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视野里的陶瓷文化——兼谈《陶瓷物语》等景德镇地域文本的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景德镇论文,陶瓷论文,小说家论文,地域论文,物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J1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448(2003)04-0102-07
10年前,我曾如此感叹:可以说,没有哪种物质文化,比得上陶瓷如此真实、忠诚、完整、丝毫不差地摄录下历史文明的投影。石会崩,木会朽,人会亡,而瓷,即使粉身碎骨,其质却永恒不变。瓷是不朽的文化外衣,历经岁月的风雨,却依然故我地折射出分娩它的时代特有的光辉。
也可以说,没有哪种精神文化,比得上文艺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中作家把自己情、欲、理、意识和潜意识,整个的灵魂和人格表现得如此充分透彻、淋漓尽致。
岁月流逝,我心依旧。景德镇于我,我于景德镇,笔墨人生交融,难解难悟。
一千年窑火景德镇
人类艺术的曙光,源于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和新石器时代的陶瓷制造。陶,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新物质。远古先民们最崇拜太阳和火。太阳是生命的本源,火是太阳和雷电所赐予的。火炽烤土产生的种种物理化学现象,便提示和诱使人类创造了陶。陶是陶器时代的标志。恩格斯也指出,人类学会制陶标志蒙昧时代的结束,野蛮时代的开始[1]。
陶的出现是史前文化中一个普遍发生的现象,也就是说任何一古代农业部落、人群都可能独立烧制自己需要的陶器。神奇而耐人寻味的是由陶到瓷,却是中华民族的专利。直到18世纪初,瓷在西方人眼中,仍是神秘的谜、神奇的梦、神圣的诱惑和神话般的艺术。
谁不知道,CHINA——中国,china——瓷,中国,是瓷的祖国。
瓷,当与中国四大发明比肩而立。瓷,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不朽的外衣,是中华文明的太阳永不沉沦的标志。这,也决不是标语口号式的呼喊。
探索陶瓷文化,绝对离不开景德镇。景德镇以千年不熄的窑火而辉煌。
1982年2月16日国务院批准景德镇为国家第一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因为景德镇是“古代瓷都,保存很多古代窑址,明代民居以及宋塔等古建筑,现在是以生产瓷器为主的工业城市”。同年3月12日,国务院又批准景德镇的湖田古窑址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景德镇的窑火不熄其实何止千年?古镇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始于春秋。至于陶瓷史,“新平冶陶,始于汉世”。唐时改称昌南镇,曾有瓷匠将所制瓷器运到京都长安,被誉为假玉器,瓷匠也就讹传名陶玉,但毕竟未成大气候;天宝元年改为浮梁县,茶倒是小有名气了,白居易诗《琵琶行》中叹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在宋代,汝窑、官窑、龙泉哥窑、定窑、钧窑五大名窑早已名噪一时,相比之下,古镇只是个小女子,并非一枝独秀。
直到公元1004年,“宋景德中,始置镇,因名。置监镇一员,以奉御董造。”“宋真宗遣官制瓷,贡于京。即应官府之需,命陶工书建年景德于器底,天下于是知景德之器矣”[2]。古镇崭露头角,是得益于宋真宗的厚爱,命在器底写上他的年号“景德年制”,景德镇由此得名,沿袭至今。为何宋真宗情有独钟?陈列于景德镇陶瓷馆的一只传世的北宋影青白瓷斗笠碗或许能作解答。白里泛青,江南的春意都融汇在里面了,名副其实的“白如玉、青如天、薄如纸、声如罄”,宋真宗也许会喜欢。这种斗笠碗是“吃”茶的,南方的古音“吃”茶——喝光水后还得嚼进茶叶,古人小拇指留长指甲就是为了方便把茶叶钩到嘴里去。这碗形,太顺溜了。宋真宗是皇帝也是人,他可能是在吃茶的那一瞬间感到了此碗正合寡人之意,一时龙颜大悦,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命名了今天的景德镇。当然,据陶瓷史记载,那时的人爱用黑釉碗“斗茶”,但是,或许正是影青白瓷独具一格呢?
