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天”及其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迅论文,笔下论文,及其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637(2002)02-0014-05
写于1907年而发表于1908年的《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弃医学、踏上文坛的第一篇文艺 论文;是他的战斗宣言书。他把“争天拒俗”——与天争斗,反抗世俗——作为自己终 生坚定不移的战斗目标:
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 绵延至于无已(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 526,432,100,100,416,417页。)。
这使“闻者兴起”的“不为顺世和乐之音”,便是“争天拒俗”之音,便是“深感后 世人心”的、“绵延”无穷尽的“精神界之战士”的呼声。
在中国,“天”是一切封建统治者借以压迫人民的权势的总称。和天道并列的是帝道 、圣道: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 服(注:《庄子·天道第十三》。)。
所谓“帝道”,指的是霸权;“圣道”指的是思想。所以“天”正是以至高无上的权 势和思想紧紧地压在人民心头,使其“归”和“服”的。
中国有“帝道”、“圣道”,没有“人道”。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中的“人”, 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人民大众。老百姓是只能跪伏在地上,向天膜拜的。作为自然界 的天,它有雷神、龙神、风神;作为人间权势的“天”,它有天子(皇帝)及各级大臣。 应该说,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人”,是从来没有跟“天”合一过。人们哪里有跟“天” 合一的妄想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人合一”的“人”是封建统治者的自称;说白 了,便是“天帝合一”。鲁迅在《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一语说穿了这种“天帝合一 ”的鬼把戏:
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 家伙,则都是“天”。
所谓的“压服”,便是把“天”、“帝”压合成一块,“帝道”便可以自称为“天道 ”了。皇帝被称为“天子”——天之子;皇帝便成了“天”。拥护皇帝的便是膜拜天道 ,说得更堂皇点的便是“替天行道”。鲁迅在同一篇文章中对此深恶痛绝:
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 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道”这个字,中国历来把它弄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但在封建统治者的眼中却是 十分明了的,便是“吃人之道”: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526,432,100 ,100,416,417页。)!
残忍而愚昧的“吃人之道”,不仅是喝人血、吃人肉——
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 一卷,第66,425,526,432,100,100,416,417页。)。
既然“天”是残忍的、吃人的,因此,鲁迅笔下的“天”在残忍地吃人时是不分季节 的。他借祥林嫂的口说了出来:
“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注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6 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一片乌蓝”是鲁迅笔下的“天”的基本色调。正是这样的“天”的下面,发生了夏 瑜的被杀及用“人血馒头”做“药”的愚昧。正是在这“乌蓝”颜色的背景上,出现那 “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药》的主人公夏瑜指的就是秋瑾。鲁迅写作《摩罗诗力说》是在1907年。正是这年 的7月15日清晨4点,秋瑾被杀害于“挂有‘古轩亭口’的四个黯淡金字的丁字街头”( 注:陆坚、孙秀华、何明春著:《秋瑾全传》,长春出版社,1977年4月版,第203页。 )。鲁迅在《朝花夕拾·范爱农》里这样写着:
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 净尽。
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万分愤怒。他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 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 ,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中国只有“天道”、“帝道”,而毫“无人道”。可想而知,在1907年,鲁迅正是怀 着“打电报”“痛斥”“天道”的愤怒,写下了长篇宣言书《摩罗诗力说》,提出了“ 争天拒俗”的战斗口号的。我们更可以设想,在1919年4月25日,鲁迅也是怀着同样愤 怒的心情写成了《药》——“夜成小说一篇”(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十四卷,第354页。)——来控诉这“喝人血、吃人心”的“乌蓝的天”。
《药》的天头第一句是“秋天的后半夜”。也就是说,《药》的开头便是一幅“秋夜 图”。
如果说,在《药》的“秋夜”里,鲁迅是在对“乌蓝的天”作着强烈的控诉,那末, 在《野草》里,鲁迅则是和这“非常之蓝”的“天”展开面对面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了 。
《秋夜》的画面正是一幅惊心动魄的“争天拒俗图”。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象征 的枣树,虽已被世俗鞭笞得伤痕累累了,但它仍在和“天”顽强地斗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 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
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竽梢所得的皮伤,而最长最直的几枝,却已 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睒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 亮,使月亮窘得发白(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 ,310,162~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文中的“别人”,当然包括大人和小孩。而枣树被“别人”所打剩下的最后的几颗枣 子,却是被“孩子”打去的。这不能不令人深思。鲁迅在作品中多次写到的“孩子”, 往往使人发怵: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 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 17,310,162~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 口编派的歌:
“白逢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
……”(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 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 ,526,432,100,100,416,417页。)
而把“人血馒头”当作“药”吃下去的华小拴,不也正是一个向少年期过渡的孩子吗? 不论是大人或孩子,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对待“精神界之战士”呢?
