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中的“旧”与“柔”--中国古代形式批评理论述评_文学论文

文学批评中的“旧”与“柔”--中国古代形式批评理论述评_文学论文

文学批评中的“老”与“嫩”——中国古代形式批评理论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批评论文,札记论文,中国古代论文,批评论文,形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颇多对待性范畴,如“形”与“神”、“奇”与“正”、“复”与“变”、“繁”与“简”、“浓”与“淡”,等等,素为论者关注,并做有很湛深的研究。但对“老”与“嫩”这一组对待性范畴的讨论则较少看到,其所涵示的意义也较少为人发扬。其实,它们在宋以后有很活跃的表现,由它们及其所提携起的一连串后序名言,很好地概括了古人力求完粹,高不伤肤、雅不落巧的创作追求,适切地传达了宋以来“后经典时代”中国人独特的文学经验与审美趣尚。

“老”原指物事与人的历时久远,用诸论文,指作品的老熟与老成。如杜甫《敬赠郑谏义十韵》之“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老成的笔法称为“老笔”,如李白《题上阳台》之“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刘克庄《刘圻父诗序》之“它日余将求续集而观老笔焉”。由老成笔法构成的佳句叫“老句”,如王世懋《艺圃撷余》称杜甫“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构成的格调叫“老格”,如僧鸾《赠李粲秀才》有“前辈歌诗惟翰林,神仙老格何高深”。由此老格的作品,通常洋溢着“老气”,如谢逸《陈倅席上分韵得我字》之“酒酣涌新诗,老气激衰堕”;故可称“老作”,如曾季锂《艇斋诗话》称“韩文杜诗备极全美,然有老作,如《祭老成文》、《大风卷茅屋歌》,浑然无斧凿痕,又老作之尤者”。“嫩”由物初生时的柔弱样态和事初起时的轻微状态,衍指物之质地不坚实、颜色新鲜浅淡,还有人的青涩不老到,这些都很容易了解。但有时也指事物与人性可贵的本初,譬如宋明理学家就常如此,他们以“仁是嫩物,譬之草木,嫩则生,老则枯”,① 在此中投托了自己许多的哲思。用以论文,则指作品字句声色的俊美细腻乃或庸腐华伪。如钟嵘《诗品》卷下之论戴逵诗“嫩弱”即是。

要之,“大约‘老’字对‘嫩’看”。② 如陆时雍《诗镜总论》评“齐梁人欲嫩而得老,唐人欲老而得嫩,其所别在风格之间;齐梁老而实秀,唐人嫩而不华,其所别在意象之际;齐梁带秀而香,唐人撰华而秽,其所别在点染之间”。陈绎曾《文章欧冶》以“嫩”为古文病格,又明确地以“不老”释“嫩”。王思任《世说新语序》称刘义庆“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或论诗,或评文,但大抵都是由这样的对看,来揭示其意义的分野。

“老”与“嫩”被广泛用于文学批评,大抵在宋代。特别是“老”这个范畴,可见诸其时各家文学批评。具体地说,它可以是一种“老健”,如朱熹《跋病翁先生诗》称“逮其晚岁,笔力老健,出入众作,自成一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苏轼论张子野,也有“子野诗笔老健,歌词乃其余波耳”之说。可以是一种“老苍”,如黄庭坚《次韵答邢敦夫》之称“儿中兀老苍,趣造甚奇异”。可以是一种“老辣”,如刘克庄《赵戣诗卷题跋》称“歌行中悲愤慷慨生硬老辣者,乃似卢仝、刘叉”。可以是一种“老练”,如叶适《题难岳诗稿》称“潜夫思益新,句愈工,涉历老练,不止阔远,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可以是一种“老重”,如黄庭坚《答洪驹父书》称“寄诗语意老重,数过读,不能去手”。以后历代人更将之广泛运用于各体文的批评,成为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一个重要的理论范畴。