与宋代经济重心的逐渐南移相适应,景德镇已由瓷业初具规模发展为“业陶都会”了,瓷业也在由乡村工业向都市工业转变,这一过程到明代才完成,历时数百年之久[2]。
著名中国古陶瓷学者刘新园先生考证:景德镇官窑设于元代,《元史·百官志·将作院》有至元十五年设浮梁磁局的记载。1898年,珠山北侧出土了大量元代卵白釉、青花和金彩残器,器件上都绘有双角五爪龙纹,印证元代文献。英国古陶瓷学者约翰·艾惕思曾写信问他:为什么元王朝要把惟一的瓷局设置在景德镇?龙泉窑不是当时生产规模最大、技艺水平最高的窑场吗?元青花流行的六瓣花是什么花?其视角独特且细致入微,也许正应了“旁观者清”这句话。刘新园说:提出这些问题比解决这些问题更有价值,其难度更大。
元代统治者又在宋皇帝定点的地方烧炼御瓷,何故?元太祖的选择与其马背上得天下似有关系。将士血染疆场,白骨累累,而战争期间是没有办法厚葬的。等到他自己登基做了皇帝后,为笼络人心,便对死去的将士重新进行厚葬,于是需要大量的祭器,祭器要白瓷,况且北国人尤其是游牧民族,白云白雪白羊群,酷爱且崇尚白色。龙泉的瓷是青釉,而景德镇的高岭土和瑶里釉果可以达到甜白的效果,景德镇依凭得天独厚的天然资源——“水土宜陶”,又以海纳百川的胸襟“集各家之长,成一家之法”,后来居上。加上当时龙泉窑粗制滥造,自家毁了自家。当然,也许元太祖就是看上了景德镇。景德镇其时水路也很发达,早有海上“陶瓷之路”。在元代出现了青花瓷,我以为不是偶然的,元代统治者虽然崇尚白色,但景德镇毕竟是在江南,满眼青绿,这里还是喜欢青色,所以,在白底子上出现了青花,青花釉里红自然也应运而生,“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妙不可言的意境。
到了明代,朱元璋又把景德镇作为御厂,制瓷也是供上用。为什么明代又选中了景德镇呢?朱元璋与陈友谅在江西鄱阳湖血战多年终发迹,从一介草民当上皇帝是很不容易的,他选中景德镇烧炼御瓷似在情理之中。有记载的是洪武二年在珠山设置了御厂,并烧制出第一口大龙缸。史料记载的瑶里,盛时几百架水轮车旋转,几千支水碓翻滚,晴天响雷数里,这该是怎样的人间奇观!
景德镇千年窑火不熄,康熙、雍正、乾隆3朝可以说是中国瓷业的历史高峰。乾隆八年,卓有成效的督陶官唐英奉旨编制《陶冶图编次》20幅,不只是出色地描绘了当时制瓷工艺流程,而且渲染还原了中国瓷制作过程的严谨细致精益求精,以及热气腾腾的创造精神。乾隆年代做出的转心瓶,蕴含的是科技含量。但最繁华时也是最凄凉。因为他们已经在追求繁文缛节,没有过去那种大气,已经在走下坡路。
清末民初,景德镇瓷业可说日暮途穷、气息奄奄,1922年,王琦、王大凡、汪野亭等成立“瓷业美术研究社”,遭军阀掳掠被迫解散后,1928年秋,他们与邓碧珊、刘雨岑、程意亭、毕伯涛8人又重振旗鼓,组建“月圆会”,后又有徐仲南、田鹤仙、张志汤、方云峰、汪大沧等陶瓷名家相继加入,于苍茫昏暗中托起景德镇本不该坠落的太阳。
1934年至1937年,著名的爱国实业家、卓越的民主战士杜重远先生,应当时的江西省府之邀,先后三次来到景德镇。据《景德镇文史资料》第5辑所载,他在其《景德镇瓷业调查记》中写道“车近镇边,已见其衰落景象,盖烟窗百余座,出烟者不过十之一二”,“道途污秽,民多菜色”,满目疮痍一落千丈的瓷都让他疾首痛心,他试图“用科学方法改良国瓷”,拯救“日暮途穷的景德镇”,可惜不得天时,终半途而废。
解放后,景德镇的陶瓷业蓬勃发展,一直被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国家领导人出国的礼品瓷几乎都是这里烧炼出来的。毛泽东同志用的7501餐具亦是这里生产的。
世界各国的陶瓷考古学者、陶艺家皆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来景德镇“朝圣”。不管翻开哪本词典,世界制瓷业通用的白色陶土皆称为“kaolin”(高岭土)、“kaolinite”(高岭石)。这源于我们景德镇高岭村的白色土。直到18世纪初,西方人还烧制不出高温硬质瓷,他们把中国瓷叫作嵌玻璃的艺术,说是蛋壳做成的云云。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法国传教士昂特雷科莱从鄱阳湖乘船来到了景德镇,此时这位里昂贵族之后后已在广州、鄱阳传教7年之久,他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殷弘绪。是存心还是有意无意间,他探研起制瓷的奥秘;1712年9月,他给法国耶稣会寄去了汇报书简《中国陶瓷见闻录》。他,轰动了整个欧洲!因为他揭开了制瓷的秘密。他寻找到了瓷的“骨胳”,这“骨胳”便是白色土——高岭村的土!1720年,他被调升到北京;1721年底,年近6旬的他,竟又冒着严寒风雪,再来到景德镇作了1个多月的考察,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1月25日寄出《中国陶瓷见闻录补遗》,解答了欧洲人烧制硬质瓷的种种疑难。他是杰出的文化使者,抑或工于心计的科技间谍?结果是西方也闪烁起瓷之光。高岭土是白色的,拿一厝白色土放进玻璃水杯里,它会像白玫瑰一样一瓣一瓣开放,但是转瞬间就变成一滩白粉末了。这让我想起莎翁之句:女人像蔷薇,转眼就凋零。这些感触,我都放进了长篇小说《陶瓷物语》中。我去过高岭几次,高岭村窝在高岭里边,高岭因为堆积着历代高岭土的尾砂,扑入视野的是白色的荒原,就像默默奉献了一切的母亲的坦诚的胸怀。
景德镇得天独厚的文化底蕴怎能不诱惑着小说家的眼球?
