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词》与《东山词》比较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东山论文,稼轩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本文从新角度对辛弃疾的词作进行考察，以辛弃疾性格、学识、词风相仿佛的贺铸为参照系，探析二者的契合与相异，以深化对辛弃疾其人其词的认识。此篇着重作家人格特性、审美追求及辛词以气运词特点的研究。
关键词 《稼轩词》 《东山词》 比较研究 情性词 气
将贺铸的《东山词》与辛弃疾的《稼轩词》作对照研究，是否有价值？我是从曹雪芹那里受到启示的。《红楼梦》卷首写甄士隐的“小荣枯”作缩影，然后，才描述贾府的“大荣枯”。在“小荣枯”对照、补充之下，方显出“大荣枯”之深刻悲剧性。于是我想到，文学研究亦可取相仿之“名家”作参照系，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的内涵。为研究辛弃疾这位“大家”，我将北宋词人贺铸“请”出来，因为他身上存在某些与辛弃疾相契合处，又存在某些差别，当我们把这些契合和差别（包括人格与作品）弄清楚后，辛弃疾的人格风范和艺术个性及其在词史的地位，就更加明晰了。
借鉴有之，“脱胎”则谬
夏敬观评贺铸词《小梅花》（缚虎手）时，曾指出：“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不能学也。”夏先生看到《东山词》的某些篇章与《稼轩词》有相仿佛之处，是具慧眼的，但说稼轩之豪迈是“从此脱胎”却纯属误解。说贺铸的“豪而不放，稼轩不能学也。”更是荒谬的，稼轩乃人中之杰，词作是其主体人格外化的产物，何屑亦步亦趋地效法前人？
稼轩是否曾注意到贺铸的词作？注意到的。《沁园春》（伫立潇湘）题为“送赵景明知县东归，再用前韵”。上阕是：“伫立潇湘，黄鹄高飞，望君未来。被东风吹堕，西江对语，急呼斗酒，旋拂征埃。却怪英姿，有如君者，犹欠封侯万里哉。空赢得，道江南佳句，只有方回。”临别之际，慨叹友人英才而不为世所重用，同时赞美友人的作品犹如方回（贺铸）之作一般佳妙。此是作用黄庭坚《寄方回诗》：“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黄诗着重赞美贺铸的代表作《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末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所表现的哀怨之美。此系《东山词》最脍炙人口的名句，稼轩显然是钦服的。稼轩博览强识，会有意无意间受到前辈词人影响，偶尔也会半开玩笑地“效李易安体”“效朱希真体”。这也只是仿李易安、朱希真的用语、风格，而非去“脱胎”。纵览《稼轩词》，明显受到贺铸影响之处，只有《山鬼谣》，小序曰：“雨岩有石，状甚怪，取《离骚》《九歌》，名曰山鬼，因赋《摸鱼儿》，改名《山鬼谣》。”众所周知，根据立意和内容给词牌改名，是贺铸的做法。《东山词》全称《东山寓声乐府》，亦即强调以声寓情之意。贺铸有感于词牌与内容的分离，于是将《鹧鸪天》改为《半死桐》，将《古捣练子》分别改为《夜捣衣》《杵声齐》《夜如年》《望书归》等。稼轩词中，借鉴《东山词》作法，改词牌名的唯有《山鬼谣》一篇。这是为着突出石的人格化和词人与其“神交心许”，相携远游的题旨。至于《稼轩词》和《东山词》豪迈处相近，这是由于主体人格类型相近，不期而然。
“铁树开花”与“词中之龙”
贺铸与稼轩，一在北宋，一在南宋。二者性格极相仿佛：豪情侠气，壮志凌云，刚直耿介，文武兼备，然而，又皆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哀怨忧思。概言之，二者属于同一人格类型，即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发展得最为完美的积极进取型人格。贺铸为人，《宋史》称其：“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程俱说：“方回少时，侠气盖座。……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慷慨多感激，其言理财治剧之方，亹亹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北山小集·贺方回诗集序》）贺铸具有英雄气质是无疑问的，但英雄还得时势去造就。