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背后的文学史观——沈德潜三篇佚文的前后因缘之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因缘论文,文学史论文,三篇论文,细节论文,沈德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沈德潜研究中,搜寻到沈氏的佚作不是一件费力的事,笔者就辑有沈德潜的佚诗、佚文十数篇。但这种轻松同时也带来了研究的尴尬:(一)佚作比比皆是,从史料整理的角度来看,这些佚文对我们认识沈德潜及其“格调说”不能直接起到重大的推进作用,因此,佚文的发现也很难具有突破性的学术意义。(二)这些文章之所以“佚失”,可能是沈氏本人有意将之排除在文集之外,对这些佚文内容的关注正与作者的本意相违背。
面对所发现的大量佚诗、佚文,从何种角度认识其意义与价值,以推进关于作家的研究,并尽可能与作者的本意相合呢?我们的看法是,搁置佚文静态的文献意义,将文章的写作与佚失作为动态的文学活动、文学事件,深入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其“佚失”的内在原因。本着这一宗旨,本文对沈德潜为尤珍的《沧湄诗钞》、张廷璐的《咏花轩诗集》所作的序①,以及应袁枚之约为《随园雅集图》所作的题咏等三篇佚文加以校点,并着重对以下两个问题进行考辨、分析,一是沈德潜何以会写这几篇文章,二是沈氏又何以将之排除在全集之外,藉以从细微之处理解沈德潜的文学观念,并体察清代中叶的文学史观。
一、沈德潜的三篇佚文
沈德潜的这三篇佚文,先看《沧湄诗钞序》:
风雅与性情、学问三者难兼,沧湄前后诸诗可谓兼之矣。沧湄诗原本风雅,兼该唐宋,萃众家之美,而出以自运之工,极变化之能,而不见拟议之迹。其开合顿挫、气韵生动处自有神行乎其间,非时贤所可及。先生尝言平日所作诗为泽州、新城两先生所称许,故付之梓,以示后人,非欲徼诗名于一时也。诗家有宗盛唐者,有宗老杜者,集中兼而有之,皆天分所至,出于自然,绝非有意摹仿而成。间及中晚及苏陆以极其变化,总不逾盛唐老杜之矩矱。叶横山先生称之曰大家,曰正始之音,非虚誉也。
此序见尤珍《沧湄诗钞》卷首。尤珍《沧湄诗钞》为清康熙间刻本,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3册。在沈德潜序前,另有徐乾学、周金然、金德嘉、唐甄、郑昱等五人的序。二看《咏花轩诗集序》:
有台阁之诗,有山林之诗。铺扬德业,典赡鸿丽,台阁之诗也;裴回景光,雕镂万众,山林之诗也。以台阁称者,于唐如苏许公、张燕公、权文公诸人,于宋如晏元献、周益公诸人。以山林称者,于唐如孟浩然、张籍、贾岛、卢仝诸人,于宋如林逋、魏野、真山民诸人。然既分擅二体,擅台阁者鲜清微窈眇之韵,擅山林者又徒工于写景赋物,而于美盛德之形容、效大平之润色或阙略焉,而未之有逮。求两者之能兼,古人亦有难焉者矣。维桐城张公则不然。公为文端公哲嗣,耳濡目染,学殖自醇,文端公谢纶扉归,逍遥林壑垂十年,公无日不侍杖履,天伦之乐,非三公所能易也。年四十余,始登进士第,自是官侍从,备顾问,典成均,领宫詹,屡柄文衡,职掌邦礼,其得诸心而发诸言者,宜于台阁为长。今读《咏花轩诗集》,大者固得明堂宝鼎、长杨羽猎之遗,即下及登临酬答,随物肖形,亦往往写难状之景,而言人情之所不能言。其志廉以达,其音和以舒,其气宽厚宏博而无急言竭论之态,金钟大镛、山泉松籁,时并奏于楮墨间。台阁山林,公殆兼之矣。抑思古今之称诗者,必以少陵为归。而少陵所以胜人,每在纲常伦理之重,故每饭不忘君父之外,凡弟妹之分张、家人之悬隔,念骥子于鸟道,怀朋旧于江东,简帙之中,三致意焉。公发为有韵之语,其笃于五伦不异于少陵,宜乎和平温厚,无意求工而自不能不工也。夫岂规规焉争奇标胜于台阁山林之间者哉!昔文端公为盛时宰辅,功在社稷,公之难兄少保公又继之。公出膺造士之任,入为心膂密勿之臣,绍扬前绪,矢诗遂歌,被管弦而奏朝廷,当有与召康公比埒者,而从前之标格又不得以概之也。潜以文字辱公之知,谓可进于有造,命草后序,深愿挂名集末,得附公以不朽,故不辞而序之。若公取士之公,莅政之肃,持躬之峻,与物之和,有大江以南之公论在,不赘述云。长洲门人沈德潜百拜撰。
