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四时教令思想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思想论文,教令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阴阳家是阴阳五行家的简称,齐国著名稷下先生邹衍是人们公认的这一学派的主要代表人 物。阴阳家在诸子学派中最为后起,但却极为活跃,大受时君世主的青睐,足以令当时其他 学派妒羡。这一派学说的主要内容,《史记·太史公自序》有如下概括:“夫阴阳、四时、 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又曰:“夫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1](P3290)《汉书·艺文志》亦概括此一派学说的要旨为:“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 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2](P1734)这些论述无可争辩地表明,以“敬顺昊天”、“敬授 民时”为宗旨的“四时教令”思想,是阴阳五行学说的主要内容,舍此便不得称之为阴阳五 行家。
从历史事实上看,现存史料也表明,四时教令思想在战国时期始终是阴阳五行学说的主流 。在稷下黄老之学的奠基之作《黄帝四经》中,四时教令的思想已具雏形。这种早期的四时 教令思想,以敬授民时和阴阳刑德为主要内容,其中却不含五行观念。而在其后的《管子》 一书和更为晚出的《吕氏春秋》中,四时教令的思想则吸纳了五行观念,变得复杂起来。四 时教令所吸纳的并不是所有的五行观念,而只是其中五行相生的内容。因为五行相生是一种 顺向的次序,它合于四时阴阳运行之序,很容易被纳入四时教令的学说体系,并成为四时教 令思想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基础,四时之教令遂被说成是符合于五行运行的规律。这种结合了 五行学说的四时教令思想,在《管子》、《吕氏春秋》等典籍中都有较完整的保存。总之, 以五行相生说为理论基础的四时教令思想,乃是战国中期以后阴阳五行学说的主流,也是阴 阳家言大行于世的具体表现。
然而无论是从阴阳五行学派的学术要旨来考察,还是从学术思想发展的实际情况来考察, 我们都可以发现,现在人们在论及邹衍学说时,所讨论的只是邹衍关于五德终始的历史观和 大九洲说的地理观,而没有涉及有关四时教令的政治理论。这显然与邹衍在学术史上的地位 不符,邹衍的学说中若没有四时教令的内容,他何以有资格作为阴阳五行家的集大成者?笔 者以为,邹衍既然是公认的阴阳五行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和集大成者,则他对战国以来作为阴 阳五行思想主流的四时教令思想必有集中的阐述和精到的发挥,可惜这部分内容已随《邹子 》的全部亡佚而湮没不彰。
笔者由此认为,邹衍的思想体系中既有五行相胜说,亦用五行相生说。以五行相胜说为理 论基础,邹衍首创了著名的五德终始的历史哲学;而以五行相生说为理论基础,邹衍传承了 四时教令的政治哲学。至此,笔者这一观点还只是一种逻辑上的推论,而用材料来证实这一 推论,正是本文写作的目的。笔者认为,在邹衍阴阳五行学说的这两个组成部分中,后者虽 不如前者那样尚有零散的史料保存下来,但仍有线索可供稽考。庞朴先生曾论及于此,认为 “相胜说而外,邹衍同时主五行相生说”[3](P470)。惜仅寥寥数语,未曾展开,更未沿此 线索追索出邹衍的四时教令思想。今试接着庞朴先生的话题考索如下。