他生活于北宋表面承平而内里腐败之世，犹如关闭厩中的千里马，无驰骋之机遇，只落得“近侠”“如羽人剑客”，“似非无意于世者”，用今天的话说，就只是一个“准英雄”而已。历史未曾给他提供机遇，让他成为真英雄。稼轩则是位真英雄。不仅具备英雄的气质，而且“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鹧鸪天》）有过英雄的生涯和业迹。贺铸身沉下僚，无论早期任地方武职还是四十岁转任文职，皆郁郁失志。其诗云：“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其词作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乃是抒发真性情之作。其代表作《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此词作于元祐三年（1088），西夏屡犯边境之际，表现词人侠与雄的人格，以及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悲慨之情。词人身为武弁，人微言轻，不受重视，碌碌无为，抑郁不平。“剑吼西风”是此篇最高的音符，掷地铿锵，振聋发聩。对贺铸的名篇有人评曰：“雄姿壮采，不可一世。”有人评曰：“铁树开花。”都非过誉之言。应充分肯定贺铸在词史上的地位。龙榆生评：“在东坡、美成间，特能自开户牖，有两派之长而无其短。”指贺词融合了婉约词与豪放词之长，而避免了婉约词的柔弱香腻和某些豪放词的直露和疏于音律。这不无道理。对贺铸评价最高的当数张耒，他说：“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东山词序》）认为贺铸词风格多样，堪与屈原等一流作家媲美。这种说法，未免溢美。贺铸是才华横溢的，但是比起以屈原为代表的“大家”们，还差一个档次，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审美人格问题。沈德潜指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说诗晬语》卷上）当代学者周汝昌说，必须有“大阅历、大悲欢”才能成为第一流作家。当然，还得加上非凡的天赋和渊博的学识，这样的人，真乃凤毛麟角，希罕得很。贺铸也称得起天资不凡、学富五车的人物，但“大阅历、大悲欢”方面欠缺。他长期忍受被压抑的痛苦、忧郁，也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丧妻之痛。这些真情实感化为了笔下的《半死桐》（重过闾门万事非）、《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踏莎行》（杨柳回塘）、《将近酒》（城下路）、《行路难》（缚虎手）、《台城游》（南国本潇洒）等名篇，约四十篇，在二百八十余首《东山词》中所占比重不很大。由于没有经历过仕途的大起大落，没有在历史风云变幻之际奔走过、拼搏过，缺乏更深刻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的体验，总是受到一定局限的，其对历史、人生反思的深度也只能是比较一般的。这就难以与经历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和流放远涉、国破家亡的屈原的人生体验同等深刻，也难等同于李白、杜甫、苏轼等人丰富的人生体验。辛弃疾则不一样，他的人生经历远非一般怀才不遇者可比。其青年时代即在抗金救国烽火中叱咤风云，满腔爱国热忱奉表南归却成为遭受怀疑、排挤、打击的“归正人”。极度的失落，极度的悲慨。最重要的还在于辛弃疾人格深处有着一个解不开、扯不断、挣不脱的爱国情结。国破家亡的时代、家庭的爱国传统、个人的战斗经历，使其内心的爱国浓情化不开、冲不淡，唯有化为词篇以抒发。时势造就了政治悲剧人物辛弃疾，也造就了词中巨龙辛稼轩。
词史的发展，晚唐五代之词，为应歌而作，可称歌女乐工之词，缺乏真情。花间词虽被称赞曰：“情真调逸，思深言婉。”但仍是以男子学雌声，缺乏主体生命力。李后主身为亡国君主，有了大阅历、大悲欢，给词这“艳科”“小道”注入了主体意识，开启了由歌女乐工词到士大夫之词的转化。士大夫之词，即是不仅为应歌而作，而更主要为吟咏情性而作，打破词与诗的分疆。真正拓展了新路的是苏轼。我不赞同从豪放这一风格论的角度来肯定苏轼、辛弃疾的地位，而赞同从士大夫之词或“诗化词”的本体论的来肯定苏、辛在词史上的地位。同时，我还认为“诗化词”还不如提“情性词”更加确切。因为“情性词”更宽，不仅包括“以诗为词”，还包括“以文为词”“词论”。总之，为充分表现情性，诗化亦可，散文化，议论化亦无不可。