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向“传奇”倾斜——关于嘉靖万历初书商系列小说演进的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书商论文,嘉靖论文,万历论文,传奇论文,系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2)06-0152-06
嘉靖万历初,随着《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刊行,“唐传”、“大宋中兴”、“南北宋”、“全汉”、“大明英武”、“列国”等故事在书商的作用下纷纷被结撰成书。(注:本文所参考的小说版本为:《三国志通俗演义》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则,嘉靖壬午(1522年)本;《李卓吾先生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一百回,明万历三十八年容与堂本;《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八卷,万历丙午(1606年)年余氏三台馆重刊本;《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十二卷一百回,万历间余世腾刊本;《新刊参采史鉴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八卷九十回,嘉靖癸丑(1553年)杨氏清江堂本;《全像按鉴演义南北两宋志传》二十卷一百回,建阳余氏三台馆刊本;《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八卷八十四回,嘉靖三十一年杨氏清白堂本;《新镌龙兴名世录皇明开运英武传》八卷六十回,万历辛卯(1591年)杨明峰刊本。)这些章回小说实际揉合了历史、传奇与神魔三种因素,所谓乱世英雄或多或少都被赋予了一定的魔怪化特征,从而共同书写了一部新兴市民试图重建历史(宇宙)秩序、并思考自我存在的乱世传奇。
然而,从具体文字来看,《三国》、《水浒》毕竟代表了小说的两种趋势:一个偏重历史,多取材于宋元“讲史”;一个偏重传奇,多取材于宋元“小说”。相应地,叙述语言的雅与俗、韵文数目的多与寡、说话人口气的强与弱、人物描写的现实与夸饰,都有了种种变化;更重要的是,历史、传奇、神魔因素在小说中所占的比重也因此发生了变化,最终影响了小说对乱世的表现。熊大木等人在仓促中模仿《三国》、《水浒》来编撰历史演义,并标举“按鉴演义、益以小说”,实际上在具体文字上强化了这一差异。当然,这并不是说熊大木诸书分别以《三国》、《水浒》为典范形成了两大类型,而是说大致形成一种由历史向传奇逐渐倾斜的趋势——这一变化在取材上是由史书逐渐向小说倾斜,在意蕴上则是由《三国》式逐渐向《水浒》式倾斜。
这种变化趋势,可表示如下:唐传——大宋——列国——英武——南宋——北宋——西汉——东汉(注:《列国志传》与《英武传》实际编撰时间可能较早,但刊行时间却比较晚。)
一、从“按鉴演义”到“益以小说”
熊大木等人在编撰小说时,以“按鉴演义、益以小说”为原则,不过,在具体操作上,是以演义为主,还是以小说为主,却有一定差异。从整体上来看,从《大宋》到《东汉》,这些小说的编撰存在着一个从“按鉴演义”到“益以小说”的变迁。
熊大木在《大宋中兴演义序》中,曾这样来描述自己是如何开始编撰小说的:“武穆王《精忠录》,原有小说,未及于全文。今得浙之刊本,著述王之事实,甚得其悉”;“于是不吝臆见,以王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纲目》而取义。至于小说与本传互有同异者,两存之,以备参考。”
