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时期道教在朝鲜的传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道教论文,朝鲜论文,唐五代论文,时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民国时期傅勤家著《中国道教史》,书中论及道教在海外传播情况,其中包括道教在朝鲜的传播,但傅氏的介绍十分简略。同时代朝鲜学者李能和(1869-1945)著《朝鲜道教史》,该书在二战前用中文撰写,至今被视为研究朝鲜道教的力作。当代韩国学者车柱环著《韩国道教思想研究》,由汉城大学出版部1978年刊行。车柱环的增补本改名为《韩国的道教思想》,由同和出版社1984年出版,此书由日本学者三浦国雄、野崎充彦译为日文,日译本改为《朝鲜的道教》,由京都人文书院1990年6月出版。
有关唐五代时期道教在新罗的传播,中国和朝鲜的史籍文献都可资参考。在高句丽、新罗、百济鼎峙的三国时代,是道教正式传播进入朝鲜半岛的时期,但朝鲜有关此时代的史书多已佚失,学界研究三国时代的道教,多采用高丽时代金富轼撰《三国史记》,高丽僧一然著《三国遗事》,两书分别撰于1145年和1285年,带有明显的儒教、佛教观点。唐代道教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与入唐留学的新罗宾贡进士颇有关系,新罗宾贡进士金可记、崔致远就是道教的传人。学界研究朝鲜道教史的发展,一般都要提及金可记、崔致远的活动,本文则以金可记、崔致远为中心,来考察唐五代时期道教在朝鲜的传播。
一、金可记入唐求学与道教信仰
探讨道教在朝鲜社会的传播,最早可追溯至先秦道家思想的影响。三国时代神仙思想的始源,可追溯至新罗花郎道的修炼活动。修花郎道者称为花郎国仙,花郎道又谓“玄妙之道”,以修行神仙之道为特质。其“玄妙”明显受道家思想影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老子《道德经》第一章的名句。另据金富轼《三国史记》记载:百济太子大破入侵的高句丽军,乘胜追击至水谷城西北,将军莫古解谏告太子说;“尝闻道家之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所多矣,何必求多。”(注:《三国史记》,汉城,明文堂,1988年6月。下同。)于是太子闻言而停止追击,这说明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在三国时代已传入百济。崔致远《鸾郎碑序》说:
国有玄妙之道曰风流,设教之源备详仙史。实乃包含三教,接化群生。且如入则孝于家,出则忠于国,鲁司寇之旨也。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周柱史之宗也。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竺乾太子之化也。(注:《三国史记》卷4,新罗本纪第4,真兴王37年条。)
新罗曾有仙史记载花郎道的起源,玄妙之道具有中国道家无为的特点,花郎国仙“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逍遥于山水之间的修炼形式,都说明花郎道具有道家的精神特质。
檀君神话是古朝鲜的始祖神话,檀君神话建立在神仙信仰基础上,相传檀君治理天下1500年,最后进阿斯达山成为神仙。僧一然《三国遗事》卷第二说:“郡中有三山:日山、吴山、浮山,国家全盛之时,各有神人居其上,飞相往来,朝夕不绝。”(注:《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卷,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第979页。下同。)此神人“飞相往来”的记述,来自《列子·汤问》中对五神山仙人的描写。百济的三仙山居住着神人,这些飞相往来的神人就是神仙,中国秦汉时期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传说,可谓是古朝鲜神仙思想的原型。公元16至17世纪时,朝鲜文士赵汝籍撰《青鹤集》,称檀君神话中的桓因为真人,桓真人被视为为东方仙派鼻祖。