二海纳百川的母性的胸怀
正是怀着这样的感动和震撼,在景德镇生活了8年的我,以这一地域为背景留下了一些笔墨文字。如长篇小说《陶瓷物语》,中短篇小说集《地上有个黑太阳》,且有小说《瓷城一条街》、《昌江情》、《“百极碎”启示录》、《禾草老倌》、《河·江·海》等,散文《瓷都梦》、《窑门:女性图腾》、《渣胎碗》、《雪白山青》等,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文化报》、《福建文学》、《星火》等报刊。在影视作品方面,早在1990年由江西电视台和景德镇市委联合摄制的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获得中国电视二等奖和江西省人民政府奖,可说是关于景德镇的最早的大型系列片,我担纲两撰稿之一,且始终跟拍。
小说视野,是小说家(主体)与其所展示的景象(客体)的关系。是主体对客体的审美视角的选择和把握,也是客体对主体视角的诱惑和压迫。
现代人文地理学有句名言:文化产生于自然景观。
小说家叹:说不尽、写不尽、拍不尽的景德镇!
景德镇的魅力何在?地域色彩是小说家想像力的酿造器。
小说家曾经逡巡于这方地域。黑色的烟囱森林天空、白色的高岭土和红色的窑火,黑、白、红是典型的东方色调。袖珍古镇手工作坊星罗棋布;乡野山地源源输出高岭土和釉果;无数松林砍伐成金字塔般的窑柴柴垛!没有哪个城镇,能像瓷都这样将城市与山乡的色彩情调气息融为一体!将历史和现在熔铸一起!
瓷都是偏僻的又是开放的,既早早地走向海洋,又是严谨的、墨守成规的、带着浓郁的农民和小手工者意识的封闭的内陆山城!瓷都是我国最早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之地,也是最早的开放城镇。她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没有城墙的古镇。那依依环抱古镇的水,似乎替代了坚固的闭关自守的城墙。“9至10世纪以后通过陆上交通路线把若干中国陶瓷运往西方,但把大量中国陶瓷普及到西方世界的主要还是依靠海上交通,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3]自明朝开始,景德镇就供奉妈祖海神。天后宫中雕梁画柱上的宏伟海景,是陶瓷由昌江鄱湖经海上陶瓷之路出口的真实写照,也是景德镇人对海洋的呼唤与向往。1998年我曾踏访遗址,只剩硕大的木柱和雕琢精美的石础依然傲立,像是天地间大写的感叹号。
1990年我随江西省电视台拍摄《瓷都景德镇》时,景德镇陶瓷学院一个长发披肩的男陶艺家对我说,他讨厌瓷,因为瓷太细腻,阴柔气太重,完全是女性化的;而他喜欢陶,陶粗犷,把男子汉的力量、线条都表现出来了,是阳刚之气。我虽不同意他对瓷“女性化”的偏见,但我顿悟,瓷的确是女性化的。因为瓷确实很细腻、精致、鲜润、漂亮,富有女性之美。瓷在日常家居生活中,饭碗菜碟茶杯坛坛罐罐及瓷板瓷砖,平平常常还琐琐屑屑。艺术瓷无论是高贵的颜色釉瓶还是低廉的小玩意,都能给艰辛沉重的人生带来艺术的陶醉和休闲。或许瓷不能像钢铁那样大气磅礴地铺铁轨架大桥,但就看那小小的电瓷,不是给人带来安全和稳妥么?或许那精致繁缛、集雕捏镂刻等于一体的瓷瓶瓷篮,太像女人的注重枝节又爱使小性子的禀性,但如果艺术只有简洁大气的美,那美岂不太单调?或许那蝉翼一般的薄胎瓷,太容易叫人联想起女人的娇柔纤弱,但是,这样的娇柔纤弱也是从烈火中千锤百炼出来的呵。温润如玉的瓷,感觉就是一种女性的、母性的呵护。
色彩的激活、历史的激活,只要一点火——烧窑!那神秘的窑门便以勾魂摄魄的魅力,激活了小说家整个的视野。
窑门——神秘的窑门。那是女子赤裸着的半个身子。那一对红彤彤的匣钵,是流泻生命之汁的玉乳;那丰硕的双腿,那四方形的放柴口,是分娩生命的神秘的甬道。翻遍陶瓷记载,只有“窑眼以验生熟”;然而没有一个老窑工不堂堂正正告之:是光身子的生崽女人啊。没有猥亵,只有神圣的崇敬!