可见,熊大木在一开始是把《大宋演义》当作通俗历史来写的,小说的情节框架与《资治通鉴》基本一致,有一些几乎就是从通鉴中抄录下来、略加修改而成的。
在这部小说中,不时插入“按通鉴”、“按”、“论曰”等字样,对正文加以诠释或评论。有的是在正文旁边,用小字注的方式;有的字体大小与正文相似,但从语气的生硬来看,仍然属于旁注性质,不过混入了正文中而已。这一类文字可能是最初编撰时就具备的,但也可能是书商刊刻时加入的。这些文字后来可能以两种方式发展,一是进入正文,即成为正文中的解释与评论性文字,有着鲜明的叙述人语气;一是形成初兴期的评点,这一类评点并不批评文字,而只批评历史事实。从这种写作方法来看,编撰者的确是为通俗教育这一目的而写作的;当然,评点史事有时也难免是出于读书人的习惯。
从小说的章节裁分来看,熊大木很可能一开始是写成一部通俗历史长编,后来才划分章节。因为小说中很少插入韵语,章节与章节之间也几乎没有说话人的套语,而且节与节的划分非常随意。例如,卷二第一则最后一句说道:“纲即出札子奏陈,且听下回分解。”可是下一则“李纲力劾张邦昌”,一开始却没有任何过渡性话语,一上来就列出李纲奏折的条目,一是什么、二是什么,等等。卷三胡寅前后共献七策,这七策也是被分成两半,前二策搁置在第五则,而后五策搁置在第六则;上一则无卷末语,下一则也无卷首语,而是直接列举出胡寅第三策的内容来。
在编撰第一部小说时,熊大木更多地取材于史书,或者说主要以史笔来叙述,但到了小说的结尾部分,有关岳飞之死及阴魂不散、东窗事发诸事,却禁不住“取小说中语以实之”。这一部分开始插入了较多的诗词及说话人套语,故事也叙述得比较酣畅。但是,这些说话人格局究竟是在民间说话中就有的呢?还是后人(原有小说编撰者或熊大木)增饰的?今天却很难作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来。不过,从文字上来看,这部分故事写得非常有意境,绝对不是纯粹的说话笔墨,尤其是小说的结尾,胡迪被邀请到阎罗殿上,判理岳飞、秦桧一案,熊氏是这样来结束全文的:
及(生)辞诸公而出,行十余里,天色渐明,朱衣指谓王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二吏坚辞不允。再三挽留,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寤,时漏下五鼓矣。
一部通俗小说,却收结得如此简洁,颇有文言小说的意境。冯梦龙《古今小说》收有《游酆都胡母迪吟诗》一种,写的也是胡生阴中判秦桧、岳飞一案。这部(拟)话本在结尾也有“生辞出”一段,文字也与《大宋》相似,但风格气韵却远不如《大宋》雅洁,而且后面还添上一段,续写胡生一生的结果,最后以诗结束。由此看来,熊大木即使在采摭小说时,也显示了更多的文人意趣。
一部《大宋演义》,岳飞的生前与死后,分别取材于说话与史书,尽管分开来看,各自的文笔都还可以,但从整体来看,两者的结合却显得有些生硬。当熊大木接下来再编撰《唐书志传》时,笔墨却圆熟多了。小说整体上都采取了史书笔法。郑振铎就曾这样叙述他对《唐传》的印象:“《唐传演义》写得事迹过多,时间过长,所以常不免多记述而少描写,很像历史的翻本,而不十分的像所谓历史小说,这是其不及《三国》处。”(注:郑振铎:《宋元明小说的演进》,《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藉出版社,1984年。)史书与小说在写法上一个重要的不同,就是场景概述多,而细节描摹少。《唐传》的确存在这个问题。但是,《唐传》对史书中关于唐代开国的记载却改动了不少,可能不少故事都取材于说话,或者是熊大木自己的编撰;随着情节的变化,小说的意蕴在不知不觉中也起了变化。一些章节虽然有明显模仿《三国》的痕迹,但文字却更为简洁雅驯,即更接近于史书语言。总之,《唐传》的故事更多地趋于小说化,但却是以一种历史的笔法将小说与史书比较自然地糅合在一起;因此,从整体上来看,《唐传》较《大宋》反倒更接近《三国》,这也许是郑氏仍然认为《唐传》与《三国》风格基本一致的原因罢。