“老”与字句有关,所谓“凡下字造句坚致稳当即老也”。③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说:“用意高深,用法高深,而字句不典、不古、不坚老,仍不能脱凡近浅俗。故字句亦为诗文家一大事。”他还具体列出“义法粗胚”若干,“转折”、“气脉”之外,就有“不经意助语闲字”,其下注曰:“必坚老生稳”。而像元诗那样,“其词太绮缛而乏老苍,其调过匀整而寡变幻”,④ 是作诗之下乘,为历代论者所不取。字有字法,除“贵属对稳”、“贵遣事切”、“贵结响高”之外,还“贵捶字老”,要之“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成”。⑤ 句有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问用方俗言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颖脱不可干之韵”。⑥ 又由于古人一般以为实字质实,虚字薄弱,前者用得多则意简而句健,后者用得多则意繁而句弱。譬如与李白、高适相比,杜诗之“老”就与他多用实字有关。当然,这并非绝对,倘能做到“由虚而实”,虚字同样可以见出老意。故屠隆《与友人论诗文》以为,倘一味“右实而左虚,而谓李杜优劣”,并不能算平情客观。而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三更说:“用虚字者能庄重精当,使虚字如实字,则运虚为实,句自老成。”

“老”又与格调有关。署名白居易所撰《金针诗格》有“诗有五忌”条,指“格弱”,“字俗”、“才浮”、“理矩”和“意杂”。于第一点下,特别点出“格弱则诗不老”,可见“老”与格调有关。梅尧臣《续金针诗格》“诗有五忌”条,第一点也明言“格懦则诗不老”。徐增《而庵诗话》说:“格者,才之老成,骤而难至”,又指出诗格的成熟与诗才的老到有关。由此可见,由老成之才而老到之格而老健之诗,其间确乎存在着逻辑关联。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此还作了具体的例示,他称“韦苏州诗,韵高而气清;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至于词不迫切而味甚长,虽苏州亦所不及也”,足以让人体味“老”与诗格的关系,以及诗中老格与其他体调的分野。明前、后七子论诗偏尚格调,流于肤廓,清人贺贻孙在《诗筏》中就指出,如李攀龙之论气格,“皆从华整上看,易堕恶道,使以浑老两字论气格,又谁得而非之哉?”从另一个方向,将“老”与格调的关系说得更为清楚。此外,像费经虞《雅伦·品衡》中列有“高老”一品,辞曰:“独踞万仞,高不可攀;气横九州,老境无敌。然如苍松翠柏中含生新之色,始称上乘。若枯枝断梗,则非所贵矣”,可以视作是对诗歌老格的一种象拟。有此老格,诗歌才见气象。故叶燮《原诗》卷三要说:“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格,为能事,固然矣。”薛雪《一瓢诗话》要说:“为人要事事妥当,作字要笔笔安顿,诗文要通体稳称,乃为老到。”吴雷发《说诗菅蒯》甚至说:“从事于诗者,其要有三:曰高、曰细、曰熟。所谓熟者,乃渐老渐熟之谓,非众人习径也”,“入手时须讲一清字,成功则不外一老字,诗之初终略尽矣,即古文辞何独不然”!将此意放大至文的创作。

此外就是与使事有关了。在古人看来,倘作者读书多,腹笥足,就能增诗之安雅,添诗之老重,故林景熙《王修竹诗集序》说:作诗宜“博以经传,助以山川,老以事物”。施补华《岘佣说诗》说:“凡作清淡古诗,须有沉至之语朴实之理以为之骨,乃可不朽。非然,则山水清音,易流于薄,且白腹人可以袭取。”当然,如过分掉弄书袋,也有碍性情。古人以为,就是诗风高老的杜甫,有时也不免此病,“少陵虽号大家,不能兼善,一则拘乎对偶,一则汩于典故。拘则未成之律诗而非绝体,汩则儒生之书袋而乏性情。故观其全集,自‘锦城丝管’之外,咸无讥焉。近世有爱而忘其丑者,专取而效之,惑矣”。⑦ 所以,薛雪《一瓢诗话》要说:“作诗能不隶事而浑厚老道,方是实学”。

