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学术的历史地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代论文,地位论文,学术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5-0045-15
20世纪最后一二十年,有学者提出“走出疑古时代”,大约是因为新材料的不断出现,可以重新讨论和解决一些“古史”问题。针对20世纪初的“疑古”之风,20年代前后,确有以钱玄同、顾颉刚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在宋清以来“考信”的基础上,提出了疑古问题,对古代史——主要是夏、商、周三代历史提出了疑问,顾颉刚、罗根泽等人还先后编了七大册《古史辨》,被认为是“疑古”的代表。顾颉刚先生晚年写了一篇《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我们认为,至今对古史研究工作都有启发意义,尤其是文末的两段不会过时,我想先抄录与疑古有关的一段,再展开我们的说明:
又有人说:《古史辨》的时代已过去了!这句话我也不以为然。因为《古史辨》本不曾独占一个时代,以考证方式发现新事实,推倒伪史书,自宋到清不断地在工作,《古史辨》祗是承接其流而已。至于没有考出结果来的,将来还得考,例如“今古文问题”。这一项工作既是上接千年,下推百世,又哪里说得上“过去”。凡是会过去的祗有一时的风气。正似时装可以过去,吃饭便不能过去。所以即使我停笔不写了,到安定的社会里还是会有人继续写的,祗有问题得到了合乎事实的令人信服的结论,像《伪古文尚书》一案,才没有人会浪费精神去写,这是我敢作预言的。
顾先生的预言是不错的,例如今古文经学的讨论,不但一直没有间断过,1997年底仍有王葆玹先生《今古文经学新论》的大著出版。
这里我们并非要评论“疑古”、《古史辨》诸问题,而是想从中联想到的一个明显而未被说明得很清楚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汉代学术地位的问题。
所谓“疑古”,20世纪初的当时,主要是疑三代之古,而且“古史辨”又主要“变成”了“古书辨”,对一些古书——包括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易经》、《诗经》等儒家经典进行了怀疑和讨论。许多具体的讨论,也许会和“今古文经”的讨论一样,将继续下去。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其要害如顾颉刚先生所说,是《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在这篇文章中顾先生认为,“战国是一个大时代,什么都须创新,然而‘创新’的事业却掩护在‘复古’的口号之下”,从而“造伪”也甚多,汉代也有造伪,他说:“战国大都是有意的作伪,而汉代则多半是无意成伪。”同时指出,造伪的同时也有辨伪的存在,尤其是汉代,从司马迁开始,已有了不少很好的辨伪工作。这些都不失为精辟之论。“造伪”和“辨伪”都是古代学术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由此具体情况转入汉代学术的讨论,是一条路径,是自然的发展,顾颉刚先生也曾写过《汉代学术史略》(后改为《秦汉方士与儒生》)。当然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与顾先生的角度不同。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作为精英文化的学术发达得很早,这是毫无疑问的,学术的萌芽应在商周之前,商代——特别是周代,成体系的学术也应该初步形成,关系到学术发展的一些大事,如周公制礼、乐,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整理《周易》,虽然可疑之处不少,决不会是毫无根据的。战国时代,求贤、养士之风,特别是稷下学宫长达100多年的活动,都是当时学术发展的重要标志。春秋战国的学术,其发展、其内容,仍需继续进行考、辨工作,而新资料的不断发现,也有利于更好地进行考辨。我们这里要论述的是,在前此发展基础上,汉代学术的大变化。虽然战国秦汉有很强的连续性,但秦汉——主要是汉代在对原有学术的继承和发展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长达数百年相对统一的社会、政治条件下,对原有学术的审定、认同、改造和重新整合等等,形成了新的学术体系。似应肯定的说,以后延续二千年之久,影响极大的中国传统学术是在汉代形成的。请论其详如下。
一、学术载体的大整理
学术载体,一个是人的头脑,一个是图书,能够流传后世的主要是图书。战国秦汉时期的书籍又主要是竹简和帛书,至今都有出土,就是证明。但流传相对有局限,也是自然的。所以口耳相传、记忆背诵是一条重要途径,如清人阮元所说:“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是以有韵有文之言,行之始远”,“古人简策在国有之,私家已少,何况民间。是以一师有竹帛,而百弟子口传之,非如今人印本经书,家家可备也。”[1]汉朝初年,通过伏生背诵《尚书》再加记录以传,就是一个口耳相传转为记载的具体例子。
本来不是很多的载籍,经过秦代的禁止私藏诗、书、百家语,焚书,包括项羽的火烧咸阳,等等,散乱得很厉害,这里无需多加论述。汉代重新收集、整理,这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如何收集?特别是如何整理?其结果又怎样?这是很值得研讨的问题。西汉对于图书的收集和整理情况,《汉书·艺文志》有一段基本符合事实地简明概述: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於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竭者陈农求遗书於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於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
把整个西汉大体上分为三个大段,首先是汉初几十年为一大段,这几十年的具体情况,齐召南《汉书·艺文志考证》又有一个概述:
此二句既在孝武之前,则指高祖时肖何收秦图籍,楚元王学《诗》,惠帝时除挟书之令(按:《汉书·惠帝纪》:“四年三月,皇帝冠,赦天下,除挟书律。”当指除秦之禁藏书律。),文帝使晁错受《尚书》,使博士作王制(按:《汉书·郊祀志》有记载,在文帝十五年。)又置《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博士即其事也。
第二大段是武帝之时,这方面的具体记述不明显,但班固所述必有所据,王先谦《汉书补注》引何焯曰:
《文选》注三十八引刘歆《七略》曰:“孝武皇帝,敕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山。”即此所谓藏书之策也。
这是刘歆的追述,也必有所据,有待详考。第三大段是成帝以后,写得比较明确,材料也比较充分,这些下面还要涉及到。
东汉的情况与西汉有所不同,虽经汉末新莽战乱,但未曾禁书,图籍散乱的情况要好得多,而且随着社会、文化、学术的发展,图书也更多一些。《后汉书》没有《艺文志》,其《儒林列传》中略有反映:
昔王莽、更始之际,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
看起来民间的“图书”、“坟策”显然是比过去多了。该传又记载说:
建初中,大会诸儒于白虎现,考详同异,连月乃罢。肃宗亲临称制……著为通义。……孝和亦数幸东观,览阅书林。……党人既诛,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废,后遂至忿争,更相言告,亦有私行金货,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熹平四年,灵帝乃诏诸儒正定《五经》,刊於石碑,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检,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
这也是有关书籍的一些情况,一个多月的白虎观会议,不可能全凭背诵,必有图籍为依据,有记录,最后得以著为通义。其次,东观,兰台皆为藏书之所。至于“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这涉及到“造伪”问题,下面还要说到。还有一段关于图书集散的记载是:
初,光武迁还洛阳,其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自此以后,参倍于前。及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