朝鲜历史大致可分为古朝鲜、三国、统一新罗、高丽、近世朝鲜、现代等六个阶段。唐朝立国初年道教正式传播进朝鲜社会,当时正值三国时代的末期,根据高丽汉文史籍的记载,唐高祖、唐太宗都曾派道士赴三国布道。《三国史记》说高句丽荣留王七年(624),唐遣刑部尚书沈叔安,策封为上柱国辽东郡公高句丽国王,又命道士以天尊像及道法,前往高句丽宣讲老子。这是道教正式传入高句丽的明确记载。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也载唐高祖遣史册封高丽王之事。高句丽荣留王八年(625),高句丽又派人入唐学佛老教法。在高句丽宝藏王时期,道教在高句丽得到进一步发展。《三国史记》载盖苏文告宝藏王说:
三教譬如鼎足,阙一不可,今儒、释并兴,而道教未盛,非所谓备天下之道术者也。伏请遣使于唐,求道教以训国人。大王深然之,奉表陈请。太宗遣道士叙达等八人,兼赐老子《道德经》。王喜,取僧寺馆之。(注:《三国史记》卷21《高句丽本纪》第9。)
《三国遗事》卷第三有“宝藏奉老”条,专门记载宝藏王听盖书文劝告兴道教事,并说唐太宗遣道士叙达等八人抵达高句丽,宝藏王“以佛寺为道馆,尊道士坐儒士之上。道士等行镇国内有名山川”。(注:《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卷,第988页。)僧一然撰《三国遗事》,将道教的传播定位在隋唐之际,《三国遗事》卷第三说:“《高丽本纪》云:丽季武德贞观间,国人争奉五斗米教。唐高祖闻之,遣道士,送天尊像来,讲《道德经》,王与国人听之。”(注:《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卷,第988页。)由此在唐武德(618-626)至贞观(627-649)的三十余年时间里,高句丽国人已信奉道教。关于新罗道教的传播,有唐使节邢奉命入新罗,送《道德经》给新罗国王的记载。
新罗赴唐求学的学人对道教的兴趣,是唐代道教在朝鲜半岛传播的途径之一。早在隋代就有高丽、新罗、百济的学人来华学习,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接纳外邦学子的国学相当兴盛。《唐会要》卷三十五《学校》载:“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国部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于是国学之内,八千余人,国学之盛,近古未有。”(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6册第469页。)公元668年,新罗与唐军攻灭了高句丽,朝鲜半岛历史进入统一新罗时代。此后来唐朝求学的外邦人中,考取进士科的新罗人最多。崔瀣《送奉使李中父还朝序》说:“进士取人,本盛于唐。长庆初,有金云卿者始以新罗宾贡,题名杜师礼榜。由此以至天岉终,凡登宾贡科者五十有八人。”(注:《东文选》卷84,马山,民族文化刊行会,1994年。下同。)唐穆宗长庆(821-824)至唐昭宗天岉元年(904),新罗考中进士科的宾贡进士多达58人。唐代的长安、洛阳汇聚着一批新罗学生,据崔致远《遣宿卫学生首领等人朝状》说:“是时簦笈之子,分在两京,憧憧往来,多多益办。至今国子监内,独有新罗马道,在四门馆北庭中。”(注:《东文选》卷47。)唐朝的国子监内专门辟有新罗马道,可见来自统一新罗的留学生人数之众。