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攻击及其存在主义_阿多诺论文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及其存在论视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视域论文,帝国主义论文,概念论文,阿多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运动中,除了卢卡奇的开创性工作之外,在哲学 根基的深入探究方面,阿多诺是罕有其匹的。从今天来看,阿多诺的贡献不仅在于他从 事了众多有影响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而且特别在于他就此类批判由以立足的根基所 进行的深入检审——这样的检审又是在与当代哲学之经常的批判性对话中展开的。在阿 多诺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尤其珍视这一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无论是就其作为启示的 方面而言,还是就其作为教训的方面而言。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可以作为一条捷径通达其哲学根基处最隐幽的地方 ,并由此多方展开其存在论视域中的锐钝得失,尽管阿多诺本人非常拒斥“存在论”( 或“本体论”,ontology)的意图。而我们之所以特别地关切这一主题,不仅是因为它 仍然切近地揭示着现代性批判的根基与前景,而且还因为它与马克思哲学之当代意义的 阐明本质重要地关联在一起。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批判,不仅立足于20世纪哲学基础的背景中,而且与这 一时代的苦难至为密切地交织在一起。关于前者,正如伽达默尔在其《20世纪的哲学基 础》一文中所指出的,其主导的背景乃是对近代哲学以自我意识的反思为基础的主观主 义的彻底抨击,并因而是对把世界归结为科学控制的对象这一图谋的抨击(注:参看伽 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114—116页。);关于后者,就像 阿多诺本人带着全部切肤之痛来谈论概念帝国主义与奥斯维辛的本质关联一样,他也带 着全部真诚引用席美尔的名言——人们从哲学史中很少看出人类苦难的迹象(注:参看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362、150页。),换言之,正是哲学 的概念世界掩盖并遮蔽着人类生活的真相。

很显然,上述的这两个方面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阿多诺对时代苦难的理解, 当然决不仅限于奥斯维辛,换句话说,决不仅限于两次世界大战。毋宁说,这样的苦难 不过是一些症候或表征,它们意味着原则高度上的极权主义的滋长与蔓延;而且——在 这一点上阿多诺同意马尔库塞的见解——极权主义并不是启蒙价值的否定或自由主义的 反面,而是其固有特性和固有动力的展开。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的辩证法 》一著中,启蒙传统的实质,意味着作为“支配”或“统治”的“主人的精神”;这种 精神的传统,就起源而言,可以追溯到《创世纪》的开头几章;就其展开过程而言,则 与马克斯·韦伯所谓的“祛魅”过程相契合。正是在这种启蒙思想的本质中,亦即在“ 作为主人的精神”中,开展出一个彻头彻尾浸透了工具理性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全部 关系,特别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都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统治与支配的性质。如果说,这 种统治与支配初始还主要采取经济的方式,那么在其展开过程中,却日益以一种直接的 、非经济的方式扩展至社会生活之最遥远的边缘和角落,乃至于完全渗入个人的经验形 态。在这种情形下,虽然启蒙曾宣称通过引入合理的分析跨越了神化时代的蒙昧,但启 蒙自身却由于其本质——“作为主人的精神”——中固有的统治与支配而沦为一种新神 化的牺牲品。这种神话首先表现为人类主体与自然客体的对峙,并且同时还表现为量的 同一性对质的差异性的暴政。在这里出现的就是启蒙传统的极权主义秘密:“神话变成 了启蒙,自然界变成了单纯的客观实在。人们以他们与行使权力的对象的异化,换来了 自己权力的增大。启蒙精神与事物的关系,就像独裁者与人们的关系一样。”(注:霍 克海默、阿多诺:《启蒙的辩证法》,陈学明主编《20世纪哲学经典文本——西方马克 思主义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0页。)