鲁迅曾大声发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注:《鲁迅全集》,人 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526,432,100,100,416,417页。)
鲁迅曾指出,如果在民众前面没有出现流血牺牲的人,这样的民族是危险的;如果有 了这样的人(即“精神界之战士”)而民众不加重视,或者甚至扼杀他们,这样的民族, 就要更加危险而不可救药了!他在《摩罗诗力说》里是这样写的:
故无流血于众之目前者,其群祸矣;虽有而众不之视,或者进而杀之,斯其为群,乃 愈盖祸而不可救也(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 25,526,432,100,100,416,417页。)!
而夏瑜(秋瑾)正是当今中国的“精神界之战士”,正是“流血于众之目前者”;“枣 树”是“精神界之战士”的象征。民众却是对他们“进而杀之”。这样的民族,真是危 险至极了。正是这种危险性促使鲁迅弃医从文,义无反顾地走上以文艺为武器的战斗道 路的:
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 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 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注:《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526,432,100,100 ,416,417页。)。
我便觉得医学并非是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 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 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 倡文艺运动了(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第66,425, 526,432,100,100,416,417页。)。
这便是鲁迅的“反抗世俗”,以“文艺”来改变“他们的精神”的观点。因为鲁迅认 为,民众的麻木、愚昧,其根源仍然在于“天”。民众作为看客,民众对“精神界之战 士”的“进而杀之”,其性质和“天”的“吃人之道”是不同的。所以,他把“争天” 和“拒俗”是区分得很清楚的。就说那《秋夜》里的枣树吧,对于世俗的迫害,它只是 “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并没有对“打枣的”人采取任何的报复行动。相 反,它对“天”却是倾全力以“铁似的”枝干直刺过去的: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睒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正像枣树一样,鲁迅的战斗目标和战斗信念始终没有偏离和动摇。鲁迅的那篇战斗宣 言书《摩罗诗力说》是收集在他的第一本杂文论文集《坟》中出版的。我们完全可以把 《野草》中的《墓碣文》看成是竖立在这座“坟”的圆顶上的“墓碣文”,那上面就镌 刻着鲁迅的战斗目标——“争天”:
于天上看见深渊(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 0,162~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从这貌似强大的“天”,鲁迅看见了它的虚弱和懦怯。他在《秋夜》中就写出了这种 怯弱:
鬼睒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 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 ,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鲁迅在《补天》中更是形象地描写过天上的“深渊”。天本不牢固,共工“怒而触不 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 ,第17,310,162~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页。)。 于是,天上就出现了一条“深渊”:
女娲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 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注:《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66,202,163 ,354,350~351,354,355,353页。)。
这条“非常阔”的天上的“深渊”,是由女娲炼石来补上的。就和补破碗差不多。女 娲“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不够,“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的 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女娲“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 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就地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 情便完成”。
试想一下,用这样杂七杂八的石头将就着填满“破碗”的裂口,即使补上了,又会牢 固到什么地方去呢?
