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与爱情——重读《务虚笔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命运论文,笔记论文,爱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务虚笔记》于一九九五年五月完成初稿,首发于《收获》一九九七年一—二期,后有单行本并多次重印。它没有连贯和完整的故事情节,更像是一种人生的印象笔记而非一般的故事小说,其中充满了许多哲学的思考。哲学思考并非一般中国作家所长,但却是本书作者所长。然而,《务虚笔记》又的确还是文学而非哲学作品,它留下了一些生动的象征;展示了一些其他人或可将自己代入其中的人物,但这些人同时又都是独特的“这一个”,她(他)们的命运让人担心和揪心;它还留下了一些极其美好而又深深忧伤的情绪,其中同时地、也是最深地触及到肉体和心灵的是一种爱情。它也许是读者最不容易进入的一本小说,但也是一本最耐读的小说。 一、缘起 作者在《务虚笔记》的首章“写作之夜”中谈到了他写作这本书的缘起。那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在那座我们已经在他的其他作品中熟悉的著名古园中,一个独坐于幽静的路边读书的男人偶尔遇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两个孩子在议论一棵和其他树不一样的、看来是死了的老柏树,他们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于是问这个男人,他们或许还想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了死? 男人和两个孩子之间只是说了不多的几句话,以后也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那两个孩子也大概不会再记得这件事,不会再有印象。但读书的这个男人却将永远记得这件事。岂止记得?这还是他永生难忘的深刻印象。也就是说,同样的一场相遇或偶然事件,给双方或各方的“印象”可能是很不同、甚至是有和没有的。这是真实的相遇,但又是似乎虚幻的,必由心灵甚至阅历的介入才能持续地“真实”,乃至永葆“真实”,以及由此触及到一种更深刻和根本的存在。而这样的“相遇”机会很少,我们大量的“相遇”将很快“失散”、永远“失散”,互相再也不能找到。生命极其有限,我们也无法去抓住这所有的“相遇”,甚至无法判断那些“相遇”是真正重要的。而作者的这次“相遇”无疑是重要的。 男人在和两个孩子的相遇前后,正在读一本书,他还和一本书中所隐藏的心灵也有了一种“相遇”。也许正是这样两种相遇的契合构成了一种写作的机缘。本来是孤独,之后也照旧孤独的男人手上拿着的书是一个时空都相距遥远的叫“艾略特”的老人写下的书,其中有这样的字句:“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还有:“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男人想,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开始,比如在他的故事结束之后,那两个孩子的故事、还有许多孩子的故事也已经或正在开始。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或许也会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艾略特写道:“/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那儿”是什么呢?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老人说:是爱。于是,读着他的诗,本来是孤独的男人想到了书的意义:“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那“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的书就成为一种生命的痕迹与见证,那么,有一种深刻的见证能力的人也许就应该留下这样一种痕迹。 但这又不仅是触动写作这本书的缘起,也是深深地反省生命的缘起、且不只是缘起,还有归宿。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过”,这至少对一些有精神渴求和哲学素养的人是如此。在铁生的作品最后所达到的从永恒观点测度的生命,在本书中又变成了新的起点。在本书的一开始就出现了一系列这样的主题:相遇与失散,开始与终结,生与死、真实与虚幻,印象与主体,偶然与必然,起点的似乎无限可能性与终点回望的早已命定。作者安静地坐在那夜色中,坐在那从日间的喧闹中消退的冷清中,多么平静,又多么忧伤。而最大的忧伤是对时间的忧伤、生命的忧伤。他在遇到的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与开始,而他在他们所谈论的和自己所读的书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与终结。但那也是所有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同时都是开始与终结。 那是忧伤,但也是平静的忧伤,忧伤是来自时间,生死,绝望;平静却是来自接受,认命,凝望。周围是大片的黑暗笼罩,但他们所在的地方又被路灯打出了明亮的一块。所有的人都要死去,但如果不死又会怎样呢?他还会珍惜他的生命吗?还会珍惜他生命中的一切吗:他还会努力吗?一切都有一种唯一性,不仅不同的人,甚至一个人的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唯一性。但也正是这种唯一性给了我们珍视的理由:如果那些牺牲者的生命是不死的、总是打不死的、总是能复活的生命,那我们怎么还会感动那“牺牲者”的行为,甚至那“牺牲”还能够叫“牺牲”?如果爱情不是唯一的,如果还可以一代一代地、不断换人地爱下去,那么是否还有铭心刻骨的爱情?甚至,如果一个人能够永葆青春美丽,我们是否还会珍惜甚至欣赏这青春美丽?还有那让人感到忧伤的美丽呢?是不是正是因为预感到日后的忧伤,我们才无比地赞美和欣赏那日后必将消退、甚至可能一瞬即逝的美丽? 这本书的写作大概从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那是一个文化知识界冷清的时刻,在惊惧之后,有一种长久的哀伤和痛定思痛的感觉,也有知识界一些人职业的换行或精神的改弦更张。对于时代和社会来说,那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对于作者自己来说,同样也是。 二、人物 《务虚笔记》中人物的姓名都是有些虚拟的,作者基本都采用了字母(大部分是一个字母,少量是两个字母),这似乎是有意给人以一种距离感,甚至一种陌生感。但同时又可以说是一种不确定感,甚至一种亲近感。它似乎是作者的一种居于高处的俯瞰,又可以说是一种谦虚的邀请。因为它给了读者更多的选择,甚至可以是一种设身处地的进入和继续想象。的确,小说的写作者、叙述者,回忆者、假设者、甚至创造者,在书中似乎是至高无上的上帝,他从一开始就介入其中,组合事件和人物,告诉人们这是他在写作,他写的是他的印象,并不一定是完全的真实,或者说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的真实。他向读者提醒着小说的虚构性,也向自己提醒着写作的无限可能性。他经常说到,这个人可能是O,也可能是N,还可能是T;这件事可能是发生在这个地方,但也可能发生在那个地方。在他那里,事情发生在这里或那里、这时或那时并不重要,甚至事情本身都不那么重要,同样的事情,可以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也可以发生在那个人身上。作者的确也不像是讲故事的天才,但却是认识人们心灵的天才。在他那里,最重要的是人,是既独特又普遍的人的命运和人的爱情。 在这些人物中,第一主人公或至少男主人公是画家Z,他也是牵涉其他人物的最多者或处在事件中心者,这些人包括他童年时与他一起在南方苦苦等待父亲的母亲;他的曾任国民党高官乃至元老,后来回乡的爷爷;他的参加了共产党,也成了高干,但恋人是“叛徒”的叔叔;他的继父以及异父异母的姐姐M,同母异父的弟弟HJ;而他的妻子O则可以说是女主人公。 画家Z也是贯穿全书的人物:在开始部分的“死亡序幕”,就是曾经强烈地爱上他、崇拜他、甚至至死也爱他的妻子O自杀了,而一位早已将自己的爱情埋葬了的医生F来协助处理这一事件。然后是倒叙,回忆“童年之门”:画家Z跟着没有等到自己丈夫归来的母亲从南方到了北方,他曾在九岁的时候去一幢美丽的大楼寻找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但却遭到女孩家人的冷遇,这成为他一生的最大隐痛,也是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艺术创造力洗雪屈辱乃至征服世界的最大动力,而他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获得他最初的也是最持久的灵感,获得他苦苦追求、试图实现的美的梦想——毕其一生,他希望尽善尽美地努力画出那白色大鸟的灵动的羽毛。