当然,统而归之,“老”的取得与作者如何行文的整体性营构有关。如左思《杂诗》,“此伤壮志之不得展也。前八皆写秋景,……后四正述本怀,点清作意”,清人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十一就称其“突如其来,阕然而止,笔力老横”。对此,徐增《而庵诗话》的理解是,“诗写性灵,必先具清逸流丽之笔,然后锻炼至于苍老。唐杜子美有之,有极娟秀者,有极老成者,天才学力,略无欹头,似天平上兑出来者”。薛雪《一瓢诗话》还结合平淡一意论用笔之“老”,称“人作诗到平淡处,令人吟绎不尽,是陶熔气质,消尽渣滓,纯是清真蕴藉,造峰极顶事也。今人作平淡诗,乃才短思涩,格卑调哑,无以见长,藉以藏拙。……若果才力雄厚,笔气老劲,正不妨如快剑斫阵,骏马下坂,又不妨如回风舞絮,落花萦丝,何必乔状贞静,缟素迎人”。

不过,虽说“文章之道,绚烂之后,归于老确”,⑧ “老”的外在征象主要是平淡,但就其深在的内质而言,决非“平淡”两字可以概尽。借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一论七古之妙时说的话,是“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一字曰老”;再借贺贻孙《诗筏》之论“诗有英分雄分之别”时说的话,是“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此外,它还有“清”的特质,是为“清老”,如袁枚《随园诗话》卷五称“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洁”的特质,是为“老洁”,如尚镕《三家诗话》称元人虞集的诗“以老洁胜”。当然,它们大抵都可归属于“平淡”这个意义序列。至若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称其“头项甚多,如悲壮有悲壮之老,平淡有平淡之老,浓艳有浓艳之老”,则又知其还与绮艳壮丽等特质有关,此所以杨慎《升庵诗话》卷九说:“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宋人诗则强作老成态度,而绮艳清新,概未之有。”此意后被薛雪采入《一瓢诗话》,他称只有“如此作法,方不愧老成”。其他如幽中有隽、淡中有旨、理明句顺、气敛神藏,在明清人看来,也都是“老”这个范畴的题中应有之义。如刘熙载《游艺约言》尝谓:“无论书画文章,俱要苍而不枯,雄而不粗,秀而不浮”,所以,他称“书能苍中藏秀,乃是真苍。盖老而不老者,仙也;不老而老者,凡也”,其实也是对为文用“老”的要求。

由于有上述辩证的认识,古人在具体讲论中,就很注意把握分寸,力避偏倚偏废,过犹不及。以为正如太深则晦,太高则枯,太厚则滞,太雄则粗,太老也不可取,所谓“奇过则凡”,“老过则稚”。⑨ 故魏禧说:“拙处愈隽,生处愈韵,朴处愈华,直处愈曲折,粗俗处愈文雅。前辈尝云西汉风韵,今人但见以庞厚当之,流为痴重肥窒,失之远矣。”⑩ 刘大櫆《论文偶记》说:“凡文笔老则简”,“夫拙者,巧之至,非真拙也;钝者,利之至,非真钝也”。要之,当“用雅为老,用险为稳,用凡为奇,用乱为整”,(11) 这样使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才是真“老”,才切近前及王思任所说的“老秀”两字。毛先舒进而还将它与貌似契合的其他作诗讲求区分开来,在所作《诗辩坻》卷四中辨明“枯瘠似苍,方钝似老,拙稚似古”。其实,除“钝”之外,在古人看来,“硬”也非“老”,故《王直方诗话》说:“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冒春荣《葚园诗说》卷二也说:“诗欲苍劲,然不得以老硬为苍劲”;“村”也非“老”,故戴复古说:“雕锼太过伤于巧,朴拙惟宜怕近村”;(12)“伧”也非“老”,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六说:“生而不典则伧”,卷十一又说:“命意不深则伧,下字不典则伧,取境不远则伧”,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则说:“诗不范古泽,面目近伧”,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更说:“诗之熟者、密者、巧者,终带伧气”,总之“善为诗者必不伧”。(13) 至于“粗”、“直”、“涩”等一望而知,就更不是了。