《补天》可以说是一篇对“天道”溯源的小说。那些争霸天下为登帝位者是连天塌了 也不管的。争帝的双方几乎以同样的口吻指责对方。共工一方如是说: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君主,这里指共工 ——笔者注),我后天讨,战于郊,天不祐德,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 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呜呼,是实惟……”
颛顼一方说得也差不多:
“人心不古,康回(共工名)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君主,这里指颛顼)躬行天讨, 战于郊,天实祐德,我师攻占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
“争为帝”(《淮南子·天文训》)(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66,202,163,354,350~351,354,355,353 页。)的双方都打出“我后(君主)躬行天讨”的招牌。败的一方,说“天不祐德 ”;胜的一方,说“天实祐德”。败方把天触破了,胜方既已登帝位,对“天 ”这块招牌也就不管了。当女娲用以补天的纯青石不够了而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 时,胜方的人不仅不给,还对女娲“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 ”。其实,胜败双方的人都是女娲用“带水的软泥来”捏成的。且看小说里的一段描写 :
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 ,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女娲是依据自己的形象来造人。她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
“Uvn,Ahaha!(呜唔,啊哈哈!)”他们笑了。这是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自己 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们渐渐的走得远,说 得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以后当女娲再遇见他们时,几乎认不出来了。“女娲圆睁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 便是自己先前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 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栗,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在她面前指责“颛顼不道”的共工一方的人,就正是这些“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 小东西;在她面前指责共工“实有豕心”的颛项一方的人,也是这些“多用铁片包了全 身的”小东西。不用说,从女娲手中“抢回去”零碎的补天的纯青石的,也“照例是先 前所做的小东西”了。最可笑的是,当女娲为补天而“累得眼花耳响”时,有个小东西 一边“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一边却以封建礼法来指责女娲:
顶长方板的(小东西)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 兽行。国有常刑,惟禁!”
长方板是古代帝王、诸侯礼冠上的饰板,亦名“冕板”(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 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66,202,163,354,350~3 51,354,355,353页。)。“顶长方板的”指的是哪类人,可说是很清楚的。其实,在 受到“顶长方板”斥责之前,女娲就已感到补天的无聊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 的说。
事实也正如此,当女娲因这无聊的“补天”而累死时,她刚修补好的这块“天”的招 牌,马上就被那些人霸占了。他们是何等地胆怯又残忍:
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 女娲死尸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 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改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 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注:《鲁迅全集》,人 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二卷,第17,310,162~163,92,66,202,163,354, 350~351,354,355,353页。)。
“帝道”拉“天道”的虎皮做大旗的手段真是卑鄙之至。所谓“天帝合一”的本质是 何等地龌龊。所谓“天道”,实际是“帝道”的别称。和“帝道”不符的“天道”,根 本就不存在。“争为帝”者,胜了,便说“天实祐德”;败了,便说“天不祐德”,把天也撞蹋了,还讲什么“天道”呢。
既然是“天帝合一”,那么,“刺天”便是“刺帝”,“杀帝”便是“杀天”。一言 以蔽之,便是“争天”。《秋夜》中的枣树“刺天”是“争天”;《铸剑》中的“黑色 人”晏之敖者去“杀帝”——“杀天子”,也是“争天”。反正,鲁迅笔下的一切你死 我活的复仇行动,皆可称之为“争天”。其复仇目标永远集中于一个“天”,尽管有时 ,这个“天”并没有直接出现。据此,我们才能真正读懂鲁迅临死写的最后一篇杂文《 女吊》。那复仇的女鬼是“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 ”:
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 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注:《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 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903,901,1056,903页。)。