朝这方向发展，是必然趋势。东坡在《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他在《跋黔安居士渔父词》云：“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其《跋后主词》云：“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苏轼显然有意引导词走出闺房，歌咏山水，表现身世家国之感。苏轼自身的词作是典范的情性之词，因而，得到了论者的肯定和赞扬。王若虚推苏词为“古今第一”。元好问进一步肯定：“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新轩乐府引》）贺铸深受苏轼影响，也属于抒写情性的词人。透过《东山词》，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请缨无路的奇男子形象，感受到其雄健豪侠、光明磊落的性格魅力。但是，很遗憾，我们似乎很难发现他自觉的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是贺铸创作的可贵之处，显然超越了应歌之词的扭捏作态，写出了堂堂大丈夫的心声。“拥鼻微咏，捋须遐想”，可见贺铸创作是下功夫的。我不赞同王国维所评“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东山词》中名篇是韵味醇真的。然而，贺铸却达不到“大家”的高度。原因除前面所论“准英雄”外，更重要是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的问题。《东山词》的名篇不乏《楚骚》余韵。陈廷焯说：“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评价不谓不高，但深究之，贺铸因怀才不遇，而对《楚骚》有所共鸣与模仿，并未曾自觉确立某种审美追求。正因这一局限，将苏轼所开拓的情性词推向高峰和发展到蔚为大观的重任，贺铸难以当担。历史选择了辛弃疾。这位真英雄、词中之龙最大的特点是能将远大的政治抱负、理想与审美追求融合为一。辛稼轩是一位可以“股肱王室，经纶天下”（朱熹评语）的人物，“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辛稼轩画像赞》）的栋梁之材。在国家危亡之际，其政治抱负是“鹏翼重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满江红》）大鹏自况，以“补天”为己任，其志何等高远。他是一位民族英雄，更是政治家。陆游赞其：“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美芹十论》《九议》全面阐发了抗金救国、治理民生之计。曾提出“天下事，因民所欲行之，则易为功”。“任贤使能，惟贤是举”。这继承、发扬了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屈原所主张的“美政”理想。他说道：“忠言句句唐虞际，便是人间要路津。”（《鹧鸪天·别恨妆成白发新》）“见君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水调歌头·白日射金阙》）他对自己和友人的期许皆是“千古忠肝义胆”，即对国家、民族的高度责任感、献身精神。《稼轩词》处处可见“归家”“寻春”字眼。其实，就是抗金救国抱负与“美政”理想的诗意化。如“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满江红·点火樱桃》）绝非一般游子思归之作能具有的深度，“古今遗恨”，何等分量？“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对“故山”何等情深，梦魂归去。“老马临流痴不渡。应惜障泥。忘了寻春路。”（《蝶恋花》）“春”在稼轩词中已具有很深的象征意味，惜春、恋春、留春、怨春、寻春，无非抒发理想追求与理想失落的怅惘、痛苦。辛弃疾不仅执着于政治，而且有对审美理想的执着追求。他的审美与政治又是融合在一起的。《水调歌头》题为“和赵景明知县韵”实是一篇“创作宣言”：“官事未易了，且向酒边来。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骂，深蛰要惊雷。”“五车书，千石饮，百篇才。新词未到，琼瑰先梦满吾怀。”稼轩的确是将词当作“陶写之具”的，范开说得没错。黄梨庄所评：“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于词。”