这当然是讲官府藏书,开始就有“二千余两”,即便是现在的人拉“板车”,也是一个不小的数量。一个洛阳,有六、七处藏书之所,或者可说是六、七个图书馆,规模也可以了。最后再一次遭劫,乃至“莫不泯尽焉”,当然是学术发展的很大损失。民间的收藏在战乱中自然也会有损失,但不会有如此之大的破坏。
两汉时期,图书的收集和散失情况,以上记述大体上能反映出来。
如果再作具体一点的分析,那就是汉初有些什么样的图书?汉初的图书,当然是秦代留下来的图书,如萧何之“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2](萧相国世家)。还有当时民间散存、残留的秦代以前的一些图书。
下面我们首先就汉代图书分类整理的具体情况作一综合性的分析。
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可说是西汉图书总目,其分类根据刘向、刘歆父子的《七略》编成,所谓除《辑略》之外六略的划分有什么原则现在很难说清。从实际情况看,当时图书不过是后世四部中的经、子两大类,《艺文志》(注:以下引文不注出处者皆见此篇。)序文中所谓“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五经”、“六艺”等词,都在文中提及,但“经传”并不只是“五经”或者“六经”本身,还包括了“论语”、“孝经”、“小学”三种,所谓“序六艺为九种”。虽然实际上分类不是很精确(《尔雅》、《古今字》又放在“孝经”一类),但以“经传”为一大类这是很明确的,王先谦《汉书补注》写道:
序六艺兼及《论语》以下诸书者,别《论语》于儒家、遵孔子也。侪《孝经》于六艺,尊其书也。《弟子职》缘《孝经》而入者也。《尔雅》、《古今字》,所以通知经义、经字,故以《五经杂义》并附于此。
这个解释大体上是可以的。
经传是最重要的一类书,其中“春秋”一类,除了《春秋古经》以及后来所称“三传”之外,《新国语》、《战国策》直至《太史公》(《史记》)、《汉大年纪》等,后来“史部”的书都收在其中,这主要因为《春秋》属于“五经”或者“六经”之一。
另一大类就是“诸子”,这是次于“经传”的一类,序文中有“下及诸子传说”之言。“诸子略”虽然只列了“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巳。”(大约“小说家”属于“传说”之类,不能与其他九家相提并论。)其所强调的是“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其“诸子略”虽只列了九家、十家,实际上“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均应归于“诸子”,所谓“诸子百家”,实际上这几略的图书,后世都收在四部的“子部”之中,这是无需多论的。
至于“诗赋略”的独立,有一定的特殊性,一方面诗赋这种后世称为文学的东西,有言志、风谕之类的作用,古代诗歌集《诗经》巳被列为“六艺”之一了,另方面从屈原以后的诗歌和赋(“不歌而诵谓之赋”)日益增多,并且如同扬雄所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师古曰”辞人,言后代之为文辞。)所以如同《后汉书》之于“儒学列传”之外增列“文苑列传”一样,诗赋又单列一略了。
总之,以经传为主体的这种图书分类,应该是汉代经学地位日益提高的反映。
其次,我们要谈汉代各种书籍形成和流传的情况。也先从经传讲起,《书》经的例子是比较突出,也是比较典型的。《汉书·艺文志》写道:
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讫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
类似的记载不少,大同小异。我们要说的是初始情况,《史记·晁错传》正义写道:
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云:徵之,老不能行,遣太常掌故晁错往读之,年九十余,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也。
伏生的《尚书》从哪里来?其本有无问题?战国时期必有一些变化,这些且不说它。晁错所读或者所笔录下来的,可以肯定不会是伏生壁藏书的原貌,有十分之二、三是晁错弄不清楚,而是“以其意属读”的,其中晁错的理解就不可能与原文完全符合。因此,所谓伏生的《尚书》,只不过是晁错审定、记录的《尚书》。以后欧阳、大小夏侯的一传再传,那都是汉人理解的《尚书》了。至于今古文《尚书》及其真伪等问题,都是发生在汉代的。先秦的《尚书》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还很难说,但也并非毫无希望,新出土的郭店楚简,其中就有一些有关《尚书》的文字,显然是与传世本有所不同的。或者什么时候出一个较完整的真正古文《尚书》,那当然是大好事。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否定自汉以来传世的《尚书》,甚至可以作更好的比较,作更有意义的学术思想史发展的研究。
其他经传诸子书籍,基本情况莫不与《尚书》相同,当然也有具体的不同。例如《周易》,因为被认为是占筮书,不在秦王朝禁、焚范围之内,与其他经子的流传要顺利一些,但流传中自然也有变化。上世纪七十年代出土长沙马王堆汉墓中的《易经》残本,虽卦名和今本相同,但次第颇不一样,字形也有不同。汉代流传的本子,早期的《杨氏》、《蔡公》……古五子》等等,以及施、孟、梁丘等人的章句,大都亡佚了。但是易学在整个汉代学术和思想文化中是有着重要地位的。汉人关于《周易》的解释离不开“象”、“数”,随着时势的变化,也不断变化。
再例如《诗经》,也和《尚书》不同,《汉书·艺文志》说:
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这关于《诗经》的概述最为简明。首先是“遭秦而全”,这“全”是相对其他经而言的,原因是“以其讽诵”,本来经传诸子大多是口耳相传的,大约因为诗歌可以吟唱,有韵,易上口,易背诵,所以能够比较保存得“全”。但是汉初就有所谓齐、鲁、韩三家相传,也是有几个不同传本,至于其解释,班固已认为“咸非其本意”。毛公之学当时虽未提立于学官,但后来传世的却是毛公的传本,所谓《毛诗》,是汉代的本子。
至于礼、乐二经,绝对只有汉人纂辑之书,虽有周公制礼作乐之说,但最多也只会有战国时形成的作品,到汉代重新纂辑,甚至汉人创作的东西。后世见到的是汉代成书的《礼记》、《乐记》之类。
春秋一类本是史书,按照秦王朝的“史官非秦纪皆烧之”[2](秦始皇本纪)的说法,史书是会有些保留的。但是和其他书籍一样,民间口耳相传的书,乃至冒险私藏的书,是无法禁绝的。《左传》可能有战国古本,有汉初张苍献《左传》一说,《汉书·儒林传》也说张苍、贾谊等人“修春秋左氏传”。张苍作为秦朝掌管图书的御史,手中有《左传》是可能的,至于“(贾)谊为《左氏传训故》”[3](儒林传),是否受之于张苍有待再考。还有“瑕丘江公受《谷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3](儒林传)这类的记载,表明以传诗为主的申公也兼及它书的传授。然后,《春秋》及三传之所以得传,除了一般的书皆有口耳相传者外,恐怕因为《春秋》被认为是孔子所作有更大的作用,三传赖《春秋》经以传,但均为汉人写定,也是确定无疑的。
综观以上所述,重要的儒家经典,都是在汉代逐渐定型的。当然不是无中生有,但几乎全都经过了汉人的审读、整理,与原来的、与战国时期的图书相比,有或多或少差异,甚至也有为汉儒所创作的,这种情况随着时代、随着汉儒思想的发展,越来越明显(下面还要涉及)。这是应该注意而又注意得不够的一个问题。
诸子书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先秦诸子书在汉代又是如何流传的?这里也简单谈谈。
秦始皇时李斯建议中,“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刑”[2](秦始皇本纪)一句,说明诸子百家书是禁挟的内容之一,但东汉王充又有一个说法:
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俱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4](书解)
王充的话有多大可靠程度?很难说,王充时能看到诸于书是可以不必怀疑的。问题是诸子书是怎样在汉代流传的?我想,应该和经书的流传一样,首先是口耳相传,然后才记录下来。有点不同的是,诸子百家兴起于战国,有些离秦汉很近,他们的一传、再传弟子,在秦代甚至汉初还活着,吕不韦集合的门人,大多是诸家学派的门人弟子。诸子文篇传下来是毫无问题的。有些子书在编成之时,就会有弟子们所增删的内容,这是不足为怪的。到了汉代,传授和记录会不会有变化?回答应该是肯定的。近三十年出土战国秦汉的简帛,提供了可靠的实证,使我们能很好、很有力地说明问题。
