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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经(1223—1275)字伯常,是元初重要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一生著述宏富,今存《续后汉书》九十卷及《陵川集》三十九卷。历来的研究者都感到郝经是一个内涵极其丰富值得研究的人,但实际的研究却一直很少。所以至今他仍是一个值得研究而又缺乏研究的人物。
清人陶自悦为《陵川集》作序,概括郝经的学术与文艺说:“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至今人们对郝经的认识仍与此说近似,认为他从赵复那里接受了理学并加以实践,文学上则深受元好问的影响。可惜这两点,第一点说得不正确,第二点说得不准确。本文就这两方面发表一些粗浅的看法。
一
郝经与赵复有些交往,在《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陵川集》卷二四,以下凡引此书,只注卷数)中甚至说:“道之复北”,“自先生始”。人们因此便认为他的理学是从赵复那里学来的,其实这是一个误解。郝经不仅不是从赵复那里学得的理学,而且他的学问与赵复所传朱熹理学出入颇大,他甚至有“道学祸国论”。他说:“道学之名立,祸天下后世深矣。”“其学始盛,祸宋氏者百有余年。今其书自江汉至中国,学者往往以道学自名,异日祸天下必有甚于宋氏者。”(卷二三《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反对周、程、张、朱理学,他的学问主要得自于宋诸先生,其中又以二程之学居多,只是他泛取各家而又不同于任何一家。他的学问也自有其家学与地方学术的渊源。
郝经之学与程氏之学的不同,至少有以下几点:
1.程氏之学的基本精神是主敬与静,以主敬来修养内心,注重内心对道的体验,注重的是心性的修养。郝经却远不是这样,郝经学术思想的基本精神可以说是主实,注重世用。他从小的志愿就是:“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卷二一《志箴》)这一志愿坚持终生,在后来的文章中多次提到。他认为:
夫道贵乎用,非用无以见道也。天地之覆载,日月之照临,皆有用也;六经之垂训,圣人之立教,亦皆有用也。(卷二四《上紫阳先生论学书》)
反过来他又认为“天下无无用之道”(卷二五《庸斋记》),推而广之,则“天下无无用之物,亦无无用之人”。生当乱世,如果不奋发有为,而作“山林之士,往而不返,槁其形,灰其心”;“朝市之士,溺而不回,狃于利,徇于欲”;“文章之士,华而不实,工丽缛,炫辞令”;大家都“安视天民之毙而莫之顾”,那么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干什么呢?(卷一九《厉志》)这与宋代实学“务建实迹”的理论是相通的。
2.与这种注重实用的实学精神相联系,郝经反对空谈性命。宋儒阐发“性道微言”、“心性义理”,他们自认为是阐明了圣人千年不传之学,上对圣学,下对万世,都是一大功绩。但心性之学的兴盛,造成了学术的空疏,流弊所至,至于空谈误国。郝经鉴于宋代学术之弊,批评“伪妄者谈天说命,立圣遗世,动关鬼神”(卷二九《原古录序》)。他回忆父亲对他的教导时说:
世之人好高慕远,以欺世盗名。未能洒扫应对,而便说性与天道。紊理逾分,枉探速成,戕本根,坏伦类,示不以常而重为之诳,败德孰甚焉!(卷三六《先父行状》)
并且引欧阳修的话:“颜状未离于婴孩,高谈以及于性命”,对这种空疏荒诞的学风加以讽刺。这种学术主张,与实学精神相通,同时也是金元之际北方学者中流行的观点,我们在刘因《静修文集》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说法。
3.在《易》学上对于象数之学的态度不同。程颐曾猛烈抨击象数之学,认为:“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必欲穷象之隐微,尽数之毫忽,乃寻流逐末,术家之所尚,非儒者之所务也。”(《二程文集》卷九《答张闳中书》)郝经却极重象数之学,其《先天图说》、《五经论·易论》、《先天图赞》、《太极演总叙》、《周易外传序》等文,都大力阐扬象数之学,在他的心目中,邵雍的地位并不比二程低。在《周易外传序》中,他明确批评当时学者“言义理者不及象数,象数者不及义理。”认为两者都是“杂入偏驳,小数异端”(卷二九)。他甚至相信变异事应,著《变异事应》一书,这更是程氏之学所不容的。
