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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李长吉歌诗序》称李贺诗“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只要“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自此,李贺诗“少理”几成定论。然而,李贺自有李贺的理,不在君臣理乱,不在美刺怨怼,而在生与死的美学沉思。伽尔文·托马斯《悲剧和悲剧欣赏》中说:“对于我们的祖先说来,死亡是最大的不幸,是最可怕的事情,也因此是最能够吸引他们的想象力的事情。”〔1〕李贺正是在生与死的沉思中激发想象,展开夜的双翼,飞越人间,进入那神秘的非人间,生发出种种怪怪奇奇。
死亡想象
“死”是李贺诗中出现频率甚高的字眼,约二十多次。只要稍加排比,便不难发现:“死”在李贺手中是刺激生命力的武器,将死与美感相联系正是李贺歌诗特异之处。下引诗句是写肉体的死亡,但给人予崇高感〔2〕: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
唯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
——《平城下》
“倒戈”,此处指战死而戈倒于地。这样的死,不给人以恐惧,而是壮烈。死,便是力度。为此,李贺往往用“死”字来强化某种效果:
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
——《北中寒》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神弦曲》
“鱼龙死”以见严寒,“寒狐死”以见神将之威猛。而有的“死”是虚写:
朱旗卓地白虎死,汉王知是真天子。
——《白虎行》
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
昔人谓秦为虎狼之国,在西,故以白虎为喻。“白虎死”谓秦破灭。“酒客背寒南山死”,借以言别情之深。流水,曲名。更奇的是,李贺甚至用“死”来强化喜乐的效果:
南山桂树为君死,云衫浅污红脂花。
——《神弦别曲》
王琦注:“南山桂树,受神之披拂者,亦为之死。死者,犹言喜杀。”“死”字还有其他用法:
潘令在河阳,无人死芳色。
——《贾公贵婿曲》
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
——《月漉漉篇》
为芳色而死,非爱而何?“鲜红死”注或谓“江浙谓江米曰红鲜。死,稻熟也。”在李贺手中,“死”字真是无施而不可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贺还以死见永生: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浩歌》
拜神得寿献天子,七星贯断姮娥死。
——《章和二年中》
仙人之死更见得仙界之永生。至此,李贺已用死亡意象沟通了人与非人的境界,泯灭生与死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从而消除人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让死亡也燃放出凄艳之花: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
真是柔肠似水。苏小小幽怨的形象使人不禁想起《聊斋志异》中那些美丽的精灵。死者依然“活着”,死亡只是别样的生存。死亡想象使李贺打通了天、地、人的三才系统,使之能在人间与非人间随脚出入: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
明明是写秋野实景,末了经他轻轻一点,一盏鬼灯将人带入冥界。再如《罗浮山人与葛篇》: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明明是写有人赠葛布的事实,可诗笔竟如此灵动,奇异的画面使诗充满一种梦幻的情调,浮离了现实。将送葛布的罗浮山人说成是出洞的“仙人”,将能工巧匠爱惜自己的产品说成是“啼鬼工”,将炎热潮湿的南方景色联缀成“蛇毒浓凝”、“江鱼衔沙”的怪异,这就是李贺化现实为幻境的手段。岂但如此,他还能将迷离的梦幻轻轻拉回,重组一种新的现实: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璎。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
看来,仙人过的也只是农家的生活,而这种生活远比人间要稳定得多,也自由自在得多,故可称之为“一种新的现实”。
不过,如果我们将李贺对三界的“打通”仅仅视为一种技巧,那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作为古人的李贺。
幻觉思维
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以含泪的笔记李贺之死:
长吉(李贺字)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下塌叩头,言“阿奶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
李商隐还特地申明此事闻自李长吉的姐姐,而其姐“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我不怀疑其真实性,一点也不。 现代心理学家C·G.荣格认为:“幻觉本身心理上的真实, 并不亚于物质上的真实。”〔3〕李贺临终幻觉中,死神以绯衣天使的面目出现, 也完全符合李贺心理上的真实。试读《昆仑使者》:
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肢折。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
这昆仑使者不就是沟通三界的使者?在李贺看来,生与死、仙与鬼、永恒与短暂,不过是一转间事耳:
吴娥声绝天,空云闲徘徊。门外满车马,亦须生绿苔。樽有乌程酒,劝君千万寿。全胜汉武锦楼上,晓望晴寒饮花露。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丹成作蛇乘白雾,千年重化玉井土。从蛇作土二千载,吴堤绿草年年在。背有八卦称神仙,邪鳞顽甲滑腥涎。
不但富贵易逝:“门外满车马,亦须生绿苔”,便是炼丹成仙,仍然要“千年重化玉井土”;倒是一岁一枯荣的堤草才年年在,短暂中自有永恒,只有变化才能给出永恒:
羲和骋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蓐收既断翠柳,青帝又造红兰。尧舜至今万万岁,数子将为倾盖间…。(《相劝酒》)
蓐收,司秋之神;青帝,司春之神。翠柳断,红兰生,即使神人如羲和、蓐收、青帝,也不过是倾盖间事,唯有事件的碎片能拼成永恒来。请听《官街鼓》: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捶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于是我们在李贺歌诗中往往看到一个接一个倏忽变化的画面,横贯其间的则是“劫灰飞尽古今平”的永恒: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梦天》)
一句一个瑰丽的想象,一个绮丽的画面,真是更变如走马。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语》曾记录陆游的话:“李贺词如百家锦衲, 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对李贺这种“百衲”风格,吴正子认为与其创作方法有关:
本传言长吉旦出乘马,奚奴背古锦囊自随,遇有所作,投入囊中;其未成者,夜归足成之,今观此篇可验。盖其融景遇物,随所得句,比次成章,妍蚩杂陈,谰斑满目,所谓天吴紫凤,颠倒在短褐者也。(《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卷三)
按他的意见,这种“百家锦衲”是“随所得句,比次成章”凑成的,所以难免“妍蚩杂陈”,当然,这也就是李贺诗“少理”的体现。但查《新唐书》本传,还有这么几句:
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
显然,李贺的“百衲”并非随手牵合凑成,而是呕心沥血的精巧拼接。如上所引,《梦天》一句一个瑰奇的想象,一句一个绮丽的画面,跳脱的画面连接起来形成一种倏忽变化的动感,既酷似梦境的迷离恍惚,又突出了“更变千年如走马”的作意。问题是:这种“百衲”风格所呈出的“梦幻情调”,在李贺歌诗中并非偶然,而是具有普遍的意义(《李凭箜篌引》、《帝子歌》、《秦王饮酒》、《湘妃》诸篇都非常典型)。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李贺的思维方式是一种与之相应的特殊思维方式。
这种思维方式我认为与原始思维、神话思维乃至梦的运作,有其相似之处。作为原始思维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殊功能,就是主观心灵的任意性、幻觉性,在迷幻状态中进行自由联想,任意拼合实象,以构成怪诞的自由意象,如《山海经》中的酸鸟,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头马等。这种任意组合思维映象之功能与梦的运作颇相似。据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梦的形式特点是:梦中逻辑联系为事件上的同时性所取代,而因果关系也可以在一个意象和另一个意象的转化中体现出来,两个以上事物可互相迭加,不同事物可重新组合成一个矛盾共存的整体。弗洛伊德认为,梦中组合意象与清醒时制造的幻想形象之重要区别在于:后者是由预期中这一新的构造物的对观察者的影响所决定,而梦中合成物的形成则为一个与它的实际形状无关的因素所决定,这一因素被称为梦思。弗洛伊德还认为,梦的象征意义对神话、传说等表现手法都具有决定性的影响〔4〕。 李贺歌诗普遍出现的梦幻情调及其“百衲”风格与上述“任意组合”的思维特征不是相当类似吗?试读《春昼》:
朱城报春更漏尽,光风催兰吹小殿。草堪梳,柳长如线。卷衣秦帝,扫粉赵燕。日含昼幕,蜂上罗荐。平阳花坞,河阳花县。越妇搘机,吴蚕作茧。菱汀系带,荷塘倚扇。江南有情,塞北无限。
王琦注云:“此篇言同一春昼,而其中人地各有不同。”无论江南,无论塞北,无论宫禁画幕,无论田野人家,虽然如王琦所云:“景以人而异,时以地而殊,万有不齐之致,正未易尽其形容”;但都在共时性中表现出相似性,而在梦形成的机制中最为常见的逻辑关系,正在于相似性。李贺此诗以不同画面的相似性为逻辑关系,表现了春昼暖洋洋的整体气氛,达到岑参《春梦》所说的效果:“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不同事物在“相似性”的关联下组合成“春昼”这一新的综合体,给人以美的感觉。这就是李贺的“理”。我们还能责怪它“随所得句”,比次成章,妍蚩杂陈”吗?如果我们将《梦天》、《天上谣》、《帝子歌》、《湘妃》、《秦王饮酒》、《古悠悠行》、《金铜仙人辞汉歌》、《苦昼短》、《拂舞歌辞》、《巫山高》、《官街鼓》诸篇另行录出,一气读下,那么,我们不难发现:诗中往往以空间的变化见时间的永恒〔5〕,而画面的富丽多变恰成就了时间的寂寞与永恒。 于是,我们感受到一颗充满变迁感而渴求平衡的心!为省篇幅,我只举一例略事说明: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空山,九山静绿泪花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湘妃》)