在小说的中间,写到他遇到了“文化大革命”,而也许是已经提前来到的个人际遇所致,他是那个时代罕有的清醒者和冷漠者。他知道自己“暧昧”的出身注定要使自己处在时代的边缘。他的母亲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再嫁给一个出身好的、但却是酒鬼的工人。Z那时很容易陷入“小街”的平庸,但却努力地要挣脱平庸。他后来到了一个工厂,并争取到了一个可以充作自己“画室”和有一些画画时间的保管员位置和房间。他专心致志地作画,后来遇到了O并结婚。他和她有过热恋和深刻的交谈,但在婚后几年,妻子却自杀,留下了诸多的疑问。最后在小说的终结他“不知所终”。 而第一女主人公看来是历史教师O,如果说Z象征着某种雄心勃勃、但却跌跎起伏的命运,她则是某种热烈投身的爱的象征。她先是在少女时代与WR朦胧地相爱,后来WR等于被发配边疆乃至入狱,流放多年归来之后WR已经决意从政,斩断了和她恢复关系的可能。她之后匆忙嫁人,似乎也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而在遇到画家Z之后,她几乎是立即地强烈地爱上了他。她迅即离婚,和Z结婚。她似乎就是爱情的化身,无论是少年时期那种情窦初开的爱,还是成熟时期那种铭心刻骨的爱。她不能容忍没有爱情的生活。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一切,可以完全献身。她希望对自己的爱人完全诚实。她热烈地追求美,也会陷入历史的、甚至形而上学的沉思,但爱情还是处在她生命的第一位。或者说爱和美在她那里是结为一体的,作为目标是结为一体的,作为她自身也是结为一体的。 另一对恋人则是医生F与女导演N。他和她在年轻的时候相爱,但在N的父亲被打成右派,自己两位高干、也是高年高危的父母可能因此受不了而出事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断绝关系,然而在断交之后的那天他“一夜白了少年头”。N似乎比他更敢做敢当,他的确也痛恨自己的软弱,但又似乎不得不陷入这种软弱。自此他似乎完全埋葬了自己的爱情,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并且也结了婚,似乎也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直到中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又因为看到了早年恋人的消息而决定去寻找她,但这一寻找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认识诗人L,也处理O的后事,此前也曾在故园见到O的沉思。最后他因为突发心脏病死去,那一段他倒下了看着树影和天空、灵魂似乎渐渐飘去的描写,可以和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躺在战场上看着永恒的天空的文字媲美。 第三对恋人是残疾人C和他的恋人X。他在四十岁时与恋人在一个闷热的夏天相会,结合,性爱成功,然而,最终他和他的爱人在众人希望他们都做一个好人、互相都不要伤害的压力下分手了,爱人去了遥远的南方。如果说F和N的分手主要是因为亲人,是和强调“出身论”的时代有关,是要远离“恶”、远离“贱民”;那么,C和X的分手则主要是因为他人,因为众人,和时代没有多少关系,即更有可能在所有时代发生,而且是想在社会的压力下做一个“好人”。而第一对恋人:Z和O的悲剧的原因则更像是形而上学的,精神深处层面的,虽然它的触发和表现形式也和时代有关。 当然,全书中最悲剧、最哀艳、最绝望,但也最决绝、最勇敢和最坚持的一对恋人,那就是Z的叔叔和他的恋人了。他的恋人即那个曾经也因爱他而参加革命,但最终在严刑拷打和残酷凌辱之后成了“叛徒”,于是成为一生住在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葵林里的、有一个纤柔的名字的女人。人们都以为这种关系一定要断了,但最后在他和她暮年的时候还是接上了,于是有了一段热烈疯狂而又安安静静的、只是两个人的世界的相会的日子。之后他们又一度分手了,但也可以说是他们已经实现了他们的心愿,甚至他们心满意足,他们可以分别乃至告别这世界了,但最后还是迎来了不再分别的重逢。 还有两个男人也是书中的重要人物:一个是诗人L,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天生喜欢女性,尤其漂亮的女性,他真诚地爱她们,为了她们,他甘愿献出一切。但他的爱并不是始终固定在一个对象上的,世界上有那样多美丽的女孩!可能正是因此,他热恋的一个女孩在他们已经准备搬进新居的最后一刻突然止步。但L也并不是花花公子,他是真心地爱他们,甚至他也能为了寻找自己的恋人而走遍世界。但是,他的确又是心软的,或者说是爱美的,他可能无法终生只爱一个。 另一个男人WR是更道地、也更强悍的男人。他学业优异,能力出众,但却因出身问题,虽然参加了高考,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却不能被大学录取。他到处上访抗争的结果是被发配到这世界的“隔壁”。在多年的苦难之后他终于归来,并决心从政,希望通过政治来改变将人送到“隔壁”的制度。但他却为此甘愿斩断与自己少年时代恋人的关系,与自己不爱、但地位显赫的人物的女儿结婚,因为他需要她。后来他还和N同居。 除了爱情,男人们的确还有自己的事业追求,而且经常是将事业放到第一位。尤其Z与WR两人,可能是最有抱负的两个,他们少年时也都碰到过美丽楼房的女孩,但遭遇不同。后来一个以政治,一个以艺术来试图努力证明自己。作者关注他们,但更多的关注和怜爱还是给予了女性。他写到了灿烂如花的少女;写到了成熟优雅的少妇;还写到了最后变得容颜衰老、但忍辱负重、艰难前行的母亲们。那些母亲们:Z的母亲、N的母亲、O的母亲……这么多母亲们,作者甚至没有给她们每人安具体的名字。“母亲”就代表了所有。“母亲”就代表着依恋和怀念。她们曾经都是多么的美丽、年轻、自身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吸引着众多爱慕者的念记,她们也多曾经有过自己倾心的爱人,但却因为时代的风暴而失去了,或者改变了。于是她们不得不重新面对生活,在生活的煎熬下可能渐渐变得臃肿、琐碎。但作者最后把她们都“送回”了南方,送回了那温暖、湿润、明丽的南方,送回了那保留着她们美丽的少女记忆的南方。 以上的人物我们还会在后面谈到。而仅在这里我们还想提及、甚至特别注意的是这样居于两端的两种人:一端是“可怕的孩子”、一个日后可能成为政治“领袖”的人;而另一端则是一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人们,比如O的前夫,F的妻子。他们是失爱者,但也可能如T和HJ,有比较实际,但也比较稳定的婚姻:T,曾是诗人L暗恋的对象,但T看来并不欣赏L的追求,最后嫁给的是实际的、快乐的出国厨师HJ,T的父母亲也是高干,母亲跟着出国,但父亲不愿出国、留居国内。 关于那个“可怕的孩子”,作者写道:“我牢牢地记住一个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没有弄懂,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维他,都对他唯命是从。”这个孩子有一种非凡的才能在于:“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孩子们之间的强弱差别,因而把他们的位置编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总是能够有办法团结多数孩子,孤立和打击那反抗他的一个。他能轻易地找到各个人的弱点而各个击破。他总是处在一种分别人们和与人斗争之中,并为此感到快乐,也正是在这方面,最能显示出他的才能,那种才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天才。他的体力并不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孱弱,但他比谁都勇猛,也非常坚定,当然更善于分化瓦解他的对手们。的确,作为一个孩子,他还没有什么大的权力,但他已经极会使用他人哪怕不多的一点力量。他有一种高超的组织能力,有着非凡的意志和取胜的决心。为此总能将许多孩子吸引到他周围。的确,早年的WR和他对抗过,那时的WR是保护弱者的,追求美好的,他后来从流放中归来决心从政,也是为了改善制度。但是,如果他允许自己用不恰当的手段先去获取政治权力,焉知他最后会不会变得和“可怕的孩子”一样?甚至“可怕的孩子”最开始也不是那么坏,就像作品中写到的:他在玩起篮球来真正像是一个天真热烈的孩子。 就像O的父母对WR所预言的,他的前程不是“大有作为”就是“大灾大难”,像WR、Z、L、“可怕的孩子”这样的人可能最后还是不会成功,但也注定不会平庸。而现实生活中却可能有许许多多平常的人们,他们在历史上似乎无足轻重,而这一点在爱情上最为突出地表现出来。如果她(他)们爱上了并不和她(他)们相称的人,她(他)们往往失去她(他)们的所爱。她(他)们得不到和这种付出的爱相应的爱,反而受到相当冷淡、甚至冷酷无情的对待。比如O的前夫,当O相信自己爱上了Z以后,虽然感到深深地负疚于他,但再也没有去亲近过他,不久就跟他离了婚。O只能为他祈祷,希望他因祸得福终于找到一个和她不一样的好女人,一个贤妻良母,那样他就会忘记O给他的伤害了。