伫立窑门前,小说家便觉着一种异常的冲动和释放感,无比遥远又深沉的人类声音在心头回响,小说家似乎正认识并返回自己灵魂的故乡,寻觅到回返生命最深邃的源头的小径……视野中便幻化出史前艺术中法国拉赛尔的执牛角的女裸像、奥地利威林多夫女神像、我国最早的生殖神——青海乐都县柳湾三坪台出土的母形裸体人像。“为人们最熟知的威林多夫的维娜斯就是这一时期(第一繁荣期)的作品。它是一件夸张了乳房和腹部的石灰石女像。孟通裸女是由滑石雕刻的女头像,也特别夸张了乳房和阴部。布桑波利女神是一个象牙雕刻的女头像,在西伯利亚马尔泰和中俄哥斯丁基及瓦工利诺发现的骨、牙女像近20件,其造型特点大都与上述者相同。在法国拉塞尔石穴中发现了一对男女裸体浮雕,男像似在挽弓,女像手执牛角,它们至今仍然是世界上发现最早的人体浮雕像。”[4]
窑门亦给我们女性崇拜的图腾昭示。
远古社会的初民们无法释开生命之谜,凭着直观的现实,以为生物的大量繁殖能够刺激人类的蕃庶,而人类的生殖更可以诱发生物的丰茂。这种心态的积淀,便产生了一系列的图腾崇拜仪式,原始艺术古代文学中以生殖女神为爱神和美神。窑门的奇异怪诞的原始色彩作为一种文化意象获得了广阔的象征意义,流泻着永恒又莫测的变动。推究柴窑状如蛋窑又名卵窑。乐平方言,称蛋为卵;景德镇方言,蛋称子。卵也罢,子也罢,皆与生殖繁殖密切相关。窑门实则是集体无意识的载体,它积淀着人类有史以来的经验和感情最深层的部分。这种母性文化,大约与老子“贵柔守雌”的主张有着共同的东西,养育万物的母性文明(玄牝之门)是绵绵不断的,不管多么雄刚都保持着一种温柔的女性态。
然而,恰恰在这充满女性崇拜的古柴窑中,历代对女人的禁忌是最严酷也最考究的。柴窑的昔日严禁女人入内,否则会倒窑。满窑前,窑户老板先要在窑门上张贴风火神像举行祭祀仪式,尔后点火烧窑,直到熄火开窑,窑屋不分昼夜,皆要点燃萤萤如豆的油灯。窑屋里古色古香的椅子是把桩师傅的“专座”。这一切如果仅仅看作封建迷信,或轻描淡写为简单而热闹的民俗场面,那未免肤浅。这实质上蕴含着悠长深远的文化积淀和文化渗透,这是男性文化的张扬和渲染。当窑门仍绵绵联结着漫漫深沉的历史那一端时,窑屋禁忌便是对女性崇拜的反叛和补充。
小说家曾试图以清丽明快的色彩绘出《瓷城一条街》,又以浓墨重彩涂抹出《地上有个黑太阳》,到得《陶瓷物语》,人称:“这是一部土洋结合的书,是一部皇瓷镇源远流长史与当代沸腾又浮躁相拥又相撞的书,是一部琐琐屑屑的陶瓷技艺与人生感悟浓得化不开的书。”[5]书中以“天圆地方”电视台拍摄皇瓷镇的专题片为前行链条,在拍摄陶瓷的历史和制作过程中,撰稿的女子见到了20年前的大兄林陶瓦——已是鼎鼎大名的古陶瓷学者,学者仍有一颗未衰老的心,无论是对事业爱情抑或经济大潮;而从英格兰来到这方水土朝圣的神秘的母女俩,又与白色土有着另番纠缠……家族谜、古瓷案中,演绎一出出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情与爱的故事。老一代的艺人,有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只有唱一曲生命与手艺的挽歌;有的却硬是从绝处逢生,居然领导艺术时尚的新潮流!茭草师傅、把桩看火师傅、雕塑龙凤瓷的、做观音做五子罗汉的等等,他们自有他们的表演空间和恩怨哀乐,用“一声叹息”是概括不了他们貌似简单实则丰富的哀乐人生的。这个时代的人们,到底要什么呢?这氤氲不散的两难神秘氛围便弥漫于景德镇地域小说中。古老的窑屋、徒有虚名的瓷器街,富有传奇的罗汉肚、走向世界的陶瓷学院……是现实历史未来回首又超越的扑朔迷离的小说境界。于是就有了第一个闯窑的女人——泼辣风流的骚寡妇!立马就有捍卫祖宗规矩的把桩师傅报以拳脚交加。在这对异性文盲盲目的文化的生死搏斗中那一窑的瓷却烧得分外好,寡妇和把桩师傅莫名其妙也顺理成章做了相好。不是悲剧不是喜剧也不是正剧,也不能算一出闹剧。与其说是对男性为本位的儒家文化的诅咒和挑衅,不如说是人对两难氛围的混沌模糊状态的又一次非自觉的懵懂的碰撞和突破,人们(包括把桩师傅)对骚寡妇闯窑的认可,也可以说是对女性神秘的追慕回归。
然而,小说视野中的陶瓷文化陷于永恒的两难之中。那视野中矗立的城雕就叫:“陶”与“瓷”。制陶者是一半裸女人,制瓷者是转动辘轳的男子。造型粗犷、气韵沉雄,古朴的文化气势将中国陶瓷发展历史凝固其间。由母系到父系社会,由陶到瓷。当然,人类社会发展史与陶瓷史不能进行生硬的牵强附会的类比,但是,陶瓷家们困惑寻觅追求的瓷的阳刚之气到哪里去了?小说视野中的陶瓷家们不论老少不分男女如痴如醉如疯如癫地寻寻觅觅,他们为5000年前荒野上的陶的文明而撼动,试图找回陶瓷生命本体的律动。《“百极碎”启示录》中的大兄、《瓷城一条街》中的谷子、《地上有个黑太阳》中的火崽、《陶瓷物语》里的林陶瓦、毕一鸣等都想从瓷中重现粗糙粗野粗犷,从而敲破厚厚的文化外壳,归真返朴,让生命还原于没有外衣的生命。可是,能成么?陶瓷者渴求陶瓷不只是陶瓷者的载体,而是生命本体的冲动。小说家又如何能将小说作为其载体呢?由陶到瓷到对陶的气质的回归,不只是审美情趣周而复始的圆的变幻,小说者能否透过这氤氲不散的两难神秘氛围,将其深刻内涵阐释出来呢?那小说视野中的陶瓷文化即演绎为《易经》太极图,《易》的纲是阴阳,阴阳实质上也就是男女。阴阳不灭,两难又哪有尽头?
