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高仲武论文,间气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5919(1999)04-0086-10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注:本文所论之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系依据傅璇琮编撰《唐人选唐诗新编》本,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7月第1版。),为今存唐人选唐诗中重要的选本之一,历来受到唐诗研究者的重视。关于《中兴间气集》之名称,“中兴”者,据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序》云:“唐兴一百七十载,属方隅叛涣,戎事纷纶,业文之人,述作中废。粤若肃宗、先帝,以殷忧启圣,反正中原。伏惟皇帝,以出震继明,保安区宇,国风雅颂,蔚然复兴,所谓文明御时,上以化下者也。……起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十四年己未。”考其所选之诗,乃以肃、代“中兴”时期为限,内容与“中兴”之事并无关系。“间气”者,据《春秋孔演图》云:“正气为帝,间气为臣,宫商为姓,秀气为人。”[1](P1656)古代谶纬之说,以五行附会人事,“间气”乃“不苞(包)一行”之气,得之以生为臣。其意或即本此,谓所选为诸臣之作。关于编选者高仲武,生平未详。因其署名为“渤海(今河北南皮)高仲武”,故或以为乃唐诗人高适(注:如陆游《跋中兴间气集》云:“高适字仲武,此乃名仲武,非适也。”又跋云:“高适字仲武,此集所谓高仲武,乃别一人名仲武,非适也。”案,高适,字达夫,陆游所言“高适字仲武”实为误记,《四库全书总目·中兴间气集提要》已为指出。然陆游之所以辩之,当说明曾有人误以为高仲武即高适。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六于“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下亦注云:“高适,一字仲武,卒于永泰。此盖大历以后人。”《全唐文》卷三五七载高适《皇甫冉集序》,其全文皆录自《中兴间气集》之评皇甫冉语,显然是以高适为高仲武而误。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或又题:彦孟深纂。”亦非。案晚唐诗人郑谷即有“何事后来高仲武,品题《间气》未公心”(《读前集二首》之一)的诗句;《新唐书·艺文志四》亦著录:“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二卷。”)。案:高适虽亦为渤海人,且封渤海县侯,然其字达夫,卒于永泰元年(765),未入大历, 故与之无涉。依傅璇琮先生之见,此集的编选时间,当在贞元初,说见该集《前记》。此集所收诗歌,《集序》言:“述者二十六人,诗总一百三十四首,分为两卷,七言附之。”按今传此集所见,凡诗人26位:钱起(12首),张众甫(3首),于良史(2首),郑丹(2首),李希仲(2首),李嘉祐(9首),章八元(2首),戴叔伦(7首), 皇甫冉(13首),杜诵(1首),朱湾(8首),韩翃(7首),苏涣(3首),郎士元(12首),崔峒(9首),张继(3首),刘长卿(9首),李季兰(6首),窦参(3首),道人灵一(4首),张南史(3首),姚伦(2首),皇甫曾(7首),郑常(3首),孟云卿(6首),刘湾( 4首),诗凡142首。其中绝大部分为五言,七言(包括五七言杂体 )不过18首。所选每位诗人名下,皆“略叙品汇人伦”,表达编选者对所选诗人在诗风及人品方面的评价。
此集的编选宗旨,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序》中作了较为明确的表述:“诗人之作,本诸于心;心有所感,而形于言;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暨乎梁昭明载述已往,撰集者数家,推其风流,《正声》最备,其余著录,或未至焉。何者?《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珠英》但纪朝士,《丹阳》止录吴人。此由曲学专门,何暇兼包众善。使夫大雅君子,所以对卷而长叹也。……且夫微言虽绝,大制犹存。详其否臧,当可拟议。古之作者,因事造端,敷弘体要,立义以全其制,因文以寄其心,著王政之兴衰,表国风之善否,岂其苟悦权右,取媚薄俗哉!今之所收,殆革前弊。但使体状风雅,理致清新,观者易心,听者耸耳,则朝野通取,格律兼收。”显然是在明确的理论指导下,有目的、有所为而作的诗选。其选诗的标准是“体状风雅,理致清新”,应当说是内容与形式二者兼顾的,但此集颇遭后人非议。