请以《老子》为例,马王堆汉墓出土有两种帛书《老子》(甲、乙两本),与后世流通本相比,与汉代河上公的本子相比,一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而道经在前、德经在后的变化,是在汉代发生的;二是字句的不同,包括衍文、夺文、错字以及如何句读等问题,有些字句关系思想认识很大,例如通行本《老子》37章所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在帛书的两本子中都作“道恒无名”而且下面没有“而无不为”四字。严遵的《老子指归》中此章亡佚,无法对比,但河上本的字句与今本是相同的。说明此类改变也是在汉代。
另外,帛书本是汉初改定的呢?还是战国时期已形成的定本呢?从新出土的郭店竹简《老子》看,这是又一个值得再探讨的问题。汉代的《老子》,司马迁说有“五千余言”[2](老庄申韩列传),帛书本是5467个字。后人看到的主要是汉《老子》。
先秦古籍的许多变化都发生在汉代,再举一例,那就是兵书,后世所传兵书,主要只有一种《孙子兵法》,是孙武所作,还是孙膑所作,曾为千余年的疑案。实际上西汉初年两种兵法都是存在的,司马迁讲得很清楚: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世传其《兵法》。[2](孙子吴起列传)
但到《汉书·艺文志》著录时,就只有残存的“《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了,“《齐孙子》八十九篇”已经亡佚,所以才有对传世本的疑案。然而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汉简中就既有与世传本相同的《孙子兵法》,也有《孙膑兵法》,解决了千年疑案。《孙膑兵法》从有到亡是发生在汉代的,很明显汉代人有一个整理兵书的过程,这一点《汉书·艺文志》也写得很清楚,著录各类兵书有“五十二家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按:实为56家806篇,图50卷。)但大多数亡佚了,残存的只两三家,这是因为汉初经过很大的整理,整理的大致情况是:
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
汉初有近200家的兵法,这反映战国时讲兵法的人很多,汉统一之后。战争相对减少,讲兵法者自然减少,朝廷集中保存的又遭“诸吕”“盗取”之类的变故,所以大多数兵法书都亡佚了。银雀山出土的兵书,是属于地方的、私藏的,除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之外,还有《尉缭子》、《六韬》和一批其它属于兵家的遗简,如《吴问》、《地形二》、《黄帝伐赤帝》、《孙武传》、《四变》(后者为整理者所加篇名)等等。
《汉书·艺文志》的“诸略”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著录的图书数目不少,其最后总结说:
大凡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
但是著录之时,大多注明了“亡”、“残”,实际存在的不过五、六分之一。也许这只是刘向、刘歆或者班固等人见到的情况,或者政府藏书的情况,分散的、民间的肯定会多一些,所以后来有人引用的“佚书”,以后会有类书的某些徵引,再然后才有可能辑佚。由《艺文志》所反映的这种图书变化情况,足见汉代是先秦古籍整理的一个重要时期,其整理也可说是研究,严格地说真正的学术史及其研究是从汉代开始的。这个结论不是故意标新立异,而是很有点道理,下面我们再从另一些角度来说明这一问题。
二、影响学术发展的重大举措
秦始皇本来想传至万世,但二世而亡,人们对秦亡原因探讨了二千多年,不外乎统治思想不对、政策不当、“举措暴众”等等。汉朝建立,当然希望长治久安,在总结秦亡教训的基础上,统治者逐渐认识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采取了相应的巩固统治的措施,例如政治上清静无为,经济上“与民休息”,等等。然而“长治久安”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思想统治,这是一个需要从长计议、不断摸索的问题。刘邦从讨厌儒生、“谓读书无益”到朝孔、检讨自己“多不是”[5];文、景之不好儒到增设博士;以及各种礼仪制度的建立等等,都与统治思想建立有关。统治思想会体现在政策、法令之中,最后还会集中到学术思想上面。统一思想就必定落脚到统一学术。汉代学术或被称为经学,经学或者儒学是经过一系列重要举措形成其主导地位的。重要的有如下一些:
(一)博士制度的形成及其影响
《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说:
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员多至数十人。
大致上说,博士在秦朝已成为一种官职,地位不是太高,但比较特殊,是对“博学”的知识分子的一种特殊任用,他们“博通古今”,“辨于然否”,“国有疑事,掌承问对”[6](百官志本注)。可以直接向帝王出谋献策,也可以只是一个摆设,如秦始皇时卢生所说:“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2](秦始皇本纪)。
博士作为官职,秦代已有是可以肯定的,有名姓可考者至少也有十来个。汉朝继承了这种制度,汉朝初年设立博士的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但至少文帝时就正式设立了,有诸子的专书博士和儒家的专经博士(二者有联系),主要记载依据有:《汉书·楚元王传》记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中云:
(至孝文皇帝),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
东汉人赵歧曾说:
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置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7]
还有“孝文帝始置一经博士”[6](覆酺传)等说法,这些当然还需要具体考辨,但文帝时已设立博士官是可以肯定的,而且数目还不少,《汉旧仪补遗》说:
孝文帝时,博士七十余人,朝服玄端,章甫冠。
这些博士是否“具官待问”这里且不详说。至少可以说,汉初对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已经关注并作了安排,他们稍后又有不少弟子。
博士制度到了汉武帝时有一重要变化,那就是“置五经博士”:
武帝建元年五年,初置五经博士。宣帝黄龙元年,稍增员十二人。[3](百官公卿表)
武帝以后的变化更多更大,包括弟子员的增加等等。总之,博士制度成为知识分子的重要出路,在一定意义上与后来的科举制度相同。因此,班固在《汉书·儒林传》的最后赞曰: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师古曰:言为经学者,则受爵禄而获其利,所以益劝。)
本来从秦开始,博士中儒生是占主要地位的,数量最多,五经博士设立之后,博士就完全为儒家垄断了。这种情况的影响,自然是儒学、经学占主要地位。因此,从学术发展看,博士制度是一个极重要的举措。
(二)贤良对策及其影响和意义
大家都说汉武帝接受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笼统的论断,大大小小的疑问不少。半个世纪以前,吕思勉先生著《秦汉史》时就已指出,“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之事,其为风气使然”。甚至说“汉武帝非真知儒学之人也”,武帝即位不过十六七岁,“罢黜百家之事,虽谓太后可其奏可也,立五经博士时太后亦尚未崩,未闻其争立《老子》,此太后不疾儒术之证”等等。另外,我们也可指出,董仲舒一开始也并未得重用。但是汉武帝的“贤良对策”是有意义的,对儒术之兴、对学术的发展,是有影响的一个重大举措。
《汉书·董仲舒传》记载董仲舒的对策很详细,但对策的时间很笼统: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数百,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
《资治通鉴》记董仲舒之对策于建元元年,是否有别的根据,不得而知。但于情理言,《汉书·武帝纪》记于元光元年是比较可靠的,此时的汉武帝已二十三岁,亲自策问并能发挥自己的思想更有可能。
举贤良文学之士有多次,所以前后有数百人。贤良对策具体有几次不可得知,仅从董仲舒对策的情况看,恐怕一天半日是难以完成的,也许一连几日。从《汉书·董仲舒传》记载对策的内容看,颇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汉武帝是垂向长治久安之策(“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以及当时政治之得失。董仲舒对于后者是绝口不谈,他明确表示:
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
对于武帝所“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可以说他是一再揣摸武帝的意图,作试探性的回答,所以武帝也一再提出问题,要他“悉之究之,孰之复之”。
第二,董仲舒的对策大量徵引“孔子曰”为依据(包括引《论语》曰、曾子曰以及《春秋》等等),史书中说他“推明孔氏”这话是很不错的。究竟从“三代之治”中吸取什么?治理天下哪些内容是最根本最重要的?董仲舒回答“天命与情理”,提到了“观天人相与之际”的问题,汉武帝也说:
盖闻:善言天下者,必有徵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
故其对策又被称为“天人三策”。董仲舒的回答中,虽然有“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样的名言,但泛泛的议论似乎并不称意。不过有两个重要的具体问题,倒是符合当时所行举措,也为武帝所认同的。一个是强调“教化”的重要,主张兴学:
走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教化的内容,他提到了“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
另一个就是“抑黜百家”: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治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井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和建元元年卫绾相比,只不过加了一些议论,《武帝纪》记曰:
承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所谓“抑黜百家”,看来在董仲舒对策之前已经实行,甚至可说是窦太后认可的。可见董仲舒之对策,不过是顺应了时势。
第三,从对策内容看,很难说董仲舒有多少崭新的内容,大多是当时已存在的一些看法,只不过“推明孔氏”比较突出罢了,当然这在当时也是要有点勇气的。如此明确、大力地“推明孔氏”,得到汉武帝的认可和表彰,这在知识分子中的影响是很大的,在场的就有一百多人,因为汉武帝“复册之”时,“制曰”中有如下几句:
今子大夫待诏有百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而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要这些人不要怕“有司”,不要怕“文系”(“惧于文吏之法”),也不要讲“异术”、“殊方”,“切磋究之,以称朕意”,合他的什么意呢?如董仲舒那样,讲“天意”、讲“大一统”、讲立太学、重教化、推明孔氏。这些思想自然影响那在场的百余人,影响朝野内外。因此,汉武帝的贤良对策,直接关系到“独尊儒术”这一问题。《武帝纪》在记对策诏令之后,写上一句“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董仲舒对策之后虽只为“江都相”,但后来的影响越来越大。公孙弘虽“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但打的却是“治春秋”的招牌。
班固写董仲舒传时作了一个概述:
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
这未免太抬高他了。实际上武帝时“独尊儒术”的许多举措是在贤良对策的前后实行的,初置五经博士是建元五年;“丞相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是在元朔五年;“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似在对策之前,而“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3](武帝纪),又是元封五年之事;汉代立太学的问题,有待详考。总之,董仲舒在当时作用不可估计过高。但是武帝时的“对策”举措,对学术发展的影响是重大的、深远的。
(三)石渠阁“会议”的意义
宣帝甘露三年的石渠阁“会议”,在汉代学术史上有一定的代表性,也是一个重大举措,但未被引起足够的注意。《汉书·宣帝纪》只有一个简略的记述(其实很多事在本纪中的记载都很简略):
(甘露三年三月)诏诸儒讲五经异同,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乃立粱丘《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
此事萧望之本传无记载,其他参加者散见各处,《西汉会要》卷26大体集中了一些资料可以参考(其所记文字与各传小异):
韦元成拜淮阳中尉,受诏与萧望之及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条类其对。(韦元成传)
施雠受王孙易为博士,甘露中与五经博士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本传)
梁邱临传货易,甘露中,奉使问诸儒于石渠。(梁邱货传)按:临乃货之子。
欧阳地馀传尚书,为博士,论石渠。(欧阳生传)
林尊为博士,论石渠。(本传)
周堪与孔霸俱事大夏侯胜,论于石渠,经为最高(本传)
张山拊事小夏侯建为博士,论石渠。(本传)
张生、薛广德,以鲁诗论石渠。(王式传)
戴德号大戴,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孟卿传)
闻人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同上)
刘向受谷梁,讲论五经于石渠。(本传)
又《汉书·艺文志》中有:《五经杂议》十八篇,《书议奏》四十二篇,《礼议奏》三十八篇,《春秋议奏》三十九篇,《论语议奏》十八篇。本注皆注有“石渠论”字样。
所有讲论内容集中起来,如果是一次的话,那是要多少天时间才能完成的。也许宣帝甘露三年确有一次集中的较大规模的讲论经义的活动,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3](楚元王传)但是讲论义经之事,小规模的常有,这从《儒林传》等记载中可以看到,不必多说。
那么石渠阁这次讲论经义的意义何在呢?宣帝之时,经学主导的地位基本确立了,经学发展得很成熟了,师法家法发展得很厉害,各家各派的经学都有要争自己的地位,争立博士,《汉书·百官公卿表》说:
武帝建元五年,初置五经博士。宣帝黄龙元年,稍增员十二人。
黄龙元年是宣帝的最后一年,未见具体记载,也许就是指宣帝时期。具体的只见上述甘露三年的记载。增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和《谷梁春秋》几个博士。实际上与梁丘《易》同时的施、孟《易》也是立了博士的,(见《儒林传》)。又如上述大、小戴是“以博士论石渠”的。总之宣帝时增设了一些五经的博士。《谷梁春秋》增立博士的具体情况,《瑕丘江公传》有所记述:
乃徵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此处似又非石渠),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显、谷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谷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庆、姓皆为博士。
就不知此“殿中”议与“石渠”议是否一回事?至少是前后相连之事,这说明新的经学派别博士之立,是要经过认真讨论和评议的。
总之,石渠阁会议是一系列讲论经义的代表,除了涉及博士增设的问题之外,经书的同异、是非是要具体讨论的,这就直接关系到学术的具体内容。
(四)刘向、刘歆父子校阅群书
这种意义、影响深远的大事,史书记载比较简略,成帝时诏刘向校经传诸子,其子刘歆卒其业,《汉书·艺文志》有一个概括的记述,已如前引。实际上这件重大举措,持续时间长,工作量大,其结果影响甚大。
根据分散的资料,我们看看刘向、刘歆父子及许多专门家做了一些什么整理工作。首先,他们就中、外藏书进行了一翻分类清理。所谓“中”,应该是国家所藏图书,但是国家藏书之所不少,石渠阁、天禄阁、蓝台、石室乃至太常、太史等处都有藏书,就不知刘向他们是否全都参考到了?“外”,应该就是一些私人藏书。曾搜集过中、外之书是可以肯定的,这可以从刘向当时所写的一些书录中看出,例如《晏子叙录》说:
臣向言: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臣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
又如《管子书录》说:
臣向言: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
现在可见的七、八篇书录都是如此。
这里又透露出另一个很普通而未被重视的现象,在书写条件比较困难的情况下,书籍大多是单篇流传的,很少有如后世完整的某一部书,而刘向等人的工作,倒是做了“整部”书的工作。他们搜集、参校之后,就除去重复,各种本子互相补充,整理编次,如上引《晏子书录》又接着写道:
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
他们的整理是有一定的依据和标准的,这篇《书录》最后又写道:
晏子盖短,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观,谨第录。
整理的指导思想、具体原则方法及其慎重的态度,都能够反映出来。其他书录详略不一,整理的基本原则和方法是相同的。
有些书错乱得比较厉害,他们予以了重新整理,甚至新定书名,例如《战国策书录》云:
臣向言: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重复,得三十三篇。本字多误脱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如此字者多。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
后来所见到的《战国策》是刘向等人整理的、定名的。还有其他一些当时杂乱无章的书,也是这样整理的,如《说苑书录》云:
臣向言: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误。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复)今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说)苑》,皆可观。
这是他对自己的书,重新整理编次。校书工作量是很大的,除上述收集、整理、分类之外,还包括认真的“校雠”等,都是费时费力的细致工作。虽集中了当时一些专门人才如任宏、尹咸、李柱国、杜参、班斿、王龚等人,分工合作,刘向是主持者,辛勤工作了近二十年(从成帝河平三年“校中秘书”开始,直至去世)。
究竟整理了多少图书?当时整理的《别录》和《七略》均已失传,从根据《七略》编撰的《汉书·艺文志》来看:
大凡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宾,百三千二百六十九卷。
据后来的其他记载,《七略》所记家数还多一点。这里就不必细考了。
总之,刘向校书时是有依据的,但别择选裁却是他们作的。后来看到和流传的图书,文字、篇章甚至有些书名都是他们定的,几乎所有的图书都经过了他们的认定乃至改造。这是很大的工程,也是很大的贡献。但是,后世看到的群经诸子各类图书,包括汉代也包括汉代以前的,都是刘向他们认可的。他们的思想、水平、原则、方法,我们不能不注意,唐宋以后产生许多辨疑,在一定意义上也正是由于这种整理而产生的。在儒家、经学已占主导地位的当时,他们的指导思想是很明确的,如上引《晏子叙录》所云:“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
我们研究学术史,一定得重视这一情况。
(五)东汉诸举措及其意义
从西汉经过王莽到东汉的政治变化,虽有国家图书的散失“泯尽”(如前所引述),但从朝廷对学术的政策和措施看,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开始或者可以说是“拨乱反正”,内容多半是作为统治者非做不可的,而且多效仿西汉,其结果或者可以说是“物极必反”。
整个东汉时期的各重大举措,如《后汉书·儒林列传》所说:光武帝之“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术阙文”,“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凡十四博士”,以及“修起太学,稽式古典”等等;明帝之“建三雍”“亲行其礼”,“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还有:
其后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以受其业,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济济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
再就是前已引的章帝之“大会诸儒於白虎观”“如石渠故事”;和帝之“数幸东观,览阅书林”等等;“顺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黉宇”;本初元年在梁太后的提倡下“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一直到灵帝时立熹平石经。
以上情况说明,东汉一朝自始至终都有关注和影响学术发展的各种举措。这些举措我们可以综合作些说明:
首先,与西汉不同,面对“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一开始就重视了学术的发展,有“拨乱反正”的意义。这说明封建统治阶级已经比较成熟,当然与光武帝之“爱好经术”的个人素质有关,这方面刘邦是不可相比的。
刘秀与东汉学术发展应该多说几句,由于他的学识修养,一方面他在政治上施行“柔道”,参考了黄老之治。另方面大力倡导已经发展得很成熟的、有利于统治的儒学,包括网罗儒生参政,增设博士官、迅速兴建太学、发展郡县之学乃至放任私学发展(私学也以经学为主,是有利于统治的),身体力行带动群臣“讲经听诵”,如史书说:
旦听朝,至日晏,夜讲经听诵。坐则功臣特进在侧,论时政毕,道古行事。次说在家所识乡里能吏,次第比类。又道忠臣孝子义夫节士,坐者莫不激扬凄怆,欣然和悦。群臣争论上前,常连日。[8]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对人们读经论学、对学术的发展有很大影响。然而,《儒林列传》未记,而对学术发展影响也不小的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对谶纬的提倡。
史书记载光武帝信谶或善谶,今有学者称之迷信谶纬,恐不确。刘秀既懂经书也懂图谶是肯定的,《后汉纪·光武帝纪》写道:
初军旅间,贼檄日以百数,上犹以余暇讲诵经书,自河图、洛书、谶记之文,无不毕览。
这也并不是迷信。我以为,刘秀是善于利用图谶,帮助了他政治上的成功。事实比较清楚,西汉末年以来,许多人利用图谶为自己的政治活动服务,刘秀只是其中是之一,只不过用得巧妙,并且取得了成功(具体就不在此详论了),所以“善谶”之说很恰当。问题是他成功之后,在他的最后(去世前两个月)来了一个“宣布图谶于天下”[6](光武帝纪)。其意义何在?那就是把已有的图谶——《河图》、《洛书》等“秘经”作一次正式的公布,以此为准,再不许造作,不许再增益、私改,否则严办。楚王英、阜陵质王延与人造作图谶,都被判为“大逆不道”,株连很多人[6](光武十王列传)。刘秀之举的用意,主要在政治上,也是为了巩固统治。但是,在客观上却给学术的发展带来了影响。如《后汉书·张衡列传》所言:
初,光武善谶(按:此“善”字恰当),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
东汉时期谶纬之学是学术史上的大事、要事。
其次,东汉时期各朝之举措,多习武帝故事,石渠故事,沿着一条成熟的也是日益僵化的路子走下去,创新性不大,不好的因素日益突出。这方面,白虎观会议或者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记载较多,而且有一本较完整的《白虎通义》留下来供我们参考,《后汉书·章帝纪》建初四年十一月:
诏曰:“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褒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其后学者精进,虽曰承师,亦别名家。孝宣皇帝以为去圣久远,学不厌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书》,后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复置《颜氏》、《严氏春秋》、《大、小戴礼》博士。此皆所以扶进微学,尊广道艺也。中元元年诏书,《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至永平元年,长水校尉儵奏言,先帝大业,当以时施行。欲使诸儒共正经义,颇令学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又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於戏,其勉之哉!”