（《词苑丛谈》卷四引）也是十分准确的。值得注意的是，稼轩的创作主张富于反潮流精神，“莫管旁人嘲骂”，蔑视一切陈规偏见，表现出革新家的气魄。“深蛰要惊雷”，稼轩不屑做柳永式的才子，创作供歌女们“浅斟低唱”的乐章。其人是词坛怒龙，挟雷带雨，腾跃太空。他认为，非如此不足以惊醒那“深蛰”的统治者和某些浑浑噩噩的人们。他认为，只有惊天动地的词篇才是美的，琼瑰一般。正如刘辰翁所评：“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以稼轩为坡公少子，岂不痛快灵杰可爱哉，而愁髻龋齿作折腰步者阉然笑之。”道出了稼轩的改革贡献。东坡导引词靠拢诗，亦有某种散文化倾向，而稼轩使词高度雅化，以经史学问入词，这样的改革是受到不小阻力的。“阉然笑之”，辛稼轩我行我素，异军突起，别立一宗，终于得到有识之士的承认。元好问《遗山自题乐府引》说：“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把稼轩置于词坛盟主的地位，这是有眼光的。以往某些论者，曾认为周邦彦为“词中老杜”。诚然，周词富艳精工，技法堪为后世师，然而，主要抒发儿女、羁旅之情，内容之深厚处无法与老杜相提并论。敝人曾提出过“词中老杜”非辛弃疾莫属。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深沉的历史反思与感慨，艺术的开拓精神，深远的影响，皆为周邦彦所不及，亦贺铸之所不及。辛词悲壮雄浑、沉郁顿挫成为公认的“稼轩风”，在南宋影响所及，即形成“辛派”。清初词坛复兴，以陈
松为代表的阳羡派，又重振“稼轩风”。清末南社领导人柳亚子因崇拜辛翁亦名“弃疾”，并有诗曰：“慷慨悲歌又此时，词场青兕是吾师。裁红量碧都无取，要铸屠鲸剚虎词。”很自觉地要做辛派传人。柳亚子距辛弃疾已七百余年，但为着与人争论南宋词应以辛弃疾为第一，竟激动而恸哭，后又赋诗曰：“南宋词人谁健者？瓣香同拜幼安来。……”辛弃疾词中自道曰：“须作猬毛磔，笔作剑锋长。”即保持刚直人格，发挥作品的战斗个性。柳亚子对此精神加以继承发扬。当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时，柳亚子立即发表《青兕宣言》揭穿袁世凯即将复辟帝制的阴谋。青兕成为对敌的威慑，如此巨大、深远的影响，史所罕见。贺词“铁树开花”是罕见、壮观的，但怎比“词中之龙”的振撼寰宇，和青兕的令邪恶者丧胆？
“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与“袖手低回避少年”
稼轩与方回皆有英雄豪气，但气有强弱、长短之分。稼轩乃将相之才，“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雄视一世，大气磅礴，真力弥满。作词以气运之，人赞曰：“大气包举。”（《艺蘅馆词选》评《贺新郎·凤尾龙香拨》）辛词中充满着民族正气、英雄豪气，流动、激荡于篇中，首尾贯注，气足神完。其气或喷薄而出，或潜向内转后再行喷薄，或愈转愈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悠长持续。此稼轩词富于艺术魅力之奥秘所在。
贺铸《东山词》中名篇亦令人有气足神完之感，但为数不多，优者可推《将近酒》（城下路）写人世沧桑巨变，以其狂傲否定功名富贵，“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作结，全篇贯注超迈不凡的豪气。《行路难》（缚虎手）整篇以激愤之气推动，控诉有才之士在封建社会所受到的不平待遇，以“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为结，亦是气脉贯通的，章法却跌宕生姿。《天门谣》以短章咏史，而写得笔力劲健，意味深长：“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表现了指点江山、评说历史的不凡胸襟和气度。但是，贺铸偶有令人失望之作，究其原因，主要是气弱、气短。如《望扬州》以“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层楼”起笔，气势雄壮。下阕以“念凄绝秦弦，感深荆赋，想望几许凝愁”起，也是凝重典雅，感慨良深的。但到末尾以“幸于飞，鸳鸯未老，不应同是悲秋”作结。分量就轻了多少倍，气弱了多少倍，成了微弱的袅袅余音。问题在于，不该断了历史感这条主脉，说些百无聊赖的自慰之言。前面给读者的感染，都被这结束一笔“抹”得差不多了。尤以《避少年》令人遗憾。上阕笔力相当爽健：“谁爱松林水似天。画船听雨奈无眠。清风明月休论价，卖与愁人值几钱？”勾勒了水乡之美，也抒发了愁绪，隐含牢骚不平之气。下阕：“挥醉笔，扫吟笺。一时朋辈饮中仙。”承接意脉，顿生狂傲之气，大有太白遗风，读者亦受鼓舞。然而，到末句便泄了气也：“白头□□（原缺）江湖上，袖手低回避少年。”估计是贺铸晚年之作。“饮中仙”是壮年之事。晚年因失志隐居后，自称“庆湖遗老”对现实颇为绝望，故有“避少年”之叹，与前面狂傲判若两人。因绝望而避世、泄气，此贺铸也。其尚缺永恒的精神支柱，必然如是。