晚唐诗人郑谷《读前集二首》其一云:“殷璠鉴裁《英灵》集,颇觉同才得契深。何事后来高仲武,品题《间气》未公心。”[ 2](P229)对殷璠《河岳英灵集》予以称赏,而对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则以“未公心”三字予以否定。陆游《跋中兴间气集》曰:“评品多妄,盖浅丈夫耳,其书乃传至今。天下事出于幸不幸固多如此,可以一叹。”又曰:“议论凡鄙,与近世《宋百家诗》中小序可相甲乙。唐人深于诗者多,而此等议论乃传至今,事固有幸不幸也。然所载多佳句,亦不可以所托非其人而废之。”[3](P2239)对其所选之诗予以肯定,而于其品评则予以鄙斥。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谓之“议论文辞皆凡鄙”。以上还只是就编选者的品题有所不满,到明代,诗论家对品题及所选之诗则一并表示不满。如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六云:“所选二十五人,诗一百三十二首,皆中唐诗也,而其人半不知名。钱、刘、皇甫,所选多非所长。且中唐虽称‘钱、刘’,而钱实逊刘,郎士元、皇甫诸君,抑又次之。仲武进钱、郎、皇甫而独抑刘,背戾滋甚。其论钱起、皇甫冉,赏其新奇;至论刘,则曰‘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是岂可以论大历乎!若朱湾咏物,最为恶俗,乃云‘湾于咏物尤工’,岂以恶俗为新奇耶?湾如《咏笼筹》云:‘献酬君有礼,赏罚我无私。莫怪斜相向,还将正自持。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咏双陆头子》云:‘掌中犹可重,手下莫言轻。有对惟求敌,无私直任争。’《咏墙上酒瓢》云:‘安身未得所,开口欲从谁?应物心无倦,当垆柄会持’等句,恶俗尤甚,仲武以之入选,其赏鉴可知。”[4](P357 )对高仲武所选之诗及品题均予否定。王世懋《艺圃撷余》云:“诗称发端之妙者,谢宣城而后,王右丞一人而已。郎士元诗起句云‘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合掌可笑。高仲武乃云:‘昔人谓谢胱工于发端,比之于今,有惭沮矣。’若谓出于讥戏,何得入选?果谓发端工乎,谢宣城地下当为拊掌大笑。”[5](P780 )以具体诗例指出高仲武选诗及品题之不当。清代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其七云:“中兴高步属钱郎,拈得维摩一瓣香。不解雌黄高仲武,长城何意贬文房。”[6](P244)对高仲武之贬低刘长卿表示不满。 《四库全书总目·中兴间气集提要》对陆游、王士祯等人的讥评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并对《中兴间气集》作了较高的评价。其文曰:“仲武持论颇矜慎,其谓刘长卿‘十首以后,语意略同,落句尤甚’,鉴别特精。而王士祯《论诗绝句》独非之。盖士祯诗修词之功多于炼意,其模山范水,往往自归窠臼,与长卿所短颇同。殆以中其所忌,故有此自护之论耶?《陆游集》有是书跋曰……至称其‘品评多妄’,又称其‘议论凡鄙’,则尤不然。今观所论,如杜诵之‘流水生涯尽,浮云世事空’,语本习径,而以为‘得生人始终之理’。张继之‘女停襄邑杼,农废汶阳耕’,句太实相,而以为‘事理双切’,颇不免逗漏末派。其余则大抵精确,不识游何以诋之。至所称钱起之‘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刘长卿之‘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此自诗人忠厚之遗,尤不得目以凡鄙。”[7] (P1689)对于王世懋的批评,则认为“切中其失,不为苛论”。
考高仲武所撰《集序》,其所反复强调的似以“风雅”的精神为主,要求诗人能像古人那样“著王政之兴衰,表国风之善否”,并明确反对“浮游”、“淫靡”之风。但结合其所选之诗及其对诗人的品题来看,其真正的重点乃在于“理致清新”,而且其理论的表述还存在一些前后不一,甚至自相矛盾之处。下面即结合上述问题,就《河岳英灵集》的特点及其得失略作探讨。
一
从《集序》的理论表述和具体的品评中可以看出,其所谓“风雅”,更接近于儒家诗论所倡导的“风雅”之道。如其评钱起“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二句云:“礼仪克全,忠孝兼著,足可弘长名流,为后生楷式。”又评朱湾“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二句云:“所谓哀而不伤,《国风》之深也。”又评刘长卿“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二句云:“可谓伤而不怨,亦足以发挥风雅矣。”然而此集所选之诗,真正符合“风雅”精神的,有孟云卿、窦参、苏涣三人。其评孟云卿曰:“祖述沈千运,渔猎陈拾遗,词气伤怨,如‘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方于《七哀》‘路有饥夫人,抱子弃草间’,则云卿之句深矣。虽效于沈、陈,才得升堂,犹未入室,然当今古调,无出其右,一时之英也。”