4.关于出处之义,郝经也与程氏主张不一。儒家从孔子以来,大都主“得时则行,不得其时则卷而怀之”的处世态度。遇清平之世,就出而行道,遇昏乱之世,就退而自保。程颐也曾说过:“如三过家门而不入,在禹、稷之世为中,若居陋巷,则非中矣;居陋巷,在颜子时为中,若三过家门而不入,则非中也。”(《近思录》卷一)郝经坚决反对这种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他认为,生为士人,就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孟子说过:“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他引这句话加以发挥,说:
与时而奋者众人也,无时而奋者豪杰也。士结发立志,挺身天地……,岂欲其治而安于享利,乱而安于避祸,治亦无用,乱亦无用,徒乐其生、全其身而已乎!(卷一九《厉志》)
在他看来,越是乱世,越是需要士人挺身而出的时候。这种处世态度,也是与“务建实迹”的精神一致的。
5.对于儒家道统的标榜,郝经与程朱一派也是不同的。程朱一派认为,圣学道统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传至孔子,再传至孟子,孟子以后,圣道几绝。从孟子之后到宋代的一千多年间,昏昏如长夜。周、程、张、朱自认为他们的学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谓功德塞天地。但郝经不这么看,他认为孟子之后,汉高祖、董仲舒、王通、韩愈都是大有功于圣学的。宋代诸先生欧阳修、苏轼、司马光、邵雍等等,也都和周、程、张等人一样,受到郝经的尊重。他在《去鲁记》(卷二六)中写道:“故扩充圣人之道者莫如孟轲氏”;“尊圣人之道者莫如汉高帝”;“存圣人之道者莫如文中子”;“立圣人者莫如韩文公”。接下来,他说:
宋兴,欧、苏则为之藻饰,周、邵则为之推明,司马则为之经济,程、张则为之究竟。故羽翼圣人之道者莫如宋诸公。
在《顺天府孔子新庙碑》(卷三四)中也说:“得圣人之道者则有颜渊氏,传圣人之道者则有子思氏,述圣人之道者则有孟轲氏,尊圣人之道者则有韩愈氏,赞圣人之道者则有邵雍氏。”朱熹编《近思录》,其卷十四为《圣贤气象》,董仲舒、王通、韩愈也作为贤者收录,但评价都不高。至于欧、苏之学,二程是极不赞成的。
这里还要谈一下郝经对朱熹的态度。据我统计,《陵川集》一书中,提及朱熹共有七处。其中三次与赵复有关(卷二四《与汉上赵先生书》、卷二六《太极书院记》、卷三四《周子祠堂碑》)。在这些地方谈到朱熹,出于对赵复的尊重,因为赵复所传的,就是朱子之学。朱熹理论中受到郝经称扬的,只有在《通鉴纲目》中提出的三国蜀汉正统说,有两次提到朱熹是谈这一问题的(卷二九《续后汉书序》、卷三三《涿郡汉昭烈皇帝庙碑》)。另外两次,一次是谈论古文的(卷二九《原古录序》),一次是应约为朱熹的《诗集传》作序(卷三十《朱文公诗传序》)。他很少用诸如“晦庵先生”、“朱文公”这样的称呼,一般都直称其名。在《太极书院记》中这样写道:“至宋濂溪周子,创图立说,以为道学宗师,而传之河南二程子及横渠张子,继之以龟山杨氏、广平游氏、以至于晦庵朱氏。”朱熹称“氏”不称“子”,就可看出他在郝经心目中的地位。
其他如心、迹之分的说法,“天地万物不外此心”的说法(卷一六《先天图说》),都显示了郝经与程氏之学的不同。再如曾被程氏指为伪妄的《礼记·儒行》一篇,却受到郝经的极力称扬。
6.对于文学和艺术的看法,郝经与程氏也是矛盾的。以书法为例,程颢说喜书法是玩物丧志:“一向好著,亦自丧志。如王、虞、颜、柳辈,诚为好人则有之,曾见有善书者知道否?平生精力一用于此,非惟徒费时日,于道便有妨处,足知丧志也。”(《二程遗书》卷一)郝经不这样看,他在《书磨崖碑后》(卷一二)诗中颂扬王羲之、颜真卿说:“政令二贤书不工,只字片楮犹当奇。”在《移诸生论书法书》(卷二三)一文中,他写了下边的话:
羲之正直有识鉴,风度高远……,江左高人胜士,鲜能及之。故其书法韵胜,遒婉出奇入神,不失其正。高风绝迹,邈不可及,为古今第一。其后颜鲁公以忠义大节,极古今之正,援篆入楷。苏东坡以雄文大笔,极古今之变,以楷用隶。于是书法备极,无余蕴矣。盖皆以人品为本,其书法即其心法也。
观点可谓针锋相对。
7.程颐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叫做作文害道说。《二程遗书》卷十八载:“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程朱一派认为,文章是“载道”的,工丽的词句反而影响“道”的表达,即使是载道之文,弄不好也是“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必也。”(《二程文集》卷九《答朱长文书》)主张不作文章,以语录传道。郝经却认为:“事有至大,物有至多者,万言之文不足于尽其理”(卷一八《唐宋近体诗选序》),文章自然是不能不作的。他说:“言,心声也。心有所用,则言以宣之。虽欲勿言,焉得而无言?”只不过“孚于中则不征于言;征于言者皆未孚于中者也。故言之愈简则其孚愈笃,辞之愈繁则其疑愈肆。”(卷一八《五经论·书论》)