那么,如何能够在创作中体得“老”意,并真正实现出“老”境呢?乔亿《剑溪说诗又编》引明人陈献章的话说得很好:“完养心向,臻极和平,勿为豪放所夺,造诣深后,自然如良金美玉,无瑕颣可指摘。若恣意横为,词气间便一切飞沙走石,无老成典雅,规矩荡然,识者笑之矣。”毛先舒《诗辩坻》卷四则说:“法老则气静,学邃则华敛,才高则辞简,意深则韵远。”如“忿口骂世以为悲壮,故意颓放以为老气”就不行,(14) 也是要人修炼沉静的气性,脱弃外露的形迹。此外,就与年龄有关了。吴可《藏海诗话》论杜甫,“杜诗叙年谱,得以考见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钟惺论友人魏太易“初年法峻格严,其于汉魏六朝三唐语,各肖其神,各不相惜。晚益颠倒淋漓,老成猖披,无不如意”,(15) 都指出了年龄之与作品老成的关系。至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称“诗要老成,却须以年纪涵养为洊次,必不得做作装点,似小儿之学老人。且如小儿,只教他拱手徐行,不得跳跃叫喊,其天真烂漫之趣,自不可掩。甫弱冠,则聪明英发之气,溢于眉睫。壮而授室,则学问沉静之容,见于四体。艾髦已后,则清瘦萧散,无所不可。然皆有全副精神,自少而老,不离躯干。不然,则似臃肿老树,垒砢顽石耳”,说得就更全面透彻。与此相关,阅历的丰富以及对阅历体味感慨的深入,也能给作品带来老成的征象。此所以梅尧臣说:“少陵失意诗偏老,子厚因迁笔更雄。”(16) 而刘克庄称“诗必穷始工,必老始就”,(17) 更是结合两者而言。

再说“嫩”。如前所说,南朝钟嵘已将之引入文学批评,用以象拟诗艺的青涩不成熟。时人评论艺事,更多用及。如梁武帝《答陶弘景论书一》就有“太师箴小复方媚,笔力过嫩,书体乖异”之句,唐窦蒙《述书赋语例字格》则称“力不副心曰嫩”。宋人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四称梁忠信山水“体近高克明,而笔墨差嫩”,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十称“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未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骨弱而笔嫩也”,用得更多,且日渐脱弃最初作为日常生活事象的原意,成为一个意义稳定而丰富的理论范畴。

但相对而言,用诸文学批评并不太多,稍可举者,如唐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有“或虽有态而语嫩,或虽有力而意薄”,宋人叶适《题拙斋诗稿》称诗当“格愈老,字愈嫩,语益近,趣益远”,陈淳《北溪字义》卷下有“能文人扶则诗语清新,不能文人扶则诗语拙嫩”,大抵偏重在遣词造语一端。有时,古人也就其意展开更深广一些的讨论。如黄曾省《名家诗法》卷四引元人《杨仲弘诗法》,要求七律做到“声响”、“雄深”、“铿锵”、“伟健”、“高远”,五律则应做到“沉静”、“深远”、“细嫩”,并认为七言下字较粗实,不如五言下字较细嫩。明赵士哲《石室谈诗》卷下则认为,做诗有“四难”:“一曰嫩怯而不老到,二曰凑砌而不精神,三曰寒俭而不风华,四曰俗熟而不高古。有一于此,便不如不作长篇。”此外,清李光地《榕村语录》也有“学古歌操要直,若油便嫩,只是意直笔又直,便难看,所以笔调字眼上又须略变”的说法。察诸家所论,就不仅限于词语,还关乎体调。而就其核心意指而言,则显然与“老”构成反对。它固然是创作的常态,但古人看取时的态度,总的来说是否定多于肯定。