“祖述沈千运”之说,本元结《箧中集序》所言:“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侣类者,有五六人。”[8](P299 )故《箧中集》于沈千运之下所选六人,即有孟云卿。而《箧中集》正是以倡导“风雅”传统为宗旨的一个选本。此集所选孟氏的六首诗,虽与元结所选的五首不同题,但情调、风格完全一致,的确是“词气伤怨”,有古风之遗,且与陈子昂《感遇》诗风略同。至于“当今古调,无出其右,一时之英”之说,亦非虚美之辞。孟云卿与元结、杜甫、薛据、韦应物、刘长卿、张彪等人相友善。元结《送孟校书往南海诗序》称:“平昌孟云卿,与元次山同州里,以词学相友,几二十年。次山今罢守舂陵,云卿始典校芸阁。于戏!材业次山不如云卿,词赋次山不如云卿,通和次山不如云卿。……云卿少次山六、七岁,云卿声名满天下。”[9](P2710)韦应物《广陵遇孟九云卿》称其:“高文激颓波, 四海靡不传。西施且一笑,众女安得妍。”[9](P1955)后来张为《诗人主客图》亦列之为“高古奥逸主”[10](P79)。 高仲武评窦参云:“窦君诗亦祖述沈千运,比于孟云卿,尚在廊庑间。”此集所选其诗三首,其中《登潜山观》一首主要表现向道高隐之志,与“体状风雅”不类;余二首《湖上闲居之作》、《迁谪江表久未归而作》与孟云卿诗相类,以“古调”而兼“词气伤怨”。高仲武评苏涣云:“作变体律诗十九首,……其文意长于讽刺,亦育有陈拾遗一鳞半甲,故善之。”苏涣在唐代诗人中,是一个经历特殊的人物(注:苏涣,蜀人,早年曾为盗侠,后折节读书。代宗广德二年(764)登进士第,累迁至监察御史。 大历四年(779),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崔瓘召为从事。五年(780)夏,臧玠作乱,崔瓘被杀,苏涣南奔广州,依广州连帅李勉。八年(783),岭南部将哥舒晃杀节度使吕崇贲,据广州反,苏涣为其谋主。 十年(785)十月,路嗣恭率军破广州,斩哥舒晃、苏涣于甘溪。事散见于《中兴间气集》卷上、《新唐书·艺文志》集部《苏涣诗》原注、权德舆《赠太子太保伊公(慎)神道碑铭》、《唐诗纪事》卷二六、《唐才子传校笺》卷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他对当时社会的不合理现象,有着深刻的认识,并通过诗的形式去讽刺、抨击。代宗大历四年(769)夏,诗人杜甫漂泊至潭州, 苏涣访之于江浦。杜甫一方面以“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11](P2019) 的诗句褒重之,另一方面对其惊人的诗才与诗风更是极力称赏:“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已而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辞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见老夫倾倒于苏至矣。”并谓其诗“再闻诵新作,突过黄初时。乾坤几反覆,扬马宜同时”(《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11](P2014-2015)。今观《中兴间气集》所选其三诗,皆取自其《变律诗》,确实具有极强烈的现实性和针对性,而且风格刚健,言辞犀利。称其“育有陈拾遗一鳞半甲”,并不过分。故高仲武所选孟云卿、窦参、苏涣之诗,是符合其“著王政之兴衰,表国风之善否”的“风雅”标准的。但从整部诗选来说,合孟、窦、苏三人之诗,亦不过十余首,所占比例甚少。同时,统观整部诗选,孟、窦、苏三人之诗在内容、情调及风格上皆与其他诗歌不相类,读来颇有“异调”之感。
高仲武称“古之作者,因事造端,敷弘体要,立义以全其制,因文以寄其心,……岂其苟悦权右,取媚薄俗哉”,并对“《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表示不满,其中即寓有“比兴”与“风骨”的内涵。如其评张继“火燎原犹热,风摇海未平,应将否泰理,一问鲁诸生”四句诗云:“比兴深矣。”评韩翃云:“其比兴深于刘员外,筋节成于皇甫冉也。”评戴叔伦云:“其诗体虽不越中格,然‘廨宇经山火,公田没海潮’,亦指事造型。其骨气稍软,故诗家少之。”评窦参诗云:“虽羽翼未齐,而筋骨已具也。”都是重比兴、风骨的例子。然而其所选之诗,除上述孟、窦、苏三人而外,刘湾的《出塞曲》、《李陵别苏武》、《云南行》颇有刚健之气。但这种风格的作品在这部诗选中亦甚寥寥,并非统贯全书的标准,甚至与编选者在对其他诗人的品题中亦有所抵牾。
二
《中兴间气集》所选绝大多数诗歌,主要还是体现了“理致清新”的标准。其中既有编选者的主观因素,也有创作实际的客观因素。从题材内容看,所选之诗多为酬赠送别与闲居隐逸之诗,突出表现战乱期间和战乱之后诸般萧瑟衰飒、荒凉冷落的环境与悲愁苦闷、迷惘彷徨的心态。由于长期的战乱,给社会带来极大的灾难,也给人们的心灵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因而这一时期的诗人,无论是酬赠送别,还是咏物抒怀,无不带有上述色彩。甚至边塞诗,也同样带有衰飒之气。如刘湾《出塞曲》中即写到:
去年桑乾北,今年桑乾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汗马牧秋月,疲兵卧霜风。仍传右贤王,更欲图云中。
显然已非初盛唐时期的边塞豪情了。正由于时代的阴影,才使得这些诗人产生悲愁苦闷、迷惘彷徨,甚至对前途和理想也都失去了信心。《中兴间气集》中所选的那些表现闲居隐逸之志的作品,正是这一心态的真实反映。此集所选之诗,在这方面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即有不少作品是表现遁迹空门或访道求仙的。如:不仅选录了女冠李季兰诗六首、道人灵一诗四首;而且其他与此有关的还有钱起《静夜酬通上人问疾》,李嘉祐《奉陪韦润州游鹤林寺》,皇甫冉《酬裴补阙中天寺见寄》、《酬崔侍御期苏道士不至兼见寄》、《同杜相公对山僧作》,朱湾《题遐上人院壁画古松歌》,韩翃《题荐福寺衡岳禅师房》、《题僧房》,崔峒《题崇福寺禅师院》、《送贞上人还兰若》,窦参《登潜山观》,皇甫曾《送云门寺邕上人》、《赠别鉴上人》(一作《赠别筌公》)、《赠霈禅师》,郑常《送头陀上人自庐山往东溪兰若》等。此类诗歌的大量入选,一方面说明诗人们的特殊心理和处世态度,另一方面也说明编选者对此类诗歌的重视。如其评杜诵云:“杜君诗平调不失,如‘流水生涯尽,浮云世事空’,得生人终始之理,故编于是集。”正说明高仲武对此类情调的欣赏态度。
上述几类题材的诗歌,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以消极冷漠的眼光看待目前的现实,并在清新的山水自然中来寄托厌倦世事的情怀,以抚慰内心的悲愁苦闷。释皎然在《诗式》中尝总结云:“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12](P197)实际上就指出了这一特点。而这些诗歌在艺术风格上所体现出来的特征,也正是高仲武所说的“理致清新”。高仲武对诗人的具体品题,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如:评钱起诗为“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评于良史为“诗体清雅”;评李希仲诗“务为清逸”;评朱湾为“诗体清远”;评郎士元为“与钱(起)更长,……两君体调,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闲雅,近于康乐”;评张继为“诗体清迥,有道者风”;评皇甫曾诗为“体制清洁(一作紧)”,评韩翃诗为“方之前载,芙蓉出水,未足多也”,就都是如此。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曰:“详大历诸家风尚,大抵厌开、天旧藻,矫入省净一途。自刘、郎、皇甫,以及司空、崔、耿,一时数贤,窍籁既殊,于喁非远,命旨贵沈宛有含,写致取淡冷自送,玄水一歃,群浓覆杯,是其调之同。而工于浣濯,自艰于振举,风干衰,边幅狭,耑诣五言,擅场饯送,外此无他大篇伟什岿望集中,则其所短耳。”[13](P64)因此可以说,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所选之诗,确实反映了当时诗坛的基本状况,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同时也反映出编选者对这种诗风的重视与欣赏。
当然,这里必须指出,《中兴间气集》虽然反映了当时诗坛的基本状况与时代的精神面貌,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是那么全面深刻。如,曾经被列入“大历十才子”(注:案“大历十才子”之称,曾有不同的说法,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有两种:(一)姚合《极玄集》于李端名下注以及《新唐书·卢纶传》所记“十才子”为: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夏侯审。(二)《唐诗纪事》卷三十“李益”条:“大历十才子,《唐书》不见人数。卢纶、钱起、郎士元、司空曙、李端、李益、苗发、皇甫曾、耿、李嘉祐。(又云:吉顼、夏侯审亦是。或云:钱起、卢纶、司空曙、皇甫曾、李嘉祐、吉中孚、苗发、郎士元、李益、耿、李端。)”)的卢纶、司空曙、吉中孚、苗发、耿、夏侯审、李端、李益,以及大历江南诗人皎然、顾况、朱放、严维等人,即皆未入选。对于这些著名于时的诗人,高仲武未必不知。如严维,《中兴间气集》卷上评章八元云:“八元尝于邮亭偶题数言,盖激楚之音也。会稽严维到驿,问八元曰:‘尔能从我学诗乎?’曰:‘能。’少顷遂废,八元已辞家。维大异之,遂亲指喻,数年词赋擢第一。”案严维由登进士第到去世,时间正与肃、代两朝相始终(注:严维于肃宗至德二载(757 )登进士第,授诸暨尉。代宗广德元年(763)至大历五年(770)入浙东节度幕,检校金吾尉长史,与鲍防等五十七人联唱,盛极一时,结集为《大历年浙东联唱集》。后闲居越州,与刘长卿过从酬唱甚密。十二年(777 )入河南幕,兼河南尉。