郝经对于宋诸先生之学,泛取诸家而不专主一家,这在元初北方学者中具有代表性。正如刘因所说,他们是取“周程张之性理,邵康节之象数,欧苏司马之经济”(《静修文集》卷一《叙学》),不过郝经的思想中更多了一些实学因素。另外,郝经学术中突出地显示其个性特色的,首先是他新颖而复杂的华夷观和大一统观,其次是关于六经皆史的思想。这些在本文中不能展开论述了。
在进行了上述分析比较之后,我们还应该追寻郝经学术形成的家学和地方学术的渊源,以期借此获取一个对金元之际北方学术较为完整、较为明晰的认识。
郝经的学术首先得之于家传。郝经多次说到他的家学承传:
尝闻过庭之训:自六世祖某从明道程先生学,一再传至曾叔大父东轩老人,又一再传及某。其学自《易》、《诗》、《春秋》、《礼》、《乐》之经,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之伦,大而天地,细而虫鱼,迩而心性,远而事业,无非道也。(卷二三《与北平王子正论道学书》)
他的六世祖叫郝元,受业程颢之门。东轩老人名郝震,以经旨授学者,在当地颇有影响。两人之名都见于《宋元学案补遗》卷一四。
郝氏之学是泽州地方学术之一支,而泽州之学导源于程颢。郝氏家乡陵川属泽州,“陵川学者,郝氏称首”(卷三六《先曾叔大父东轩老人墓铭》),可见是重要的一支。郝经在《宋两先生祠堂记》(卷二七)一文中说:当年程颢作泽州晋城令,在这里立学校,择俊秀而亲教导之,“正其句读,明其义理,指授大学之序”,于是学风大盛,“达乎邻邑之高平、陵川”。郝经的六世祖郝元也是这时得以从程颢学的:“经之先世高曾而上,亦及先生之门,以为家学,传六世至经,奉承绪余,弗敢失坠。”但是,泽州之学在金代发生了变异,“泰和(金章宗年号)中,鹤鸣先生李俊民得先生之传,又得邵氏皇极之学,廷试冠多士,退而不仕,教授乡曲,故先生之学复盛。”但这复盛的“先生之学”已远不是真正的程氏之学了。这位李俊民,王恽《中堂记事》说他“于隐士荆先生传皇极数学。”忽必烈在潜邸,“令张仲一就问祯祥”,李俊民死后,“其言尽征”。《元朝名臣事略》引杨焕的话说:“世之知数者无出子聪(刘秉忠)右,而子聪犹让之。”可见其学术之一斑了。
在郝经看来,郝氏之学特点的形成,还与地方土风有关。在《先曾叔大父东轩老人墓铭》中,他说:“金有天下百余年,泽潞号为多士。盖其形势,表里山河,而土风敦质,气禀浑厚,……故其为学,广壮高后,质而不华。敦本业,务实学,重内轻外。”我们还在他写的《先大父墓铭》(卷三六)中看到郝氏家传:“子弟治生、为学,二者兼进。”我们说元初北方学者重治生,其实这也是从金代继承下来的。
谈到这里,我们差不多可说对郝经的学问知其所以然了。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郝经对赵复之学的接受。郝经毕竟与赵复有过深入的交往,且执弟子礼,他不可能不受赵复比较大的影响。但是,郝经在上述学术基础上接触赵复之学,两者差距如此之大,一时难以融会,这就使得郝经学术思想充满了矛盾。最为典型的例子是在儒家道统说上的矛盾:《陵川集》卷三四《周子祠堂记》中关于道统承传的说法,完全是程朱一派道学家之论,在这篇文章中,他才说出了理学“集大成于朱熹”的话。这是因为,这篇文章是为燕京太极书院里的周敦颐祠堂写的记,而太极书院是为请赵复在燕京讲学而专门建立的。但是紧接其后的一篇《顺天府孔子新庙记》说法就又截然不同。再比如关于性命问题,在《先父行状》(卷三六)中拿欧阳修的话批评空谈性命,而在《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卷二四)中又批评欧阳修这两句话,强调论性之重要。在谈论文学时,自相矛盾的东西就更多。如何看待这些矛盾?我认为这是元初赵复北上之后,南北学术会合之初的一种特有现象,说明南北学术接触之初尚未能融会,也说明郝经广泛吸收各家学说但尚未能贯通,未能形成自己的体系。
我们看到了郝经学说泛取各家又不专主一家的特点,又了解了这种学说深广的社会背景,特别是,我们在同时代其他北方学者的文集里,比如刘因的《静修文集》里,能够看到大量类似的观点,这就使我们感到,郝经的这些观点,并不仅仅反映他个人的看法,他代表的是这一相当长时期北方学者带有共性的观点。这就提醒我们更加注意这些观点,它告诉我们,在金至元初的北方,存在着这样一派观点,他们自有学术承传的系统,这是我们研究中国思想史时不应忽视的。事实告诉我们,过去我们认定的在宋、金对峙,南北隔绝之时,中国学术“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翁方纲《石州诗话》卷五)的说法,也欠妥贴,尚需斟酌。
二
在对郝经的学术思想进行了初步检讨之后,再来分析他的文学理论与主张,似乎显得显豁一些。
郝经的文学理论是实学家文论、理学家文论和道家文论的结合,当然也深受从欧、苏到元好问一派文学家文论的深刻影响。
1.郝经文论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受实学影响而重视文之“用”。由于重视“用”,便特别强调文章的“质”与“实”,反对“巧”和“丽”。他的《文弊解》(卷二十)第一句话就说:“事虚文而弃实用,弊已久矣。”他认为这是一大不幸:
其不幸而不观于大庭氏之先,而不见夫文之质也;不幸而不游于孔氏之门,而不见夫文之用也;不幸而不穷夫六经之理,而不见夫文之实也。
这些“不幸”的人写文章,“乃规规以为工,切切以为巧,斐斐以为丽,角胜而相尚。为文而无用,何哉!”他提出了一个明确的口号:有实必有文。“天人之道,以实为用,有实则有文,未有文而无其实者也。”“苟有其实矣,何患无文?”“则有实者有文也必矣。”有了实,在写作时,就能“核于实而晔于华,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这些话,使我们自然想起宋初实学家李觏,他曾在《上李舍人书》中说:“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务之器也。”
文章对于学道之士,究竟有什么用呢?郝经认为,文章不能作为士子为学的目的,而只能是手段。“夫学所以为道,非志于文而已也。德业积于内,行实加于人,而文章以为华尔。如景星庆云,日芒月采,瑞太平,光天下,黼黻一世者也。”(卷二九《甲子集序》)如果不求实而一味追求文章之工,结果是很糟糕的:
文章工矣,功利急矣,义理晦矣,道之所以入于无用也。嗟乎!不耕不凿,不蚕缫而衣食者,谓之游食之民;不道德不仁义而文章者,谓之逐末之士。(卷二四《上紫阳先生论学书》)
他痛恨空谈误国,反复声明:“以文自名,非素志也。”决不“区区于文字之间”,而要“求夫有用之学”(卷二三《答高雄飞书》)。
与这种实学文章观相联系,他特重作家的修养,说:“文章者儒之末,而德行者儒之本也。务其本而末自从,有诸内则必形诸外。”(卷三十《儒行序》)在诗学领域,他重视诗歌的社会功利性,这自然不会有什么新意。
2.在理学哲学思想影响下,郝经提出了一些独具价值的文学理论。首先是“内游”说。
宋人论文,有所谓“江山助奇”说,说司马迁的《史记》之所以写得那么好,是由于他历览名山大川,“能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其气。”郝经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他说:如果仅仅是“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能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他称这是外游,外游“其得也小,故其失也大”。与其外游,不如“内游”:
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持心御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常止而行,常动而静,常诚而不妄,常和而不悖。如止水,众止不能易;如明镜,众形不能逃;如平衡权,轻重在我:无偏无倚,无污无滞,无挠无荡,每寓于物而游焉。……既游矣,既得矣,而后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其当可者,时时而出之。……蕴而为德行,行而为事业,固不以文辞而已也。如是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嶡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江山之助也。(卷二十《内游》)
说到底,一是读书造道,一是积义养气。这其实是二程的“定性说”(见《二程文集》卷二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程朱后学称此文为《定性书》)和孟子的“养气说”在作家修养论上的阐发。显然,郝经在这里陷入了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但他强调作家主体的精神修养,重视主体精神,却是应该肯定的。这种说法,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也是新鲜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和他的老师元好问是对立的,元好问《论诗绝句》中有言:“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强调的是对现实生活的直接观察和体验。
其次是文道合一说。唐代韩愈的弟子总结韩愈文学思想,提出“文者贯道之器也。”(李汉《昌黎先生文集序》)宋代周敦颐不同意这种说法,提出“文以载道”(《通书·文辞》),二程又加以发展,说是“文章害道”。说文章害道固然不对,但它针对当时虚文无用之弊,可以说是有的放矢,只不过矫枉过正而已。程颐在《答朱长文书》(《二程文集》卷九)中批评说:“后之人始执卷,则以文章为先。平生所为,动多于圣人。然有之无所补,无之无所缺,乃无用之赘言也。不止赘而已,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也。”但它毕竟太偏激了,它不是客观正确的理论,它不可能救虚文无用之弊,而只能在另一个极端造成新的弊端,那就是粗疏无文。事实也正是如此,宋代文章家的虚文无用与理学家的粗疏无文是并存的。