於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
诏书列举西汉以来,特别是宣帝以来的一些重大举措,沿袭“甘露石渠故事”,决定召开白虎观讲论会议,可说是“按既定方针办”。会议结果形成了《白虎议奏》,即今存之《白虎通义》。过去的记载虽稍有出入,大体上是当时诸儒的议奏和章帝的裁决,最后“令固撰集其事”[6](班固列传)而成书。
关于《白虎通义》,有的学者认为:“白虎观所钦定奏议,也就是赋予这样的‘国宪’以神学的理论根据的谶纬国教化的法典。”[9](p225)有的学者称之为“皇帝钦定的经学教科书,在汉代具有很高的权威性。”[10](p141)前者特别强调其庸俗性和反动性,主要问题是大量援据和运用谶纬,甚至认为《白虎通义》“百分之九十的内容出于谶纬。”[9](p229)这里无需具体引述,该书“稽合图谶”,以谶纬解经,是非常明显的。
之所以要讲论经义,是因为经学的大发展,而《五经》经义在发展过程中由于师法家法的许多不同,又产生不少歧异之义。从统一学术的角度看,通过讲论统一经义,是有先例可循的。不同的是大量采用谶纬解经。纬书的产生,除了统治者的爱好,提倡之外,经学本身僵化发展也是原因之一。因而庸俗性、反动性就突出了。这是“物极必反”,是经学由盛而衰的转变。
不过,这里也该说明一下,纬书、谶纬之学,在学术史上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不能简单的打倒!其中也有不少内容值得研究,谶纬不但对政治有影响,对哲学、历史都有影响的,其中有不少哲学思想,有不少历史资料,甚至还有一些自然科学知识。
最后一点,以经学儒学为主体的汉代学术,经统治者的提倡,在西汉后期日益成熟,到东汉又由盛而衰。事实表明,学术方面的发展变化,有时候会因统治者的举措,起导向、影响作用;但学术本身的因素,特别是学术思想的日趋成熟,其发展统治者也无法控制。学术、特别是学术思想的许多变化,在东汉时期,特别是东汉后期就已经开始了。这是学者们已注意到的,如对汉末荆州学派的研究、对荀悦的研究、对汉代艺术精神嬗变的研究等等,都能说明这种变化。
三、学术思想的趋同与整合
从前两部分汉代载籍整理和经义讲论的记述看,后世流传至今的群经诸子,都是汉代的东西,是汉人传授、整理过,甚至重新编定的东西。如果充分认识这一点,今日的新发现,发现战国或者汉初许多程度不同、差异颇大的某些经书或子书(包括早已失传或者不知其名的经和子),那就并不奇怪。例如,历来只看到一本并非原本的《孙子兵法》,乃至孙膑、孙武争论不休,银雀山竹简中两种都出来了,疑问因此而解决。这不正是汉代整理产生的结果之一吗!如前所引《汉书·艺文志》中关于兵书整理的情况,先是张良、韩信等人从当时流存的182家中“定著”35家,后为诸吕所窃取,武帝时军政杨仆作过一翻搜集,已经就很难完备了。到西汉末成帝时,命任宏整理兵书,只有四种。这后者当即与刘向一起所作的工作,到班固作《艺文志》时,虽著录“兵书53家(实56家),790篇(实806篇),图43卷(实50卷)”,但几乎全部亡佚,只剩下孙子、吴起、尉缭等三个残本。关于兵书的整理,可以作一篇不小的文章,这里就不详说了。但是,很典型的说明我们所强调指出载籍流传中的亡佚问题。
从学术来说,比书籍版本不同问题更重要的是学术思想问题。
经学在汉代学术中占主导地位,也可以说占统治地位。如上所述,也众所周知,这是在汉代形成的。经学成为儒学的代名词,或者如有的学者所说,儒学是以经学的形式存在的,它“成为官方的御用之学”[11](p328-330)。本来是“百家之学”之一的儒学、儒家取得了“独尊”的地位;本来是各家共用的六艺、五经,似乎为儒家所独占。一切变化都发生汉代。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术”,这实际上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就曾提出过[12]。这一问题确有深究之必要。至少有两点要明确指出:
第一,记载中有关“抑黜百家”的言论主要有两处,一是武帝建元元年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3](武帝纪)看来是实行了的,不过主要是法家和纵横家之言,而且当时还是崇奉老子的窦太后当权。另一个就是董仲舒贤良对策之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3](董仲舒传)有何“绝其道”之措施?有待进一步考索。在汉代百家之学是否“微不足道”(吕思勉先生说),实在是一个大可研究的问题。且不说汉初的道家之学大行其事。整个秦汉之世的“百家之学”,吕思勉先生作了较多的蒐集,然后结论说:
秦汉之世,百家之学,见于《史》、《汉》、《三国志》纪、传者如此合《汉志》所载之书观之,诸学之未尝废绝,弥可见矣。安得谓一经汉武之表章罢黜,而百家之学,遂微不足道邪?[12](p766)
沿着此思路作文章,内容也会是很丰富的。当然材料中比较明显的是汉初和东汉末,“百家之学”更活跃、更突出一点。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汉代的儒家和其他各家一样,应该称之为新儒家。他们虽然高举孔子的旗号,垄断五经、六艺,以儒者自居,实际上是兼综阴阳、名法、道德之学,成为新的儒学(注:汉代新儒学之说早有学者提出,我记得好像最早是从杨向奎先生的著作中看到,但很少有人注意,近年来也有学者注意到了,例如赵吉惠等主编的《中国儒学史》中就明确地说了:“儒学成为兼综各家的新儒学”。)。证明这种兼综各家的新儒学的最好的例子,那就是被称“群儒之首”的董仲舒。董仲舒也被认为是“纯儒”,其实他的学术思想不“纯”得很。“天人三策”、《春秋繁露》等论著中,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他的思想体系是兼综了各家学说的,过去注意他受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最为明显,如《汉书·五行志》所说:
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
历来在这方面多有论述,近一二十年,人们注意到他的兼综各家。在他所处的时代,汉初以来的“儒道之争”尚未完结,所以黄老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甚大,上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的《道家文化研究》,先后四、五篇文章探讨董仲舒与黄老思想的关系,陈丽桂先生的题目更明确为《董仲舒的黄老思想》。概述董仲舒兼综思想的著作很多,这里且引陈丽桂之文的结论作一代表性的说明:
一代儒宗董仲舒在推阐阳尊阴卑的“三纲说”与大一统思想时,吸取了相当份量的黄老帛书一系阴阳大义、《管子·心术》、《内业》乃至法家申韩一系静因无为的形名技巧与权谋独断之术,或以为推论的理据,或加以诠释与疏解,终于完成了他天道与治道通贯、厚德简刑的思想纲领,与君尊臣卑、君暗臣明、君静臣动,挈名考质的君道思想,以为其天人合一、灾异感应说的基础,并为此后刘汉朝廷阳儒阴法、王霸杂治的统治方向与形态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13]
这个概述比较晚近,陈先生虽着眼于黄老,实际上也论到了“兼综”,而且与汉王朝的政治联系起来。