更多肯定性的论说见诸词曲与戏曲、小说批评。因为诗文源远流长,讲究精深。作者若无所本,必会被人目为野体;若一味纵情逞才,追绮逐妍,又会被人视同淫放。所以,一般来说,“嫩”的讲究不被作者推尚至于创作的佳境,“嫩”所造成的字句新丽与体调妍美,也不易入得崇尚体式的古人的清眼。相反,他们会尽量回避,以免因一种偏尚而乖违了为文的雅正,损伤了作品的格调。

而词曲,特别是戏曲与小说既要演说故事,又须刻画人物,并且由词而曲而戏曲、小说,愈往下愈讲究耳中耸听与纸上可观,其文体的本色愈在近俗有趣,细贴生动,或尖新俊爽,妖骄香嫩,如此既贴合戏曲、小说的体式特点和传布方式,又能与人的接受心理相契合,所以它在这类文体批评中所占的地位,就非诗文所能比拟。与之相对应,“老”的讲求因不适合这种后起文体的要求,其理论上的范式地位就有所降低。如马致远的散曲,体甚“苍老”,李开先《词谑》称其“瘦至骨立,而血肉销化俱尽”,就被人以为“老健而乏姿媚”,输却郑光祖许多。(18) 李渔《闲情偶记》论作曲之“意取尖新”,就直言“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处处皆然,而独不戒于传奇一种”,“词人忌老实,老实二字,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

要而言之,曲的框格在律,色泽在唱,讲究的是审音、择调与辨字。其板眼、务头、撺抢、紧缓诸般,都有特定的要求。如字有五音,为唇、为舌、为齿、为鼻、为喉,又为撮口、满口、开口、闭口,如何唱起来不沾唇拗嗓,看起来又养眼舒服,均须细加斟酌。“嫩”在此一类文体中,既能落实为字面的新丽,又能体现为唱念的稳俏,加以不但有视觉上的华妍,在很大程度上还能给人触觉上的美感,所以特别受人推崇,不断被人强调。早先,周德清《中原音韵》认为作曲应力避“语病”、“语涩”、“语粗”、“语嫩”,王世贞《曲藻》本其意,提出“作曲十法”,虽对其说有所修正,如提出“经史语亦有可用可不用”,“谑、市、讥诮,亦不尽然,顾用之如何耳”,但对上述四者也认为“皆所当避”。清人笠阁渔翁《笠阁批评旧戏目跋》讨论南北曲,也总结说:“故造语忌硬、忌涩、忌嫩、忌粗、忌文”。但是,随着以后作曲重文辞的风气渐起渐盛,论者好对曲的体式特征作有偏至的强调,以为诗词是大道近雅,曲则小道可俗,故创作中用浓色字、细嫩字的风气越来越盛行,带连着“嫩”这个范畴在曲学批评中也日渐获得正面的意义。所以,与诗文批评中的情形正好相反,时人不仅认为它是曲中当然的一格,还进而视其为非常重要的一格,对它的论说开始肯定多于否定。

如王骥德《曲律》有“论曲禁”一节,论及用字之忌,“陈腐”、“生造”、“礼俗”、“蹇涩”、“粗鄙”、“错乱”、“蹈袭”、“语病”诸项皆列入,独独不及“嫩”字。相反,还甚为推崇。由其论曲的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宜藻艳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艰涩,宜轻俊不宜重滞,宜新采不宜陈腐,宜摆脱不宜堆垛,宜温雅不宜激烈,宜细腻不宜粗率,宜芳润不宜噍杀”,很可以见出他之所以不忌此义的原因,同时对这个范畴所指涉的意义内涵与具体所指,也多少可以体会。而刘致论张可久作曲之句格高上,述情入微而不伤于瘠,不流于枯,不像有的作者“鄙俗而涩,柔脆而苦,一再咀嚼,满口败絮”,(19) 是从反面对此作出了说明。