因此,对于阿多诺来说,正是在20世纪上半叶所面临的危险与苦难中,提出了对于启 蒙传统进行全面批判的任务,而这一任务又在黑格尔哲学——作为现代哲学的完成,更 加确切地说来,作为理性形而上学的完成——中找到了它的最终目标。因为恰恰是在黑 格尔的“同一哲学”中,不仅最集中地体现了启蒙精神的秘密,连同它的光荣与梦想, 而且彻底兼并统一了全部概念诸侯的版图,使之成为一个具有无限权柄的强大帝国—— 它君临现实世界,并且对这个世界实行极权主义的统治。这种“概念帝国主义”的核心 在于:它越过个性、差异和非同一性,以精神(作为概念)的名义,施行对全部关系的强 权,构成对于经验主体和经验客体的双重压制,并且完成其对真实生命的褫夺。

因此,阿多诺所要求的,实际上是通过对“同一哲学”的清算而实施对概念帝国主义 的总批判。“在历史的高度,哲学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是黑格尔按照传统而表现出的他不 感兴趣的东西——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总被当作暂时 的和无意义的东西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惰性的实存’。构成哲学主题的是质,在定 额上它把质贬低为可忽略不计的量。对概念来说非常紧迫的、但它又达不到的东西是它 的抽象论的机械论排除掉的东西,即尚未成为概念实例的东西。”(注:阿多诺:《否 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页。)这一提法是有相当高度的——它指证了 整个柏拉图主义作为一般哲学传统的核心与体制:以概念的名义剥夺非概念性、个别性 和特殊性,把质贬低为概念定额上的量,并且以逻辑图式上的“抽象论的机械论”戕害 全部真实的内容,亦即未能成为概念实例的东西。于是,黑格尔的现象学,作为“经验 意识的科学”,乃把真正说来仅只以概念为中介的完全不可还原的经验内容,还原为概 念或范畴的实例。如果说,这种还原不过表现为第一哲学立足其上的虚假的无限性的话 ,那么,“对第一哲学的总批判同时也是对一种毫不敬重地空谈无限的哲学的有限性的 总批判”。(注:参看《否定的辩证法》第12页。)

在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批判中,哲学及其概念世界的有限性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 呢?它体现在为概念方式所排除掉的东西中,体现在尚未(确切些说,不可能)成为概念 实例的东西中,亦即体现在黑格尔所谓“被外部偶然性,被玩笑,而不是被理性所规定 的性质和特性”中。这样一来,按照阿多诺的说法,黑格尔便或多或少地处在小丑的地 位上了;因为尽管他知道他同自己的思维对象距离十分遥远,甚至可以说是无限地遥远 ,但他却仍然似乎在哲学中完全占有了他的思维对象。这样的喜剧性固然不属于黑格尔 的个人特质,毋宁说它倒是从属于自以为立足于自身的概念世界的逻辑,从属于这个概 念世界本身的无责任能力的自夸大狂。这样一来,丑角不安其位的概念帝国主义想要完 全支配和统治的东西,恰恰是其根本无法进入——按其本性来说无法真正进入的东西, 亦即非先验的东西和非强权控制的东西。“这种东西按其自身的概念同时属于一个不可 控制的领域,即被概念性本质禁忌的领域。概念为了再现它取代的模仿,别无其他方式 ,只能在自身的行为中采取某种模仿的东西,同时又不放弃自身。”(注:《否定的辩 证法》,第13页。)换言之,在这里出现的行为方式,乃是概念围绕其自身的永无停息 的旋转——这也就是黑格尔所谓“自我活动”的真实含义,就像一只不停地追逐自己尾 巴旋转嬉闹的小猫一样。