封闭?开放?既封闭又开放?这是古老又新鲜的似是而非的两难地域,小说家的灵魂便为这片土地而躁动。
三皇帝的瓷与民间青花的交融
景德镇是名符其实的皇瓷镇,宋元明清,一直是御窑之地。皇家文化贵族情趣宫廷艺术是景德镇“正宗正统正名”所在。有张清康熙二十年御器厂图刻本,标明具体御窑址为:南临珠山路,北接斗富弄,东止东门头,西止东司岭,即今日繁华的瓷都中心市政府所在地。1982年铺设管道时,仅掘沟1米多,就发现明永乐、宣德窑堆积层数,零碎瓷片不计其数。无怪乎学者惊叹:景德镇每寸土地都是历史!拥有极其丰富的地下宝藏!
明灿灿的阳光流泻在一筐筐的破碎瓷片上,不要以为皆为当年御窑的“工业垃圾”,要知道,御瓷千里挑一,或干脆人为地制造珍品孤品,不入选者一概敲碎埋入地下,不得流入民间。而今,残器碎片经古陶瓷研究者们修复后竟身价百倍,成了无价之宝。透过皇家威严森严尊严笼罩的金灿灿冷嗖嗖,进入小说家的双眸:“瓷片就像是一片片神奇的甲片,静静地沉睡在……荒凉的城镇遗址和古窑址的各处。当我看到它那不加修饰的、可爱的身姿,便不由得伸出手去把它拾了起来。于是它内在的美便化作歌声轻扬,而藏在它身上的历史就涌现在我的眼前。”[6]
譬如有只鲜红甜白龙纹架形小壶,再现的便是一幅神奇的历史画面:朱元璋没有把皇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孙子,就是建文帝,结果“靖难”之役中,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在严冬清晨率军造反,他的红战袍上霜花竟然凝成了白龙纹!三军以为瑞兆,后果然大捷。真乎?假乎?事实是侄儿皇帝下落不明,朱棣自立为帝,第二年改元永乐,朱棣就成了永乐帝。
譬如有只永乐前期地层中出土的青花冲耳三足大鼎,满绘汹涌又宁静的海之潮水纹,当有纪念出海之意——生性极为好动的永乐帝最大的功业怕还是派遣郑和六次出使“西洋”,开创了中西直接国际贸易和文化交流。带去的货物,最受欢迎的是景德镇青花瓷,带回来的对中国陶瓷影响最大的则是苏泥麻和胭脂石。苏泥麻是青花瓷色料,胭脂石是祭红釉色料之一。明代,是中国景德镇瓷的黄金时代,而又以宣德瓷为最。宣德帝朱瞻基是永乐帝钟爱的孙子,这位多才多艺的皇帝在位仅10年便英年早逝。宣德五年六月,他又派遣郑和拉开7下西洋的帷幕,历经20多个国家,3年之久才回朝。生长于故元大内的永乐帝有着北国的豪放,生长在南京的宣德帝却风格婉约,他又喜欢南宋宫庭画,表现得更多的是江南才子的情怀,所以他喜欢青花瓷。两个皇帝的审美情趣不同。成化瓷也是好的,但已没有进口色料,成化年间的瓷工仍然在自己制作的瓷器上写有“明宣德年制”字样,古陶瓷学者刘新园解释说:他们不是作伪,而是恨不生于宣德时代——真是文人的满怀情感的理解和解释。皇帝的审美情趣制约和影响一代的审美走向,这方地域的上空硬是笼罩着赫然又森森然的皇气!