在唐代道教颇受尊崇的时代背景下,入唐的留学生不能不受到崇道风气的熏染,时人甚至称入唐求学为“渡海登仙籍”(注:张乔《送宾贡金夷吾奉使归本国》,《全唐诗》卷638,《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9册第7305页。下同。)。在唐代科举考试制度中,由乡贡及第者称乡贡进士,由生徒及第者称国子进士,而外邦士子登第者则习称宾贡进士。清徐松《登科记考叙》论唐代进士科类别说:“而宾贡得人,新罗有金可纪,高丽有崔致远,大食有李彦升。无流品之别,无华夷之限,衡校古今,得士之盛,于斯为最。”(注:[清]徐松《登科记考》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上册第1-2页。)在统一新罗时代入唐求学的学人中,金可纪与崔致远都与道教有着密切关系。金可纪来华留学的时间,是在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登第则在唐宣宗大中年间(847-859)。
在入唐的新罗宾贡进士中,金可记以信奉道教而著称,中国史籍、道经有关于他奉道的记载。至迟在五代时期,金可记就被列入道教神仙传记。南唐沈玢《续仙传》卷上载:
金可记,新罗人也,宾贡进士。性沉静好道,不尚华侈。或服气炼形,自以为乐。博学强记,属文清丽,美姿容,举动言谈,迥有中华之风。俄擢第,进居终南山子午谷中,怀隐逸之趣。手植奇花异果极多,常焚香静坐,若有思念。又诵道德及诸仙经不辍。后三年,思归本国,航海而去。复来,衣道服,却入终南,务行阴德,人有所求无阻者。精勤为事,人不可谐也。唐大中十一年十二月,忽上表言,臣奉玉皇诏,为英文台侍郎,明年二月二十五日当上升。时宣宗极以为异,遣中使征入内,固辞不就。又求见玉皇,诏辞以为别仙所掌,不留人间。遂赐宫女四人,香药金綵,又遣中使二人专看侍。可记独居静室,宫女中使多不接近。每夜,闻室内常有人谈笑声,中使窥窃之,但见仙官仙女,各坐龙凤之上,俨然相对,复有侍卫非少。而宫女中使,不敢辄惊。二月二十五日,春景妍媚,花卉烂熳,果有五云唳鹤,白鹄,笙萧金石,羽盖琼轮,幡幢满空,仙仗极众,升天而去。朝列士庶,观者填隘山谷,莫不瞻礼叹异(注:《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3月。第5册第81页。下同。)。
北宋李昉编《太平广记》卷五十三《金可记》条,即引录自南唐沈玢《续仙传》。元代浮云山道士赵道一编《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三十六有《金可记》的传记,其事迹沿袭《续仙传》的记载,仅在文字上略有润色而已。道经中仙传所载的道教史,多有虚实结合的特点,关于金可记入终南山修道一事,却有长安子午谷金可记摩崖石刻为佐证。20世纪80年代,西北大学李之勤教授等考察子午道,首先发现金可记摩崖石刻(注:李之勤《再论子午道的路线和改线问题》,《西北历史研究》1987年号,三秦出版社,1989年。)。此石刻在历史上著名的子午道北口,大石上刻有楷体字15行,每行约20字,另外还有其他石刻文字。大字前五行半为“杜甫赞元逸人玄坛歌”,即《全唐诗》中杜甫《玄都坛歌寄元逸人》诗,第五行下半行之后是金可记的事迹,题为“金可记传”。此楷书传文现共存125字,是《续仙传》金可记文字的缩写。诗文前下方有“转写刘礼”四字。金可记摩崖石刻文字,史籍、金石或地方志都不见著录。中国学者周伟洲认为摩崖碑上的金可记传及杜甫诗文,是北宋时一位名叫刘礼的人转刻的,是据《续仙传》中金可记传缩写而成,缩写的原因主要是因崖面的限制(注:周伟洲《长安子午谷新罗人金可记摩崖碑释解》,《中国’2000丝绸之路与西北少数民族国际学术研讨会》,兰州,2000年8月5日-11日。)。
终南山子午谷历来是隐居修道之地,长安子午谷金可记摩崖石刻,记载曾在子午谷修道的元逸人、金可记的事迹。元逸人是唐代著名的文人,曾在终南山子午谷隐居修道。杜甫《玄都坛歌寄元逸人》诗曰:
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
屋前太古玄都坛,青石漠漠常风寒(注:《全唐诗》卷216,第7册第2253页。)。
金可记在考中进士科后无意仕途,退居终南山子午谷中修道,是继元逸人之后的隐居修炼者。金可记归新罗不久后重来长安,身穿道服再次隐入终南山修道,显示他笃志于求道修炼的热忱。唐大中十二年(858)二月十五日,金可记在终南山子午谷羽化升仙。《续仙传》中金可记羽盖幡幢升仙的描写,习见于张陵、许逊等高道的羽化升仙场面,是道教仙传中典型的虚拟化表达。但正是通过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描写,反映出中国道教对金可记神仙地位的肯定。
金可记在唐朝修道期间,与高道大德交往并得到道法的真传。相传他从钟离将军得道书、口诀传授,经三年修炼丹成。据朝鲜汉文古籍《海东传道录》记载:钟离权向新罗的崔承佑、金可纪、僧慈惠传授道法,并授《青华秘文》、《灵宝毕法》、《人头五岳诀》、《金诰》、《内观玉文宝箓》、《天遁炼魔法》、《参同契》、《黄庭经》、《龙虎经》、《清净心印经》等经书。学界认为《道藏》在朝鲜社会的传播,是新罗末期的留唐学人带回的,金可记得钟离将军道书传授可谓实证之一。相传金可记在终南山会见天师申元之,申元之“游名山博采方书,得内修度世之道”(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39《申元之》,《道藏》第5册第323页。),金可记有在终南山与申天师相见的可能。唐代道士申元之长于太阴炼形之道,唐代柳宗元撰《龙城录》,就记载唐明皇与申天师八月十五日游月宫事。
金可记有《题仙游寺》曰:“波冲乱石长如雨,风激疏松镇似秋。”(注:《全唐诗》,第25册第10194页。)为《全唐诗逸》卷中收录。金可记与唐代文士还有交往,唐代诗人章孝标《送金可纪归新罗》诗曰:
登唐科第语唐音,望日初生忆故林。
鲛室夜眠阴火冷,蜃楼朝泊晚霞深。
风高一叶飞鱼背,潮冷三山出海心。
想把文章合夷乐,蟠桃花里醉人乡(注:《全唐诗》卷506,第15册第5753页。)。
金可记在文献中又作金可纪,徐松《登科记考》中对此有考证。
二、崔致远的道教思想
崔致远(857-?),字孤云,一曰字海夫,号孤云。新罗王朝京城(庆州)沙梁部人。(注:韦旭升《朝鲜文学史》说崔致远沙梁部人。韦旭升《朝鲜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金富轼《三国史记·新罗本纪》说沙梁部系高墟村改名。李朝高丽人徐有榘《校印〈桂苑笔耕集〉序》说崔致远为新罗湖南沃沟人。)崔致远12岁即入唐求学,关于崔致远登第的年龄,学界多有18岁登第之说,徐有榘《校印桂苑笔耕集序》:“年十二,从商舶入中原。十八举进士第。”(注:《孤云先生文集》卷1,《崔文昌侯全集》,韩国成均馆大学,1972年,第286页。)《三国史记》卷四十六《崔致远传》亦持此说。中国学者诸祖煜在考辨资料的基础上,提出崔致远二十岁中第的新见,认为崔登第之时不是十八岁,也不是十九岁,而是二十岁(注:诸祖煜《崔致远登第年龄考》,《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崔致远《初投献太尉启》自述:“自十二则别鸡林,至二十得迁莺谷。方接青襟之侣,旋从黄绶之官。”(注:《唐文拾遗》卷42,《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册第10843页。下同。)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说:“今谓进士登第为迁莺者久矣!”(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第465页。)这是崔致远20岁登第的可靠证据。唐僖宗乾符四年(877),崔致远任宣州溧水县尉,四年任满后被淮南节度使高骈聘为从事。