此序见张廷璐《咏花轩诗集》卷首。《咏花轩诗集》为乾隆初年刻本,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5册。沈德潜序后有张廷璐作于乾隆元年的自序。三看《随园雅集图题咏》:
随园在小仓山旁,前明焦弱侯故址,同年袁太史子才葺而新之者也。园依山缔构,水木明瑟,楼阁亭台埼畔,位置秋如,游其地者目为小栖霞,不断筇屐。子才奉母愉怡,暇常集友生,兴高觞酌,拘忌之客不与焉。因仿西园雅集意,命薛生寿鱼写《随园雅集图》。昔王晋卿以天家懿戚,聚名流女士侍侧,声华耀艳。随园拟之,何啻江黄仰视荆楚?究之西园之传,不以声华,仍以文藻。则今之会合随园者,或餍饫风骚,或穿穴经籍,或六法八法分擅人功,或观鱼听松并涵天趣,古今人何不相及耶?吾师望山尹公亦尝游憩于此,写图时适临他郡,图中阙如。然公之德言道范不遇于图中,转遇于图外,遇图中者披卷而始得,遇图外者常在心游目想间也。归愚沈德潜,时年九十有三。
此文见袁枚所辑《随园雅集图题咏》一书。该书为民国丙子年(1936)罗振常蟫隐庐刊本,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55册。《随园雅集图》中绘有五人:沈德潜、蒋士铨、尹继善之子尹庆兰、陈熙以及主人袁枚。为《随园雅集图》题咏者共四十五人:梁国治作记1篇,尹继善、沈德潜等人作文9篇,钱陈群、王鸣盛、朱筠等人作诗70首,吴玉穉、吴锡麒作词2首。
二、沈德潜缘何写这三篇文章
《沧湄诗钞序》写于康熙末年。时沈德潜为一介布衣,尤珍又比沈氏年长近三十岁,他将沈德潜的序置于徐乾学等要人之后,可见其器重之意。
沈德潜为尤珍《沧湄诗钞》作序并非偶然。康熙三十八年(1699),沈德潜二十七岁时,就是尤侗、尤珍父子关注的青年才俊之一②。康熙四十年(1701),沈德潜在尤侗的侄子尤鸣佩家中坐馆,尤侗“见予《北固怀古》、《金陵咏古》及《景阳钟歌》等篇,谓令嗣沧湄宫赞曰:此生他日诗名不在而辈下”③。沈德潜之所以致力于诗,也多得尤氏父子特别是尤珍的鼓励。据《沈归愚自订年谱》:“沧湄先生每以诗索和,见余《吴江道中》诗有‘湖宽云作岸,邑小市侵桥’句,曰:‘何减刘文房’;见《和亦园书兴》诗有‘半壁夕阳山雨歇,一池新涨水禽来’句,曰:‘何减许丁卯。’……予恐负诸贤叹赏,益思致力于诗。”此后,沈德潜与尤珍诗词唱和,往来不断。在尤珍的《沧湄诗钞》中,有《次韵和沈确士幽居二首》,此诗作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沈德潜的《归愚诗钞》中也有《和尤沧湄宫赞书兴》等诗。与尤氏父子等人的交往是沈德潜跨入诗坛的第一步。经由尤珍等人的推掖和褒奖,当时的诗坛盟主王士祯听说并注意到了沈德潜。《归愚诗钞》中有一诗,其题云:“王新城尚书寄书尤沧湄宫赞,书中垂问鄙人云:横山门下,尚有诗人,不胜今昔之感。末并述去官之由,云与横山同受某公中伤。此新城病中口授语也。感赋四章,末章兼志哀挽。”可见,尤珍等人的推介给王士祯留下了深刻印象④。而尤珍请沈德潜为《沧湄诗钞》作序,既是对沈德潜的器重,又包含着诗坛名流奖掖、提携后学的意味。
如果说沈德潜为尤珍作序,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相比之下,沈氏为张廷璐的《咏花轩诗集》作序,甚或有几分受宠若惊。张廷璐是大学士张英的第三子,康熙五十一年(1718)进士。雍正十一年(1733),张廷璐请沈德潜点勘其《咏花轩诗集》,并请沈氏作序,时张廷璐为江南学政,而沈德潜虽在地方上颇有声名,但只是屡试不第的一介秀才。因此,近三十年后,沈德潜在编定自己的年谱时,还惊叹说,张廷璐邀他“进见,行宾主礼,命点勘诗稿作序,易称先生,盖异数也”。乾隆初年,张廷璐刻《咏花轩诗集》,除了沈德潜的序外,再未请其他人题序,可见张廷璐对沈德潜的激赏。