譬如同治帝婚典用的全套日用及摆设瓷都是从景德镇烧炼的,那时候景德镇的陶瓷业已经很凋蔽了,但还是做出来了。
……
可以说皇帝的建功立业、征战祭奠、婚丧嫁娶、乃至吃喝拉撒睡等等,都和这方水土息息相关。景德镇的瓷真有太多的故事,这就是历史底蕴。历史决非皇帝创造的,而是人民创造的,景德镇千年不熄的窑火,是一代代瓷工血泪与智慧点燃的,历史却很少记载他们的姓名,也可以说,根本没有留下他们的真实名字;似乎只有顺着一个个皇帝的名号年号,把握他们的好坏优劣精明昏庸,揣测他们的艺术情趣审美走向,才能凸现中国陶瓷演进的线路,这是怎样的不公和悲凉!
然而,分明有异样芳醇的一隅诱惑着小说家的视野——那是景德镇东郊的湖田窑遗址。从宋至明,700余年窑火不熄。1990年拍专题片时,只见沉寂荒芜,空留野草青青的古窑包、水草淤塞的古埠头!旷野疏阔中却分明矗立着无形的古瓷工的历史丰碑!这里曾是纯粹的民窑云集之地,朝廷曾无数次出榜严禁“私造黄、红、绿、青蓝、白地、青花等瓷器”,既如是,民窑何以生存?差矣!偏偏是民窑于生存缝隙中绽出的民间青花,如绚丽奇葩,绵延千年。那泥土的芬芳依旧醇美袭人,让无数外国人竞相折腰!小说家的视野中充溢着陶瓷生命热烈的张力,悲怆而壮阔的情感则无边无际地舒展着。
当御窑沉溺于龙凤呈祥繁缛纤巧的格局时,卑贱的民窑青花自信地绽放,器粗犷,花简朴,寥寥几笔,似花非花,传神极了;即使画龙凤,也气韵生动,奔驰着生命的节奏。如渣胎碗,我们小时候老百姓家中吃饭都用这种碗。有趣的是,它们眼下被誉为民间青花代表作,更有趣的是民间青花的一种纹饰,据刘新园考证,竟是来自宣德御窑蝶耳杯上的小朵折花枝。民间青花有高贵的皇室血统?不过细想想,亦在情理之中。在广裘又苍茫的文化背景下,南文化与北文化在战争与和平中交融,民间文化与皇家文化在森严的禁忌中热切地渗透。陶瓷文化在多方位多渠道的交融中生生不息,如同层韵涌叠着层韵,御窑民窑何能不交流不杂交不相融,以至水乳交融?又有哪座御窑不是老百姓在淌心血挥汗水呢?况且明里暗里都在“官搭民烧”。诚如一位陶艺家说得好:所有西方现代派艺术奇葩,其根都能在中国民间艺术的沃土中寻到。这是哲理之言。
御窑也罢,民间瓷也好,展开的是开放与封闭,生命与衰亡,燃烧与荒芜,禁忌与交融……一切在小说家的视野中清晰又迷蒙,在可知与不可知的求索中,小说家的灵魂便因无可奈何无所适从而困惑而焦灼而骚扰而浮躁,这是一方怎样的地域!一块庄重斑斓的七色土,一片郁郁葱葱的芳草地,一部深奥倔聱的隐形线装历史书!既弥漫笼罩着廊庙朝廷庄严的阴影,又泼刺刺跳跃着田坊巷陌的野趣光斑。哲人感悟,史家喟叹,经济学者觊觎,地质学者耕耘,商贾云集且川流不息……
小说家呢?并不多的小说家的视野流连着这方地域,茫然无绪于剪不断理不清缠绵纠葛的文化根系,然而,就在这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茫然无绪中,小说家依稀仿佛一瞬间对准了焦距,透视到似深非深的文化形态,就让它似是而非,让它充溢着两难吧。
四炼瓷犹如人生情感
很多年以后,我读到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的诗,他生于1839年,卒于1907年。名副其实的上上世纪的诗人。其《破裂的花瓶》,在当时广为流传:
“马鞭草枯死在花瓶中/花瓶碰到扇子裂痕暗生/扇子只是轻轻一碰/裂痕在悄无声息间生成……
“依然完好/在世人眼中/心儿自感伤口扩大作痛/伤口细而深/心儿悲泣不停/它已破裂/不要去碰。”
读到这首诗时,我陡然发现这和我对瓷的感悟是相应的。
感悟最深的是炼瓷的过程。卑贱的泥土、清纯的水,经人的热心热手揉成一处后,进到火的恋膛里,是相知相交相融,却也是拚搏撕掳改造,是撕心裂肺的呐喊,更是情切切的憧憬希望!等到天地归于寂静时,砸开窑门,捧出匣钵,看看都变成了些什么吧!也许大多数都属正常也平常的产品,可也有期望为精品的就成了精品,可仍有次品,还有废品,乱七八糟的什么也不是。偶有那意想不到的巧夺天工之极品,真让你大喜过望!这就是一窑千变的火的艺术。可不管结局如何,一句话,它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可能再还原为当初的泥土和水了。而愈是精美的瓷器愈怕碰撞,一不小心,它就会粉粉碎。整个炼瓷的过程就像人生一样,特别是像女人的人生和女人的情感。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论地域,论氛围,是为了论人。