她很同情他,知道他的无辜,但还是无法给他爱,还是无法忍受再和他生活在一起。“O的前夫从此消失,从人们的关注和记忆里,也就是从历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销声匿迹,乃至化为乌有。”而他的人品并不坏,甚至可能非常善良。但“世界上似乎总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历史中,总有一些人被关注,一些人被忽略。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场,也不可能给每一个角色以同样多的发言权”。尽管这样,“此时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漂泊”。当然,其实也还有另一种可能,甚至是更可能:那就是像T和HJ一样,她(他)们可能都是普通的人也甘于普通,她(他)们不拒绝平凡的幸福也就享受到了这种幸福。少女T拒绝了诗人L的求爱,这点她可能做得对,虽然她将其求爱信交上去结果使之公诸于众显然不对。T开始也冷淡了HJ每天长跑过来的示爱,但最后她和出国作厨师相当成功的HJ结婚了,过着不错的生活,甚至把母亲也带过去了。HJ则更是安天乐命的,和他同母异父的哥哥Z形成巨大的反差,他知道找什么样的女孩是适合于他的。但他也可能是大智若愚。 作者热爱他的人物,对男人们怀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尊重和沉默的爱;对女人怀着柔情和怜惜的爱。男人应当自己站起来,甚至你的帮助也是要帮助他自立。男人失去了爱情还能够活着,甚至不无满足地活着,他还有事业等同样看重的东西;而女人失去了爱情、或者说完全没有爱情,却很难幸福和满足。无论如何,作者看来是更多地、甚至无比地怜爱女性,爱那些恋人远去的少女,爱那些长久等待自己丈夫归来的少妇,爱那些后来被生活压倒的母亲们,包括爱那个因“叛徒”之“罪”而永远被打入社会“隔壁”的女人。 而对那些再也进入不了人们视野的人,对那些永远成不了历史主人公的人们,他也怀着悲悯的热爱。他没有怨恨和仇恨,也没有居高临下的鄙视,包括对平庸和有恶习的人,比如说对Z的继父,更不要说对无比赞赏Z的画画的姐姐。但他可能提出了一种警告,告诉我们要警惕像那个“可怕的孩子”那样的人。不能给他们机会,或者说,不仅是不让他们获得绝对权力,而是根本就不允许有绝对权力,这样就不会造成对社会的伤害和灾难,甚至这种人本身也因只能在合理的界限内使用权力而获得善终。 三、象征 我们可以从《务虚笔记》中发现一种文学中的印象主义,甚至一种生命的印象主义。而其文学风格的重视意象或就来自这一生命的印象主义。书中的一句名言是:“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前一句话意味着只有能够成为我的印象的才是我;能够被我感觉、知道和记忆的才是我。记忆是通过印象的,或者说人最早的记忆一定是印象,而不是文字或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我不过是通过印象知道我自己。但这肯定又不是全部的我,肯定还有一些印象丢失了,或者存在于别人那里。这样,我就可能永远是残缺的?部分的?但我还有可能打捞出来一些本以为失去的印象。我是我,但我又非我——因为我印象中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日后还可能又有一些印象重新浮现出来,不过也有一些印象可能又丢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作家所做的工作就是要打捞印象、捕捉印象、固定印象,乃至于想象印象、创造印象。 当然,印象可能是混杂的,我们并不需要,也没有可能保存所有印象。我们就必须学会分辨和挑选有意味的印象,尤其是文学家更有必要这样。所以,更准确地说,我们在《务虚笔记》中发现的是一种文学中的象征主义。作者把有些自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象,最刻骨铭心的“印象”突出出来,作为最集中的一些“象征”,其间不仅有对过往事实的回想,更有对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但本身又是似真似幻的事实的丰富的、充满感情的想象。有些象征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就出现了,比如说总在寻找,但总也找不到的“太平桥”,还有像“葵林”也预先出现过。下面我们就来看《务虚笔记》中也是最重要的几个象征。它们极其鲜明甚至张扬,但又具有某种复杂的隐喻性甚至暧昧性。它们自成一格,但互相之间又构成一种对照,甚至构成一种形象的逻辑主线:从少年的向往和被向往开始,中经时代的群众运动的暴风骤雨,但仍力图保持或恢复某种独立,最后还是归结到爱,或者说回到爱的起点。 美丽楼房 这是小说中几乎所有少男的憧憬和向往:不仅包括主人公Z、还有WR、还有L,还有残疾人C、甚至“我”,他们几乎都在九到十岁左右有过这样的憧憬和向往。他们在进入之前有过对它的丰富想象,在进入之后有过不同的遭遇,但无论如何都曾是他们的向往,也是最早的向往,那是对优美的歌人的向往,也是对理想的社会的向往。那是少年最初萌动但却可能持续一生的向往。那是对美的向往。但这种向往也意味着差别:向往者是处在低层仰视那美丽的楼房,他们自己是住在嘈杂、拥挤甚至肮脏的地方。医生F似没有这样的向往,那是因为他就住在这样的楼房里,但他可能也有自己另外的“美丽楼房”或“美丽楼房中的美丽女孩”。这种向往的确意味着差别和不平等,如果主体和对象都一样,就不会发生这种向往。而美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差异,美一定包含着差异。而这也是对文明的向往,不仅是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但也必须有优越的物质的条件。它绝对不是脏乱的、拥挤的,公用厨房里挤着煤气罐,走廊里挂满了内裤和尿布的,它一定是干净的、宽大的、从容的、优雅的、落地窗前薄纱飘飘,住在那里面的人也一定是优雅的,含蓄的,秀美的,英俊的,不是趿拉着拖鞋到处转的,不是到处吐痰咳嗽的。那里有隐隐传来的钢琴声,有林立的书架和“一万本书”,有轻歌曼舞的女孩、有坐在台阶上静静看书或沉思的女孩,就有点像契诃夫“带阁楼的房子”里坐在台阶上想事情的米修斯。 是的,在那幢美丽的楼房里,首先是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必须有一个美丽的女孩。那吸引以致邀请男孩进入的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而书中几乎所有的女主角:O、N、甚至T都曾是其中的美丽女孩。还有不知名的美丽女孩。女孩也应该天生就住在那里,住在美丽的楼房里。美丽的女孩和美丽的楼房融为一体,构成一个少年最初的美好印象,这一印象就永远地刻在他的心里了,成为最宝贵的记忆,成为他一生动力的源泉;甚至构成他真正的创造性的生命的开始,艺术生命的开始,因为理想的种子就在那时埋下了。 比如画家Z,还不是画家的Z的艺术生命应该就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开始于对一座美丽的楼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时的惊讶:“美丽楼房中有一间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还有“我”也是如此,在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仍是绵延不断的窄巷和老房之后,突然赫然入目“一座橘黄色的楼房,灿烂如同一缕晚晴的夕阳。一座美丽而出乎意料的房子,那儿甬道出没曲回,厅室琳琅迷布,空间傲慢而奇异地分割。处处都是那么幽雅、凝重,静谧中透着高贵的神秘,使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屏住呼吸。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总能听见隐约的钢琴曲……”而九岁的C也是在跋涉中“忽然就看见了那座橘黄色的楼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灿烂又安稳,冬天的阳光仿佛在那儿尤为温暖明媚”。他“小心翼翼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 虽然此时就可能埋下了一生铭记的印象和向往,但他们的遭遇或命运是不同的,或是一开始就遇到挫折,遇到女孩家人的冷淡拒斥,例如Z;或者开始遇到厚待,但最后也还是遇到命运的打击,例如WR;乃至美丽楼房里的女孩也被驱离,例如N。而且,“美丽楼房”也还是有一种“暧昧性”,即它可能和一种当时被视为“小资情调”的美的向往联系在一起,它也可能和“无产阶级”的共产理想联系在一起。“我”还有其他一些孩子,也曾看着一幢大楼建立起来,当时看来非常壮观和美丽,他们都曾怀着憧憬想象它的内部。“但在几十年前,那还是一种平民家的孩子所无从想象的内部。”他曾在《九层大楼》中描述过那座当时正在建设中的壮观大楼。而在数十年之后,人们又目睹了这些大楼的衰败。① 葵林是又一个鲜明的象征。它在作者之前的小说《钟声》中已经出现过:“你也不记得那儿有很多向日葵吗?”“不记得,但这事我听人家说过。”“怎么说?”