张廷璐对沈德潜的知遇之恩并不限于作诗、作文的层面。乾隆元年(1736),六十四岁的沈德潜应博学鸿词科不遇,张廷玉“慰劳再三,谓古今晚遇者多,仍宜应试”,沈德潜“感公诚恳,从其命”。更重要的是,张廷璐可以说是扭转了沈德潜命运的人物。沈德潜于乾隆三年(1738)六十六岁时中举,此年,张廷璐正任江南学政。乾隆四年(1739),沈德潜应会试,张廷璐恰为该年会试知贡举。乾隆对沈德潜的关注与优宠即缘于张廷璐等人的揄扬。据袁枚《太子太师、礼部尚书沈文悫公神道碑》,沈德潜、袁枚等:“同试殿上。日未昳,两黄门卷帘,上出,赐诸臣坐,问谁是沈德潜。公跪奏:‘臣是也。’‘文成乎?’曰:‘未也。’上笑曰:‘汝江南老名士,而亦迟迟耶?’其时在廷诸臣,俱知公之简在帝心矣。”⑤乾隆怎么会知道沈德潜呢?据《沈归愚自订年谱》,尹继善对乾隆说:沈德潜“为江南老名士,极长于诗。”“大学士张文和公云:‘文亦好。’”张文和公即张廷璐的兄长张廷玉。可见,在沈德潜进入文学、政治权力中心时,张廷璐是提携他的重要人物。张廷璐对乡间寒儒沈德潜如此厚爱有加,沈氏在《咏花轩诗集序》中毕恭毕敬、满怀感激也就不难理解了。
与《咏花轩诗集序》不同,在《随园雅集图题咏》中,我们看到的是沈德潜的勉强应酬之态。《随园雅集图题咏》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此时,沈、袁二人交往已有二十多年之久。乾隆四年(1739年),六十七岁的沈德潜和二十四岁的袁枚同登进士第。随后,两人同为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1742年)散馆,袁枚因满文不合格,改发江南任知县。沈德潜因“老名士,有诗名,命和《消夏十咏》五律”,开始了与乾隆诗歌赓和的生涯。之后,沈、袁二人“宦海烟波逐渐分”⑥。沈德潜在朝,有机会向乾隆宣讲自己的诗学理论,得到了乾隆的认同。据《沈归愚自订年谱》:“上召见于勤政殿,问及年纪及诗学……并论及历代诗之源流升降。”此后,沈德潜一路亨通,官至礼部侍郎,并以辅导诸皇子为任。袁枚则在江南等县任职,沉沦下僚。袁枚虽然与沈德潜身份相差甚巨,但二人仍有交往。大约在乾隆八年(1743),袁枚作《闻同年裘叔度、沈归愚廷试高等,骤迁学士,喜赋一章》⑦。乾隆十四年(1749),袁枚辞官,放浪于山水之间。沈德潜也正是在这一年予告归里,得享林泉之乐。此时,无论从政坛的身份,还是文坛的地位来看,袁枚都无法与沈德潜同日而语。据袁枚《随园诗话》,乾隆十六年(1751):“予在吴门。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园。座中叶定湖长杨、虞东皋景星、许竹素廷、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赋拙来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过花甲。惟余才三十六岁,得遇此会。是夕大雨,未到者沈归愚宗伯、谢淞洲征士而已。”⑧薛雪、李果等人是沈德潜早年从学于叶燮时的同门,沈氏归养林泉后,时常与薛、李等人或宴饮集会,或相伴出游,这样的聚会对沈氏来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对“才三十六岁”且仕途不畅的袁枚来说,进入沈德潜的交游圈大概是一件愉快且令他有点得意的事。乾隆三十年(1765),袁枚打算绘《随园雅集图》,邀请了两个重要人物,一是尹继善,一是沈德潜。尹继善曾为户部尚书,此时任江南河道总督,而沈德潜则以礼部侍郎的身份致仕,被赐以礼部尚书衔。袁枚邀请尹、沈二人,含有借重其声名的意味。时尹继善因故未到,沈德潜就成了这次随园雅集的核心人物。
由以上史料的梳理,我们发现,在沈德潜逐步进入文学、政治权力中心的过程中,尤珍、张廷璐是热心的提携者;沈德潜致仕后,在地方文坛活动时,袁枚是跟他熟识并可以讨论诗学的重要人物。既然尤珍、张廷璐、袁枚在沈德潜生活中如此重要,沈德潜为他们写序作文,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三、沈德潜为何不将这三篇文章收入全集
这里要提出的问题是:沈氏何以要将这三篇文章排除在全集之外?