《史记·封禅书》裴骃《集解》引有两段如淳的话,对于我们考察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十 分重要。其一:“今其书有《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秦谓周为火德,灭火者水, 故自谓水德。”[1](P1369)其二:“今其书有《主运》,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 [1](P1369)如淳是三国时人,他既然说“今其书有《五德终始》”,又说“今其书有《主运 》”,从口气上判断,必是亲见当时尚存的邹衍著作。那么,《终始》、《主运》分别是邹 衍的两部著作呢,还是同为《邹子》一书中的篇名呢?从如淳的话里还无法断定。笔者以为 ,《终始》和《主运》乃同为《邹子》一书的篇名。我们可以举出一些证据来支持这一看法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贞《索隐》曰:“按刘向《别录》云邹子书有《主运篇》” [1](P2346);《汉书·郊祀志》曰:“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2](P1203),颜师古注引 晋灼曰:“燕昭王筑宫师之,故作《主运》之篇也”[2](P1204);《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曰:“(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1](P2 344)这些材料皆可证实《终始》、《主运》均为《邹子》书之篇名。此两篇的内容,如淳的 上面两句话实际上已经告诉我们:《终始》所论,乃是朝代更替兴废的历史观;《主运》所 论,则是四时教令的政治思想。笔者进一步认为,在构成邹衍阴阳五行学说的全部内容的这 两个方面中,前者的理论基础是五行相胜说,后者则是以是五行相生说立论。《终始》立论 的五行相胜说,如淳已经说得很清楚,下面试对《主运》的内容及其藉以立论的五行相生说 作一些探讨。
从如淳所言我们可以看出,《主运》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五行相次转用事”和“随方 面为服”。下面分别讨论之。
“五行相次转用事”,是说“五行”按“相次”的顺序“转”相“用事”,转到哪一“行 ”,便用哪一“行”之“事”。其所谓“事”,何也?《管子·四时》和《吕氏春秋》“十 二纪”之文颇可用作参考。《四时》所论乃是“务时而寄政”的四时教令思想,要求君主发 布各种政令必须合于“四时阴阳之大经”,并按照东南中西北与木火土金水相配的程式,依 四时之序,详细规定了不同的季节应发布的各种政令——“事”。具体如下:
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事:号令修除神位,谨祷弊梗,宗 正阳,治堤防,耕芸树艺,正津梁,修沟渎,甃屋行水,解怨赦罪,通四方。[4](P238)
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事:号令赏赐赋爵,受禄顺乡,谨 修神祀,量功赏贤,以动阳气。
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4](P239)
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事:号令毋使民淫暴,顺旅聚收, 量民资以畜聚。
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其事:号令修禁徒民,令静止,地乃 不泄。断刑致罚,无赦有罪,以符阴气。[4](P240)
这就是说,春季木德(星德)用事,夏季火德(日德)用事,秋季金德(辰德)用事,冬季水德 (月德)用事。至于土德,虽然没有在一年中占据明确的位置因而没有相应的“事”,但作者 却 使它居于中央,赋予它辅助、协调甚至统领其余四德的功能作用。到了邹衍手中,则明确地 使中央土德成为与春夏秋冬四季并列的一个季节,称为“季夏”。尽管这个“季夏”只是一 个为了凑足五行之数的虚设。而此五德的用事,是按照五行相生的顺序依次进行的,它符合 一年中四季推移的顺序。这便是《四时》所谓“务时而寄政”,此种学说在战国时代是相当 流行的。可以想见,邹衍《主运》所谓的“五行相次转用事”,其具体内容大概也就是这一 套。“务时而寄政”的四时教令思想,是稷下黄老之学的一大创造,最早见于《黄帝四经》 ,《管子》又有所发展,一直影响到《吕氏春秋》、《礼记》、《淮南子》和董仲舒。《吕 氏春秋》“十二纪”中的四时教令思想比《管子》更为详尽、细密、严整,并将这一思想由 每一季具体贯彻到每一月,是对《管子》四时教令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吕氏春秋》的四时 教令思想极为繁杂,兹不具引。邹衍的四时教令思想虽已随《主运》的亡佚而不彰,但据其 前的《管子》和其后的《吕氏春秋》的有关思想仍可推知。