本文一开始就指出,“老”与“嫩”这对范畴,其意义内核基本上是在宋代得到集中诠解并趋于稳定的。综合上述所论,这一判断大体可以成立。而倘要进一步究明其原因,则大抵与宋代社会特殊的世相人心,以及由此造成的文学趣尚有关。而这种趣尚,又深刻影响了明清两代人的文学创作,并引出他们从各自角度,对其存在意义作出各不相同的解读。

宋代处在封建社会的衰落期,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由于对晚唐五代以来社会动荡的体知深切,所以世人普遍持一种内倾的人格取向。这种取向与汉唐人外倾的心理不同,它外向的拓展兴趣大为减少,而反向内心的搜讨能力则得到很大的增强。以后,庄禅的影响,理学、心学的滋养,更使这种沉思功夫在读书人当中流行开来,以致无须像晚唐人那样,以琴棋僧鹤茶酒竹石作为走向内心的桥梁,一种深敛的静观与持续的省思,已让他们体证到了更为幽微复杂的精神世界,由此造致了一个由积极行动转向冷静思考的时代的到来。如果可以对一个朝代的世相做形象的比观,那么,这样的时代已接近于封建社会的中年。又由于这个处于中年的宋人特别纤敏与成熟,因此他的思致在许多时候,很大程度上似已步入了老年。

所谓“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20) 挟此心境为文,自然会呈示出与唐人不同的面貌。吴可《藏海诗话》于此说得简切:“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而中膏是也。”所以,他们的选择是主“静虚”,好“闲远”,尚“简淡”,并不避“朴野”。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吕本中《童蒙诗训》所谓“初学作诗,宁失之野,不可失之靡丽”,还有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谓“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李涂《文章精义》所谓“文章不难于巧而难于拙,不难于曲而难于直,不难于细而难于粗,不难于华而难于质”,等等,都是在强调这一点。加以其时各体文已基本定型,创设规范、拓展区宇的工作也大体完成,如何使这些体制格范趋于稳定,脱去初创期的青涩,成熟精进至于有所生新变化,呈现出一种烂漫纷披的丰富景观,有事物成熟期所特有的收纵自如,就成了宋人十分关注的问题。

当然,有时因追求过当,字句不免流于简直,体调又太过阐缓也是有的。故在具体的创作批评中,他们又不得不花大气力,对此做针对性的纠谬。有鉴于上古文字初开,事繁字少,实字多而虚字寡,典谟训诰,皆极简单。以后文事兴而文法备,历汉唐至宋,因欧、苏的示范,文风变劲质为疏纵,造成一时作者为求“虚灵”、“虚神”,一概从虚处入手,“其要大率以虚字活句斡旋,则易入目;以实字板腔填积,则成章亦拙。曾闻苏文忠见诸子谋业,凡虚字少,实字多者,必涂抹掷还”,(21) 结果至于空留“虚声”,有失厚重。其实,苏轼以为“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22) 自己所做也“怳惚变怪,无非情实”,(23) 乃至被以为豪气不除,鳞甲尽露。但学者不知,一味疏纵,遂成衰薄,枝蔓软弱,殊少厚重。所以,他们要特别标举“老”字,而对“嫩”不感兴趣,甚至还很反感。“老”既可以征象宋代的特殊世相与宋人的精神世界,又因其幽邃的意旨,恰好地表示了他们对一种成熟丰秀之美的推崇。

这种成熟丰秀之美,深获明清人的认同。处在封建文化的总结期,明清两代人在创作上多存力追古人的雄心,他们普遍认为,好诗皆“老”,所谓“看盛唐诗,当从其气格浑老神韵生动处赏之”。故论诗好辨体制,更好从体式与文法的角度,讨论如何求“老”避“嫩”。凡尊体而得体之全,并通过合适的表达手段,使作品字句厚实,体格高上,诸如伏应、提顿、转接、藏见、绾插,皆合理得当的就是“老”,相反则是“嫩”。由此,对前者衍生出的后序名言,如“老熟”、“老健”、“老苍”、“老练”、“老当”、“老到”、“老硬”、“老劲”、“老确”、“老洁”,以及“高老”、“古老”、“清老”、“拙老”等,皆极推崇,既用以指称具体创作技巧的精熟,更指因这种精熟而造成的作品境界的成熟。至于“嫩”,只在新起的词曲和戏曲小说批评中较多运用,并且即便如此,仍不能排除在具体讲论中,对其可能达到的“老”的境界心向往之,推崇与强调之际,自觉有十分充沛的义理上的正当性。明清两代论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戏曲、小说也当呈现出一种老重的境界,就是证明。质言之,较之于“老”,“嫩”或许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孰主孰次,其间的轻重,在古人是判然分明的。