沈德潜现存的诗文没有谈到他不收这三篇文章的理由,我们只能从沈氏《归愚文钞》、《归愚文钞余集》收录文章的基本情况、沈氏与这几个人的交游状况,并参考沈氏的诗学观念推测这三篇文章不被收录的原因。
沈德潜不收《沧湄诗钞序》比较容易理解。《沧湄诗钞序》只简略地介绍了尤珍的诗风,并引述了他人的评价。从序文里看不出沈德潜对尤珍的诗有什么实质性的、中肯的解读,也看不出沈德潜的创作风格。这的确是篇名副其实的“少作”。
沈德潜不收《咏花轩诗集序》,其原因则较为复杂。
查《归愚文钞》、《归愚文钞余集》,沈德潜为之作序者多为乡间布衣,如《李客山诗序》是为李果所作,《翁郎夫诗序》是为翁照所作。这些人大都只是一介寒儒,凭诗名、文名活跃于地方文坛。相比之下,沈德潜为官员作的序仅有《恪勤陈公诗集序》、《大冢宰甘公〈逊斋集〉序》、《钱少司寇续集序》、《张南华太史诗序》、《宪副魏念庭诗文集序》等。这几篇序文分别为陈鹏年、甘汝来、钱陈群、张鹏翀、魏念庭等人而作⑨。在序文中,沈德潜详细谈到陈鹏年等做官、为人的情况,对他们的诗文创作虽加以肯定,但大多一带而过。如在《张南华太史诗序》中,沈德潜谈到张鹏翀的诗,仅称赞张氏才力过人:“予偶于坐间见其咏雁字律体诗,不半日上下,平韵俱就,不即不离,兴寄微远。”⑩这一评价与张鹏翀的创作实际大体是相符的。张鹏翀在后世虽湮没无闻,但在乾隆年间,确以才气过人声著一时。据《沈归愚自订年谱》,乾隆帝就曾将沈德潜与张鹏翀做比较,对沈德潜说:“张鹏翀才捷于汝,而风格不及汝。”另如《宪副魏念庭诗文集序》并未对魏念庭的诗作本身予以称颂,而主要谈了魏念庭对于诗歌创作的执著:“先生于文章为饮食,有嗜欲。每见其坐堂皇,治吏事,朱墨纷纭,若不暇给,而勾当裁决之余,退处小阁,则纵笔所之,洋洋洒洒,顷刻数千百言。即至失意,大吏仓皇去官,宾客解散,侵侮丛集,而乃磨丹渍墨,歌啸自如,并异于作《易》者之忧患,作《诗》者之发愤。于此见先生性情笃嗜,而定识定力,非小小得失可以摇撼而凌夺之也。”(11)沈德潜之所以将《张南华太史诗序》、《宪副魏念庭诗文集序》等收入其自编全集,是因为序文对张鹏翀、魏念庭等人的评述与他们的实际创作情况大体一致,沈德潜并没有夸大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
相比之下,在《咏花轩诗集序》中,沈德潜过多地从创作成就上肯定了张廷璐的诗。他甚至将张廷璐的诗提升到了杜甫的高度:“抑思古今之称诗者,必以少陵为归……公发为有韵之语,其笃于五伦不异于少陵,宜乎和平温厚,无意求工而自不能不工也。”(12)一个可以确信的事实是,张廷璐请沈德潜删定《咏花轩诗集》并为之作序,沈氏颇感受宠若惊,正是出于感激之情,沈德潜对张廷璐的《咏花轩诗集》大加颂扬,失去了节制。
透过《归愚文钞》、《归愚文钞余集》所收的序文可以看到,在沈德潜看来,并不是不可以对一个人的诗作进行颂扬,但盖棺论定,必须实事求是。那些布衣作家终老乡间,是诗文成就了他们的声名,理所当然要对他们的诗作加以肯定。而张廷璐、张鹏翀、魏念庭等人,他们主要是凭政治地位扬名于世,诗只是余事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过多地对他们的诗歌成就加以赞颂,就难免阿谀之嫌。沈德潜一向反对把文学变成“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衍之具”(13),大约正是因为《咏花轩诗集序》落入了应酬的格套,沈德潜在编定文集时,才毅然将之排除在外。
沈德潜的《随园雅集图题咏》写得颇为简略,这并不令人感到诧异。根据沈德潜、袁枚二人的交游状况,我们大体可以知道,沈德潜意在敷衍袁枚。沈氏不把《随园雅集图题咏》收入文集是意料之中的事。
沈德潜、袁枚论诗,一倡“格调”,一倡“性灵”。学界往往认为二人水火不容。这种看法并非空穴来风。袁枚作有《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再与沈大宗伯书》,词气激烈地批评沈德潜:“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袁枚甚至还颇具攻击性地指责沈德潜论诗“有褒衣大袑气象”(14)。这两封信写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之后,时值袁枚在诗坛声誉渐起之际。我们有理由将这两封信看作袁枚挑战沈德潜盟主地位的一次尝试。