“据说有天夜里,在一场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围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许多许多向日葵,长得满园子里都是,长得茂盛无比密不透风。” 在《务虚笔记》中,刚解放不久,回到乡里的爷爷有天早晨要带孙子Z去看看向日葵,说你以前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于是他们去了山冈,大片的香味突然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向,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Z“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这景象给了Z一种巨大的震撼。 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说,葵林象征着一个时代,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大片的灿烂和金黄,表现出无比的炽热和壮观,它的壮观首先是因为它的宏大场面,如果是单独一两棵甚至几十、数百棵葵花,断断不会有这样的景象,而如果成千上万的葵花构成原野唯一的景象,它们又一致向着太阳,那却是震撼人心的。象征着热情的群众的葵林意味着众多的相似,它们容易激动地潮起潮落,它们倾向于仰望一个单独的、高高在上的太阳,脱离了一个太阳下的群体就不会再有这样一种景色。 但是,象征着大众的葵林又还是可能构成一种对一些偏僻角落的保护。它属于北方,那常常是严峻的北方,但却也不无北方特有的朴素和温情,或者说那里面也有“南方”。在葵林中,也有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乃至爱情悲剧发生。诗人L曾经在葵林中游荡着寻找着他的恋人,听养蜂老人讲葵林中的动人故事;政治家WR也曾和N到葵林附近的小镇悄悄相会。当然,小说中的“葵林故事”更多的是专属于那个“有着纤柔的名字”的女子的,特许于叔叔的那个恋人的。她正是在波浪般的葵林被吸引参加革命的,也是在葵林中的一个虫鸣被打断的夜晚被捕的,而在她蒙上永远洗不清的不洁之罪之后,也是躲避到葵林中的黄土小屋中来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是葵林保护了她,收留了她,她大概也只有躲到葵林中才能稍稍安静地活着。她在葵叶上写字,最后,她也还是在葵林中等到了早年的恋人。 白色鸟 “白色鸟”在许多方面则和“葵林”形成了一种对照。它不是如葵林那样在地上群聚的、热烈的、悸动的;相反,它是单独地在高远的天空翱翔的,冷冷的,缓缓地。诗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见过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WR和O也曾在惊讶里,一同仰望过那只鸟,它仿佛一直在那儿飞着,飞过时间,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灿烂辉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白色鸟看来是象征着与崇拜领袖的群众相对的个人,象征着孤独、自己、事业、艺术、爱情、它是飞翔,是试图远离地面。它出现的时候都比较特别。比如说,那是在少女O与WR初恋的时刻,他们看见了那鸟;又比如当女教师O陷入对画家Z的强烈的爱情的时刻,她跪在荒草丛中,那绿色是这样的飘缭摇荡,那天空是这样的浩瀚无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天上都是灿烂的云彩,这时一只白色的鸟儿舒展地飞入画面,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但没有一点儿声音,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那是爱的时刻。又还有孕育爱的时刻。那是当少年诗人L开始有了对女性的欲望,初次成为男人的时候,他羞愧难当,母亲其实知道了是为什么,那时,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鸟在飞,飞得很高,也飞得很慢,但是很有力。 那也是孕育美和事业的时刻。少年Z曾在第一次看到葵林时震惊,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但说不清那是由于激动还是出于恐惧。而他真正被美吸引的时刻是他在美丽楼房中看到一根插在瓶中的白色鸟的羽毛的时候。那可能是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大鸟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鸟曾经纯洁地飞着,想要飞向南方,飞向温暖,但是随着一声枪响,那洁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温度,飘落进阴晦和寒冷,但是它不屈服,丝丝缕缕都在奋力挣扎……于是,日后多年里,Z一遍又一遍,痴迷地试图画出那根白色的大鸟的灵动的羽毛,他尝试给那洁白的羽毛以各种姿态及各色背景,他尝试从一根羽毛中还原出那只大鸟,乃至它飞翔的天空和看到的景色。作者说他常窃想,Z为什么不去画那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白色大鸟那根孤寂飘蓬的羽毛呢?的确,他永远不画那热烈壮观的葵林,甚至将这种颜色从他的画板上完全驱逐出去,但他却执著地要画出白色大鸟的羽毛,画出他最初在美丽楼房里看到的印象:一根大鸟的羽毛,轻盈、灵动、素雅,蓬勃,仪态潇洒。单独的一只劲飞的白色大鸟就是高傲的美丽的;而葵花只有极大规模、漫山遍野才显出它的壮观的美丽来。大鸟及其羽毛的基本色调是和年代的赤热火红相对的白色,那也是和领袖运动起来的群众的金光灿烂相对的白色。白色鸟是单独的,飞翔的,清高的。它虽然飞得很高很高,也没有什么声音,但还是有可能在天空中被突然击中而坠落。 最后我们要说到“南方”了,作者对“南方”倾注了最多的情感和想象。他抒写“南方”的文字也极其优美。“南方”是起点,又是终点。“南方”还经常和前面的象征融为一片。 “南方”是什么?作者写道:“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她们知道北方的翘望,和团聚的路途有多么遥远。与生俱来的图景但是远隔千山万水,一旦团聚,便是南方了。” “南方”是情感,是热烈温柔的爱情,那里有爱情,那里就有“南方”。南方既是炽热、又是温柔。南方是两性之情,但尤其是女性之情,“南方”是“我会一辈子等你”的情爱,“南方”是“让我自己给你”的性爱。但“南方”也是离去:残疾人C所爱的人离开他去了南方,于是他永远都在等候他的恋人从南方回来;Z的母亲苦苦地在南方等待丈夫,到再也撑不下去了之后才去了北方。“南方”是离骚。“南方”是离愁别恨,“南方”也是忍耐和等待。“南方”似乎还有点软弱,“南方”是诗情画意,雕梁画栋,雨打芭蕉。 “南方”又是具象的,“南方”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或一种心绪。“南方”是记忆和想象的糅合,甚至完全是想象,但它是生动如画的。“南方,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 作者似乎没有在南方生活过,甚至没有真正见过南方。但似乎又没有谁比他对南方更熟稔。“溶溶月色,细雨芭蕉。”O说,“完全可能,你到过那儿。”“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见过南方。”O说:“不,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说,前生?”“对。但也许来世。” 所有的男人都想望“南方”。“南方”是每一个男人的梦境,是每一个流落他乡的爱恋者的心绪。Z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南方,他到北方以后回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结构的老屋、细雨中老屋的飞檐、滴水的芭蕉、黎明时熄灭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种怪虫的鸣叫……他想起南方月下母亲白皙的脖颈和挽得高高的发誓,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游移在老屋里、庭院中、走廊上,温柔而芬芳的母亲的双唇吻着他……”老屋里有考究的木质墙裙,硬木书架上有一函函古旧的线装书,银烛台上的蜡烛灭了,尚余一缕细细的残烟。L梦中在南方寻访恋人:“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没到过南方的F也梦见了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肉体,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迷迷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月在檐端,满地清白…… 而所有的女性也最后都回到了南方。