于是,阿多诺便在他的批判中把逸出于概念帝国并且真正说来不可能屈从于概念强权 的内容或质称之为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并且为了更加鲜明地与“同一哲学” 的虚妄性形成对照而把其标识为“非同一性”。阿多诺在这一批判中较为深刻的地方在 于:他意识到并且指证了概念帝国由以建立起来的立脚点发端于并且本质重要地植根于 意识的内在性。在黑格尔那里,思想始终都是在自身内部寻求满足,尽管它如此经常地 渴望着对立面,但却仍然只是环绕自身周而复始;因为思想总只是从它的对象中抽象出 一种已然是思想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虽说黑格尔一再指斥康德、费希特的抽象主观 性,但他却并没有真正远离康德和费希特,也就是说,黑格尔与他们一样,仍滞留拘执 于意识的内在性之中。哲学的所谓深奥性,正是从这里发源的:“一种神学的结局被秘 而不宣地忽略和低估了,仿佛一种思想的价值是由它的结果即先验物的证明,或由它对 内在性的专心、它十足的自为存在来决定的;仿佛从世界中退出来就等于是对世界基础 的意识。”(注:《否定的辩证法》,第16页;并参看第26、38页。)顺便提一下,马克 思对意识之内在性的真正批判和实际瓦解大体上始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不仅如此,阿多诺对于概念帝国由以建立的基本路向——范畴论的或知识论的路向以 及这一路向自近代以来愈益形式化的抽象性质,是颇有了悟并保持警惕的。知识论路向 的核心,作为理性的抽象化,在其展开过程中与质的要素、个别性以及真实的内容完全 分离开来,并且通过自笛卡儿以来的一切科学的定量化倾向而巩固地建立起一个概念的 、逻辑的和反思的世界。在阿多诺看来,理性概念本身并不内在地包含定量化,合理性 只是逐渐地以数学方式契合着并且也推动着定量化的抽象进程。正是在这样一种知识论 性质的进程中,理性便“被遮暗了”,而思维则成为“已被阉割的思维”,因为它在这 一路向中变得不能思考质的东西。于是,哲学经验被迫同特殊分了手,并且确信现象的 概念对现象的真正决定作用;进而言之,“在主体方面与定量的倾向相符合就是把认识 者还原为纯粹逻辑的、没有质的一般。”(注:《否定的辩证法》,第44页;并参看第4 2、47页。)这就是说,概念帝国主义在其知识论路向的整个征讨过程中,不仅使对象而 且也使主体成为纯粹逻辑的牺牲品,从而完成其对整个世界的极权主义统治。

不难看出,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批判自有其卓识,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还指证 了这种概念世界之抽象化的进程与现代极权主义的内在关联。“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纯 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这是因为在以同一性为原则的概念帝国主义的强权下 ,“个人即使在他的形式上的自由中也像在清算者的脚下一样,是可互换的和可替代的 ”。(注:参看《否定的辩证法》第362—363页。)在这里得到表现的,不仅是阿多诺对 于现代人类苦难的深切揭示与关怀,而且是就现代世界之基本原则的批判性清算:核心 问题并不局限于此一或彼一独裁者,核心问题在于同一性的暴政,在于这一暴政中的个 人——即便在他的形式上的自由中——也是可互换的和可替代的。就像克尔凯郭尔在其 对现代世界的批判中通过“夷平”一词而富有特征地揭示出来的状况一样。因此,奥斯 维辛并不是全部,毋宁说它不过是对于这个抽象冷漠的世界骇人听闻的一幕提供一个证 据,以表明: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换句话说,它的原理就是虚无,就是敌视、 反对和谋害生命。

就这一层面而言,阿多诺的批判与伽达默尔在60年代所概述的“20世纪总体哲学背景 ”的趋向——批判的或否定的趋向——是大体一致的,亦即对以自我意识的反思为基础 的主观精神的批判、对把世界归结为科学控制之对象的批判。但是很显然,我们在这里 有理由更加关心阿多诺的全部批判由以立足的那个方面,也就是说,关心他对概念帝国 主义发动袭击的——作为正面的观点和见解的——基地。