但批评沈德潜只是袁、沈交往的一个侧面。袁枚也屡屡写诗表达对沈德潜的尊重与敬慕。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左右,袁枚还写了《寄怀归愚尚书(四首)》,盛赞沈氏的诗是“正声”:“天与高年享重名,明经晚遇比桓荣。诗人遭际前无古,海内风骚有正声。”(15)乾隆二十七年(1762),沈德潜九十岁之际,袁枚写有《赠归愚尚书》一诗:“九十诗人卫武公,角巾重接藕花风。手扶文运三朝内,名在东南二老中(上赐诗:二老江浙之大老)。健比张苍偏淡泊,廉如高允更清聪。当时同咏霓裳客,得附青云也自雄。”(16)乾隆三十四年(1769),沈德潜去世,袁枚有《同年沈文悫公挽词》四首,其三云:“诗律长城在,群儿莫诋呵。梅花香气淡,古瑟雅音多。海外求题咏,天章许切磋。朝阳鸣凤去,赓唱冷《卷阿》。”(17)
可以说,袁枚和沈德潜的交往带有几许策略意味:一方面严厉批评沈德潜,以确立自己“性灵派”盟主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与沈氏密切往来,以借重其声望。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为《随园雅集图》题咏的四十五人中,钱陈群是沈德潜在朝时的同僚,也是居乡后的好友;彭启丰自年轻时就与沈德潜交好;王鸣盛、钱大昕、王文治、王昶、毕沅等都是沈德潜的门生。以袁枚当时的身份、地位,如果没有沈德潜在场,大约不会有如此众多的政界、学界、诗坛的重要人物为该图题咏(18)。
面对袁枚这种策略,沈德潜的态度如何呢?针对袁枚的激烈批评,沈德潜不反击,不应答,在《归愚文钞》及《余集》中未见沈德潜给袁枚的书信。面对袁枚的热情称颂,沈德潜只给予适度的、礼节性的回应。在沈德潜的诗集中,关于袁枚的,只有《寄袁简斋同年次其见赠元韵》一诗。沈德潜自编的全集中有寿诗两卷,是沈氏八十、九十大寿时友朋的贺诗,其中未收袁枚的《赠归愚尚书》。可见沈德潜有意地与袁枚保持距离,他为《随园雅集图》题咏只是礼节性的应酬。沈德潜不收《随园雅集图题咏》也自有其内在的、深层的原因:一是有意与袁枚这个科场同年、诗坛对手保持疏离;二是坚持自己对文学价值的基本判定,一篇作品如果纯粹出于应酬,而没有真情实感,在编定文集时一定要排除出去。
四、沈德潜如何看待酬赠题材
综上所述,沈德潜之所以不将《沧湄诗钞序》、《咏花轩诗集序》、《随园雅集图题咏》等收入自己的文集,核心原因是,这些文章流于应酬。这表明,如何看待应酬是我们理解沈德潜诗学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作为“格调说”的盟主,沈德潜论诗、论文主张格高调畅,浑厚雅健,他对应酬的不满是一贯的。在编选《国朝诗别裁集》时,沈德潜明确表示,选入的作品不能“泥于宴饮酬酢”(19)。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在《国朝诗别裁集》之前的选本中,龚鼎孳的地位远远高于钱谦益:《诗持二集》选龚鼎孳的诗31首,钱谦益未入选;《百名家诗选》选龚鼎孳的诗114首,钱谦益的诗46首,相差近70首;《诗观》选龚鼎孳的诗138首,钱谦益的诗仅41首,相差近百首(见表一)。但在沈德潜编选的《国朝诗别裁集》中,龚鼎孳诗作的数量则少于钱谦益,钱谦益排名居第二,龚鼎孳位居第八,远远落于钱氏之后(见表二)。
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龚氏“宴饮酬酢之篇多于登临凭吊”,与钱谦益相比“似应少逊一筹”(20)。
沈德潜对宴饮酬酢的不满,乃是出于对诗的地位下滑的忧虑。时至清代,诗被一些人视为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衍之具,在应酬交际中被大量使用。沈德潜对这一状况有切身体验。他在《沈归愚自订年谱》中回忆说:“(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年十八。时文、八家间读,曾咏绝句四章,师止之,曰:勿荒正业,俟时艺工,以博风雅之趣可也。”诗从中心地位退出,更准确地说,从文人想象中的主流地位退出(21),并非偶然,也并非中国文化传统中独有的现象。梅雷厄姆·霍夫说:“自最早的文明世界以来,诗歌就是人类集体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并不始终都起同样的作用。它曾是法律和历史的工具,民间传说的宝库,大众娱乐的源泉,少数人的深奥活动。我们应当假定诗歌还会继续存在下去,但可以看到,自现代社会开始以来,诗歌的地位一样在发生着变化。”(22)作为“格调说”的盟主,在诗歌地位下滑时,沈德潜力图重新确立诗在社会生活中的尊严,恢复诗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因此,沈氏对那些把诗歌作为应酬之具的做法极其不满。