作为初始的南方,作为归宿的江南。柔情似水的南方。让人无比思念的南方。作者写道: 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 我这样想,不知何故。 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 于是“南方”成为归宿,它也是一种融合,一种理想。那只白色的鸟儿经常鼓动翅膀,在南方起飞;它也经常飞向南方。书里的诗人还听见那住在葵林里的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那男人肯定地回答说,是的,是“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那只白色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爱。” 书中还有一些意象,例如“白杨树”、“小街”、“世界的隔壁”、“自杀用鱼”。有的意象在以前也出现过,比方说在以前的小说“毒药”中,是对新奇的“鱼”的追逐使一个岛屿社会最终被毁,而这次O是将“毒鱼”用于个人。总之,在《务虚笔记》里,故事的情节并不重要,人物的名字也不重要,从一个首字母可以引出无数的名字,走出无数的人。功利、成功自然也不重要。太务实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隐藏在深处,却往往通过象征表现出来的精神情感。 四、命运 以上所说的人物和象征已经涉及到了命运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所有人的所有遭遇都是命运。但当我们强调“命运”一词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某些遭遇的很不平凡或者引人关注,是大的悲剧或喜剧,而我们对此又同时有一种命定(必然性)和无常(偶然性)的感觉。从这些命运的原因或相关性着眼,我们或可区分出两种命运:一种是主要与社会因素相关的命运,这些社会因素包括社会制度、环境、氛围、所出身家庭的社会地位和名望等等;一种是主要与个人因素相关的命运,这些个人因素包括个性、气质、情感、能力乃至身体健全或漂亮与否等等。这两种因素自然又不可能绝对分开,它们常常会糅合在一起起作用,但在不同情况下对一个人生命和前程的影响还是有主次之别。 我们先来观察“主要与社会相关的命运”。一个人诞生在什么样的地方,进入了什么样的社会,遇到了什么样的时代几乎是命定的,或者说并不是由他选择的。如果他生逢这样的一个时代,进入了这样的一个社会:即在此他的命运与时代、与社会极其相关,也就是说,他自己的命运和他人极其相关,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一个高居于社会之上的人决定,那么,这可能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一种不幸。他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几乎注定要在一生中碰到某些事,被这些事所左右,而那些事情的主体或发动者并不是他自己。 在《务虚笔记》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时代,或者说,小说的主体部分,其中主要人物所处的青春时代就正是这样一个时代。而在某种意义上,《务虚笔记》也可以说是一部主要记录青春与爱情的小说,一部有浓重时代历史痕迹的小说。它在其中表现的时代主要是一个“动员时代”的高潮(也是末尾),即从“文革”前夕到“文革”时代,乃至延续到一九八九年,甚至我们在残疾人C与其恋人X相会的那个季节隐约看到了那个鼎沸而又闷热的春夏之交。作者写道:“X回来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断了……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互相望着……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晚上“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心里不住地祈祷。闷热的黑夜密不透风。掀开窗帘望出去,家家门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尔嘁嘁嚓嚓地交谈,然后长久地凝望星空”。 但小说的主要的时代背景还是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即书中主要人物的青少年时期。它写到了“文革”前夕阶级斗争就已经进一步激化和权力控制得更加收紧——包括对所谓“敌对阶级”子弟的控制。它写到了“文革”风暴的降临,所有的人,自愿或不自愿,都卷入了这一场风暴,成为斗争的主力,或者斗争的对象。它写到了那个炽热的夏天,许多的人被打死,人们麻木地说起这里那里打死了多少人,就像更早以前说打死了多少苍蝇麻雀。还有本来妙龄的女孩都收起了漂亮的裙服,走上了打砸的火线,而书中的大多数重要人物不管出身如何,也大都跟着人群高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要被动员起来的时代,是一个非常政治化的时代,是一个“人山人海且每一个人都无处可藏”的时代。人们或者参加斗争,或者被斗争。权力其实被极端地集中于个别人之手,但又常有一种大众主体,有时乃至是自由放任的感觉。然而,个人的命运其实是相当严格地逃不出“如来”之手的。《务虚笔记》中鲜明揭示的一个主题,正是这样一种当时个人命运被时代和社会来决定的性质,尤其是一种家庭出身的血统论,或者说社会成分的宿命论给个人带来的悲剧命运。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是工人农民,革命干部(干部中又可分为哪一等级的干部)、还是地主资本家,或者有海外关系,或者小资家庭,他未来的道路就将相当不同,他日后的选择可能性也将大有差别。而这些都是先天地被决定的,并不可能由他本人选择,他的后天努力改变不了这一点,改变不了他的家庭出身或者说成分。于是,社会就几乎可以说天生有一些“贱民”,一些人也天生就有一种“原罪”。尽管作出这种划分的理论看来是崇尚最后的平等,但在此并没有任何平等,“狗崽子”绝不许“乱说乱动”。这里不仅没有平等,不仅存在差别,而且是天壤之别,是敌我之别,这些对立性质的差别是不可通融的,不容妥协的,不可和解的,只能通过生死的斗争或者专政,通过或者你吃掉我或者我吃掉你来解决。 而我们在《务虚笔记》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身上都看到了这一严峻时代的个人命运,他(她)们几乎都碰到了这一“出身原罪”的问题:按照时代的标准,WR、Z、L的出身都不好,于是他们的前程大大受限,甚至不可能上大学;爱上他们的少女的初恋于是也就夭折,或者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他们。F的出身很好,是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但是他爱上的女孩N的父亲后来被打成了右派,于是他在高干高龄的父母身体高危的压力下,不得不斩断这一关系。还有“我”的奶奶,有一天被发现了其地主的成分,于是正面的形象轰然倒塌。还有丈夫离去的诸多母亲们,她们不得不改嫁,但仍然不易改变自己及其孩子的命运。就像WR的父亲去了海外,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孩子,想让孩子上大学,但最后希望落空,她苦笑着说:“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替我们娘儿俩记着你哪。”她不知道丈夫是活着还是死了,无从打探也不敢打探,而且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儿子的血统不能改变。母亲以为,她终于算是完全听懂了那个时代的忠告。但是那个时代让她防不胜防”。 对于这种先天地主要由社会因素决定的命运的态度:WR进行了比较直接的抗争,他参加高考的成绩大大高于录取线,却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他拿着成绩单去各个机关要求解释,结果被加重惩罚发配到了边疆。而Z的抗争则比较迂回和曲折,大概是WR的遭遇给了他启示,他在全年级名列前茅的成绩突然一落千丈,他已经看穿无论什么大学都与自己无缘,于是考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当时不仅从政绝不可能,经商也没有可能,研究自然科学至少得先进大学,甚至做个普通工人也不是易事,而他还是不甘于平凡的,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出人头地。他相信自己有不错的艺术能力,但他知道自己在当时的气氛下成不了作家,或者成了也要陷入灾难,而音乐又比美术更需要物质手段,所以他选择了画画。日后的诗人L则更多的是在幻想,幻想那一天他突然被发现并不是敌对阶级的子女,而是革命烈士的托孤,于是就一切都改变了,前途也就变得光明。 