在阿多诺看来,概念帝国主义的本质特征乃是支配和统治,而这种支配和统治在哲学 上的核心或基底则是“同一性”。如果说,同一性乃意味着死亡,亦即生命的反面,那 么,“生命等同于非同一性”。因此,在最最一般的意义上,阿多诺正是试图通过非同 一性来构筑自己的立脚点,以期揭破和洞穿作为同一性意识形态的整个哲学的全部虚妄 性。“自身相等的东西、纯粹的同一性是恶劣的。神话的厄运是无始无终的。……哲学 曾是这种厄运的世俗化,是这种厄运的奴隶,直至莱布尼茨和黑格尔的神正论。”(注 :《否定的辩证法》,第121页。)这里将纯粹的同一性指认为“恶劣的”,不仅意味着 它的灾难性后果,而且也提示着它的虚假性,就像阿多诺宣称“整体是非真实的”一样 。非同一性意味着真实的差别,而真实的差别方才意味着生命与和平:“有差别的事物 的交流才是可能的,……和平就是那种没有支配而只有差异者相互渗透的独特状态”。 (注:马丁·杰:《阿多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3页。)

那么,从哲学方面而言,“非同一性”又从何处出其机杼并获得其恰当之表达呢?阿多 诺的回答是:由“否定的辩证法”而来。虽然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曾用这个词来提 示黑格尔现象学的主要功绩,但阿多诺显然赋予它以相当不同的意义,并试图以此标识 出与哲学传统之昭彰显著的区别:“否定的辩证法是一个蔑视传统的词组。早在柏拉图 之时,辩证法就意味着通过否定来达到某种肯定的东西;‘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形象后 来成了一个简明的术语。本书试图使辩证法摆脱这些肯定的特性,同时又不减弱它的确 定性。展开这个自相矛盾的标题,是它的一个目的。”(注:《否定的辩证法》,序言 第1页。)这里所谓的“蔑视传统”和“自相矛盾”,乃是指认其自身的“异端”性质: “否定的辩证法”到处反对哲学传统中几乎无处不在的同一性,到处反对辩证法传统中 力图通过否定而驻足居留的肯定性(特别是作为否定之否定的绝对肯定)。

在这样一种姿态所构成的形势中,黑格尔——作为柏拉图主义、特别是近代哲学的完 成者,并且也作为辩证法的伟大复兴者和集大成者——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头号目标,成 为分别的界限与尺度。就这一主题而言,阿多诺非常正确地指出:(1)黑格尔哲学的基 础和结果是主体的第一性,它是以意识的内在性作根据的;(2)它是“内容哲学”,亦 即它要求把握质或内容,要求把握异质的东西或非同一性;(3)于是,这一哲学的核心 乃完成为“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黑格尔语),亦即作为否定之否定的绝对 的肯定。“他认为确定的个别是可被精神来规定的,因为它的内在的规定性不过是精神 。在黑格尔看来,没有这个假定,哲学就不能够认识任何内容或本质的东西。”(注: 《否定的辩证法》,第6页。)

在阿多诺那里,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内容哲学”,其深切的意图和作为一种“文 化财富”的结果是得到认可的。就这一点而言,伽达默尔将黑格尔对主观意识的批判— —对主观的、外在的反思的批判——看作是20世纪所获致的最重要的精神遗产,(注: 参看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第111—114页。)这无疑是正确的。当黑格尔对所谓“外 部反思”严厉地、有时甚至是苛刻地予以驳斥时,他所要求的乃是使思想完全进入事物 的客观内容,亦即把握住事物自身:“真正值得骄傲的是努力放弃这种自由[按:指主 观意识的自由],不要成为任意调动内容的原则,而把这种自由沉入于内容,让内容按 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注:黑 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0页。)这是一个深刻的和富于 成果的意图,黑格尔为实现这一意图乃把思想的客观性指派给这样一种立场:思想不只 是我们的思想,而且是事物的自身。