但考察沈德潜自订的诗文集及编定的诗歌选本,我们也看到:《归愚文钞》、《归愚文钞余集》虽然不收《随园雅集图题咏》,但是却收了《南郭宴集记》等有关宴饮集会的文章。沈德潜将钱谦益视为有清第一诗人,置于《国朝诗别裁集》卷首,而钱谦益《初学》、《有学》二集中,带有“送”、“怀”、“答”、“别”、“赠”等字眼的诗占了十之四五。《国朝诗别裁集》选钱谦益的诗32首,其中有十余首都是与他人的赠答酬唱,如《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送福清公归里》、《潞河别刘咸仲吏部》、《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家妓人冬哥》。纵观《国朝诗别裁集》,所选诗作的诗题中不乏送、赠、答等字眼,以“送”为题的有205首,以“赠”为题的有130首,以“答”为题的有35首,这三种类型的诗加起来约占《国朝诗别裁集》的10%。这还不包括像孙枝蔚《同友陪吴园次登多景楼,时园次赴湖州任》这样实为送、赠、答之作,但诗题不含“送”、“赠”、“答”等字样的诗,也不包括女性作家写给丈夫的赠别诗,如朱柔则的《送外之大梁》、吴永和《赠外子玉苍北上》等。《国朝诗别裁集》还选了大量和作及次韵诗,也是宴饮酬酢之篇。这提醒我们注意,沈德潜究竟如何看待宴饮酬酢以及相关的诗文,乃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需要明确的是:在酬赠时写诗与将诗作为酬赠之具不是一回事。唐代已有大量酬赠题材的诗,其中不乏杰作,就在于酬赠之作也可以具有超出应酬的价值。理由很简单,酬赠也是社会生活的一个部分,酬赠之作也可以承载深厚的人文情怀。透过沈德潜与尤珍、张廷璐等人的交往可以看到,在很大程度上,后学是在宴谈聚会中与名流结交、熟识,逐步进入文坛的。在宴饮酬酢中,文人大都会留下诗文,相互切磋,以示风雅。潘耒曾谈到这一事实:“乐莫大乎朋友相聚,相聚而以文艺切磨,又乐之最者也。人之才思以激引而愈生,功力以濯磨而加进。独赋一题不如众赋之竞巧争工也,得失自知不如参观之瑕瑜不掩也。”(23)要求诗人拒绝宴饮酬酢是做不到的,也是有害的。
从《国朝诗别裁集》中作家及作品的小评,可以比较完整地了解沈德潜对酬应之作的态度。在沈德潜看来,应酬宴饮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对于诗人来说,关键问题不是拒绝在诗中涉及酬酢宴饮等内容,而是如何做到在创作中不流于应酬,展示出诗作应有的人文品格。因此,沈德潜特别强调赠答、送别诗的“体”、“格”。
时送行诗汇成卷轴,剧多名作,然颂扬得体,无逾此章。(评吴襄《送徐澂斋先辈奉使琉球》)(24)
极乱后宜以宽严相济处之,文翁、武侯其前事也。赠言之体如是。(评严允肇《送宋荔裳按察四川》)
此言抚吴大臣,推周文襄忱、王端毅恕、海忠介瑞,而冀公之追步前哲也。此种立言,得吉甫赠人之体,诗亦穆如清风。(评韩菼《赠江南巡抚汤潜庵先生》)
入山修炼,非儒者事,况有慈亲在耶?送之即以招之,得赠人以言之体。(评濮淙《赠方望子入黄山修炼》)
所谓“体”,就是身份,就是品格。没有品格即流于应酬,超越了应酬即是得“体”。沈德潜认为,那些发自内心的酬唱诗与登临凭吊之作一样,是受外物激发而内心有所感触的产物,这类诗作同样具有打动人的力量,能发挥化导人心的作用;只有那些疲于应酬,随口赠答,并无真情实感的应酬之作,才是不可取的。因此,在对酬酢之篇进行取舍时,沈德潜并不只从题材着眼,一概地加以排斥,而是着眼于内涵加以选择。