熊大木在编撰《大宋》、《唐传》时,有关英雄的出身传记往往用注释补出。成书于嘉靖年间、刊行于万历十九年的《英武传》,一开始也采取了这一写法。例如,明太祖的出身,主要是用“按《西樵野记》、《金献汇言》……”的方式写出,后面又有小字为注。刘基的出身也是这样补注出的。与《大宋》、《唐传》相比,《英武传》杂凑各种传记的痕迹更加明显。(这一点在万历后期的《英烈传》中就作了改动,后者同样是按照《天潢玉牒》、《琅琊漫抄》、《龙兴慈记》、《纪梦》、《剪胜野闻》等来写朱元璋出身,却已经将各种材料融成一片。)但《英武传》的文字,却不纯是《三国》似的演义笔墨,而颇有几分《水浒》的神韵。例如,卷三第六节诱救杨茂家属一事,与《水浒》中诱徐宁等故事风格相似。这一点可能和历史本身有关,因为朱元璋及其义军本来就起自于民间,他们种种的设谋定计、拔寨攻城,多带有“水浒”豪杰的行事作风。
作于嘉、隆年间的《列国志传》,就目前所见的版本来看,取材比较广泛,“大率以左传、史记为底本,而又采国语、国策、管、晏诸子、吴越春秋等书以补之”,(注:钱静方:《小说丛考》之“列国志考”,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同时又收入了不少宋元说话和戏曲故事,如元话本《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已佚《七国春秋前集》等都可能被参考过,但编撰者自行编撰的痕迹已比较明显。当然,这些自行编撰的情节常常可以看到《三国》的痕迹,例如,“管夷吾气死斗伯比”模仿“诸葛亮骂死王朗”,“郤谷遗计斩舟之侨”模仿“武侯遗计斩魏延”,“晋先轸三气子玉”模仿“诸葛亮三气周瑜”。《列国》以《三国》为典范,小说与史书的融合基本上还是比较自然的,虽然文字不如《三国》,但一些地方在书写英雄角逐时,还是写得虎虎有生气;另一些章节也逐渐沉淀出一种较为深邃的抒情意境来,如晋公子重耳出亡一段。
到刊行于万历初年的《南北宋志传》,传奇笔墨就越来越多了。这些传奇故事主要取自于民间,相应的,魔怪化的痕迹也比较浓厚。《南宋志传》中,赵匡胤未登基(发迹)前,纵酒好色、使气任性、以至屡屡滋生事端,这一形象与《水浒》前半部写穿梭于市井间的梁山英雄很相似,应该属于宋元“小说”的笔墨;所用语言也与万历二十年简本的《水浒》的语言比较相似,是一种较粗陋的白话语体。至于其他部分,不少可能采自于五代史平话,所用语言基本上是文白相杂的语体,大约介于《大宋》、《唐传》的雅驯与《全汉志传》的粗陋之间。
《北宋志传》应该是除《水浒》以外最为典型的一部英雄传奇作品。整部书只是为呼延赞列一小传、为杨家将列一大传,因此,小说的人物、情节、以及整体结构——主体人物由与宋对峙到降宋再到边廷立功——等都与《水浒》相似。小说的语言及其说话人格局也与简本《水浒》近似。
《全汉志传》用大量的笔墨书写了两汉开国的故事,这两部分都主要取材于民间说话,属于传奇的笔法,不过,西汉部分与东汉部分在具体写法上仍有较大差异。《西汉》在写开国故事时,只是用一种粗陋的文言将说话中的题材概括出来。例如,项羽的故事可能是一部非常生动的传奇,从少年时的举鼎,收服山寇余英,兼并季布、钟离昧,收服剪径贼英布,遇范增……这么多情节,可是在小说中所费文字不过数百字。语言风格整体上与“讲史”平话比较相似,“且看下回分解”一类的说书人套语还比较少。但个别章节却显现出宋元“小说”的风格来,有着明显的说话人口气,插入了诗赞,偶见骈文,语言虽然也粗陋,却以白话为主。如虞姬会项羽一节:
(虞太公)当时,叫出女子名唤虞姬者。籍见此女貌姿美色,唇红齿白,柳眉杏脸,千般袅娜,万般体态。当夜万种风流,有诗为证:
天配姻缘今日会,新降子弟尽皈依。万载千年誉项羽,三贞九烈说虞姬。
还有戚姬、薄姬、朱姬的出场,都是这样的纯宋元小说风格。(注:《全汉志传》到万历三十三年黄化宇校本就已经有了变化,语言变得更为雅驯,不再用话本语气来描写人物外貌。)