“随方面为服”,显然是指与五方相配,“随”五行的运转而改换方位,转到哪一“方面 ”便“随”哪一“方面”“为服”。这种转移也是以四时相随即五行相生为序的。其所谓“ 服”,何也?我们亦可据《管子》和《吕氏春秋》的有关材料推知。《幼官》是《管子》中 阴阳家言的代表作品之一,其四时教令的思想与《四时》、《五行》等篇所论略同,而其根 据不同季节对君主的服饰、饮食、起居等诸种方物——“服”所做出的具体规定却为别篇所 无。《四时》、《五行》只要求君主施政必须“人与天调”,《幼官》则进一步要求君主个 人的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也必须与阴阳四时的运行相协调。如《幼官》称春季为“八举时节 ”,对君主在此季节中的个人行为,从服饰到举火,都进行了具体的限定,如:
春季:“八举时节,君服青色,味酸味,听角声,治燥气,用八数,饮于青后之井,以羽 兽之火爨。”
作者依此例对夏季、秋季、冬季及四季之外的“五和时节”也进行了相应的规定。《幼官 》要求君主严格按照此图式中的各条目来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以求与阴阳四时的运行相协 调配合。邹衍《主运》所谓的“随方面为服”,当亦不出《幼官》这样的套路。所谓“服” ,实际上是以“服”某色为首的“味”某味、“听”某声等诸多规定。《吕氏春秋》“十二 纪”的五行图式比《幼官》更烦琐,又增益了“五日”、“五帝”、“五神”、“五臭”、 “五祀”等名目,其文亦有天子春月“衣青衣,服青玉”、夏月“衣赤衣,服赤玉”、秋月 “衣白衣,服白玉”,冬月“衣黑衣,服玄玉”等规定,此亦“随方面为服”之义。限于篇 幅,兹不具引。《管子》的《幼官》、《五行》等篇出于邹衍之先,为邹衍学说的直接理论 来源,《吕氏春秋》之十二月令乃邹衍学说的遗说流裔,三者的年代相去不远。将《管子》 和《吕氏春秋》联系起来考察,不难推知居于其间的邹衍学说有关“随方面为服”的概貌。
至此,我们已考见了《主运》的基本内容,一是四时所行之政教禁令,一是四时所用之方 物服色,合之便是所谓的“四时教令”。由此便可解释《主运》作为篇名的含义:《主运》 之“主”,表明该篇是为君主立说;“运”的含义即“五行相次转用事”之“转”和“随方 面为服”之“随”;“主运”即是要求君主要“随”五行之“转”,在四时教令和方物服色 诸方面使“人事”符合“天道”。
《主运》的四时教令思想是邹衍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邹衍之所以“显于诸侯”,同这种 思想受到时君世主的普遍欢迎有很大关系。《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皆曰:“ 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言之较详:“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 ,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 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 轲困于齐梁同乎哉!”[1](P2345)《主运》何以能使邹衍见重于列国呢?这同战国后期的政治 大 局有很大关系。邹衍活动的时代,列国争雄已接近尾声,实现统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当 时有实力的几个大国的君主都想经自己之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齐湣王、秦昭王就曾酝 酿过并称东帝、西帝。在此情形下,一些学者便纷纷行动起来,为鼓吹帝制造声势。这股风 最先就是从邹衍活动的齐国稷下刮起来的。推崇管仲、念念不忘桓管霸业的齐地土著一派稷 下先生们,挖空心思地为齐王称帝设计了种种方案,根据帝制的需要,对“圣王”、“天 子”在不同季节的政令甚至日常生活中的服饰、饮食、起居等都做了详尽的规定,以求与阴 阳的运行和五行体系相配合。这些设计,就记录在《管子》中的《幼官》、《四时》、《五 行》等一组文章中。大国强国如此,而像燕国那样相对弱小的诸侯国的君主们也不甘心坐以 待毙,也要利用这种理论为自己壮胆。于是,《主运》以方物服色为重要内容的四时教令思 想便得以大行于世,明堂、玄宫等排场遂成为列国君主的时尚。既然邹衍以《主运》显于诸 侯,那么我们就可以推论出,四时教令的思想必为已佚《邹子》一书的重要内容。