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沈德潜之所以将《南郭宴集记》,而不是《随园雅集图题咏》收入自己的文集,是有其内在合理性的。《南郭宴集记》为送李馥归乡而作(25)。李馥与沈德潜交往颇深。据《沈归愚自订年谱》,雍正二年(1724):“浙抚李公鹿山讳馥去官寓吴,以诗稿索动笔札,中词极谦下,直笔应之。公枉过曰:‘余入仕后始作诗,自知肤浅,见者俱极推许。余自疑。今先生去多取少,见直道在人也。’遂定交,略分位焉。”沈德潜写《南郭宴集记》出于朋友间的真情实意,是有感而发,并非《随园雅集图题咏》那样言不及义的酬应之作。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指出:在日常交往中,出于对现实生活中各种人际关系的考量,沈德潜也不免写下宴饮酬酢之篇。但在编定选集或删订个人文集时,沈氏坚持只留存有感而发的得“体”之作,对那些言过其辞,或言不及义、出于敷衍的作品,则毫不犹豫地排除在诗文集之外。正是从这里,我们发现了沈德潜的历史感,我们感到了沈德潜诗学的厚重质实。从这一角度考察其三篇佚文的前后因缘,我们欣喜地发现:细节背后是引人注目的文学史观,动态的文献研究大有可为。
注释:
①尤珍(1647-1721),字慧珠,又字谨庸,号沧湄,尤侗长子。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有《沧湄类稿》五十六卷、《晬示录》二十卷。张廷璐(1675-1745),字宝臣,号药斋,桐城人。康熙五十七年(1718)进士,官至礼部侍郎。
②康熙三十八年(1699),沈德潜参加了蒋深举办的送春会,时有尤侗在座。据沈德潜《后己卯送春文宴序》:“绣谷先生于康熙己卯宴会送春,时年最高者为尤西堂侍讲,朱太史竹垞齿次之,张匠门太史时为孝廉,顾秀野太史时为上舍生,惠小红豆学士、徐澂斋太史时为诸生,齿又递次之。予年最少,亦厕末席。而画师则王耕烟、杨子鹤,方外则目存上人。”(《归愚文钞余集》卷二,清乾隆教忠堂刻本)蒋深(1668-1737),字树存,号绣谷,江南长洲人。工诗文,善书法,诗宗盛唐。善画兰竹,笔致清秀。著有《绣谷诗集》、《鸿轩集》、《黔南竹枝词》、《雁门余草偶存》。张大受(1641-1725),字日容,号匠门,江苏嘉定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康熙五十九年(1720)授贵州学使。有《匠门书屋文集》三十卷。张大受少从学于朱彝尊,并参与编定了《明诗综》。沈德潜与张大受的关系也较为密切,张大受的外孙顾诒禄曾从学于沈德潜,并跟随沈氏多年。王翚(1632-1717),画家,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剑门樵客、乌目山人、清晖老人等,江苏常熟人。祖上五世均善画。王翚拜同里张珂为师,专摹元代黄公望的山水画。后受王鉴赏识,收为弟子。王翚又师从王时敏。后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合称为四王,再加吴历、恽寿平又称清初六家。
③沈德潜:《沈归愚自订年谱》,《北京图书馆珍藏本年谱丛刊》第9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页。本文中,引文未出注处均见《沈归愚自订年谱》。
④沈德潜的声名达于王士禛处,还得益于其他诗坛名流,包括沈氏的老师叶燮的推奖。据《沈归愚自订年谱》,康熙四十二年(1703):“秋,横山先生卒。先是,先生以所制诗、古文并及门数人诗致书于王渔洋司寇。至是,渔洋答书,极道先生诗文特立成家,绝无依傍。诸及门中,以予与张子岳未永夫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
⑤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7页。
⑥袁枚:《闻同年裘叔度、沈归愚廷试高等骤迁学士喜赋一章》,《小仓山房诗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页。
⑦据《清实录》,乾隆八年(1743)闰四月,“于正大光明殿考试翰林、詹事等官”,“按其文字优劣,分为四等”。其中,“一等:王会汾、李清植、裘曰修等三员;二等:观保、万承苍、于振、张若霭、周长发、陈兆仑、沈德潜、秦蕙田、周玉章等九员……编修裘曰修升授侍读学士……编修沈德潜升授左中允。”(《清实录》第10册,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1121页。)据此,袁枚《闻同年裘叔度、沈归愚廷试高等,骤迁学士,喜赋一章》应作于乾隆八年(1743)。