景德镇这方地域,这种生存环境,这般集工商于一身的经济背景、成一器“过手七十二”的严谨生产方式,这样悠远的陶瓷文化通过纵横交错渠道渗透和潜移默化人的心理心态思维行动,终于积淀为特有的集体无意识,溶进瓷都人的筋腱血脉细胞中,成为生物属性,形成共性的景德镇人。
这是几千年陶瓷文化的凝聚力、向心力,也是制约力、束缚力。
古朴淳厚又精于生意经的民风,机敏灵巧又固执倔犟的民性,恪守成规的严谨,忠于传统的虔诚,不思改革的惰性……在瓷都地域小说视野中,不论气质或豁达或乖戾的陶瓷学者、艺术家,还是性格或暴躁或绵软的短衣帮,都有意无意将外在的强制性规范悄悄溶为自觉的行动,循规蹈矩于固有的无始无终的圆圈中,不能或很难有超越自身的远大目标,这是瓷都人的平和,也是瓷都人的悲哀。
但是陶瓷文化毕竟是陶瓷文化。陶瓷文化早早地便有涵纳异质文化的胸怀和气魄,它并不是纯血种的孤家文化。而且,陶瓷文化就其本身而言,还蕴含着非文化的超文化的即生命本体的不可束缚的奔腾力。因而,陶瓷文化在熏陶制约景德镇人的同时,又往往诱惑激活人的潜意识中不安分的因子,那原始生命力被岁月和文明驯化了,野性倏地苏醒过来,于是就痛苦就骚动就挣扎就呐喊,就有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碰撞的冲突,那激起的火花或燃起大火或稍纵即逝,谁知道呢?但总碰撞过闪烁过。美国人露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中指出:冲突是生活的实质。没有它,个人生命便没有意义。而且能获得的也仅是甚为肤浅的生存价值。
《禾草老倌》中的禾草老倌,《瓷城一条街》中的厂长景兴,《地上有个黑太阳》中陶艺家龙隆隆,《陶瓷物语》中的马黑子父子……是一群按照传统框架打造自身,心理心态凝固封闭的瓷都人。但是,禾草老倌终因禾草包装瓷器的淘汰而失落自身,改革厂长在理与情的纠结中失重飘游不能抉择,陶艺家在无法解开情欲链条中失态失真。灵魂的一半牢牢系缚于传统道德传统文化,另一半压抑着的原始生命力却焦渴企盼奔腾。他们也罢,小说家也罢,皆陷入无所适从的两难选择之中,谁知他们是对是错?半对半错?不对也不错?
《“百极碎”启示录》中的大兄,《地上有个黑太阳》中的火崽、哑子,《陶瓷物语》中的林陶瓦、凤飞飞……却是炫耀着鲜明的浓烈的阳刚色彩的瓷都汉子,不论干粗活还是做学问,堂堂正正地谈爱情还是偷鸡摸狗,都宣泄着火辣辣的带野蛮气的强悍、火辣辣的压倒一切的气概。这种文化反叛性格,是火的性格。然而他们亦有他们的痛苦和困惑。这诚如土和水在火的炼狱中的挣扎和拼搏,人,永远无法完全征服自然,更不能完全认识自己;可人又是倔犟地从不放弃奋争,这就是生命的价值。
小说家视野中的瓷都女性呢?目不识丁却胆敢闯窑最后征服把桩师傅的骚寡妇,活泼新鲜的现代派大学生谷子,命运多舛都总也不向命运低头的老三届大学生景景,清澈似一泓水、热情如一捧火的纯情女中学生小弟、水妖般的水红莓……都烙刻着瓷都女性“火”的特征,虽然她们的结尾都多带悲剧色彩。骚寡妇因没名没分晚景终是凄凉,谷子因道德不容、景景因法律不容都只能独吞苦果,惟有小弟虽感受承受到生活中的忧和累却仍无忧无虑。人的生命瓷的生命绝对有可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缺憾,或太幼稚或太玄奥或太粗野或太精细或太浅显或太深邃。总之,难以完美。但只要有自己生命的独特个性,这就够了。有缺憾的百极碎是瓷中珍品。有缺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女小说家欲将女性意识融入生命意识之中,倾听来自生命深处的女性的集体无意识呼声。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组成的瓷文化,其本质也许是女性化的。或许,这是以性别言说进行胆大妄为的历史文化的重构?
两难地域,两难氛围,生存此空间的人又怎能不彷徨于两难选择中?但是,景德镇人两难悲剧心态中却又分明蕴含着诙谐幽默、世俗又超然的意味,小说家的视角便不由得探视到陶瓷文化中的宗教色彩,法拉格曾称宗教是“古代风俗的贮藏库”,或许也是种族心理积淀的贮藏库?
