吴自牧《梦粱录》卷20“伎乐”条),其讥刺如绵里藏针,不露声色,有下情上达,反映民意之效。张师正为北宋中后期人,据张师正之友释文莹《玉壶清话》卷5记载,熙宁丁巳(熙宁十年,1077年),张师正为鼎州帅,时年“已六十二”矣。大致张师正于哲宗朝尚在世,享年应在70岁以上。成书于元丰元年(1078年)的《玉壶清话》,于卷5中已记载张师正“著《括异志》数万言,《倦游录》8卷”,《倦游录》应即《倦游杂录》,则此书之编撰又当稍早于《玉壶清话》。据此,则张师正大致与丁仙现为同时代的人,其所记丁仙现演出的杂剧当甚为可信。
又据李《济南先生师友谈记》记载:东坡先生近令门人辈作《人不易物赋》(物为一人重轻也),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样”)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逗得皇帝为之开怀而笑,并盯着东坡的帽子看个不停。这里丁氏语义双关,将笑料包裹抖开来,借士大夫效颦于东坡的生活小事,对那种附庸名流而徒具面目、仅袭皮毛的士风进行嘲讽。李(1059-1109年)亦为北宋中后期人,元丰年间,曾到黄州拜谒苏轼求教,元祐年间,与苏轼及苏门士子秦观、张耒等人亦多有交游,因杂记师友言论及当朝轶事,成琐闻笔记一卷。其所记丁仙现俳谑之语,既妙趣横生,亦真实可信。
又据范公偁《过庭录》记载,北宋时每逢新拜宰相,教坊使及副使照例要去当庭参拜,并“即事打一俳戏之语”以表恭贺,可得赐绢五匹。元祐三年(1089年),吕汲公忠宣(吕大防)新拜相,每天以任重为忧,眉头紧锁,未尝少解。丁线见(仙现)携副使丁石一道参谢吕汲公,他装腔作态嚷嚷:“饿杀乐人也,相公!”丁石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今时和岁丰,朝野欢乐,尔何饿为?”丁线见话锋一转,故意指点着吕汲公道:“是他。着这几个好打哄趁浪,我辈衣食何患!”逗得吕汲公一脸惨淡愁云消散了许多。同书又记载,元祐六年(1092年),刘莘老(刘挚)拜相,丁线见与丁石同贺莘老。刘莘老因与丁石是同里故旧(两人同是乡贡举人,刘莘老第一名,丁石第四名,丁石亦是才子,后失途在教坊中),不欲当廷羞辱他,乃引见于书室中,再三慰劳丁石。丁石曰:“某忆昔与相公同贡,今贵贱相去如此,本无面见相公,又朝廷故事,不敢废,诚负惭汗。”丁线见为打破难堪的局面,因启相公曰:“(丁)石被相公南巷口头掷下,至今赶逐不上。”刘莘老乐得大笑。以上两条纯为个人的谑浪调笑,丁仙现皆能以轻松的打趣将沉积在不同个人心头的话题或情绪一一化解。从中还可见出教坊人员中不乏功名蹭蹬、仕途失意的有才之士,丁石的遭遇即令人酸鼻。
又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4记载:“绍圣初,修天津桥,以右司员外郎贾种民董役。种民时以朝服坐道旁,持挝(引者注:一种鼓槌),亲指挥工役,见者多非笑。一日,桥成,尚未通行,仙现适至,素识种民,即呵止曰:‘吾桥成,未有敢过者。能打一善诨,当使先众人。’仙现应声云:‘好桥,好桥。’即上马,急趋过。种民以为非诨,使人亟追之,已不及。久方悟其讥己也。”明《广滑稽》卷29引此则故事时批曰:“意(丁氏)以‘乔才’戏之。”今人任二北先生《优语集》则考释云:“桥”、“瞧”同音,丁氏讥种民朝服持挝,桥边督工,好瞧也。可见丁氏乃借“桥”与“瞧”谐音双关来指桑骂槐,挖苦揶揄贾种民,以表达修桥民众的怨愤之情。又《避暑录话》卷1记载:“崇宁初,大乐阙徵调。有献议请补者,并以命教坊燕乐同为之。大使丁仙现言:‘音已久亡,非乐工所能为,不可以意妄增,徒为世人笑。’蔡鲁公(京)亦不喜。蹇授之尝语余云:‘见元长,屡使度曲,皆辞不能,遂使以次乐工为之。’逾旬,献数曲,即今《黄河清》之类,而声终不谐,末音寄杀他调。鲁公本不通声律,但果于必为,大喜,亟召众工,按试尚书省庭,使仙现在旁听之。乐阕,有得色,问仙现如何。仙现徐前,环顾坐中曰:‘曲甚好!只是落韵。’坐客不觉大笑。”此则故事中,丁仙现通过使用有着近乎悖论语言的舛互修辞手法,先扬后抑,先褒后贬,以扬显抑,以褒显贬,一倍其贬抑,巧妙地讽刺了蔡京那种颟顸无知、好大喜功的长官作风。从中亦可见丁仙现不苟合取容,曲意逢迎。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18论此事云:“词(按:指晁端礼《黄河清慢》)中‘六乐初调(角徵)’句,正以谀京。其时朝臣,无不从风而靡。仙现一乐工耳,独矫矫不阿如此。”对丁氏的独立人格赞赏有加。又按蔡京首次罢相在崇宁五年(1106年),此则丁氏轶事当在蔡京首次罢相以前,为丁氏在文献中的最后出场。