稼轩则不然。这是一位临终还要大呼：“杀贼！杀贼！”的真英雄，是一位百折不回的毅勇坚韧之士。其在毕生斗争经历中养就了浩然之气，充溢其全人格，流动于全部词作，永无泄泄。且不说《破阵子》（醉里挑灯着剑）是壮词，“醉里挑灯看剑”和梦里驰骋疆场的描写，是词中从未有过的豪气薄云天之笔。只论这末尾陡然落千丈的“可怜白发生”，亦与贺铸的“袖手低回避少年”不是一样味。“可怜白发生”绝无惶愧，而是控诉投降派剥夺自己报国的权利。“可怜”并非乞求同情，而是惋惜流光，是怨愤之气的喷薄。就是一些貌似闲淡之篇，也是以郁气行之的，如《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上阕说少时不谙世事，因赋造情。实是为反衬下阕。饱经沧桑之后，对“愁”有了反复、深刻的体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实是家国身世之悲愁深到极点，而又非言语所能表达，亦不便明言的愁绝之词。其中的郁气盘旋，唯“过来人”方能领悟。
中国士大夫的精神，一般皆出入于儒、道、佛三家。辛弃疾也不例外，早年以“补天西北”为己任，自是儒家积极用世思想为主导。多番受挫，壮志难酬，痛苦不堪之余，亦拟遁入道、佛作精神避难。细究之，佛的因素较少，而相当倾向于道。六十岁所作两篇《哨遍》便是欲遁道的明证。词人想从形而上的层次来减轻、乃至摆脱痛苦，于是求助于庄周。“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秭米。嗟大小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义孔丘非；……”拟借助于庄子的齐万物、泯是非的思想来抹杀社会矛盾，平衡内心冲突。他不仅以《庄子》的篇名《秋水》名堂，甚至宣称“论妙理，浊醪正堪长醉，从今自酿躬耕米”。要真正做一名隐士。“嗟美恶难齐，盈虚如代，天耶何必人知。试回头五十九年非，似梦里欢娱觉来悲。”认为美恶、盈虚皆是自然而然，人不必去强求知晓，否定以往的一切追求、抱负。其实，就是稼轩想借庄周哲学虚无、消极的因素来消磨、泄泄自己的郁勃之气，以求内心的宁静。结果如何？请读《菩萨蛮·昼眠秋水》：“葛巾自向沧浪濯，朝来漉酒那堪着。高树莫鸣蝉，晚凉秋水眠。竹床能几尺，上有华胥国，山上咽飞泉，梦中琴断弦。”他学陶渊明葛巾漉酒，又濯巾沧浪，何其潇洒、高洁。还在秋水观昼眠，做了游华胥国的美梦——“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然而，“山上咽飞泉，梦中琴断弦。”泉水声打破了他的好梦。梦中弹琴而弦断，意味着理想的幻灭。稼轩又跌落回严酷的现实中来。《哨遍》作于他六十岁，即庆元五年（1199）。当年，又写了《兰陵王》：“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这首词怪诞诡奇，历来论者多有揣测。原序说，梦中得石屏，其中有牛磨角作斗状。乃张难敌与人搏，败后投河死，精魂化牛，石中有影。显然是稼轩自撰的一篇亚神话，犹如后来曹雪芹所撰“顽石补天无才，幻形入世”一样，是主体情志的寄寓。明代徐士俊在《词统》（卓人月编）上批此词：“仆本恨人，心惊不已。”道出读此词的震憾心灵的审美感受。近代梁启超则是从主体论的角度指出：“词文恢诡冤愤，盖借以摅其积年胸中块磊不平之气。”（《稼轩年谱》）我的看法，犹如“顽石”是曹雪芹的心灵外化物，“张难敌”是辛稼轩的心灵外化物。当然，这是颠倒时序的说话。很可能，曹氏写顽石除了祖父曹寅《巫峡石歌》的启示，还受稼轩“张难敌”的影响呢。张难敌是败而不屈者的象征。死后化为牛，牛性好斗。这是词人一贯崇尚的嫉恶如仇、韧性战斗的品格。数十载与入侵者、投降派斗，落得报国欲死无疆场，然而，即便郁郁而死，亦不服输，不饶恕敌方，稼轩正气、豪气永不泄泄，其原因即在于此，这首《兰陵王》用叠加的手法抒发怨愤，即连续使用怨愤最深的典故。“苌弘化碧”——忠而被杀，精魂（血）化碧。“郑缓托梦”——感愤自杀，冤气化柏，托梦怨父。两个典故综合，即是怨恨“君父”（皇帝）不明，错勘贤愚，颠倒是非，置忠良于死地。后两个典故是：“望夫化石”和“启母见夫变熊，惭而化石”。