十四年(779)入为秘书郎。德宗建中元年(780)卒。参见《国秀集》卷下、《极玄集》卷下、《新唐书·艺文志》四、《嘉泰会稽志》卷一四、《唐诗纪事》卷四七、《唐才子传校笺》卷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这一时期不仅是他的主要创作时期,而且诗名颇著,诗僧灵澈、诗人章八元均出其门。李观《与右司赵员外书》即云:“今之人学文,一变讹俗,始于宋员外(之问),而下及严秘书(维)、皇甫拾遗(冉)。”[14](P5408 )可见高仲武的确是有所选择的。这一时期边塞诗具有相当高的成就,《中兴间气集》仅选入五、六首,而这方面成就最高的卢纶、李益之诗却不在其选,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又如韦应物,若按“体状风雅,理致清新”的标准衡量,其诗更宜于入选,然而此集未选其诗,这也是一个缺憾。还有大诗人杜甫,在肃宗朝至代宗大历五年期间,正是杜甫一生中创作最为辉煌的阶段,然而此集未选其诗,则是更大的缺憾。此外还有与杜甫同年去世的岑参,以及稍后去世的元结等等,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三
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的理论表述、对诗人的具体品评以及诗歌的选录方面,有其相互抵牾之处,这在上文已有所涉及。这里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即他对南朝诗风与这一时期诗风的关系及其评价的问题。其评钱起曰:“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宋、齐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在《中兴间气集》中,高仲武所推尊者,无疑是钱起与郎士元二人。同上文引:“士林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其评郎士元亦云:“右丞以往,与钱更长。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二君无诗祖饯,时论鄙之。两君体调,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闲雅,近于康乐。”又评皇甫冉时亦有“推钱、郎为宗伯”之语。可见高仲武是将钱起、郎士元视为这一时期最突出的代表诗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体格新奇,理致清赡”,只是郎士元更多一些谢灵运的“闲雅”之风。值得注意的是,高仲武特别强调了“芟宋、齐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认为他们的卓然不群,乃是以摆脱了南朝浮靡淫艳之风为前提的。(若以此理推之,则等而下之的诗人,就是没有“芟宋、齐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的了。此且姑置不论。)高仲武对李希仲的诗作,就总体而言是采取了否定的态度,其语云:“希仲诗轻靡,华胜于质(一作实),此所谓才力不足,务为清逸。”就是因为其诗具有“华胜于质”的“轻靡”之风。南朝的浮靡诗风,除了指在情调上像宫体诗那样的淫靡之风而外,更多的还是包括片面追求文辞的华美、字句的雕饰以及声韵的拘限等。(注:如李白《古风》其一:“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孟棨《本事诗》引李白语云:“齐梁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又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束以声调排优哉?”)。高仲武倡导“理致清新”而反对“浮游”、“淫靡”之风,是正确的,其对钱起、郎士元、李希仲的品题,就反映了这一标准。但必须指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对其他更多诗人的品题,则与此标准正相矛盾。如:评李嘉祐曰:“袁州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誉,中兴高流也。与钱、郎别为一体,往往涉于齐梁,绮靡婉丽,吴均、何逊之敌也。如‘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又‘朝霞晴作雨,湿气晚生寒’,文华之冠冕也。”虽然高仲武看出其诗风有别于钱起、郎士元,而具有齐梁“绮靡婉丽”之风,但仍以“文华之冠冕”相许。又评皇甫冉曰:“补阙自擢桂礼闱,遂为高格。往以世遘艰虞,避地江外,每文章一到朝廷,而作者变色。于词场为先后,推钱、郎为宗伯,诗家胜负,或逐鹿中原。如‘果熟任霜封,篱疏从水度’;又‘裛露收新稼,迎寒葺旧庐’;又‘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可以雄视潘、张,平揖沈、谢。又《巫山》诗终篇奇丽,自晋、宋、齐、梁、陈、隋以来,采掇珍奇者无数,而补阙独获骊珠,使前贤失步,后辈却立,自非天假,何以逮斯。”许皇甫冉诗为“高格”,且能与钱、郎一争胜负,亦无非看重其文辞华美、篇章奇丽,甚至可以超越南朝之诗。我们若将皇甫冉《巫山高》诗与梁朝诗人同题之作相比较,的确能看出其惊人的相似之处。试比较:
皇甫冉《巫山高》:
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
梁元帝《巫山高》:
巫山高不穷,迥出荆门中。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无因谢神女,一为出房栊。
梁萧铨《巫山高》:
巫山映巫峡,高高殊未穷。猿声不辨处,雨色讵分空。悬崖下桂影,深涧响松风。别有仙云起,时向楚王宫。[15](P994—995)
可见在遣词用句以及情调风格上都基本相似,而皇甫冉之作更显精炼严整、细腻含蓄。又高仲武评张众甫云:“众甫诗婉媚绮错,巧用文字,工于兴喻。如‘不随淮海变,空愧稻粱恩’,尽陈、谢之源。”初唐宫廷诗人上官仪,即以“绮错婉媚为本”[16](P2743), 而仲武于此则激扬其风。余如评于良史曰:“侍御诗体清雅,工于形似。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水流’,吟之未终,皎然在目。”评郑丹曰:“丹诗剪刻婉密。宝应中,献二帝两后挽歌三十首,词旨哀楚,得臣子之致,虽不及事,朝廷嘉之。……今选尤者,列于此集。”评崔峒曰:“崔拾遗文采炳然,意思方雅。”评张继曰:“其于为文,不雕自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评刘长卿曰:“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评道人灵一曰:“自齐梁以来,道人工文者多矣,罕有入其流者。一公乃能刻意精妙,与士大夫更唱迭和,不其伟欤?”评郑常曰:“常诗婉靡,虽未弘远,已入文流。”等等,就都是以肯定甚至赞赏的态度而加以品评的。这些与其品评钱起、郎士元及李希仲之诗的标准,竟如此之不同!
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肃、代时期,尤其是大历之诗,虽然接武盛唐,但已经开始透露出向齐梁回归的迹象[17]。即使被高仲武视为“迥然独立”、“人伦秀异”的钱起、郎士元,亦未能免乎此,只是还不太明显罢了。如《四库全书总目·钱仲文集提要》云:“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起与郎士元,其称首也。然温秀蕴藉,不失风人之旨。前辈典型,犹有存焉。”[7](P1286)至于大历时期其他重要诗人如刘长卿、李嘉祐、皇甫冉、张继等人,带有齐梁诗风的痕迹就更加明显。释皎然所著《诗式》,成书于贞元五年(789), 约与《中兴间气集》的编成相先后,其论大历诗人曰:“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寝,后生相效,没溺者多。大历末年,诸公改辄,盖知前非也。如皇甫冉《和王相公玩雪诗》:‘连营鼓角动,忽似战桑干。’严维《代宗挽歌》:‘波从少海息,云自大风开。’刘长卿《山鸜鹆歌》:‘青云杳杳无力飞,白露苍苍抱枝宿。’李嘉祐《少年行》:‘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近滹沱河。’张继《咏镜》:‘汉月经时掩,胡尘与岁深。’朱放诗:‘爱彼云外人,来取涧底泉。’以上诸公,方于南朝张正见、何胥、徐摛、王筠,吾无间然也。”皎然对大历诗坛的态度与高仲武并不相同,但他们指出的现象和得到的结论却是一致的。因此就高仲武的品题而言,尽管其标准前后并不一致,甚至自相抵牾,但他对诗歌的感受和总结,却是符合当时的诗歌创作实际的。若以“议论文辞皆凡鄙”统而斥之,则未免太过。
四
关于后人批评高仲武“未公心”之事,主要是对其“进钱、郎、皇甫而独抑刘(长卿)”表示不满。这里既包括不同的艺术理解和学术见解的分歧,也包括高仲武的个人偏见。
刘长卿诗歌入选《中兴间气集》的数量,比钱起、郎士元、皇甫冉均少,说明高仲武的编选乃有所轻重,这与高仲武的品题也是相应的。其对钱、郎、皇甫的品题,已见上引,足见推重之甚。而于刘长卿,则颇有微辞。其文曰:“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度迁谪,皆自取焉。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已上,语意稍同,于落句犹甚,思锐才窄也。如‘草色无征路,松声傍逐臣’,又‘细雨湿衣看不见,残(一作闲)花满地落无声’,裁长补短,盖丝之微颣欤。”谓刘长卿诗体“不新奇”,恰好与其评钱起诗“体格新奇”相反,其褒贬之意甚明了。“思锐才窄”云云,此乃仲武之所见,他人未必作如是观。如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云:“刘长卿有《湘中纪行》十诗,《花石潭》有云:‘水色淡如空,山光复相映。’