郝经把文与道的关系和文与自然的关系合二而一,提出文道合一说。他在《原古录序》(卷二九)中说:“昊天有至文,圣人有大经,所以昭示道奥,发挥神蕴,润色皇度,立我人极者也。”他认为“文”和“道”是一个意思:“自书契以来,载籍所著,莫不以文称:天曰天文,人曰人文,……西伯曰文王,周公曰文公。仲尼以道自任也,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则道即文也。”反过来说,天上的云霓星汉等天之文称天道,地上的山河川泽及生物等地之文称地道,这又说明:“文即道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故文之大端,本于太极;而经之法制,成于圣人。”“天之文本然而固有矣……,地之文本然而固有矣……,人之文丽乎两间,畀赋蕴蓄,尤所固有也。”关于文章本体,中国历来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文章源于道,即儒家之道是文章的本体;另一种认为文章本于自然,即天地自然是文章的本体。郝经认为,天文、地文、人文都是本然而固有的,但这“本然而固有”的“文”的本原是什么呢?郝经似乎有些矛盾,他一边说“文之大端,本于太极”,一边说“文非道不生”。其实,在他看来,道与天地一,文章又与道一,道与天地、文章都是本然而固有的,而其共同的本原是太极。如果像郝经说的那样,天下的文章都是本然而固有的,那么有的文章就是应该有的,不应该有的就不应该出现,那就既不会导致粗疏无文之弊,也不会出现虚文无用之弊。
从这种基本理论出发,他认为文应该顺天地之理之自然,反对人的“作为”:
盖文可顺而不可作也。天地有真实正大之理,变而顺,有通明纯粹不已之文。是其所以为之,非矫揉造凿而然也。唯其变,是以有文;唯其顺,是以不已。皆自然也。(卷二十《文说送孟驾之》)
又说:“不作不为,万理皆具。推而顺之,文在其中矣。”为载道而著文便是作为,离开道而务求文字之工也是作为。有诸内必有诸外,把握天地之理后的自然流露便是“自然”。
郝经的文道观直接受刘勰《文心雕龙》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中所谈之道,主要是自然之道。刘勰认为,天文、地文,都出于自然天成,无待于人工雕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人文则出于人心之自然:“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3.受庄子“道进于技”的美学思想影响,提出“技入于道”的文法论。
郝经在哲学上是大批老庄而实入于老庄,在文论上或说在美学上,他则毫不掩饰地采纳了老庄的观点。《庄子·养生主》中庖丁曾对梁惠王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于技矣。”郝经借鉴这一思想,提出在艺术创作中要使“技入于道”,他说:
必精穷天下之理,锻炼天下之事,纷拂天下之变,客气妄虑,扑灭消弛,淡然无欲,翛然无为,手心相忘,纵意所如,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书,悠然而化,然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为自然造化,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卷二二《移诸生论书法书》)
在精穷天下之理的基础上,“技入于道”,艺术的创造就会达到“神妙不测”的地步,于是,人工的创造,全似天然,无任何斧凿之痕,实现有目的性与无目的性的统一,人巧与自然的浑成。他这是论书法,但一切艺术,包括文学,莫不如此。在文章中,理与法的关系是:“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明理法之本也。”他认为,“古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后,辞由理出,文自辞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因此可以“无意于法而自为法”;而“后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前,以理从辞,以辞从文,以文从法,一资于人而无我,是以愈工而愈不工,愈有法而愈无法”,这就是有法与无法的辩证关系。他的目的在于反对模拟,提倡独创,所以他说:“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明夫理而已矣。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前人的经验也需要借鉴,不过那是学其“大法”而不是学其“定法”,要观前人之法而自为之,而自立其法,如此才能“其法不死文自新”。他的结论是:“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尼(泥)诸人。”(卷二三《答友人论文法书》)对于前人之法,应该“既知法,又贵知变。”因为“非变法而自为法,则不能名家”。最后达到“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卷二十《叙书》)的境地。