董仲舒的政治思想,其地位和影响,确实是值得注意的。东汉的王充早已说过:
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4](书)
这位被称为“战斗唯物主义者”的思想家,“嘉美”其“道德政治”,也无非有利于统治,这一点我们不可苛求。但是我们要注意其政治思想的意义和影响,它不仅为汉朝“王霸杂治”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也是为后世整个封建统治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董仲舒不仅在汉代“为儒者宗”,也为后代儒者所宗奉、效法。这也是其历史地位。
董仲舒的一些主要思想及其影响应如何评价?是需要作一些具体分析的。他的“天人感应”学说、“历史循环论”之类,现在看来问题很大,从当时开始就有人提出问题,例如王充就说:
仲舒之言雩祭可以应天,土龙可以致雨,颇难晓了。[4](书)
这些确有不少问题。但它们既是其整个思想体系的前提,其在后世的影响也始终存在。而他的“大一统”主张、三纲五常论的影响就更大更深远,这是确定董仲舒历史地位,确定汉代儒学地位的主要方面。
从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新儒学,我们看到了汉代学术思想的整合。我们需要进一步认识的是,这种整合也是历史发展的自然结果。这里且稍稍从头说起。
和汉以后的经学相比,人们称先秦(主要春秋战国)为“子学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十分突出,甚至出现水火不容的状况,这也是事实。儒道各异、儒墨相非,互相指短,甚至破口大骂,说对方禽兽不如。但人们不难看到,诸子的言论、思想,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本人曾就“百家争鸣”作过几点概括:一、殊途同归;二、相生相灭;三、同源异流;四、求同存异与“齐万不同”[14](p83-89)。这里就有一个学术思想的趋同与整合的问题。战国后期的诸子思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是比较普遍的;只是各人强调的方面有所不同。因此,今天的研究中,会发现法家与道家有密切关系,也会对荀子到底属于儒家还是法家产生疑问。这些中间就有一个学术思想的趋同问题。
另一方面,又普遍存在“辟犹水火”的情况,各主要派别都坚持自己的主张,都指责别的派别为邪说、杂学,都企图以自己的思想(当然也是吸取了他人思想的)实行统一。法家就是主张禁绝百家的,它对于儒、墨这两派“显学”攻击批评得尤为厉害,说它们是“愚诬之学,杂反之行”,例如在《韩非子·显学》中就说:
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在其《五蠹》中更明确要求:
境内之民,其言说者必轨于法。
这种统一的主张,由韩非的同学李斯在秦始皇时付诸实行过。但其结果是“此路不通”,学术思想的统一是不可能用坑、焚之法来解决的。
儒家学者荀子也有过这样十分偏激的主张,他在《非十二子》中说:
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其所“非十二子”是它嚣、魏牟、陈仲、史鰌、墨翟、宋鈃、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其所非包括儒、墨、名、法、道德诸家之说,就是儒家内部他也主张“清洗”,在其他篇中就指责一些“腐儒”、“陋儒”“贱儒”。不过他没有明确提出什么统一思想的具体主张。
从原则上看,也许黄老道家统一思想的主张要合理一些,他们虽主张统一,但能具体分析各家之长、短,主张取长补短,发挥各家所长,“齐万不同”。例如我认为是黄老道家成熟的代表作《吕氏春秋》就是如此,其《不二》篇写道:
有金鼓所以一耳也;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慎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其为圣人矣乎!
这是其主张,是一种思想。不过也似无“齐万不同”并使之“如出乎一穴”的具体办法。至于更客观而且“择善而从”的主张,那还是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他明确的指出各家之殊途同归: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其所以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2](太史公自序)
虽然他对道家情有独钟,主张实行道家,但对各家之长、短反复的进行了论述,态度是比较客观的。当然其所论之长、短,有他自己的取舍标准,人们也可以作不同分析,例如他虽批评“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其事难尽从”,但是儒家的根本主张“不可易”: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2](太史公自序)
其“治”的主张,“异”都没有,只有“省不省”的区别,如他们说: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2](太史公自序)
除此之外,司马谈是站在道家立场的,也反对儒者的“主劳而臣逸”,因为这与道家“无为”主张是不合的。
司马谈的主张,也就是他所说道家(我认为就是以黄老为特徵的秦汉新道家)“治”法: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2](太史公自序)
在“治”术上,在统一思想的方法上,不再是“党同伐异”,对于其他各家思想采取吸收其长的“整合”办法。
新道家的主张在西汉初曾实行过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思想统一也未能做到。是何原因?还没有人讲得很清楚,恐怕也较难讲清楚。从大方面看,有历史、社会原因,甚至一些重要的个人因素(主要统治者)。阶级社会,不同的阶级、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各自利益。社会经济政治方面暂不说它,学术方面也是如此,不同派别也斗争得十分激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但“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2](老庄申韩列传),后来儒学内部的争立博士之类的事,处处都能看到学术思想战线的不平静。另一方面,那就是道家思想特别是其政治理论本身的问题,或者说不成熟、有缺陷,甚至自相矛盾之处,例如说主张“无为而治”、“主逸臣劳”,除了“与民休息”之类的大原则外,究竟如何“无为而治”,缺乏更具体的原则和方法。承认儒家的君臣、夫妇之礼不可易,又反对繁文缛节,到底如何维护尊卑之序,也缺少理论的阐述和相应的措施。诸如此类,值得商讨之处不少。汉初黄老之治的典型代表曹参,无任何理论建树,只是“日饮无所请事”,还美其名曰:“陛下垂拱,参等守职。”[3](曹参传)如此为治,岂能长久!