《东汉》开国故事的传奇性已经初具规模,语言虽然粗陋,但风格已比较统一,韵语出现较多,各卷各则首尾也大都出现了说书人套语或诗词。小说以二十八星宿下凡来写刘秀君臣的遇合,整体框架与《水浒》相似。其中严子陵既是吴用、诸葛亮一流的谋士,又是姜子牙、公孙胜一流的术士,还是僧道一流的预言者。他的每一次出场都标志着刘秀事业的一个转折。可以说,编撰者在设计严子陵这一人物时,已基本上有一定的结构意识。一些人物与场面,如刘秀长安闹事,岑超、马武校场比试等市井文字,写得很有几分生气。小说的民间气息,还主要在于它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神奇的战争,也就是说,《东汉志传》的开国故事,更象后半部的《水浒传》,说神说鬼、布阵斗法,显得比较荒诞离奇。
与其他小说不同的是,在写完开国故事后,这两部书都没有就此辍笔,而是继续敷衍后来的各朝故事。不过,编撰者对后来的故事好像兴趣又不大,只是以简略的笔墨抄录了一些史书情节,便匆匆结尾了。这样,两部小说在结构上显得极不匀称。《西汉志传》凡六卷六十一则,从第一卷第一则“公孙乾遇不韦”到第三卷第十一则“高皓羽翼太子”,共三十一则,写西汉开国故事,重心又集中于韩信之死;第三卷末到卷终,共三十则,写吕后以下诸朝的历史,至孝平帝即位为止。《东汉》接着就从平帝登基、王莽篡位写起,从卷一第一则到卷五第八则,共四十六则,集中写刘秀开国故事;此后十一则,匆匆写完了东汉历朝的事迹。小说结束于孝灵帝即位,末道:“且看后士(事)如何,看下回便见。”从这一结尾来看,小说似乎并没有写完。
由此可见,《全汉志传》的编撰者标榜为全汉作传,可能最初也是想写一部历史;然而,他同时又对两汉英雄在民间的传奇有着浓厚的兴趣,结果却在仓促中拼凑了一些说话与通俗历史故事。
从以上来看,《大宋》与《唐传》两书主要是以历史笔法融小说与历史为一体;从编撰方式来看,它们比《三国演义》还接近于史书。《英武》、《列国》两书,一个以《水浒》为张本、一个以《三国》为典范;一个以历史写传奇、一个以传奇写历史。这四部书,在以不同笔法融汇小说与历史时,已出现了某种个人润饰的成分,这一个人润饰主要是指脱离原有材料,而以模仿来编撰新情节。到《南宋》、《北宋》,小说编撰者以传奇笔法融小说与历史为一体,在采摭民间传奇题材时已不再遮遮掩掩。《西汉》与《东汉》的笔法,或近于宋元间小说、或近宋元间讲史,传奇笔墨已经比较突出,神魔气息也比较浓厚,但是这两部开国传奇都比较简陋,在融汇各种材料时,还显得比较生硬。这些小说从总体上来说,已开始由历史向传奇倾斜。
总之,关于书商小说系列的编撰,可以说存在着一个由“按鉴演义”到“益以小说”的变迁;但这不仅仅是指由取材史书到取材说话的变迁,更主要指由史书笔法到传奇笔法的变迁,其中,对史书与说话是相对生硬的拼凑,还是比较自然地融汇,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一编撰方式的变迁,直接影响了小说意蕴的表达。
二、从“庶民教育”到“梓者纷纷”
为什么书商小说系列的编撰会出现由“按鉴演义”到“益以小说”的变迁呢?这与书商编撰小说的目的有关。在嘉靖元年到万历二十年间,书商有两种身份,一种是侧重于书商之“书”,是读书人;另一种侧重于书商之“商”,是出版商。这样,围绕着以庶民为主体的市场,他们之所以纷纷投入小说的编撰与刊行,也有两个目的,一是庶民教育,二是争夺利润。其中,假借小说以推广庶民教育,更侧重于向庶民传播历史知识,让庶民了解历史之真义。这时,以小说来鼓吹传统伦理道德还不是主流,因而,在重撰历史时,书商由于读书人的习气,也多少融入了个人对历史的见解,也就是说,他们也有假小说以发愤的意思;因此,这时期小说的编撰,一开始侧重于“庶民教育”,到后来才逐渐突出对利润的追求。从“庶民教育”到“梓者纷纷”,这一编撰目的重心的变迁,直接影响了小说编撰方式的变迁,也最终影响了小说意蕴的变化。