《浮石濑》云:‘秋色照潇湘,月明闻荡桨。’《横龙渡》云:‘乱声沙上石,倒影云中树。’皆胜语也。他如:‘天光映波动,月影随江流。’又:‘入夜翠微里,千峰明一灯。’又:‘潮气和楚云,夕阳映江树。’又:‘卷帘高楼上,万里看日落。’词妙气逸,如生马驹不为缰络所掣,读之使人飘飘然有凭虚御风之意。谓其‘思锐才窄’者,不亦诬矣!”[10](P 443 )以诗才而论,在肃、代诗坛上,钱起、刘长卿堪为比肩。范摅《云溪友议》载:“刘长卿郎中,因人谓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乃曰:‘李嘉祐、郎士元焉得与予齐称耶!’每题诗,不言其姓,但言长卿而已。以海内合知之耳。然士林或见讥也。”[18](P600)“刘君曰”云云未必全然可信,但确实符合刘长卿刚直的性格。且高仲武亦有“士林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之语,说明《云溪友议》所记并非毫无根据。在当时,刘长卿尝自许为“五言长城”,权德舆亦目之为“文场之重名强敌”(注:权德舆《秦征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诗序》云:“悉索笈中,得数十编,皆文场之重名强敌,且见校以故敌故随州刘君长卿赠答之卷,惜其长往,谓余宜叙。嚱!夫彼汉东守,尝自以为五言长城,而公绪用偏武奇师,攻坚击众,虽老益壮,未尝顿锋。”见《全唐文》卷四九○,同前第5003页。)。皇甫曾《寄刘员外长卿》诗云:“爱才称汉主,题柱待回乡(一作刘郎)。”[9] (P2181)即是对刘长卿的推重之辞。 严维《酬刘员外见寄》诗称刘长卿“窗吟绝妙词”[9](P2914);《赠别刘长卿时赴河南严中丞幕府》诗称刘长卿“文变骚人体”[9](P2921);《答刘长卿七里濑重送》诗称“海内如君有几何”[9](P2923),都明显表示出对刘长卿的推尊之意。皇甫shí湜在《答李生第二书》中说:“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19]都足以说明刘长卿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而在后代,其“五言长城”之称不仅受到诸多诗论家的认可,而且人们往往以“钱刘”并称,甚至认为刘长卿的诗远在钱起等人之上(注:如: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随州诗,韵度不能如韦苏州之高简,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然其笔力豪赡,气格老成,则皆过之。与杜子美并时,其得意处,子美之匹亚也。‘长城’之目,盖不徒然。”刘克庄《后村诗话》:“唐人号随州为五言长城。其五、六、七言绝妙者,已选入《绝句》。钱起辈非不欲极力跻攀随州,尺寸终不近傍,岂才分有所局耶?”高棅《唐诗品汇》“五言古诗叙目”:“乾元以后,刘、钱接迹,韦、柳光前,人各鸣其所长。”同上“五言排律叙目”:“中唐来作者亦多,而钱、刘二子尤盛。”又同上“七言律诗叙目”:“天宝以还,钱起、刘长卿并鸣于时,与前诸家实相羽翼,品格亦近似。至其赋咏之多,自得之妙,或有过焉。”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钱、刘并称故耳,钱似不及刘。钱意扬,刘意沉;钱调轻,刘调重。”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诗至钱、刘,遂露中唐面目。钱才远不及刘,然其诗尚有盛唐遗响,刘即自成中唐与盛唐分道矣。”李重华《贞一斋说诗》:“大历名手,钱不如刘。”卢文弨《刘随州文集题辞》云:“随州诗虽不及浣花翁之博大精深,牢笼众美,然其含情悱恻,吐词委宛,绪缠绵而不断,味涵泳而愈旨,子美之后,定当推为巨擘。众体皆工,不独五言为长城也。”(《抱经堂文集》卷七)。)。因而后人对于高仲武之“进钱、郎、皇甫而独抑刘”的做法表示不满,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此其一。
后人批评高仲武“未公心”,也应包括其对刘长卿人格的贬抑。其评“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度迁谪,皆自取焉”。刘长卿曾前后两次获罪遭贬:至德二载(757),刘长卿释褐任长洲县尉, 三载曾摄海盐令。因事陷狱,上元元年(760)贬南巴尉。具体因何事陷狱, 史不载。当时独孤及有《送长洲刘少府贬南巴使牒留洪州序》为之赠行,文云:“曩子之尉于是邦也,傲其迹而峻其政,能使纲不紊,吏不欺。夫迹傲则合不苟,政峻则物忤,故绩未书也,而谤及之,臧仓之徒得骋其媒孽,子于是竟谪为南巴尉。而吾子直为己任,愠不见色,于其胸臆未尝趸芥。”[14](P3933)显然是因其傲然不群、 刚正严峻而得罪,此与仲武所言“有吏干,刚而犯上”合。当时刘长卿即悲叹“谪居秋瘴里,归处夕阳边。直道天何在,愁容镜亦怜。裁书欲谁诉,无泪可潸然”(《赴南巴书情寄故人》)[18](P186)。这是长卿第一次获罪遭贬。