相比之下,汉代的新儒家就成熟多了,它的新思想体系的形成,几乎是走新道家相同的道路,“兼儒、墨、合名、法”(用班固之言)。司马谈描述道家之术的语言,我们换一个字可以用来说明董仲舒的儒术,那就是: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道、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
只有最后两句“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不好引用。“因阴阳之大顺”的基础是相同的,当然具体阐述并不相同。兼综各家的思想也是相同的,当然采、撮的具体内容又有所不同。时移事异的认识,在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是有反映的,提出“更化则可善治”(注:以下不注之引文均见《汉书·董仲舒传》。),他的“改正朔,易服色”主张,实际上是“与时迁移”、“立俗施事”,不过打的是“顺天命”旗号。他是说过一句“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一句维护统治的抽象的话,重点是“天不变”,统治的“道也不变”,其所说的“道”也比较抽象,但是维护统治之道的思想又是明确的,如他所说:“道者所由适于治道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
黄老新道家是“为治”,董仲舒为代表的新儒家也是“为治”,一个“治”的好景不长,一个逐发展成影响二千年的统治术。结果不同,从学术思想、理论本身看,后者有较多的理论阐述,有较切实可行而且影响很大的有力措施。这种措施即董仲舒反复强调的礼乐教化:
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圣王之继乱世也,埽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
教化是长治久安之策。也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以儒学为主的中国学术、文化传统,是历代统治者反复实施教化所促成的,教化对于人的浸润(渐)、砥砺(摩)之功效是不可估量的。
儒家与道家关于思想统一之主张不同,其结果不一。关于主张的不同,我想重复一下我曾引用过的一个鲜明对比。《淮南子·原道训》和《礼记·乐记》有两段几乎完全相同的文字,讲天理与人欲的对立,如何解决这种对立引起之大乱,《礼记》的结论是: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而《淮南子》却大谈心性修养,结论是:
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高诱注:不以身为物役,不以情欲乱中和之道也)。……是故有以自得之也(高注:自得其天性也)。
一般的人都不是圣人,“人欲横流”无世不有,后世一些高谈心性修养的人也禁区不住“人欲”,只有礼、乐、刑、政并用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儒家的这些主张和思想,取代黄老的统治地位,就是必然的了。
据上所述,学术思想的发展,有较明显地趋同和整合趣向,并且有内、外两方面的因素。外因,那就是前述种种客观的条件和原因,特别是统治者的有关举措与重大活动和事件的影响,统治阶级有意识的统一。内因,那就是学术各派自动的调整,这方面在汉代比较突出,有必要稍为多说几句。
学术上有不同派别是客观存在的,同一大派别中也有“儒分为八,墨离为三”之现象[15],更不稍说汉代经学中的众多师法家法了。不同派别争鸣,似水火不相容。矛盾尖锐的时候有,但从长远发展看,趋同性更是根本性的,乃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出什么真正纯粹的哪一家思想,所以有人怀疑分家是否必要?不过派别之分在汉人甚至在先秦人的思想中就已存在,不必从否认其是否存在方面去作文章。至于不同派别的趋同性,在汉人那里是越来越有明确的认识,知道其同源异流,知道其目的和作用都是相同的,“皆务为治”。这方面,司马谈的论述已在前面说了,还有班固的论述也值得再强调一下的,他对于诸子百家的总看法是: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注:这是他《艺文志》分录的十家,还未包括兵家,而在这话前面,他也有“凡诸子百八十九家的说法。”“众多”意思的“百家”之说是客观存在的,《庄子》等书中也有。)。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 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或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俞于野乎(师古曰:俞与愈同,愈,胜也。)若能修六艺之一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这大段的征引我想并不多余,比较集中的反映了汉人对“群经诸子”学术发展的看法。班固是一个儒者,生活在“经学时代”,还参加过白虎观会议,整理过《白虎通义》,他以《六经》为根本,这是不足为奇的。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诸子也有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看法。这些看法也可说是汉代学者长时间形成的共识,例如“一致而百虑”,首先是司马谈论述的。而关于百家学说思想“相灭亦相生”、“相反而皆相成”的论述,应该说是一个很有创造性的认识。学术的趋同性正是由这种“相反相成”、“相生相灭”的规律而产生的。并且明确认识到各家各派应该“舍短取长”,这是肯定趋同的方法,即他所说的“兼儒、墨,合名、法”,或者司马谈所说的“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学术上之所以能趋同,因为它们“同源”、“同工”,在保持自己特点的同时,取它之长补已之短,创造出新的理论和思想,面貌可以一新。汉代先后出现过以黄老为特色的新道家,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新儒家,有的学者认为还有以贾谊为代表的新法家(注:参阅萧箑父先生为拙作《秦汉新道家略论稿》所写序,198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些明显是学术思想整合的突出表现和结果。
学术思想整合是一个不断进行的过程,只不过有时极为明显,有时暗中渗透。到了东汉,经学的今古文之争逐渐趋向统一,群经诸子又有新的兼综和整合,而且人们是有明确认识的,东汉时期出现了不少“通儒”,都是“博览经籍”,遍注群经诸子之人。贾、马、许、郑等等大儒辈出。他们在思想上是自觉的,郑玄“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6](郑玄列传),自觉地想整合学术思想,他“括囊大典,网罗众家”,他的论著影响后世很大,其所注经典为后世所重视,至今也有很大参考价值,他留下的成果,《后汉书·郑玄列传》写道:
门人相与撰玄答诸弟子问《五经》,依《论语》作《郑志》八篇。凡玄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下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駮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
郑玄的著作当不只这些,据《晋书·刑法志》记载,曾有秦汉律令诸儒章句十有余家,魏明帝时曾下令“但用郑氏章句,不得杂用余家。”连法律也注解过。郑学(与之并称的有“许郑之学”)内容极为丰富(注:参阅先师张舜徽先生《郑学丛著》,齐鲁书社1984年版。),可称之为汉代学术整合的又一重要表现。
四、不完整的结论
本文第一部分论述先秦古籍图书(学术主要载体)之被汉人整理,包括著录、认定,甚至重新改编等等,后世乃至现今我们看到的先秦典籍,主要是汉代的,可以说是“汉诗经”、“汉尚书”、“汉老子”(注:宋元之际的杜道坚说:“道与世降,时有不同,注者多随时代所尚,各自其成心而师之。故汉人注者为‘汉老子’,晋人注者为‘晋老子’……‘唐老子’、‘宋老子’”。我们这里还不只是讲注,而是讲本子。)、“汉庄子”……。现在可以肯定,先秦的群经诸子,决不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个样子。越来越多的出土资料,在这方面提供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力的证据。
本文第二部分论述汉代关于统一思想、统一学术的诸重大举措,说明其对汉代学术及其思想形成和发展的影响。可以说明,“经学时代”是怎样在统治阶级的倡导、规范下日益形成的。
本文第三部分讲新儒家(也兼及新道家)的形成有内、外之因,外因的整合与内因的趋同,形成了新的学术思想体系。新体系的学术和思想,也始终在发展变化着。
行文至此,似可初见汉代学术在整个中国传统学术发展史上的历史地位。应该如何表达呢?是否可以这样说:汉代学术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实际源头。冯友兰先生早年的《中国哲学史》把整个中国古代哲学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或可作为我这种说法的参考,他写道:
自孔子至淮南王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经学时代。在经学时代中,诸哲学家无论有无新见,皆须依傍古代即子学时代哲学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经学之名,以发布其所见。其所见亦多以古代即子学时代之哲学中之术语表达之。此时诸哲学家所酿之酒,无论新旧,皆装于古代哲学,大部分为经学,之旧瓶内。直至最近始破焉…[16](p492)
这可以说冯先生认为,清代以前诸流的源头是在汉代,只不过他讲得更细,具体从董仲舒开始。我认为说整个汉代是中国传统学术的源头更合适一些。
但是,中国传统学术究竟是什么样的学术?除开一个笼统的“经学”之外,还应如何表述?它有何特点?有哪些具体的内容?汉代学术、思想的内容是否具备了基本相同的特点?这后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但需要专门论述。所以本文只能作一个不完整的结论。
收稿日期:200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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