当《唐传》与《大宋》更多地取材于史鉴时,或者更多地采用史书笔法时,这两部小说即使与《三国演义》之间,在整体结构上也很少有相似的地方。在这两部书中,英雄史诗的痕迹主要以淡化的形式出现,或者一、两笔带过,或者以某种变异的方式存在,天命思想比较淡,主要以谶纬的形式出现,市民的欲望表现得也不明显。但小说突出了乱世争雄的叛逆内涵,强调如何以一种理性的姿态来角逐功名。因此,在这两部书中,基本上把握到了天人相争与君臣矛盾的悲剧意蕴。《唐传》与《大宋》在初兴期书商类“演义”中是非常突出的两部作品,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熊大木作为“博洽士”,以小说教化民众、重新反思历史的一面来。从《列国》以后,小说更多地取材于说话。在一部书中,一般说话气息比较浓的情节,主要与乱世英雄的出身传奇有关,或者与乱世英雄的悲剧命运有关,保留了更多英雄史诗的母题。相应地,小说与小说之间相似的痕迹也更加明显,市民的欲望越来越突出,天命意识与神怪气息也越来越浓厚。同时,当小说在向宋元小说取材时,偶尔也点缀出几分勾栏瓦舍的市井风情来,如《南宋》。不过,尽管小说开始向传奇倾斜,但关于乱世传奇的意蕴,在《东西汉》中只是以十分粗陋的形式存在着,在《南北宋》中也只是初具规模。只有《英武传》与《列国志传》这两部书分别从整体上模仿《水浒》与《三国》,从不同的角度有意识地突出了乱世传奇的寓意。
有意味的是,这八部书中,《唐传》与《大宋》、《南宋》与《北宋》、《东汉》与《西汉》都是两两相对,后者是《水浒》精神的延续,主要书写的是君臣矛盾的悲剧,前者则是《三国》精神的延续,主要书写的是天人之争的矛盾。《列国》与《英武传》则混合了两种悲剧。不过,书商小说系列在书写功业有成却英雄己逝的悲哀时,却流露了更多对开国一统、边廷立功的向往与歌颂。
例如,《唐传志传》这部小说,虽然采取了史书的文字和史书的笔法,却违背了史书的精神,从意蕴来看,它更重视的是通俗传统。那么,它在通俗传统的影响下,究竟篡改了史书的什么精神,又是如何纂改的呢?举一个例子,关于唐太宗出征朝鲜一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与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都采取了保留的态度:一方面肯定了唐太宗一统天下的雄才伟略;另一方面,也认为唐太宗用兵太过,以至于劳民伤财,太宗本人也未免有好大喜功之嫌。这两种评价虽有参差,但基本上都体现了儒家积极入世、以民为本的理性精神。可是,在《唐传》中,小说一方面夸张地描述了大唐帝国远征高丽是如何“屡战屡捷,屡攻屡破,披对之余,令人神王”,(注:《新刊徐文长先生批评隋唐演义》第90节回末总批,该节即《唐传》第82节。)将士们又是如何纷纷卷入了对功名的追逐,“子侄随陛下者,皆愿图立功于当时,垂名于后世,何所虑耶”(77节);另一方面,却在字里行间,以对家庭、对故乡的留恋表达了对乱世功名的厌倦和对太平的向往,又以韵文中的兴亡感叹最终消解了这一煌煌胜绩。一边是极力的歌颂,一边却是无尽的悲凉,产生了极大的反差。这种反差在《英武传》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它在叙述英雄的死亡时,充满了一种大丈夫马革裹尸的豪气,从而与《水浒》诸书的一味悲凉迥然有别;可是小说的回首诗,却几乎有三分之二都浸染着一种历史的空幻感,这一空幻感为正文中的英雄豪气注入了强烈的反讽意味。
这种反差的形成,很可能是由书商拼凑素材造成的。书商受时代的影响,对乱世传奇也存在着种种矛盾的心理,但在仓促中却未能将这些矛盾更好地融汇在一起,他们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原有的材料作极简单的联缀与辑补便推出市场,即使如熊大木也不例外,他在嘉靖三十一年推出《大宋中兴演义》后,次年又迅速推出《唐传志传》。这样的一种操作方式,无疑使小说质量整体下降。另外,由于书商越到后来越以一种商业化的眼光看待小说,热衷于刊行小说所带来的利润,致使他们在取材上也更多地侧重于民间说话,编撰过程因而也更为草率。