可以看出,郝经并不是原样接受庄子道法自然的无为思想,他把有为与无为结合起来了,他的文法论是从无法开始,达到有法的目的。回过头来再看他“不作不为”之说,实际上也是有作有为的,只不过是无意而作,无意而为,在不带作为目的的情况下,达到作为的目的。
郝经这方面的理论,明显受苏轼文论的影响,这里不再详述。
4.郝经论艺术风格崇尚“高古”。不管是论诗、论文,还是论书法,他都尚“高古”,其说分别见卷二四《与阚彦举论诗书》、卷三一《述拟序》、卷二二《叙书》。
什么是“高古”?在郝经之前,白居易曾用过“高古”一语,在《与元九书》中有这样的话:“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如此说高雅古淡如陶渊明的田园诗,可以称为高古。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列《高古》一品,其说与白居易大异,他对“高古”的描述是: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他说的是游仙诗的幽渺虚灵,清灵自然,超脱尘俗。之所以称作“高古”,是因为其中体现了对于上古古朴、纯真境界的追慕。
那么郝经所谓的“高古”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论诗之高古说:
诗之所以为诗,所以歌咏性情者,只见三百篇尔。秦汉之际,骚赋始盛,大抵怨烦冤,从谀侈靡之文,性情之作衰矣。至苏、李赠答,下逮建安,后世之诗始立根柢,简静高古,不事夫辞,犹有三代之遗风。至潘、陆、颜、谢,则始事夫辞,以及齐梁,辞遂盛矣。至李、杜氏,兼魏晋以追风雅,尚辞以咏性情,则后世诗之至也,然而高古不逮夫苏、李之初矣。至苏、黄氏而诗益工,其风雅又不逮夫李、杜矣。盖后世辞盛,尽有作为之工而无复性情,自趋尘近,不能高古,习以成俗,昧夫风雅之原矣。(《与阚彦举论诗书》)
由这段文字可知,郝经所谓“高古”,不同于白居易,也不同于司空图,他指的不是一种具体风格,凡是“歌咏性情”,体现《诗经》优秀传统精神,不过分追求辞藻工丽,表现出自然之美的,都可称作“高古”,否则则为“尘近”。“高古”的诗应该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韵”。“尘近”与“高古”对立,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他之所谓“高古”。其《读麻征君遗文》(卷八):“高古远探秦汉前,奥雅要继诗书后。”《祭遗山先生文》(卷二一):“雅言之高古,杂言之豪宕。”都是就这一意义上说的。可以这样理解:“高古”是郝经诗美学追求的高标。
至于具体的诗文风格,郝经并不拘泥,他没有标举某种风格,也不排斥某种风格。在《与阚彦举论诗书》一文中,他说诗应该“吟咏性情以为风雅”,而“风雅”所包含的意蕴极其丰富,具体说是:
有沉郁顿挫之体,有清新警策之神,有震撼纵恣之力,有喷薄雄猛之气,有高壮广厚之格,有叶比调适之律,有雕锼织组之才,有纵入横出之变,有幽丽静深之姿,有纡余曲折之态,有悲忧愉怢之情,有微婉郁抑之思,有骇愕触忤之奇,有鼓舞豪宕之节。
这段话尽管不是讲风格的,但实际上每一句都标举出一种风格,而他对这些风格都是称赞的。当然,从这段话中,我们还是感到,他诗美学的追求是尚壮美,重豪迈,比较喜欢雄健、雄奇、雄豪、雄壮等、体现“中州千古英雄气”的风格。在这篇文章中,他明确反对的是“李贺之奇”,“卢仝之怪”,“杜牧之警”,“元稹之艳”。事实上,郝经对李贺是颇为推崇的,有《长歌哀李长吉》诗,感叹“人间不复见奇才”。所有这些,是郝经个人的诗美学主张,也是那一时期北方文论家普遍的主张。郝经的文论在当时的北方具有代表性。
三
在元初北方的文坛,郝经与刘因可以并称,两人学术上多有相似,其诗文成就亦可差肩。但人们对刘因的成就肯定得多,对郝经则肯定得太少。当然也有例外,如《四库全书》提要说郝经:“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这自然过誉了,郝经的文学成就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元好问相比的。
郝经的文学风格追求不拘一格,郝经的诗文风格自然也是纷繁多彩的。如果对他的诗文创作给一个简单的概括,可以说是诗学唐而文学宋。这是就主要方面说的,若作具体分析,当然并非全都如此。