景德镇的陶瓷无论造型绘画乃至纹饰,无不笼罩着中国大文化儒释道三家并存的气氛。忠孝节义的关羽、大慈大悲的观音、形形色色的罗汉、飘飘逸逸的过海八仙、起死回生的太上老君……在陶瓷家族中共存共荣。如果对这一切仅仅以皇家贵族和小市民的情趣嗤之以鼻,便无法解释它们的千秋万代并为不同阶层的人所喜闻乐见之故。这里有“驱邪降福”的祈求,隐含着生命链条连绵不断的祝祷,是处于两难选择中的人的自我麻痹,也是一种解脱甚至是升华。
激活小说家视角的是景德镇陶瓷文化中别开生面的风火神。风火神是实实在在于这方地域中生存过的人——童宾。童宾亦不过这方神奇地域中并不神奇的普普通通的窑工。明万历年间,神宗派太监潘相来景德镇督造大龙缸,但久久不成,窑工受尽鞭笞乃至捕杀,童宾悲愤难忍,纵身跳入龙缸窑膛,像是僧侣以焚身抗议一般。童宾的死激起了1万多窑工奋起罢工,并烧毁了御窑厂。明神宗直到死也没得到大龙缸,如今定陵地下宫殿中那用来点燃长明灯的3只龙缸是神宗祖父时的产品。以后景德镇便有“佑陶灵祠”,祠中风火神便是童宾。是人神化?抑或神人化?有趣的是风火神两侧的各位神像:把桩的看火的架表的托坯的收兜脚的打杂的以至小伕手二伕手三伕手……这些全是烧窑工工种名称,神像情态宛如现实主义雕塑,再现了烧窑工人的“工作照”。几百年来,这些平凡又熟稔的人神或神人承受窑工们的香火和朝拜,神与人之间亲切随和融洽得无一丝隔阂。这种信赖的程度是儒释道三教无法比拟的。每隔20年,火神庙还要举行盛大庙会,附近乡民亦来赶热闹,人山人海,据载日食“千猪万米”。这种充溢着人神同乐普天同庆的民俗,体现博大的人情和诙谐的民间风趣。人即神,神即人。两难又有何难呢?
刘新园先生曾说过:7下西洋的舰队和屹立在大江、钟山之间的宝塔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长达28000余卷的《永乐大典》,除了残存的几本之外,也都已化为灰烬,惟独有趣的是我们将要讨论的瓷器——那些微不足道且极易破碎的瓷器,却历尽沧桑,在世界各大博物馆以及东南亚和中东的一些中世纪的遗址里依然如故地闪烁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光辉[7]。
这方热土本应与文学有缘,因为她是这样地神秘坦荡、神奇普通又神圣卑贱。她本应像北京、上海、西安、苏杭、开封,乃至伦敦、巴黎、罗马、威尼斯等城一样,与文人有着不解之缘的。可遗憾的是,在文苑,景德镇是冷清的。走进了中南海的是演奏瓷瓯,值得一提的一部电影是《祭红》,长篇小说《瓷魂》铺陈的还只是阶级斗争。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陶瓷物语》会怎么样呢?
明代书法家王世懋在《二酉委谈》中提到江西景德镇烧造瓷器,火光烛天,因而称之为“四时雷电镇”。当代好几位学者据此而认为此即工业超时代发展的征象。实则王世懋的本意,是在于从堪舆家的眼光出发,不满当地居民穿凿地脉,以致没有人登科中举;而后来时局不靖,停窑三月,即立竿见影,有一名秀才乡试中试[8]。
王世懋这种说法自然荒谬,不足信。但是,这座手工业城市是否过于注重经济,而忽略文化的建树呢?“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
其实,陶瓷与文化早已烧炼为一体。陶瓷作品是有生命有灵魂的,文字是有生命有灵魂的,面对景德镇陶瓷文化,我们是否有“噗嗵”一声跪下去的激情和虔诚?是否有“高山仰止”的敬畏和仰慕?是否有扼腕长叹仰天长啸的痛惜?是否有超越前人的执著和脚踏实地的努力?
瓷都窑火1700余年始终不熄,可以说在这片土地上浓缩着中华陶瓷文化。一个小说家如果以景德镇作为地域对象,其视野该如何透视陶瓷文化?让人们观照、感受那原本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把人们“历时性”的经验放到一个“共时性”的框架里?
视角的选择,视野的开拓是小说家面对地域题材困惑中的追求和超越。同样的色彩,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隐喻,因为视角视野的不同,便成为面貌迥异的小说。创作主体和对象客体间的关系是怎样地变幻莫测!特别是当今小说视野窗口是这样地繁荣又芜杂。小说家视野久久流连陶瓷文化,却是小说家永恒的慰藉所在。
悠久深厚的陶瓷文化宛若深深的大海,海的底层静于凝止,却给赖以生存的万物不可抗拒的渗透和濡染;小说家呢,总异想天开,寻找视角寻找机遇来一次或若干次的海底火山爆发,将热灼灼的岩浆搅起叹为观止的海啸,展现于小说视野之中。
犹如痴人说梦。犹如夸父追日。犹如精卫填海。这也是小说家生命价值的追求。爱弥尔·左拉曾把艺术品定义为“通过某种气质所看到的自然的一角”。小说的视野终究也只是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