在那个时代,家庭出身是个很大的问题,出身或是“原善”或是“原罪”,是一种天生的优势和劣势,它尤其对少年和青年有巨大的影响,而如此强调出身又意味着阶级斗争和专政理论是当时整个社会制度和政策的基石。社会上有一些“贱民”——他们往往正是昔日精英的子弟。而从工农往上看,其实也不是平等,即也有不同等级的干部子弟的不同特权。代表和被代表者实际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甚至必然的断裂。家庭出身在有些社会中可能会是一个私人领域的事情,但在有些社会中却是一个头等重要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将家庭出身极度地社会化乃至政治化,将不同家庭的差别扩大化甚至世袭化,就将使权力和利益结构固化,从而实际上取消机会的平等,或者使社会进入持久的不安乃至动荡。除了这种先天“命定”的出身“原罪”,还有如后天被噩运“殃及”的“叛徒”,以及不幸在解放前嫁入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的穷人女孩(就像奶奶),而他们的个人命运就在很大程度上被社会政治预先决定了。在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也还不断产生出新的“敌人”,从胡风分子到右派到走资派,他们及其子女也就被打入另一个世界。例如N就曾经也住在“美丽的楼房”里,但在父亲被划为右派并流放之后,家人也就被驱离“美丽的楼房”。F为了寻找自己的恋人,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忙活了许久搬家的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我们在此倒是看到了时代和永恒的一种感人联结。而他们的确也有日后“翻盘”的希望,当若干年后右派平反,他们一家又住进了新的“美丽楼房”,而他们昔日的邻居将依然故我。他们是什么还是什么。这也许正是后来《我的丁一之旅》中的丁一,宁愿自己的父亲是台上被斗的高知,也不愿父亲事实上是一个送饭来受到大家热烈欢迎的厨师的原因。 但即便在时代的必然大潮中,也还是会有一些个人的偶然性,比如Z进了那座美丽的大楼,如果进去的恰好不是这个女孩而是那个女孩的家门,可能结果还是会有些不一样。他在这个女孩的家里看到了一根神奇的、美丽孤傲的羽毛,他马上呆住了,小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夕阳的光照之中一动不动,很可能这时他作为一个画家的前程就已经决定。他在这个女孩家又遭到了他家人的冷遇乃至羞辱,被看作是“野孩子”,以后不许女孩带他再来。而这可能就使他产生了第一次深深的怨恨,使他有了一种日后一定要征服那美丽楼房及其中的女孩的强烈而持久的激情,这种激情即是他始终不甘平庸的强大动力,但又是可能将爱自己的人乃至自己灼伤甚至烧毁的火焰。Z从英文字母的次序来看,是居于末端,然而,他要努力通过自己的奋斗来居于强端。但一般来说,如果以恨为动力,恨更可能产生恨,而不是爱,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这样。甚至WR也是如此,他在流放归来,虽然在目标上希望通过他的从政将社会改善为将没有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但在手段上也受到了迫害他的人的微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也很难摆脱时代的痕迹,甚至终究要被时代的主潮裹胁。就像WR虽然进的是美丽楼房中另一个女孩的门,她的家人相当善待他,对他友好乃至欣赏,但是,他最后还是被一种远为更强大的力量发配流放。尽管Z和WR一个是很早就试图通过艺术来摆脱困境,一个是后来试图通过政治来改变世界,但他们的确又是一类人,即他们都富有才华,也都有坚强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俩似乎都不是以爱情为第一,而是以事业为第一,为此甚至可以舍弃爱情。 命运就是差别。命运没有同样的。但命运却受各种各样不同因素的影响,有时主要是社会的因素影响,这时某些个人的悲剧与其说是个人的悲剧,不如说是时代和社会的悲剧。书中的主人公们年轻时就正生逢这样一个悲剧的时代。但有时个人命运又更多地还是受个人因素的影响,所以又可以说“性格就是命运”。书中的主要人物们也是性格与气质有异的:F、L、甚至Z,都不像WR那么决断和胆大,N不像O那样执著或像T那样小心实用。这些个人的气质和态度也都揉进了命运,从而伸展出他(她)们不同的人生道路。 五、爱情 一直有两条处理人间差别和矛盾的道路:恨的道路与爱的道路,或者说始终对抗、决战决胜的道路和“仇必和而解”的道路。作者显然是选择了后一条道路,这也是他在早期作品中说过的,要靠爱而不是恨来解决问题,怨恨与仇恨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坏。当然,这里所说的“爱”是广义的,包括恻隐、仁爱、同情、怜悯、宽容、和解等种种正面的、善意的感情,而其中最强烈的情感自然还是爱情。且甚至可以说,无论他的早期、中期还是晚期作品,他都对情爱以至性爱投注了最多笔墨。他写到了爱的朦胧性和强烈性,尤其其中少男少女的爱,青春初萌的爱极其美丽动人,如O与WR的青春的朦胧初恋,两人隔着书架、也隔着视线的轻轻试探性地用手指接触和握住,“他们一声不响似乎专心于书,但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说话。一只已经宽大的手,和一只愈见纤柔的手,在说话”。这是腼腆的爱、羞涩的爱,是含蓄最多的爱,包容最多生长可能性的爱;同时也有狂放和热烈的爱,有突然的爆发,有狂热的一见钟情,O在进入Z的画室的几乎那一刹那就爱上了他,后来她莫名地跑到一个不知怎样去了的小镇上陷入浓烈的醉酒状态,觉得自己以前几乎从来还没有爱过。还有在天地之间的融合,有没日没夜的、疯狂的交缠。 而最为感人的还是一种爱情的持久性:有年轻人为了爱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到爱人窗下的跑步;有F分手多少年之后的仍然出发去寻找,以及积累了许多年的写给他恋人的没有发出的一麻袋信件;还有“叔叔”的最终仍然没有忘记被打入另册的恋人而去葵林相会,而他的恋人也是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倾听他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母亲们,暮年仍然尽力回到南方,回到她们和爱人分手的地方,回到爱情和祈祷都是正当的地方。也许这种爱情的持久性、终生性只是一个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常见,时空的距离还是更常发生作用,更可能的是忘记,或者只是偶尔记起,摇摇头也就过去。但这种分隔了漫长的时间仍然炽烈或者沉淀得更加坚固的爱情,大概也正是因为特别的稀少,也才特别的让人感动。它让我们看到爱情可以是什么,以及能够达到什么。 也正是靠这些爱情,给了那些被侮辱和损害的人们以一种温情和支持,尤其是对那些有才华却被窒息的人们。他们在不幸的环境中却得到了幸运的爱情,哪怕是最后还是不得不时空分离,那爱情也依旧给了一种使他们永不堕落的记忆和力量。他只要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爱着他的人,牵挂他的人,他就不会对这个世界完全绝望。是爱情在抚慰命运,有时候,也只有爱情能够抚慰命运。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爱情,只剩下对爱情的记忆和一线重逢的希望。命运必然意味着差别。命运必然是有差别的命运。而爱则偏向平等,它让居上者有慈悲,给居下者以同情。这自然主要是指那种怜悯的爱、同情的爱、慈悲的爱、普遍的爱;但也还有浪漫的爱、欢乐的爱、唯一的爱、个别的爱、乃至强烈的性爱。在这方面的爱并不是空灵的,单纯情感的,而是一定灵肉合一的,一定是要有身体接触的。作者甚至在身体、肉体方面的性爱上有执著而微妙的探讨,他不仅不忌讳谈到肉体,甚至努力展现其美丽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对身体的凝视,一个姿势或者一个细节对身体的唤醒,高潮和沉醉等等。 但爱也会遇到困境:不仅有主要是社会因素造成的困境,还有主要是个人因素造成的困境,是自身的困境。像少女O与WR、青年F与N、叔叔与其恋人的不得不分离,就主要是前一种原因产生的困境,即出身原罪和政治问题带来的困境;而像后来的O与她的丈夫的分离,O与Z的疏离乃至最后的自杀,则看来更多地是个人的性格因素所造成(当然它也涉及对人的差别、包括个人对社会差别的认识和态度),或者说,这里的悲剧更多是来自爱情自身的困境。还有一些个人的情况则是两种因素都有,如L和T的不能相通可能社会与个人的因素都有,而L和后来的恋人在婚前突然要分手,则可能主要是来自两人的个人原因:如L的多恋对象的可能性和他当时的恋人的敏感性。还有像残疾人C和他的恋人X,他们既要克服身体的障碍,又要克服世人观念的障碍,而这些障碍是和特定的时代关系不大的,任何时代和社会都可能发生。 爱情甚至越是单纯的爱情必然还是意味着差别对待,意味着在爱情上对某一个人的偏爱和对其他人的忽视甚至歧视:我是爱这个人而非那个人;因为是这个人身上有让我爱的东西而那个人身上没有。而且一般情况下,我爱上了这个人就不会或几乎无法爱另一个人。