以上分析表明,以“五行相次转用事”和“随方面为服”为主要内容的《主运》,不同于 五行相胜之序为理论基础的、以揭示历史演进的规律性的历史哲学为实际内容的《终始》, 其理论基础是五行相生之序,其内容是建立在以天道规范人事、“人与天调”的天人关系论 基础上的四时教令的政治学说及其向日常生活领域的扩展。可见,在邹衍的学说中既有五行 相胜说,亦用五行相生说,相生说与相胜说虽被纳入同一思想体系中,但又是各有分畛的, 《主运》和《终始》便是分别对五行的这两种不同关系在不同领域中的发挥和应用。
邹衍五行相生的四时教令思想,不仅从《管子》和《吕氏春秋》的有关材料中可以推知, 而 且其他古籍所引的《邹子》佚文中也有明确记载。《周礼·夏官·司爟》曰:“司爟掌行 火之政令,四时变国火,以救时疾”,郑司农引《邹子》佚文曰:“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 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5](P123)这段话中便包含有 五行相生之义,我们可以引用一些材料证明之。《论语·阳货》提到“钻燧改火”,《集解 》引马融曰:“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4](P380)孙诒让《周礼正义》引 皇侃《论语义疏》亦云:“改火之木,随五行之色而变也。榆柳色青,春是木,木色青,故 春用榆柳也。枣杏色赤,夏是火,火色赤,故夏用枣杏也。桑柘色黄,季夏是土,土色黄, 故季夏用桑柘也。柞楢色白,秋是金,金色白,故秋作柞楢也。槐檀色黑,冬是水,水色 黑,故冬用槐檀也。”[5](P124)这样,春、夏、季夏、秋、冬分别对应木、火、土、金、 水,此正是五行相生之序。
在这段《邹子》佚文中,我们看到了邹衍杜撰的“季夏”这一概念。在《管子》的《幼官 》、《四时》、《五行》篇中,分别有“五和时节”、“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 “睹戊子土行御”三种说法,目的都是要虚设一个与“中央土”相对应的季节,但都没有给 出一个与春夏秋冬四时并列的具体名称。这一名称在《邹子》书中终于出现了。《吕氏春秋 》的“十二纪”承袭了“季夏”这一概念,作为夏季第三个月的名称,在原来“季夏”的位 置上又恢复了《管子》的“中央土”的提法,这表明《吕氏春秋》的五行图式乃是对《管子 》和邹衍的五行图式的综合。“季夏”这一概念的出现,不仅确凿无疑地证明了邹衍亦有五 行相生之说,而且说明了邹衍继承了稷下四时教令和五行图式的思想并有所推进。
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发现了五行之间存在着两种相反的逻辑顺序关系,即五行相生和五 行相胜。如前所述,战国中期以来,由于五行说同四时教令的阴阳学说的结合,五行相生说 在政治理论方面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至于五行相胜说,它所揭示的是五行之间一种逆向的关 系,无法如五行相生说那样合于四时之序,难以与时令相结合,始终不能纳入到四时教令的 学说体系。因而,在五行相生说获得长足发展的时代,五行相胜说却长期受到冷遇,几乎销 声匿迹了。直至邹衍,才一反当时人们久已惯用的五行相生序列,将五行相胜的关系引入社 会历史观,提出了五德终始说,用于解释朝代的更替,五行相胜说才获得了发展的机遇而活 跃起来。况且,五德终始说只是用五行相胜来解释历史变革,而同阴阳思想并不搭界。因而 ,在邹衍提出五德终始说之前,结合了五行相生说的四时教令思想,一直是战国中期以来阴 阳五行学说的主流。诚然,邹衍首创的五德终始说和大九洲说曾轰动一时,令王公大人“惧 然顾化”,但这些毕竟不是阴阳五行家的主体思想。邹衍学说中若无四时教令的思想,如何 能称得上是集阴阳五行家之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