这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但千年不死之竹,波间夜吟之古龙,离鸾别凤,巫云蜀雨,只是烘托了“蛮娘吟弄满空山,九山静绿泪花红”的巨大寂寞。我们不能不透过湘妃的寂寞而感受到诗人的孤独。正是这一啮人心灵的孤独感造成李贺似幻似迷的创作心态,其《伤心行》云:
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上,木叶啼风雨。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蛾舞。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极度的孤独易使人自言自语,乃至产生自由联想。从“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觅诗,到病榻上的临终幻觉,都显示了这位青年诗人短促的一生总处在极度孤独之中,由此造成丰富的幻觉经验。正是丰富的幻觉经验培植了李贺歌诗这株凄艳冷红的奇葩。这,也就是我将其特殊的创造思维方式称为“幻觉思维”的缘故。
生拥抱死
荣格曾经将艺术创作题材分为“心理型”与“幻觉型”,前者为人的意识生活之反映,后者为人的集体无意识之反映。幻觉型作品如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他认为,读此类作品不会使人想起日常生活,而是记起所做的梦,黑夜间的恐惧以及那些时常使我们忧心如焚的疑虑。他还认为,此类作家虽然常用神话与史实为素材,但其作品感人的力量与深刻意义却不是凭借这些神话或史实,而是凭借幻觉与梦想〔6〕。依此,李贺歌诗显属幻觉型。是的, 在李贺用神话和史实构建的梦幻情调深处,是写忧心如焚的疑虑: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浩歌》)
首四句写神仙世界,极言变化的不可抗拒,即使是高寿八百的彭祖之流也逃避不了死亡。接下来四句写人间的美好与短促,使人沉溺于饮酒享乐。“神血未凝身谁问”一句,王琦注云:“谓精神血脉不能凝聚长生于世上,此身果谁属乎?”长吉善用“凝”字表示长生,如“长眉凝绿几千年”,筝人劝其及时行乐,而诗人却沉思于生死之际。在不可逃避的死的面前,怎样才是有价值的死?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这就是令人忧心如焚的疑虑。死亡问题事实上只是认识人生价值这一大问题下的分题,人们往往要面对死才能领悟生。“死去元知万事空”,但当我们以这个“空”为界,回头看人生,则死亡阴影的掠来便会像倒计时般地促使我们去(赶紧去)充实生命。用现代存在主义者的语言叫做“借死亡归期来唤醒亲在”用我的话讲,就叫做:以生去拥抱死。对此,李贺的认识有两个如下的层次:
(一)看透死,热爱生活。“几回天上葬神仙”,李贺多次提到死的不可躲避。他甚至认为死有魅力,魅力就在泯灭不平,任你富贵熏天,终难逃一死。君不见挟美妾跨骢马“贫人呼云天上郎”的富家子,“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荣枯递转急如箭,天公岂肯于公偏!”(《嘲少年》)死亡是公正的。死亡甚至是爱才惜贤:
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吐馋涎。鲍焦一世披草眠,颜回廿九鬓毛斑。颜回非血衰,鲍焦不违天。天畏遭衔啮,所以致之然。(《公无出门》)
颜回、鲍焦的早夭是天公怕其受世间苦楚,以死为之解脱。李贺以死亡为解脱恐怕是受佛家的影响,《赠陈商》有云:“《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而《楞伽经》开篇则云:“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世间有种种生灭,成毁相续,变化流注不断。《楞伽经》正是教人以变化看待人间,消除死亡恐惧,超越生死〔7〕。 李贺变化即永恒的认识很可能是受《楞伽经》的影响。然而,也讲游仙却执着于现世间的《楚辞》,则给了李贺另一种影响:一往情深。这种化解不开的缠绵,使李贺在排除对死亡的恐惧的同时,却陷入对生的留恋,愈缚愈紧。在他的眼中,人间是这般美好:“飞香走红满天春”、“杨花扑帐春云热”、“天浓地浓柳梳扫”、“黄蜂小尾扑花归”……他对知音未逢事业无成恨恨而死是如此于心不甘:“愿携汉戟招书魂,休令恨骨填蒿里”,“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种对生的热恋使他对客观世界有极纤细的感觉,对声、色、味、香有高度的敏感。可以说,他不是以一种感官去感受,而是用各种器官,用整个身心去感受世界。他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音响:“银浦流云学水声”(《天上谣》);他能觉察到不易觉察的事物:“玉钗落处无声腻”(《美人梳头歌》);他能感到一切事物的硬度、重量和体积:“隙月斜明刮露寒”(《剑子歌》)、“忆君清泪如铅水”(《金铜仙人辞汉歌》)、“虫响灯光薄”(《昌谷读书》。人的感应神经打通了,视觉、触觉、听觉、嗅觉、味觉在心灵中交汇:“松柏愁香涩”(《王浚墓下作》)、“玉炉炭火香冬冬”(《神弦》)。由此产生出李贺特有的主观性很强的感官的彩绘的笔调与意象,如:冷红、古血、衰红、刺香、寒绿、恨鬓、枯香等等。于是乎一切生的、死的、现存的、过去的,在李贺眼中无往而非情——君不见金铜仙人辞汉:“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这就是李贺立足于“死”而对“生”所作的回顾。