从以上各条有关丁氏的记载来看,丁氏主要活跃在神宗熙宁至徽宗崇宁这数十年间。他不仅多才多艺,而且个性鲜明。以上见诸宋人杂史记载的有关他的事迹,虽多属俳优戏谑之类,却颇能反映他人格精神的风采。对此,宋人也不无体认和揭示。如叶梦得《避暑录话》卷4云:“丁仙现自言及见前朝老乐工,间有优诨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为谐谑,往往因以达下情,故仙现亦时时效之。非为优戏,则容貌俨然如士大夫。”又如朱《萍洲可谈》卷3亦云:“伶人丁先现者,在教坊数十年,每对御作俳,颇议正时事。”可见丁仙现虽出身卑微,却嫉恶如仇,勇于批判,嬉笑怒骂,显恶扬善,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我国古代优伶的讽刺精神和优良传统。
三、柳永俗词与“丁大使意态”
自刘克庄之后,承其声口以论柳词者不乏其人。清代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柳耆卿以词名景祐皇祐间。《乐章集》中,冶游之作居其半,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如当时人所讥,有教坊丁大使意。”然则何以刘、邓二人会将后来者的丁仙现移来评创作活动年代明显早些的柳永的词作呢?笔者认为原因有二:一方面从柳永来看,北宋时教坊设置在市井间,柳永“游东都南北二巷”(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卷1引《后山诗话》),与个中人物交往过从甚密,“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卷3),多有联袂合作之事宜,则其词自然与教坊乐曲在相当程度上本是一家亲,难分彼此。诚如清王闓运《湘绮楼评词》评柳永《望海潮》所云“此则宜于红氍上扮演,非文人声口”,而冯金伯所谓柳词“令市伶按拍称好”(《词苑萃编》卷2),更是对其文艺意趣的精辟揭示。另一方面从丁仙现来看,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2“东角楼街巷”条记载,丁仙现早年曾混迹瓦舍勾栏卖艺,且是同侪中之翘楚。这种伴随宋代都市商品经济大潮而出现的市民文艺新景象,纷繁如雨后春笋,对封建传统思想及生活方式不能不产生巨大冲击。作为弄潮儿的丁氏后来进入教坊,且做到教坊使,则意味着上层的高雅文化对于下层通俗文化一定程度上的承认和吸纳。他以其挡不住的艺术风情征服了统治者,赢得了御前表演资格,为市民文艺的大舞台开疆拓土,促进了雅、俗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渗透。另外宋代杂剧比之唐代参军戏,更加自然地引入燕乐曲调(比之太常雅乐,教坊乐显得轻松、欢快、随和),从而成为有机统一体,其演员在表演时往往和歌舞伎同场。作为教坊乐工头领兼杂剧名角的丁仙现“捷才知音”(吴自牧《梦粱录》卷20“妓乐”条,又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熟稔“骩骳从俗,天下咏之”(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卷1引《后山诗话》)的柳词,自然也不在话下,趣味相投,接受其影响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仅柳永词“有丁大使意态”,而且丁大使亦学柳永作词且有词作传世。唐圭璋先生编《全宋词》,据《草堂诗余》后集卷上及《岁时广记》卷10,收录丁仙现《绛都春》上元词一首。此词为仄体,首见于丁氏。现录此词如下:
融和又报,乍瑞霭霁色,皇州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绡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
缥缈。风传帝乐,庆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闻嬉笑。须臾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鞘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这是一首节序时令词,此类词“附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张炎《词源》卷下“节序”条)。柳永在节序词的创作方面开风气之先,这类词在他之后就走上了“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典实富艳”之路(葛立方《韵语阳秋》卷2)。丁氏此词亦不出此种风调,有追摹柳词的痕迹。正因为如此,丁仙现的这首唯一的传世之作,还曾经一度被曹元忠误收于《补乐章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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