崔致远有较高的文学造诣,在宾贡进士中为著述宏富者。据崔致远《桂苑笔耕集》自序,他曾作《今体赋》五首,《五言七言今体诗》共一百首,《杂诗赋》三十首,《中山覆篑集》五卷,《桂苑笔耕集》二十卷。崔致远回到新罗以后,曾将著述编成《文集》三十卷。徐有榘《校印桂苑笔耕集序》说崔致远:“东还后著作,散佚无传,唯有梵宫祠墓之间,披林薮,剔苔藓,尚可得十数篇。”(注:《孤云先生文集》卷1,《崔文昌侯全集》,韩国成均馆大学,1972年,第286页。)牛林杰根据近年崔致远汉诗考证最新成果统计,韩国现存崔致远的诗共有127首(注:牛林杰《韩国文献中的〈全唐诗〉逸诗考》,《文史哲》1998年第5期。)。崔致远存世诗文被纂辑为《崔文昌侯全集》,由韩国成均馆大学于1972年6月出版。
崔致远回新罗后编撰《桂苑笔耕集》,于公元886年表进于新罗朝廷。崔致远《桂苑笔耕集》中的诗文,是在淮南高骈幕府期间写成。崔致远自称“四年用心,万有余首,然淘之汰之十无一二”(注:《桂苑笔耕集·序录》。)可见《桂苑笔耕集》,经过崔致远严格的挑选。《唐文拾遗》卷三十四至卷四十四为崔致远文集,此十六卷收录《桂苑笔耕集》的文章。《唐文拾遗》中有崔致远写的斋词,计有《应天节斋词三首》、《上元黄箓斋词》、《上元斋词》、《中元斋词》、《下元斋词》、《斋词》、《黄箓斋词》、《禳火斋词》、《天生院斋词》、《为故昭义仆射斋词二首》等十二首,还有《祭五方文》、《筑羊马城祭土地文》、《求化修诸道观疏》等科仪文书,这些科仪文书用四六骈文写成,《唐书·艺文志》卷五十记载:“崔致远《四六》一卷,又《桂苑笔耕》二十卷。”崔致远在淮南时曾撰《四六》一卷,《唐文拾遗》中崔致远的斋词应出自《四六》。
崔致远撰写的涉道诗文,反映出他的道教思想和道家情趣。崔致远所写十三首斋词中,多为道教三元斋会使用的文书。如《上元黄箓斋词》说:
年月朔启请如科仪。伏以有德不德,无名可名。自施倏忽之功,莫究希微之旨。是以紫府乃修心可到,玄关非用力能开。臣志慕真风,躬行正道。但以汉良前筋,劳战伐之谋;越蠡扁舟,未遂优闲之望。既荣人爵,须报主恩。誓歼无赖之徒,久练不祥之器。动拘俗役,虑犯玄科。今则节已及于上元,灾未销于下界,谨修常醮,仰贡微诚。所愿枭覆顽巢,凤回仙驾。帝座与三台永耀,王畿与九牧皆安。雷惊而蛰户全开,风埽而妖氛静息。俾臣灵根日茂,至业天成。虎符提阃外之权,终安泽国;虹节指壶中之境,得认家山。臣无任虔肃祷祠恳悃之至。谨辞(注:《唐文拾遗》卷41,《全唐文》第11册第10831页。)。
从斋词内容可知举行上元黄箓斋,是为唐王朝的国祚祈祷。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唐僖宗入蜀避难,斋词祈愿唐僖宗凤回仙驾,早日回到长安,使“王畿与九牧皆安”。《应天节斋词三首》第三首曰:
伏以濑乡白鹿,既挂仙踪;函谷紫云,果资王气。积庆于天长地久,传华于圣子神孙。耀玉京而我李长春,演金箓而庄椿永茂。伏惟皇帝陛下三无德,万有覃恩。叶感星梦日之祥,掩四乳八眉之瑞。上天降圣,爰乘解愠之风;列土修斋,况值宴阴之月。伏愿峒山顺轨,汾水迴銮。迎万岁之岩音,归九重之天阙。享七百年之休运,寰宇中兴;守五千字之格言,兵戈大定。仰祈玄鉴,永护皇居(注:《唐文拾遗》卷41,《全唐文》第11册第10831页。)。
唐代的应天节按例举行金箓斋会,道教的金箓斋是为唐王朝的国运祈祷。唐代举行道教斋醮用敬献天神文书,这些科仪文书多由斋主慕名请文士撰写,崔致远传世的十余首斋词,即是唐代淮南道教斋醮仪式的记录,也反映出崔致远的道教修养学识。道教的斋词是科仪文书的一类,多运用骈体的四六文句,如此构成对仗工整、音律相协的祀神文书,这需要撰写者的文学与道学修养。斋词作为在斋醮科仪中敬献天神的文书,其实是表达道教思想的一种工具。斋词采用四六体的骈文格式,在书写上比较讲究对仗、用典,以收言简意赅、道韵深沉的效果。崔致远撰写的的祀神斋词,可见对斋词格式和道教思想都有很好把握。
崔致远还撰写有涉道的骈文,反映他对道教典故非常熟悉。崔致远《上都昊天观》牒文说:
大德真璞混成,灵源广润。淘俗态于心水,莹仙姿于面冰。蓬岛神仙,应待衔杯之乐;茅家兄弟,敢攀执袂之游。思救苦于寰中,尚阻追欢于物外。属以阵蛇出穴,戎马生郊;每勤斋敬之心,深假护持之力。达圣聪而有谓,施醮礼以无亏。今别秦岭烟昏,难寻四老;楚淮月皎,幸伴八公。但以桂苑繁华,扬都壮丽。既见星坛月殿,处处荒摧;难期鹤驾霓旌,时时降会。欲设精严之备,须资扬统之权。白马将军,方役大朝之元帅;青牛道士,暂充下界之仙官。比年既遂于攀留,他日必同于轻举。事须请充淮南管内威仪,兼指挥诸宫观庄田等务(注:《唐文拾遗》卷40,《全唐文》第11册第10829-10830页。)。
标题注文称:“声赞大德赐紫谢遵符充淮南管内威仪指挥诸宫观制置”,可知谢遵符为上都昊天观声赞大德,是精于科仪的赐紫道士,同时又充淮南管内威仪,指挥诸宫观制置。昊天观是唐代长安著名道观,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以晋王宅置立,地处长安保宁坊的昊天观规模甚为宏大,唐代诗人姚合《游昊天玄都观》诗可以为证(注:张泽洪《唐代长安道教》,《宗教学研究》1993年1-2期。)。崔致远撰《蓬莱山图一面》,他描写道家的蓬莱山图说:“千堆翠锦,一朵青莲。雪涛蹙出于墨池,鲸喷可骇;云峤涌生于笔海,戴何轻。……所冀近台座而永安寰海,展仙斋而便对家山。许沾一顾之荣,预报三清之信。”(注:《唐文拾遗》卷42,《全唐文》第11册第10851页。)崔致远撰写的十余篇涉道骈文,是文学与道教义理完美结合的作品。
崔致远还写有几篇道教题材的诗,属于中国文坛中的涉道诗之类。涉道诗描写道教宫观胜地,抒发与道士交往的情谊,吟咏道教教义思想、养生修炼,是文人与道士的唱和之作。涉道诗兴起于两晋南北朝时期,在唐代已趋于极盛,敦煌文书中就有李翔《涉道诗》二十八首。崔致远与道门人士唱和酬答的涉道诗篇,为我们研究崔致远的道教思想提供了线索。崔致远《朝上清》诗曰:
斋心不倦自朝真,岂为修仙欲济人。
天上香风吹楚泽,江南江北镇成春(注:王重民、孙望、童养年辑录:《全唐诗外编》,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7月,上册第315页。下同。)。
上清是道教三清神之一,诗中描写斋醮朝拜上清,道士修仙以济世度人,这是是道教的基本教义。崔致远《留别女道士》诗曰:
每恨尘中厄宦途,数年深喜识麻姑。
临行与为真心说,海水何时得尽枯(注:《全唐诗外编》,上册第317页。)?
此诗原收录于《桂苑笔耕集》卷二十,其前一首《行次山阳续家太尉赐衣段令充归觐续寿信物谨以诗谢》,后两首是《酬进士杨赡送别》、《楚州张尚书水郭相迎因以诗谢》。据此可判断《留别女道士》是崔致远在楚州所作。崔致远东渡回国前,在大珠山下写了十首诗,在写景抒情的意境里,不时流露出道家的情趣。如《石峰》诗曰:
嵒绝顶欲摩天,海日初开一朵莲。
势削不容凡树木,格高唯惹好云烟。
点酥寒影妆新雪,戛玉清音喷细泉。
静想蓬莱只如此,应当月夜会群仙(注:《全唐诗外编》,上册第317页。)。
朝鲜文士李睟光(1563-1628)《芝峰类说》,韩国李钟殷、郑珉编《韩国历代诗话类编》,张志渊编《大东诗选》,分别收录崔致远数首涉道诗,为《全唐诗》所不见者,在此不赘。
最能表现崔致远道教思想的,还有一篇以他亲身经历写成的传奇作品。新罗末期有《新罗殊异传》流传,其中有一篇题为《崔致远》,是讲崔致远在宣州溧水游“双女坟”事。《新罗殊异传》原书已佚,朝鲜汉文献《太平通载》卷六十八收录此篇,名称则题为《仙女红袋》。该篇故事体裁是唐代流行的传奇,《仙女红袋》的作者应为崔致远,有中国史籍的记载为佐证。唐代《传奇》的作者裴铏,号“谷神子”,唐懿宗咸通五至九年(864-868)曾为高骈的掌书记。裴铏《传奇》所记皆神仙怪谲事,崔致远与裴铏都在高骈幕府供事,他用传奇体写《仙女红袋》,或许受到裴铏传奇的影响。《仙女红袋》写崔致远梦见二女仙,相互以诗歌酬答的故事,这与唐代张文成《游仙窟》相类。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类编》卷下《双女墓》条说:
《双女坟记》曰:有鸡林人崔致远者,唐乾符中补溧水尉。尝憩于招贤馆,前岗有冢,号曰双女坟。询其事迹,莫有知者。因为诗以吊之。是夜,感二女至,称谢曰:“儿本宣城郡开化县马阳乡张氏。”二女少亲笔砚,长负才情。不意为父母匹与盐商小竖,以此愤恚而终。天宝六年同葬于此。宴语至晓而别。在溧水县南一百一十里(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第246页。)。
唐宋时期的新罗有鸡林之称,新罗人金大问撰《鸡林杂传》,就是一部有关新罗的杂史,北宋元丰年间王云亦撰《鸡林志》四十卷。在民国七年《高淳县志》载:“双女墓,县东三十里,花山李氏宅旁。鸡林人崔致远,唐乾符中补溧水尉,曾为诗吊之。”1998年8月,高淳县政府正式确定双女坟遗址,于双女墓前立文物保护标志石碑(注:《江苏高淳地方史志作者陈后翔、濮阳康京撰有《双女坟与崔致远》一文,登载于《高淳文史资料》第14辑,1998年。)。朝鲜汉文献《仙女红袋》说崔致远,“尝游县南界招贤馆,馆前冈有古冢,号双女坟,古今名贤游览之所”。崔致远在双女坟题诗以吊,当晚在招贤馆梦见手提红袋的两仙女,并与二仙女有芳词的酬答。《仙女红袋》说道:
致远乃作诗翠襟曰:“我把狂词题古坟,岂期仙女问风尘。翠襟犹带琼花艳,红袖应含玉树春,偏隐姓名寄俗客,巧裁文字恼诗人,断肠唯愿陪欢笑,祝祷千灵与万神。”继书末幅云:青乌无端报事由,暂时相忆泪双流,今宵若不逢仙质,判却残生入地求。……致远归冢边,彷徨啸咏,感叹尤甚,作长歌自慰曰:“草暗尘昏双女坟,古来名迹竟谁闻,唯伤广野千秋月,空锁巫山两片云,自恨雄才为远吏,偶来孤馆寻幽邃,戏将词句向门题,感得仙姿侵夜至。……阮肇刘晨是凡物,秦皇汉帝非仙骨,当时嘉会杳难追,后代遗名徒可悲(注:《太平通载》卷68。)。
在崔致远撰写的传奇故事中,张氏二女成了梦中的女仙,唐代杜光庭撰《墉城集仙录》,是历代道教女仙故事的集成。崔致远撰《仙女红袋》的传奇,刻意将张氏二女联想为女仙,诗歌中仙女、仙质、仙姿、仙骨、青乌的描写,既具有传奇文学的浪漫气息,也是他道教思想的自然流露。我们从崔致远的涉道斋词、诗文,不难看出他十分熟悉道教教义、典故,可以说崔致远在唐朝留学,接受了盛唐道教文化的洗礼和熏陶。
结语
由于历史、地理的因素,中国道教曾在朝鲜传播,并在朝鲜社会产生一定影响。中国道教传入朝鲜半岛后,大致分科仪道教、修炼道教、道教民间信仰三大流派,对朝鲜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朝鲜的修炼道教,是以研习内丹为特色的道派,又称丹道、丹学。金可纪得钟离权传授丹功奥义,经多年修炼终成有道之士,其升仙过程颇富传奇色彩。崔致远是朝鲜丹学具有影响的人物,他赴唐学修炼丹道的返反之学,回新罗后著《参同契十六条口诀》、《伽倻步引法》、《量水尸解》、《松叶尸解》等道书,后人尊为朝鲜丹学派鼻祖,实为朝鲜道教最有影响的传人。李能和《朝鲜道教史》评价崔致远说:“先生之于道教志慕盖深耳”(注:李能和著《朝鲜道教史》,民族文化社,1981年,第92页。)。释纯白《新罗国石南山故国师碑铭后记》,称赞新罗崔氏“一代三鹤,金榜题回”,誉崔致远为三鹤之一,“实君子国之君子;亦大人乡之大人。”(注:[清]陈鸿墀纂《全唐文纪事》卷10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下册,第1292页。)在儒释道三教并兴的唐代社会,其实崔致远同时受到了儒释道三教的影响,这与唐代文士的学识修养也是相同的。唐五代时期道教在朝鲜社会的影响,这是东亚文化圈文化传播的典型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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