然而正因为如此——因为这一意图立足于作为本质的思想,立足于概念的立场,所以 它便最终成为虚假的和自相矛盾的了。在阿多诺看来,一方面,思维即意味着同一性, 因为同一性的外表“是思想本身、思想的纯形式内在固有的”,而概念的立场只是使概 念秩序满足于掩盖真实的客体,即思维试图把握的东西;另一方面,辩证法这一名称从 一开始就意味着“客体不会一点不落地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既然如此,那么真实 的客体就是概念不能穷尽被表达的事物,并因而表明同一性是不真实的。正是在这种冲 突中,黑格尔试图超出主观意识而完全沉浸于并把握住客观内容的意图便实际地落空了 。在这里,阿多诺力图指证的是:事物,真实的客体,作为内容,作为质,作为个别性 和特殊性,是超出于概念世界的;而从这一世界的“溢出”,直接意味着事物本身的非 概念性,亦即意味着它作为客体或内容的非同一性。在黑格尔那里,“概念与作为其规 定的未规定之物相等同,使得未规定之物与虚无相同一。因此,逻辑首先想证明的绝对 唯心主义实际上已经被假定为前提”。其结果是,由于辩证法始终是对非同一性的意识 ,又由于绝对唯心主义先行地预设了同一性作为总体性的优先地位,所以,“与黑格尔 本人的理解恰恰相反,他的绝对体系由于持续不断地抵制非同一之物便否定了自身”。 (注:《否定的辩证法》,第118—119页;并参看第3、6页。)

于是,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便在黑格尔哲学自行瓦解的地方开始显现出自身的 意义来,而这同时也就是说,“非同一性”在同一性哲学——更加广泛地说来,在思想 依其本质的概念世界——图谋霸占真实客体的失败中开始表明自己的权能。在这样的意 义上,否定的辩证法意味着彻底承诺并公开展示“非同一性”,而非同一性则意味着概 念帝国主义从根基上的崩塌和溃败。这种情形首先使得阿多诺抓住并意图揭穿哲学的全 部天真性,这种天真性就在于,以为概念能够超出自身的世界而达于它的彼岸:“概念 能超越概念、预备性的和包括性的因素,因而能达到非概念之物——这是哲学的一个不 可分割的特点,是使它苦恼的朴素的东西。……但概念超出它们的抽象范围而包含的任 何真理不能有别的舞台,只能是概念压制、轻视、无视的东西。认识的乌托邦是把非概 念与概念相拆散,不使非概念成为概念的对等物”。(注:《否定的辩证法》,第8页。 )因此,哲学的天真性之被揭破,不过意味着概念世界之狂妄的幻想破产,并因而意味 着非概念世界自身的成立,意味着它的权利和它的自律性,意味着非概念与概念的非同 一性。

由这样一种非同一性获得的解放,同时是“经验”从概念帝国主义的强权中解放出来 ,因此在阿多诺那里,所谓“经验”是与哲学传统所呼之同名者相当不同的东西,它尤 其是与黑格尔的定向——亦即概念世界的定向——“相反的经验”,亦即“独立于唯心 主义机制的经验”。这样的经验,首先意味着经验主体和经验客体的复活,意味着它们 从概念世界曾经一直霸占其本质的地方摆脱出来;而这就意味着经验世界在恢复其非同 一性的时候深入到真实的内容中去了。“接近客体的知识是这样一种行动,主体在这种 行动中撕破了它在客观周围编织的帷幔,主体只有在尽可能消极地把自己交给自己的经 验的地方,才能这样做,……主体是客体的代理人,而不是它的组成要素。”(注:《 阿多诺》,第139页。)顺便说一下,阿多诺正确地看到,在胡塞尔那里作为理解本质之 方式的所谓特定的精神经验,从根本上(亦即从这种经验涉及的本质)来说仍无异于概念 ,因为它“仍停留在内在主观性的范围之内”。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以及全部批判由以立足的、围绕着“非同一性”这一 枢轴的“否定的辩证法”,其内容是十分广泛而丰富的。但我们现在更加关心的问题是 :这一批判连同它的基地究竟开展出怎样的一个领域,这个领域的性质和意义如何,以 及依此种性质和意义,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对现代性的批判,有助于对马克思哲 学之当代性的阐明?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必须更加深入一层——我们的意思是说,深 入到阿多诺存在论(即本体论)视域的根柢处去。