并且,具体到诗中各种不同的体式,因古体诗本来就简质朴茂,他们更多地将此求“老”避“嫩”的讲究用诸近体律诗歌。如方贞观《辍锻录》论七律之难,“须五十六字无一牵凑,平近而不庸熟,清老而不俚直,高响而不叫号,排宕而不轻佻。尤忌删去两字,便可作五言诗读。欲除诸病,惟熟读少陵及大历诸名家,则得之矣”。对此,贺贻孙《诗筏》别有见解,他认为“律诗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八句一气而气愈老,一句三折而句愈道。愈老愈沉,愈遒愈宕。首贵耸拔,意已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七言固尔,五言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大,非笔舌所能宣也”。但由于“五言律音韵易促也,五字之中,铿然悠然。无懈可击,有味可寻。一气浑成,波澜独老。名为坚城,实为化境,则五言律难于七言律也”。究其意,是以五律体制较小,限于字句颇难施展,且其字须一一称量而出,不能苟下,其体相须稳妥,气味须雄厚,意辞连属与意脉统贯之间,每易僵滞,或词连气断,不相管摄,故要做到一气连贯,折转有致,并有整体上的遒劲不凡,最是不易。不过,两人虽意见不同,但在推崇“老”范畴这一点上并无分歧。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将五、七言律并而论之,称“或雄厚,或紧遒,或生峭,或恣逸,或高老,或沉着,或飘脱,或秀拔,佳处不一”,只要能“高格响调”,皆“可为后学法式”,也意在尚“老”。近人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六进而浑言诗文两体:“凡文章老成者,格局或老,才思定减”,他所说的“才思”,或包括作品声色之“嫩”这个内容。凡此,均在说明,在以今体诗和散体文为中心文型的近世,“老”与“嫩”这对范畴的理论地位因前者而凸显,是殆无疑问的事情。

[收稿日期]2009-05-22

注释:

① 薛瑄:《读书录》卷八。

② 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

③ 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

④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

⑤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⑥ 惠洪:《冷斋夜话》卷四。

⑦ 杨慎:《唐绝增奇序》,《升庵全集》卷二。

⑧ 吴汝纶:《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桐城吴先生文集》卷四。

⑨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⑩ 魏禧:《与王若先》,《魏叔子文集》卷七。

(11) 钟惺:《明茂才和谥文穆魏长公太易墓志铭》,《钟伯敬合集》。

(12) 戴复古:《论诗十绝》,《石屏诗集》卷七。

(13) 孙廷辁:《梁苍岩蕉林近稿序》,《沚亭文集》卷下。

(14) 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三。

(15) 钟惺:《明茂才和谥文穆魏长公太易墓志铭》,《钟伯敬合集》。

(16) 梅尧臣:《依韵和王介甫兄弟舟次芜江怀寄吴正仲》,《宛陵先生集》卷四十一。

(17) 刘克庄:《跋赵孟按诗》,《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六十。

(18) 何良俊:《四友斋丛话》卷二十七。

(19) 刘致:《小山乐府跋》,天一阁明钞本《小山乐府》卷末。

(20) 叶炜:《煮药漫钞》。

(21) 周亮公:《尺牍新钞》一集。

(22) 赵令畤:《侯鲭录》卷八。

(23) 袁宏道:《答梅客生开府》,《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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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中的“旧”与“柔”--中国古代形式批评理论述评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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