而如果说有很少的人,例如诗人L例外,他也就要遇到他自己的悲剧:他的恋人不再或不敢再爱他了。他的恋人就要离他而去,而他在这时候倒是也接受了爱人的唯一性:他不再想爱别的女性,而是满世界去寻找他的那个恋人。总之,最珍贵动人的爱情往往会去平衡那种人为制造的先天的社会不平等,去平衡那种社会的“原罪”,去爱上那时代的“弃子”或“贱民”,但它又可能制造新的不平等,将善良的、同样渴望爱的人弃之不顾。 我们对于社会的理想也许应当是尽力消除那些会影响个人命运的偶然因素,尽力消除那些人为制造的障碍、压制和迫害,但是,即便将这些因素消除殆尽,我们会发现,爱的困境依然还是会存在,爱的悲剧也还是会发生。或者说差别还是会存在,一定有幸福和不幸的爱情,有美满的结局和悲哀的结局,除非一个社会完全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但如果没有个性差异带来的诸多差别,千人一面,万人一性,那也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了。当然,爱的悲剧仍然还是存在,并不构成我们不去尽量消除那些人为制造悲剧的社会因素的理由。 我们这里主要想分析一下O与Z的爱情,在本书中,也正是在她和他的关系中,既有最强烈的爱,又有最独特的命运,而O也就像是爱的化身,而这一爱的化身却不得不自我了断。她找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最值得她爱的人,但她却不得不自己决定离开这世界。在此爱情与命运极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平等和差别的问题也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到了他们结合的时代,社会出身“原罪”的因素其实已经影响不大了。于是这里我们将遇到的是“主要与个人相关的命运”。 Z在童年在那所美丽的房子中同时遇到了他一生追求美的灵感的触动和社会差别带来的冷遇,他第一次产生了对美的强烈冲动,但也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怨恨,而在“文革”血统论喊口号的人群中,作者也看到了他深藏在眼中的恨意。他差点或者就是爱上了他异父异母的、崇拜他,然而平凡和苦命的姐姐,但他为不落入平庸,压制乃至最后扼杀了这种感情。他走上了一条试图通过艺术征服这世界、包括洗雪在美丽楼房中遇到的耻辱的道路。他后来对O说,他并不是走恨的道路,他的确曾经恨别人,但后来发现这不对。这怨恨除了说明自己是弱者之外再没有任何用处。你甚至可以根据这个标准去判别谁是弱者。“真正的胜利者是一个精神高贵的人,一个通过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认为高贵的人,连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高贵。”他所说的“高贵”倒不是指政治,那是可能损害千百万其他人的。他所说的“高贵”是指艺术,是指美的创造。他说:“有那么一会儿,庸人们会以为高贵的人并不存在。但是,终有一天人们会看见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脚印遍布喜马拉雅山,他的声音响彻珠穆朗玛峰,他站在那灿烂的雪峰上,站在太阳里,那时众人就会看见什么是高贵,和美丽。这情景,这一切,本身就是艺术。”这甚至构成他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一种类似于尼采的观点,他认为历史乃至宇宙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出一些伟大的高贵的灵魂。所以他毫不隐讳地直接回答爱他的O提出的问题,说当然是事业比爱情更要紧。因为,在Z看来,爱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钦佩。而能够让人崇拜、钦佩的东西,简单地说,就是事业。O说,还有善良呢,善良也许是更重要的。Z则以白痴为例,说人们会同情一个善良纯洁的白痴少女,但有谁会爱上她呢,或者愿意和她交换位置呢?“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愿意是她的人一个也没有。”他说他可以怜惜她,要是有多余的时间和钱财也可以帮助她,但不可能爱上她。爱情必须包含崇拜、钦佩这些因素。不过他所说的可能更多是男人所理解的爱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男人所接受的爱情。 Z和O谈到过她的前夫,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不善良吗?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吗?O的确差不多把他都给忘了,她因此想这是不是又让一个人积下了对这个世界深重的怨恨呢?她知道前夫是爱她的,但为什么她不能像爱Z一样爱他呢?但即便就在最同情他的这个时候,她的答案也还是非常明确的:不,不可能,她不可能爱他。当Z质疑:你是否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要苦苦地抛弃这一个,又苦苦地追求那一个?你根据的是什么?而不管怎样,那取舍都意味着价值评判的差别,而绝非平等!于是人们都要去争取在价值的差别系列中居于强端的地位,争取成功的事业、功名、才能或男子汉气概。而O苦苦思索的是:“但是另一个人在哪儿?以及另一些人,再怎么活着?光荣和耻辱各自在怎么活着?”这“光荣”是指她现在的丈夫,这“耻辱”是指她的前夫。 于是爱情要遇到它的困境,它抚平或缩小某些差别,但也可能产生或扩大另一些差别。而恻隐的爱,同情的爱也同样要遇到它的困境:你更同情谁?你怎样去关心那些弱者?是将所有强者和弱者拉平?但那样一个拉平的世界且不说有没有这样的恰当手段,这样一个目标世界也似乎并不是那么可取的。或者将那些弱者抬高到强者之上?如果是在物质、权力等实际资源上这样做,那不过是某种“翻烙饼”似地“轮流坐庄”,而社会在这种“翻腾”中将可能耗尽自己的精力或衰竭自己的资源。或者是在精神上通过更高扬弱者而达致某种超越存在面前的平等,这正是像基督教、佛教等做的;以及或者在某些基本的方面,即在公共政治的领域内保障人们的基本权利方面达致某种平等,这正是近代民主法治潮流所趋向的。而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些进展方面,正是某种怜悯和同情的爱起了根本动力的作用。至于浪漫的男女之爱,虽然它也难于完满,但它还是在人类的生命历史中开出了无数让人欣赏、让人赞美、或即便让人唏嘘,但也还是让人感动的花朵。 六、结局 《务虚笔记》中重要人物到作者搁笔时为止的结局是:第一对恋人O自杀,Z不知所终,只是在野外的一些地方还能看到他的画作;第二对恋人N终于在异国他乡发现了自己拍的影片中白发苍苍的F的身影,她回国去找他,却得知F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第三对恋人C还在等待着X的归来;而L和过去的恋人及丈夫见面,已经是客客气气,物是人非。葵林中的女人倒是又一次等到了自己的恋人,而且这次可能就不走了。WR还在维持着他的婚姻,在政治上却遇到了是坚持自己的理念还是先获得权力的悖论。母亲们都回到南方去了。 而这结局也是开始,“缘起”中遇到的两个孩子实际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男孩或者一个女孩。作品结尾引F的话说:“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虽然我可能要补充一下,即在这永恒的轮回中,那欲望不仅有希求平等的欲望,也有希求差别的欲望。 不过我们在这里要重点讨论的是O的结局。这结局是一个追求爱、甚至就是爱的化身的人的生命的结束,而围绕着她的死,书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对此发表了看法,或者发生了关联,于是它也可在某种意义上视作所有人的终场告别。O本来是找到了自己最崇拜的爱人,她和他灵肉似乎都能融为一体,有过许多心醉神迷的时刻,却还是在一起生活七年之后自杀了。而在她自杀之前,她已经陷入在那座故园里久久和苦苦的沉思。她已经早就准备好了一条可以毒死自己的干鱼。她虽然觉得找到了值得自己爱的人,却还是得离开他,而且是永远地离开,离开所有的人,离开这人间。在她临死前,还发生了一场她半夜在一个来访的男人房里被Z发现的事件,而这一事件的事实和原委都不清楚,O也不做任何解释。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虽然对她的死因众说纷纭,但都认为她已经不再爱Z了。但她留下的遗言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于是这遗言也像是一个谜,仍然可以有多种解释。她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也不是一个要从一而终的人。如果她只是不爱Z了,她为什么不改弦更张,重开她生命的新路?她弥留之际对Z说的最后的话是:“不,你千万不要——”而究竟“不要什么”,也依然不得而知。我们说过,在某种意义上,O就是爱的化身,Z或者就象征着一种典型命运。O是为爱殉死的,她以她的死彰显了一些爱的根本问题。爱是什么?爱能做什么?