虽说阿多诺在下述一事上和卢卡奇完全不同——后者在晚期宣称马克思所有具体的论 述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直接关于存在的论述,即纯粹是本体论的(注:参看《20世纪哲 学经典文本——西方马克思主义卷》第30页。),阿多诺则坚拒任何“本体论”的意图 和说法,并且特别地指斥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因为本体论似乎始终意味着恶劣 的自身等同和纯粹的同一性——“最好莫过于逃离本体论”(注:参看《否定的辩证法 》第121页。);但这决不意味着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是没有哲学立场的——哪怕这一 立场被抛到哲学的最遥远的边缘,也决不意味着所谓的“非同一性”未曾具有或打开一 个(无论是怎样的)存在论视域——因为否则的话,它就根本不可能申说自身并且触动和 击中它的对手或死敌,即纯粹的同一性。

通过“否定的辩证法”所开展出来的存在论视域,虽然难以道说,但决不是不可把握 的。它的核心与枢轴,乃是由“非同一性”来标识的。此一标识,固然极大地差异于传 统哲学,但即便是此种差异——哪怕是对立——也总是提示或透露出此间关联的消息。 一方面,阿多诺的思想关联于解构主义,并且颇为广泛地预示了后现代的倾向,正如利 奥塔所说:“人们现在带着这些名字(德里达、塞尔斯、福柯、列维纳和德鲁兹)来阅读 阿多诺——像《美学理论》、《否定的辩证法》、《最低限度的道德》等——时,会感 到这些著作预示了后现代的一些要素,尽管它大部分仍处在缄默或被拒绝之中。”(注 :马丁·杰:《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页。)因为,如果 现代西方世界的核心乃是启蒙文化,而这种文化又正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的辩 证法》中所揭示的那样,由于其本身的内在定向而完成为普遍的支配和统治,并开始处 于危机之中,那么,所谓“后现代转向”的趋势已经以某种方式被领会到并且至少是含 蓄地被提示出来了。不仅如此,由于阿多诺不遗余力地加以攻击的“概念帝国主义”确 实构成——尤其是在意识本身的异化范围内构成——现代性的基本纲领或核心支柱,所 以阿多诺的批判及其立脚点(由否定的辩证法所开展出来的“非同一性”)确实在某种程 度上预示了后现代倾向的可能性空间。不难看出,阿多诺的批判与后现代的基本特点, 例如与利奥塔关于“元叙事”(metanarratives)的合法权力的衰亡、在知识领域中摒弃 “神眼观点”(God's eye point of view)和确定性等等,与福柯关于非中心化世界的 主题等等,即便不是直接相关,也是如出一辙和同声共气的。另一方面,阿多诺的思想 最关紧要地将通过与黑格尔哲学的分辨来提供理解的可能性,因为不仅“否定的辩证法 ”一般说来乃是作为黑格尔“同一哲学”的反动出现的,而且“非同一性”大体说来也 是作为由黑格尔完成之一般哲学的反动而出现的。不言而喻,对于阿多诺来说,黑格尔 的名号决不止于这一种绝对唯心主义,毋宁说它意味着整个哲学基地,意味着概念帝国 主义的全部版图以及它行使扩张和支配的总体秘密。因此,由“非同一性”对“同一哲 学”——更加广泛地说来,对全部哲学立足其上的、作为思想之本质的“同一性”—— 的驳难与批判入手,乃是呈现阿多诺存在论视域的恰当路径。