⑧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66页。
⑨陈鹏年(1663-1723),字沧州,湖南湘潭人。康熙三十年(1691)进士。累擢江宁知府,后任苏州知府。甘汝来(1684-1739),字耕道,号逊斋,奉新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进士。官至吏部尚书。钱陈群(1686-1774),字主敬,号香树,又号集斋、柘南居士。康熙六十年(1721年)进士。官至刑部侍郎。张鹏翀(1688-1745),字大飞,一字抑斋,号南华,嘉定人。雍正五年(1725)进士,官詹事府詹事。魏荔彤(生卒年不详),字庚虞,号念庭,又号怀舫,河北柏乡县人。魏裔介之子。十二岁补诸生,以资入为内阁中书。
⑩(11)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二,卷一三,清乾隆教忠堂刻本。
(12)沈德潜:《咏花轩诗集序》,《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5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52页。
(13)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6页。
(14)(15)(16)(17)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三第1215页,卷一三第287页,卷一四第304页,第311页。
(18)王昶就对袁枚颇有不满,他在《湖海诗传》作家小评中写道:“孙君渊如又谓,其(按:指袁枚)神道碑、墓志铭诸文,纪事多失实。予谓:岂惟失实,并有与诸人家状多不合者。即如朱文端公轼、岳将军钟琪、李阁学绂、裘文达公曰修,其文皆有声有色。然予与岳、裘二家之后俱属同年,而穆堂先生为予房师李少司空友棠之祖,且予两至江西,见文端后裔,询之,皆云未尝请乞,亦未尝读其作。盖子才游屐所至,偶闻名公卿可喜可愕之事,著为志传,以惊爆时人耳目,初不计信今传后也。”(王昶:《湖海诗传》,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121页。)
(19)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凡例》,《历代诗别裁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页。《国朝诗别裁集》,今人整理出版改名为《清诗别裁集》。
(20)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龚鼎孳小评》,《历代诗别裁集》,第372页。
(21)从文人的角度看,诗是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但从整个社会层面看,诗对其他阶层中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无直接的作用和影响。
(22)马·布雷德伯里等著、胡家峦等译《现代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5页。
(23)潘耒:《鸳湖倡和诗序》,《遂初堂文集》,《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417册第528页。
(24)参见《历代诗别裁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页。以下小评均见该书,不一一出注。
(25)李馥(1662-1745),字汝嘉,号鹿山,又号信山居士,福清人。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举人,官至浙江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