这位女性复仇者不仅要制仇人于死地,而且要讨回“皮肉以外的东西”,即“心”, 即灵魂。文中虽没有写到女鬼的复仇对象,但很明显,这位穿“大红衫子”的女鬼是向 “天”复仇,向“封建礼法”复仇的。这不仅是绍兴戏舞台上的“女吊”几乎全是“封 建礼法”的牺牲品,文中那位就是童养媳不堪虐待而上吊自尽的,更重要的是,鲁迅在 开头已点明,“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注:《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 4年12月版,第903,901,1056,903页。)。会稽为旧县名,民国时与山阴县合并为绍 兴。鲁迅为自己取的第一个笔名为“会稽戛剑生”(注:《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 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903,901,1056,903页。)。这位会稽的复仇者在他的第一 篇文艺论文里提出了“争天拒俗”,那末,在他的最后一篇杂文里,把“天”作为复仇 目标是很自然的。
这个“天”,就是《女吊》中的女鬼悲呼过“啊呀,苦呀,天哪!”(注:《鲁迅杂文 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903,901,1056,903页。)中的“天”; 就是《祝福》中的祥林嫂反复控诉的、“春天也会有狼”的“天”;更是《明天》中笼 罩在单四嫂子头上的、不见光明的、“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注:《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四卷,第488,155页。)的“天”。
让我们再读一遍《明天》结尾的那如诗般的句子吧!“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 在这寂静里奔波”。我们由此得知,光明的“天”还很遥远,所谓的“明天”,只不过 是黑暗的今夜的延续。“惯于长夜过春时”的鲁迅写着:“夜正长,路也正长……”( 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四卷,第488,155页。)鲁迅就在 这条漫长的“争天拒俗”的路上不停地奔波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行文至此,该把鲁迅的“争天”和“拒俗”的两种不同的复仇手段严格地来区分一下 。关于“拒俗”,即对世俗的麻木的看客,鲁迅采取什么样的复仇方式呢?且看《野草 ·复仇》的描写: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看客)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鲞头,衣服倒 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
他们已经豫觉得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但是,“他们俩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 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 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可以看出,“拒俗”复仇的手段,仅仅是使看客们没有“拥抱”或“杀戮”可赏鉴, 即没有什么“戏”可看。对于看客来说,没什么可看,就觉得无聊,甚至“干枯到失了 生趣”。于是,“他们俩”便达到复仇的目的了。这也是鲁迅的复仇手段。“杀天”的 战士是不会去“杀俗”的。鲁迅尤其指责那些打着“替天行道”旗帜的人的“杀俗”恶 行: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袍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 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 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四卷, 第488,155页。)。
但鲁迅的“争天”复仇手段却截然不同了。且看《野草·这样的战士》:
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他毫 无乞灵于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
若要问“无物”是什么,首先要问:这个“无”,又是什么呢?
《老子·道德经》云:“无,名万物之始。”“无”是“无极,无限,世界(天)的统 一整体,它与元、天在意义上相通”;即《说文》所说的“天屈西北曰无”。“无”是 天的“转注”形式,它保留了“天”的意义(注:杨润根著:《老子新解》(上册),中 国文学出版社,1994年4月版,第6~7页。)。
一句话,“无”就是“天”。
原来,鲁迅笔下的“天”,有时就以“无”出现的。这样一来,“无物”、“无物之 阵”是什么就很明白了。特别是《铸剑》中原本有句颇令人费解的话,现在也使人一下 子明白过来了。那是黑色人宴之敖者实施他的“杀天行动”,带剑进宫去杀大王(天子 、帝)时,他站在那烧沸的金鼎旁边,只见——
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原来,去“杀天”的黑色人,他的“两手”和“眼光”都是向着同一目标的。
至此,我们已经清楚,手拿投枪的“精神界之战士”走进的“无物之阵”,便是整个 “天道”恶势力所布下的、使“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的“吃人之阵”。
鲁迅对“无物之阵”的描写,除了揭露“天”的“杀人不见血”的内涵外,更揭露了 “天”的外延——“无物之物”: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种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 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 东方文明……
面对着“天”,“这样的战士”举起了“争天”的武器——投枪。
在这篇短短的散文诗里,一共出现了五句“但他举起了投枪”,足见“争天”的场面 酷烈异常。
战士举起投枪一掷,虽刺中了“无物之物”的心窝,却仍然被“无物之物”脱走。战 士在“无物之阵”中不断地举起投枪一掷,但战士终于斗不过“天”,“他终于在无物 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全诗 的最后一句:“但他举起了投枪!”就是说,“这样的战士”死了,变成鬼,仍然举 起了投枪,继续“争天”。
战士死了,“不是战士”了;但变成鬼,仍然是战士。
“这样的战士”,正是鲁迅的自我写照。
我们中华的“民族魂”鲁迅正是举着投枪,进行激烈的“争天”,只要这“天”存在 一日,鲁迅的“争天”便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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