他的诗就体裁分,有五言古诗四卷,古诗(和陶)二卷,歌诗(歌行体)五卷,律诗(含绝句)三卷。就时代分,则以使宋被留为界,分为前后两期。
郝经的五言古诗学汉魏晋,晋诗味最浓,其中以诗言理学的,则受宋诗影响,如《寓兴》三十六首,明显受朱熹《斋居感兴二十首》影响,“太极出面目,伊洛开渊泉。吾道本吾心,心在道即全。但使心不昧,吾道长昭然”(《寓兴》之三十六),像是押韵的语录。就中偶有可喜之作,得《古诗十九首》之趣,如“昂昂两飞鸟,不知何许来。结巢黄金殿,弄语登瑶台”(《寓兴》之二十二)。《幽思》六十首总体上如晋诗之淡而玄,但其中之二十三则别有风味:“盈盈水中荷,郁郁畹内兰。娜娜杨柳春,挺挺松柏寒。资度与余同,生意最可看。”尽管最后两句几乎是照搬了周敦颐的语录,但写在诗中,并不可厌。五言古诗中有一首《青州山行》,写作者来到青州山中,发现了避乱到此的农户。诗写山中所见所闻,古朴无华,富有汉乐府风味。郝经后期也写了一些五言诗,诗风与前期大别。长诗《冬至后在仪真馆赋诗以赠三伴使》,从形式到风格都学杜甫《咏怀五百字》,同一时期的其它作品,多于沉郁顿挫中含有苍凉,如《新馆秋怀赠正甫书状》等,《秋思》六首则多豪气。总之,后期五言诗要比前期成就高得多。
郝经诗歌成就主要表现在律诗和歌诗两方面,歌诗多写于前期,律诗多写于后期。
郝经的歌诗有李贺的奇崛和盛唐边塞歌行诗的气势,其代表作如《白沟行》、《贤台行》、《听角行》、《怀素青帘斗将二贴歌》、《入燕行》、《北岭行》、《化城行》、《青城行》、《汝南行》、《李丰亭》等,从中可以感受到他所说的沉郁顿挫之体,清新警策之神,震撼纵恣之力,喷薄雄猛之气。我们以《青城行》为例:
坏山压城杀气黑,一夜京城忽流血。弓刀合沓满掖庭,妃主喧呼总狼藉。驱出宫门不敢哭,血泪满面无人色。戴楼门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谁敢停。百年涵育尽涂地,死雾不散昏青冥。……男哥女妹自夫妇,靦面相看冤更酷。一旦开门见天日,推入行间便诛戮。当时筑城为祭祀,却与皇家作东市。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白骨更比青城多,遗民独向王孙泣。……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这首诗是写亡金之痛的。诗从汴京城破,大祸降临,金朝内庭一片末日来临的恐怖写起,而后写到皇家亲族被驱赶到汴京城南的青城,蒙古人要在这里杀死他们。想这青城本是祖先建成用于祭祀的,今天却成了他们的断头台。接下来,诗人提醒金人,要他们从自己国破家亡的哀痛和蒙古人的残忍,推想他们当年灭北宋时宋人的哀痛和金人的残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又进一步要他们想到,在这易代之际,苦难最为深重的还是广大的人民。这诗写得冷峭奇崛近李贺。另一首《李丰亭》,以奇写悲,悲壮激昂,如李贺之《雁门太守行》,如屈原之《国殇》。这种诗风,与他“嗜奇讨幽”(卷一一《共山行》:“吾生嗜奇能讨幽”)的性格有关。
郝经歌行体诗的风格也是多样的,有《绿珠词》的飘逸,有《望京府赏红梅》的清丽。特别是到后期,多年“半囚半客”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愤激和感伤,这时写的一些歌行体诗,总是触景触物忆旧的感怀,表现出郁闷之极的旷达,风格反而变得平易畅达,其中写得好的如《阳春怨》二首等。
郝经各体诗中,成就最高的是律诗,而律诗中的大部分写于后期使宋羁留期间。这部分诗着意学杜甫,只是学杜甫的沉郁顿挫而成含蓄苍凉,学杜甫的精密工致而实入于晚唐的工巧。试举两首:
啼落深江月,催残故国春。不堪多恨鸟,偏聒未归人。血尽肠应断,哀余声更频。关心尤入耳,一枕愁更新。(《新馆夜闻杜鹃二首》其一)
春来浑不见花枝,春去萧条总不知。有酒四时难有兴,无情三月竟无诗。归鸿恨别排云远,双燕嫌孤入户迟。江渴风高还欲断,鱼龙宛转亦堪悲。(《己巳三月二十六日二首》其一)
前一首如杜甫长安陷贼时期的作品,后一首如杜甫西南漂泊时期的作品,只是与杜诗相比,少了些沉郁,多了些悲凉。就技巧说,他显然也是在追摹杜甫,但由于缺乏杜甫那样深厚的功力,做不到杜甫的工密,而成小结裹。其律诗中较重技巧的,有《落花》、《晚步》等,《落花》一首常常被人拈出,这里举《晚步》:
花落深庭步晚风,雨苔生绿上幽丛。黄鹂隔叶啼岩桂,翠碧攀枝啄海红。静里细吟诗有趣,闲中遐想事无穷。江云不定生愁思,白叠为鳞散远空。
像《晚起》一首中的“雁啼扬子江心月,风递金山寺里钟”,便是方回所批评的晚唐诗小结裹。尽管如此,他的这种努力还是可称道的,因为它改变着元初北方诗的粗豪之习与“风沙气”。我们将郝经律诗与杜诗相比,当然相去甚远。在元代,郝经自然可称作者。他在律诗方面的成就,应该肯定。
郝经有绝句一卷,其中优秀的,是那些充满意趣、情趣的作品,如《赠渔者二首》其二:“短短芦芽小小蒲,临流举网得嘉鱼。船头拨刺犹然活,试问前村有酒无?”