爱与生命什么关系?爱与命运如何协调?O死了,但爱死了吗?或者不死的爱也要陷入不可解的矛盾? 对这一结局的原因,除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她的丈夫Z之外,书中几乎所有其他的重要人物都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倒是只有Z什么都没说,这或许是因为巨大的痛苦,或许他正在经历他最深的精神震撼,或许这也是他的某种结局,他无法再说什么了,O因他而死,至少直接的缘由是这样。如果说她是绝望而死,那一定也包含对他的绝望。 在这些多种多样的解释中,医生F的解释是比较形而上的,因为他曾在故园多次看到过和听她讲述过她的苦思冥索。HJ及T的解释是比较具体的,涉及O和他的哥哥Z及与母亲、家庭的关系,他们更多的是陈述事实。诗人L的解释主要集中于情感,简单地说就是认为O不再爱Z了,但又不愿承认。N的解释也是集中于爱情,但更侧重从女性的角度理解。而政治家WR的解释则集中于如何走出困境,认为O不能从大胆的否定中走出一条新路来。残疾人C则乍看起来是同意WR的某些观点,其实是基本同意医生L的观点。解释是生者的事,不是死者的事。而我们看到一代代的解释者最后也进入了死,他们从此无言。而无论如何,这一结局对各种解释是开放的,也许解释者都看到了其死因的一个侧面,但又都不完全,肯定也还可以有新的解释。 在以上解释中,这一次诗和政治倒是走得比较接近,即L和WR都认为O不爱Z了,但又陷入了某种自欺而走不出来。不过他们也是两个男人,对爱情、尤其女性的爱的复杂性也许估计不足。而两个女人的观点却不太一样,T说:“很可能O心里还是爱Z的。又爱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N也说:“是的,尤其是像O这样的女人,即便她会恨他,她也还是爱他。”但N还是认为O大错特错了,她说:“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虽然她的解释或稍稍带有一点女性主义和自我主义的意味,但她说爱情就是生命的希望大概还是对的。 医生F和残疾人C的解释则可能更加复杂和超越。C同意WR说爱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但他认为F的解释才是真正对的,即“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他设想“O至死的爱的疑问”是:“爱,不能是对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应该是对丑恶的拯救!但是,爱,难道不包含对丑恶的拒斥么?可这拒斥,这样的取与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灵战争的酿成么?那么爱,到底是什么?她能够像死亡一样平等、自由、均匀地漫展、无处不在么?”不过C仍然认为O不应该急着去死。他想:“要是她没死,如果她被救活过来,也许她终于能看见,那永恒的爱的疑问即是爱的答案,那永恒的爱的追寻即是爱的归宿。”但F也请我们注意O的那句遗言,他认为O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力量爱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爱,仍然要爱。C感动地看看F说:“谢谢你,谢谢你的这个解释。”而F医生沉思良久,又说:“可是,也许,并没有两个截然分离的世界。” 读到这里,我疑心F是真正的潜在的第一主人公,或者说是思想的主人公。他甚至可能承担了作者的某些思想甚至某种性格。书中最有哲理的一些话(包括全书结尾的话),基本都是从他的口说出的。正是他执著于寻求灵魂的所在,是他特别地关注永恒的问题。他年轻时显得软弱,他斩断与N的恋情而被认为“不男人”,他也许的确有点性格妥协,但也主要是为了不让双亲出事,“一夜白头”说明了他的深深痛苦。他不以功名事业职称、更不以征服和胜利为意,虽然刻苦研究和思索,至死也就是一个副研。他看起来似乎是“胸无大志”,和画家Z、政治家WR形成鲜明对照。他也不是一个像诗人L那样感情外露、放浪形骸的流浪者,他的外在生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甚至规规矩矩的人。他持续不断地给自己的爱人写并不发出的信,后来苦苦寻觅和保护自己的恋人,但又并不显身。他是一个不张扬的人,将思想和感情更多的是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且坚持不懈。 F在心脏病发作弥留之际,他梦见了南方,最后也看见了白色大鸟。他独自静静地躺倒在一棵老树下,看着老树浓密的枝叶,看着那枝叶上面的天空,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飘起来,飘离肉体,无遮无拦地飘散开去。他想:进入另一种存在就是这样吗?我正在进入另一种存在吗……他再去看那棵老树,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头而不是抬头看那棵老树,不仅看见了下面那棵老树而且看见了下面发生的一切。他又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灵魂,大概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但灵魂只是在身体和大脑的结构里吗?灵魂可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吗?…… 人一生的命运是一条道路,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命运也是位置,或者说最后达到的就是位置:在社会中的位置、在历史中的位置,在自己心里和别人心里的位置。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还会有位移,但最后这个位置会比较确定。那么,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样的位置是美丽的位置?F回答说: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平庸。L也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但是,那些平凡的普通人呢?他们也有自己深深的感情。作者猜想,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茔,他会是谁呢?是WR或者Z吗?都不是。他却可能是O的前夫,还有另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她也可能走近F医生的坟前。这就是爱情与命运的无解的、甚至无望的矛盾? 如果不仅仅是从具体的个人看,而是从人类看,从整个生命看,这结局又必然是新的开始,其根本的原因在于有差别的事实与对平等的欲望。我说过这里我还要补充的是,在人们中间,不仅是有对平等的欲望(它在现代社会表现得更明显或更主流),同时还有对进一步扩大差别、或者生产出新的差别的欲望(它在传统社会表现得更明显或更主流)。但这两种欲望始终存在,甚至这两种不同的欲望就常常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只是在不同的时段和方面有不同的展现:他可能在某些自己占优的方面要求差别,而在自己较差的方面则要求平等;或者在出众的欲望不能实现的时候要求拉平。社会的出路也许在于:在一些基本的、人之为人的权益方面保障平等,但过此则放开自由。然而,这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还是人有没有灵魂?灵魂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永恒是什么?以及我们如何向死而生?知死而活? 结局其实一开始就出现了,O的死,F的自杀,Z的不知所终;“故事”将不断再开始;然后再成为“故事”;但人生的谜乃至某种悲剧性质将依然存在。有许多可能的解释,但却无法有定解,就像本书中的一个人生悲剧:O的死的原因也有多种解释,但却最终也无法有定解一样。那“定解”可能存在于死者那里,但她已经死了;或者存在于超越所有人的存在那里,但我们无法得知那是什么,至少在此世无法得知,死后也可能仍然无法得知,因为连“知”可能也不存在了。死好像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有”怎么会变得“没有”了呢?“知”怎么会变成“无知”了呢?浩瀚星空,大千世界,无边无际,无尽绵延,以及古往今来无数的生命和人流及其自我意识……即便按最唯物的观点看,不也是一个“奇迹”?它还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奇迹”,或者按照人的身份谦卑地说,它是人无法解释的“奇迹”,它只是在人的眼里显得是“奇迹”。 注释: ①《中国青年报》2011年8月31日的报道。命运与爱--重读“懒惰笔记本”_务虚笔记论文
命运与爱--重读“懒惰笔记本”_务虚笔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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