第二次约在大历十年(775)秋至十一年秋之间, 任鄂岳转运留后时为观察使吴仲孺诬奏犯赃,贬睦州司马(注:案,关于刘长卿两次遭贬的具体情况,详见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刘长卿事迹考辨》,中华书局1980年1月第1版;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卷二,中华书局1987年5月第1版。)。对于这样的冤案,不仅长卿本人浩叹“独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负谪后登干越亭作》)[18](P192),而且其友人亦为之鸣不平,如耿《赠别刘员外长卿》诗云:“清如寒玉直如丝,世故多虞事莫期。……为文易老皆知苦,谪宦无名倍足悲。”[9](P2999)朱放访刘长卿于睦州时有《留别刘员外》诗云:“寥落穷秋九月天,风吹白雪起江边。岂意与君于此别,相看拭泪水潺湲。”[20](P426)“岂意”二句意谓长卿之贬睦州,实出意外,故为之哀伤。后来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卷二中称:“长卿清才冠世,颇凌浮俗,性刚多忤权门,故两逢迁斥,人悉冤之。”[21](P323)就比高仲武所评更为切合实际,识见亦更通达。此外,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李季兰云:“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尝与诸贤集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与其说美之,毋宁说损之。此皆为后人指责高仲武“未公心”乃至“议论凡鄙”之张本。此其二。
《中兴间气集》评皇甫曾云:“昔孟阳之与景阳,诗德远惭厥弟,协居上品,载处下流;今侍御之与补阙,文辞亦尔。体制清洁(一作紧),华不胜文。然‘寒生五湖道,春及万年枝’,五言之选也。其为士林所尚,宜哉。”案张载,字孟阳;弟协,字景阳。鍾嵘《诗品》列张协于上品,置张载于下品。其评张载云:“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玄、咸)。”[22](P176)高仲武这里乃以张氏兄弟喻皇甫兄弟,谓皇甫冉(补阙)之诗远不及其弟曾(侍御)之作。此喻非惟不当,亦有失公允。仲武评皇甫冉既曰“于词场为先后,推钱、郎为宗伯,诗家胜负,或逐鹿中原”,既然可与钱、郎互为胜负、一争高下,则无疑亦为诗坛巨擘;然而其又“远惭厥弟”,大不如其弟皇甫曾,显然是前后矛盾,难以自圆。独孤及《唐故左补阙安定皇甫公(冉)集序》云:“君母弟殿中侍御使曾,字孝常,与君同禀学诗之训,君有诲诱之助焉。既而丽藻竞爽,盛名相亚,同乎声者方之景阳、孟阳。”[14](P3941)所谓“盛名相亚”,是说皇甫曾的诗名次于其兄, 皆有盛名。“方之景阳、孟阳”,非必如鍾嵘所言“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只是喻冉、曾之诗才如同景阳、孟阳一样,盛名皆著,才力相埒。如《晋书·张载传赞》:“载、协飞芳,棣华增映。”[23](P1525)刘勰《文心雕龙·才略》:“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 可为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23](P283)案,独孤及卒于大历十二年(777), 其作此《集序》的时间在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之前。仲武之喻,显然本之于独孤氏而又更其上下之序,但并不符合冉、曾兄弟的创作实际。后来姚合《极玄集》亦称皇甫曾“与兄冉齐名一时”[8](P553)。此亦为后人指责高仲武“未公心”乃至“议论凡鄙”之张本。此其三。
综而言之,高仲武所编《中兴间气集》,基本上体现了其“体状风雅,理致清新”的审美标准,尽管其所选之诗在上述两个方面并不平衡,或者说更偏重于后者,但的确能反映出肃、代诗坛的一般面貌。高仲武在《集序》的理论表述及对诗人的具体品题中,的确存在一些前后不一、自相抵牾之处;但就总体而言,他对所选诗人及诗歌的感受与总结,还是符合当时的创作实际的。至于后人指责其“未公心”、“议论凡鄙”等现象,的确存在一些,如其对刘长卿及皇甫兄弟的品题,但我们不应因此而以偏概全,甚至否定全书。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对于我们了解和把握肃、代时期,尤其是大历时期的诗歌创作,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另外,在文献资料方面,此集的价值亦不容忽视。如《全唐诗》中所存窦参、李希仲、张众甫、杜诵、姚伦、郑常等人的诗歌,即皆赖此集得以保存;苏涣、刘湾之诗,也主要赖此集以存。至于在校勘、辨误等方面,至今亦仍有其价值。
(说明:此课题研究,得到台湾中流文教基金的资助。)
收稿日期:199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