概括地说,郝经诗前期多歌诗,内容多怀古、多议论,风格多豪壮奇崛;后期多律诗,内容多借景抒情,风格多悲凉。
与诗相比,人们更看重郝经散文的成就。《元史》本传概括郝经散文的特点为“丰蔚豪宕”,《四库全书》提要概括为“雅健雄深”,都较好地反映了郝经散文的特点。郝经散文以议论胜,即使像碑、志、记、传之类的文字,有的也写成议论文,或者以议论为主,或者充满了议论。最典型的是《休复亭记》。按当时人对文章体裁的认识,“夫记者,所以纪日月之远近,工费之多寡,主佐之姓名,叙事如书史法。”(卢挚《文章宗旨》)而《休复亭记》却整篇扣住《周易》复卦之“复”议论,论人性,论本体,阐发复卦中“休复”二字之义,整个是一篇哲学论文。郝经的这类文章大都写得辞彩丰润,跌宕起伏,气势充盈,论辩有力。
明代陈凤梧在《陵川集序》中赞郝经:“其学博,其才赡,故发而为文也,汪洋滂沛,如大河东注,一泻千里,抑扬起伏,如太行诸峰,层见叠出,盖积之深而发之盛,理固然也。”这些称赞之词,应该是就《东师议》、《班师议》等文所发。这类文章,深受宋代策论文章的影响,论证颇为有力,或以见解胜,而多以雄辩胜,正说反说,左说右说,层层逼进,气势夺人,让人不得不接受他的观点,历来受人称赏。今天看来,这些文章并不是郝经散文中最优秀的。倒是有些精粹的议论短文,写得煞是可人,如《送太原史子桓序》,文字虽短,但有抑扬,有开合。史子桓在天气恶劣的严冬艰难寻父,情志感人。郝经为了突出史子桓情志之可贵,先用一连串的设问,列出世俗之人冲风冒寒汲汲以求的情状及其所求,并一一否定,而后才反衬出史子桓志向的可贵,让读者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观点,心服口服。
郝经散文真正写得好的,是亭台记和碑志传状两类。亭台记中较好的,有《万卷楼记》、《横翠楼记》、《北风亭记》。读郝经散文,让人感受最深的,是他那时时不能忘怀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沉甸甸的抱负,似乎他的心永远都是深重的。而读《横翠楼记》,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他似乎暂时放下了要拯救天民之溺、要一肩担起天下的深重抱负,让心灵享受暂时的轻松,文章也因而写得轻快、优美、清气袭人,与唐宋写景名作比美而决不逊色。《临漪亭记》,大处落笔,写景错落有致,寓议论于写景记事之中,浑然一体,篇末才一语道破中心。《北风亭记》则用庄子文法,驰骋想象,联想出奇。
碑志传状中写得好的,可举出《遗山先生墓铭》、《许郑总管赵侯述先碑铭》、《先妣行状》、《乔千户行状》等。其中最令人激赏的是《许郑总管赵侯述先碑铭》,文章写得开合变化,有声有色,赵氏三代之精神性情,跃然纸上,妙绝处,须发皆动。《遗山先生墓铭》为其师元好问志墓,感情贯注。元好问的一生,经历复杂,郝经只抓住其文学成就、史学成就、才高天下三个方面来写,要言不繁,寥寥千字,就使人对元好问其人,既有概括认识,又有具体了解,临文而起敬意。《乔千户行状》则只写乔惟忠的勇,通过几次战斗,将其性格气度,活脱写出。
郝经论文,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不重视法度,而读他的文章,得到的却是相反的印象:他作文很讲法度,并且着意借鉴前人,如议论学苏轼、《战国策》,设譬取喻学庄子,铺张扬厉学骚赋等等,甚至剥韩愈《送穷文》作《邀穷文》,都可见出他重视对前人文章技法的学习和借鉴。郝经散文中用得最普遍的,是赋的铺张扬厉,最典型的是《答友人论文法书》。他用赋的手法,造成磅礴的气势,一扫金末的滑易和宋末的靡弱,所以《四库全书》提要称其“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
在本文的开头,谈到前人对郝经学术与文艺的概括:“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认为第一句说得不正确,第二句说得不准确。第一点的不正确,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了;说第二点不准确,是说它有符合实际的方面,有不合实际的方面。符合实际的方面,最基本的是郝经在文学的各个领域,包括诗、文、文学主张等等,都受元好问的影响,比如追求雄奇之气、阳刚之美等。但是具体说来,元好问诗以丧乱诗受后人称道,而郝经不管是五言诗的淡远与言理,歌诗的高昂与奇崛,还是律诗的工润与悲凉,都与元好问异趣;元好问散文以碑志著称,长于记事,而郝经散文则以议论为主,也以议论见长。说郝经文学上直接继承元好问,是很不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