前者寄寓抗金复国的企盼、理想失落之怨，后者寄寓对朝廷的“熊样”不满，蒙耻之怨。词人赞叹：“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这就是稼轩的人生价值取向。虽然词的结尾是：“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这是从庄学道理上说人生如梦蝶，应看淡一切，以求超脱。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如何“抹”得去前面四个典故的浓墨重彩？“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是怨愤之气的喷薄，是辛弃疾创作末期的总体趋向。试看：“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上西平·送杜叔高》）“春色难留，酒杯常浅。更旧恨新愁相间。五更风，千里梦。看飞红几片，这般庭院。”（《锦帐春·席上和杜叔高韵》）送别、酬答之词却流动着郁愤之气。抒怀之作，就更是凛然正气，令贤者肃然起敬，奸邪不敢正视。如《生查子》：“高人千丈崖，太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俗人如盗泉，照影成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其实，这也是写给好友吴子似的一封“以词代简”的信，处世态度表达得如此鲜明，对高人景仰，对俗人绝决。数十年的官场生活，稼轩非但未沾染上虚伪丑恶，连明哲保身亦不肯为。其人就是既高且洁的“千丈崖”。《瑞鹧鸪》：“江头日日打头风，憔悴归来邴曼容。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孰居无事陪犀首，未办求封遇万松，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这是他罢职归家乘舟泊于余干县时之作。把江上航程拟作人生之旅。“日日打头风”，正是一生处逆境之写照。以汉代高士邴曼容相比，但邴是自动免职，己是被诬告罢官，故是“憔悴归来”，悲愤难抑。然而，稼轩绝非逆来顺受者。在极不利处境中，仍敢于出击：“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是对南宋用人颠倒贤愚、排斥抗金贤才的莫大讽刺。古代犀首无事以酒消遣，而南宋朝廷却让能料理天下大事的辛弃疾去“陪犀首”，令老英雄何等痛心！但辛弃疾不甘沉沦，仍念念不忘“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孟德。何以要“笑”曹的龙钟？其实这是自笑，惨笑，笑朝廷“老却英雄似等闲”。稼轩在最倒运的情况下，也不会退缩到个人的小天地中。他的一颗英雄之心，始终在历史的长河中游泳，与千古历史英雄人物同悲欢，所以他绝无小家之气，永远是大气磅礴，大家风范。《水调歌头》：“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是和友人的词作。起笔极轻松：“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非常美，非常畅快。“鲸饮未吞海，剑气强横秋。”由狂饮突然转折到豪气横贯秋空，要在欢快中写出点深意，方是英杰本色。“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英雄人物总在众人皆醉时独醒，思虑深远。稼轩内心“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的具体内容便是“中州遗恨”。其胸怀与“天宇”一般“迥”。《霜天晓角》：“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这是稼轩晚年借赤壁怀古抒愤之作。以苏轼的“赋写曹刘兴废”寓自己的感叹现实。借三国事“泯陈迹”寄托抗金救国事业付诸东流的悲愤。“半夜一声长啸”是全篇的情感高潮，是英雄的真气、奇气、正气、郁气的喷薄、历史的呼啸。这长啸是惊天动地的，而且天地均为英雄之悲慨变得狭窄。问古来有几人能与天地如此息息相关？还是沈德潜那句话：“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
当读者以敏感的心灵接近稼轩词时，往往被那真气、奇气、正气、郁气汇成的强大气流所席卷，如醉、如痴、时笑、时怒，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