这一变化更可能与余象斗进入小说领域有关。关于余象斗在这时期的作用,我们可以从他刊刻的《列国志传》说起。在小说的封面上有题记云:“《列国》一书乃先族叔翁余邵鱼按鉴演义纂集,惟板一副,重刊数次,其版蒙旧,象斗校正重刻,全像批断,以便海内君子一览。买者需认准双峰堂牌记。”余象斗在序中又道:“不彀深以为惴,于是旁搜列国之事实,载阅诸家之笔记,条之以理,演之以文,编之以序。”可见,余象斗在余邵鱼之后,对《列国志传》作了一次较大的修订。在小说的其他卷次中,各卷首都题为“余邵鱼编集”,而在余象斗的名号后署的却是“评林”、“校评”、“评梓”等字样。这样看来,余象斗首先是把自己放在评点位置上的,在重刊《列国志传》时,他主要加了一些自己的评语。这是一。卷一“子牙收服崇候虎”、“子牙收服洛阳城”及卷三“鱼村妇秉义全社稷”等都杂有余象斗的诗评,从这几回来看,留下余氏痕迹的恰恰都是一些来自于小说、民间色彩更为浓厚的故事,也就是说,可能余象斗增添了一些这一类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不都是有关英雄传奇的,如“鱼村妇”一事。这是二。《列国志传》共八卷,“六卷以上演《左氏春秋》传记之义,其事则说五霸;七卷以下因吕氏(祖谦)《史记详节》之样校,其事则说七雄。”(注:第七卷卷首《叙列国志传》。)卷七、卷八以简略的笔墨概括七雄事迹,结尾显得十分匆忙,不过是对史书的一种抄录。同时,又间入吕不韦事、孙膑事,这两件事情无论就情节与语言来说,都走向了一种平话化,并附入了较多的静轩、丽泉诗。后二卷取材于通俗史书,所写七雄的故事与前六卷取材于先秦典籍的五霸故事比较起来,所谓群雄角逐的乱世气象写得要苍白得多。后二卷可能也更多地来自于余象斗的改笔。(注:徐朔方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后二卷出自余象斗的改笔明显地较前七卷为多。”见徐朔方《中国古代个人编撰的长篇小说的兴起》,《小说考信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刘修业则由此推测余氏编此书是分工合作的,前后部分由不同的人编撰。参见刘修业《坊刊本〈列国志传〉》,收入《古典小说戏曲丛考》,作家出版社,1958年。)这是三。从这三点来推测,当余象斗加入小说的编撰时,他的编撰原则与熊大木、余邵鱼已经有了区别。引入民间传说,添加所谓的评点,以简单粗陋的笔墨概述通俗历史故事,将乱世传奇扩充至全史、全传……这都体现出余氏作为书“商”,以追求利润为主的一面,从而导致小说通俗化、商业化,乱世传奇的意蕴也就进一步淡化了。
嘉靖元年到万历二十年间,由于特殊的思想环境,熊大木等人还保留了一种读书人的习气,他们首先以“庶民教育”为己任,所撰小说尚保留了一定乱世传奇的意蕴;然而,作为书坊中人,他们在编撰小说时不可能不考虑利润的因素,小说的通俗化与商业化也便成了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从《三国》到《水浒》,从历史向传奇倾斜,意味着写实主义笔墨的增加,作为个体的人日益突出;然而,在书商系列小说中,却在小说人物逐渐贴近世俗的同时,返回了民间传说的粗陋笔墨,作为个体的人及其与环境的冲突反而模糊了。总之,书商的编撰目的与编撰方式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潜在的力量,它逐步消解了乱世传奇的悲剧意味。这一消解方式随着余象斗在书商界地位的日渐上升而更加突出,这也成为小说史上万历二十年后最突出的一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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