(二)生命的价值在于有所作为。让我们回到上引的《浩歌》中。“神血未凝身谁问”是诗人对生与死的思考,答案呢?接下“不须浪饮”四句便是回答:英雄不遇平原君式的明主本是常事,又何必浪饮自暴自弃?结尾四句与开篇照应,一切仍在迅变之中,但诗人已打定主意:不能受役于人,“二十男儿那刺促”!李贺热爱的生决不是平庸的廉价的生,这只要一读《秦宫诗》、《荣华乐》便知。汉代贵戚梁冀嬖奴秦宫,过着娇奢的生活,其权势可以翻江倒海,但“秦宫一生花底活”,过着“鸾篦夺得不还人,醉睡氍毹满堂月”的极端无聊的生活;而“鸢肩公子二十余”,虽然看去“气如虹霓”,却“口吟舌话称女郎”,整日价“玉堂调笑金楼子,台下戏学邯郸倡”,同样是无聊的生。对这种生,长吉是如此厌恶,以至反复出现蠹虫的意象:“谁看青简一篇书,不遣花虫粉空蠹”(《秋来》);“歌尘蠹木在”(《昌谷诗》);“缃缥两行字,蛰虫蠹秋芸”(《自昌谷到洛后门》)。蠹虫的生,便意味着美好事物的毁。长吉追求的是轰轰烈烈建功立业的生:“少年心事当拿云”(《致酒行》)、“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长歌续短歌》),一组《马诗》二十三首,更是说尽男儿心事。个中滋味,要算李世熊《昌谷诗解序》最能体会:
唐人已慕之为仙矣,贺自言则曰:“几回天上葬神仙?”又曰:“彭祖巫咸几回死?”是谓仙亦必死也;后人既畏之为鬼矣,贺自言则曰:“秋坟鬼唱鲍家诗”,是谓鬼定不死也。故生死非贺所欣戚也。意贺所最不耐者,此千年来挤贺于郁瞀沉屯中,非生非死,若魇不兴者,终不能竖眉吐舌,噀血雪肠于天日之前,是贺所大苦也乎!”(《李长吉诗王琦汇解·首卷》)
更进深一层说,贺之大苦,也是中晚唐之交乃至整个封建时代中国知识分子阶层普遍的大苦。由于“士”对封建专制体日渐趋强的依附性,其臣妾的地位与“帮忙而不可得”的失落感往往使热血者“苦魇不兴”,似在噩梦中过日,李贺道出的便是这种“大苦”〔8〕。 尤其是中唐转入晚唐的士大夫面对帝国的瓦解,中兴梦的幻灭,心中更是充满变迁感〔9〕,迫切需求外来的调节以稳定动荡的心灵,排除对毁灭的恐惧。 李贺以其善感之灵心,预感到时代的需求,其歌诗不但充满变迁感,而且在梦幻情调中打通生死,临变不惊,以生拥抱死,正好给行将到来的晚唐社会留下一服镇静剂,而晚唐诗坛出现风靡一时的彩绘的感官的笔调,至李商隐、温庭筠而造其极,也正是李贺预感之证实(“生拥抱死至晚唐而流为享乐主义自当别论)〔10〕。诚如荣格所言:幻觉经验不应仅仅看作是现实的替代而已,它是富有想象力的混沌,是对某些确实存在而又不完全为人所知的事物的表达方式。但丁的遨游天堂、地狱,只不过是但丁预感的一种表达方式,而歌德那充满魔幻的《浮士德》,则触及了德国人灵魂中的某些东西〔11〕。幻觉型的李贺歌诗也应作如是观,我想。
注释:
〔1〕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版页197。
〔2〕本文所引李贺诗,咸见《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 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版。
〔3〕C·G·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卢晓晨译, 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页104。
〔4〕以上有关梦的论述, 参见杰克·斯佩克特《艺术与精神分析》,高建平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页115—119。
〔5〕如“吴堤绿草年年在”、“古春年年在”、 “凄凄古血生铜花”、“酒中倒卧南山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石马卧新烟”等,变化即永恒。
〔6〕参见C·G·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精神》,户晓晨译, 工人出版社,页99—101。
〔7〕李贺与《楞伽经》之关系, 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李贺与〈楞伽经〉》一文所论甚详,足资参考。
〔8〕关于中国士大夫的两难处境, 参看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二、三章。
〔9〕参看拙作《变迁感:中唐士大夫的心理压力》, 《暨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3期。
〔10〕参看拙著《文化建构文学史纲(中唐—北宋)》第二章第一节,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
〔11〕详见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页1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