在阿多诺看来,与黑格尔初始的理解恰好相反,他的绝对体系由于持续不断地抵制非 同一之物而否定了自身,因为其初始的理解要求达到、把握并且完全进入“非同一之物 ”,亦即真实的内容或完全异质的东西。在这种态势下,哲学,要么公正地承认非同一 之物的权利而限制或否弃自身,要么在它非法地霸占非同一之物时构筑起完全虚假的同 一性。然而,“没有非同一之物就没有同一性”,黑格尔是深知此点的,按阿多诺的说 法,他几乎就要得出结论说,同一性对非同一之物的依赖性乃是对一切同一性哲学的抗 议。“但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同一性作为总体性具有本体论的在先性。”(注:《否定 的辩证法》,第119页。重点号为笔者所加。)在这样一种阐说中有两点值得强调:第一 ,阿多诺对同一哲学的批判是切近的和深得要领的,正如马克思在反驳“精神现象学” 之扬弃“对象性”本身的纯粹活动——绝对的否定性——时所说:“因为这种所谓否定 性无非就是上述现实的、活生生的行动的抽象的无内容的形式,所以它的内容也只能是 形式的、抽掉了一切内容而产生的内容。”这种形式的、无内容的内容乃是处在真实内 容之彼岸的“抽象形式、思维形式、逻辑范畴”。(注: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 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6—177页。)第二,当着黑格尔的同一性作为总体性而 具有本体论的在先性被揭示和驳难之际,阿多诺的存在论视域——即便仅只是从否定的 方面——就开始呈现出来,因为这里所提示出来的东西至少表示:同一性在本体论上的 优先地位是可疑的或站不住脚的,尽管为此并不非要同时设定非同一性在本体论上的优 先地位。

因此,在阿多诺那里,无论就其所驳难者还是就其所主张者而言,总有一个理解所由 出的存在论视域的开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赞同下述判断:“虽然阿多诺反对把他的 ‘否定的辩证法’说成是一种哲学本体论,但由于‘否定的辩证法’的一项重要内容是 论述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所以它仍不失为一种哲学本体论。”(注:俞吾金、 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上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1—1 72页。)但是,应当承认,由于阿多诺的思想坚持一种彻底的和持续不断的否定,所以 要就其肯定的一面来把握其存在论视域是不易的,而我们在这里所希望的乃是通过更加 深入的核心分析能够概要地揭示这一视域的基底。

首先,对于阿多诺来说,非同一性意指非同一之物、完全异质之物,这当然是相对以 同一性为原则的思想、哲学、概念世界而言的,因此它便在这个意义上立足于自身并且 是完全自律的。所以阿多诺说,概念不能穷尽被表达的事物,哲学的全部矛盾和幻想就 在于这样一种假定:概念能够超越概念因素等等而达到非概念之物。因此,必须把非概 念与概念拆散,不使非概念成为概念的对等物。这里的意思不只是说,非同一之物是自 立的;而且是说,非同一之物本身亦不能被同一地——亦即以概念方式——来标识或把 握。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非同一性便会再度沦为同一性的牺牲品,亦即非概念再度成为 概念的对等物(作为概念的非概念,作为同一的非同一物)。就像马克思曾经说过的那样 ,作为概念的自然界,不过是名为自然界的思想物。因此,阿多诺完全正当地在这个意 义上反对抽象物质概念:“由于物质的概念是无规定的,物质概念作为一个概念又恰恰 缺乏它意指的东西,所以一切光线都落在它的形式上。”(注:《否定的辩证法》,第1 20页。)这里所谓的形式,乃指思维形式、抽象概念、范畴。

其次,我们在这里立即会遇到的重大问题是:这样一个独立的“非同一性”的区域应 当如何去把握呢?由于黑格尔主张“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所以他能够(虽 则是虚假地)以理性思维的方式、概念的方式、哲学的方式去把握这个区域;然而,当 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被瓦解并由以揭示“非同一性”之际,对这一区域的把 握又当如何呢?或者是放弃理解和把握,或者是以非概念、非思维——也就是非同一— —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而这两种可能性首先就提示出非理性主义的趋向和前景。卢卡 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说,非理性出自理性主义不能把概念内容溶化为理性这一点 ,当理性主义要求成为认识整个存在的普遍方法时,“非理性原则的必然相对性的问题 就取得了一种决定性的、溶化、瓦解整个体系的意义”。(注:参看卢卡奇《历史与阶 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81—184页。)这一说法是针对整个现代性的哲学而 言的,但它在以下两个方面都是正确的:第一,当意识到内容溢出于理性的同一性时, 非理性便不可避免地从中抬头;第二,理性与非理性的二律背反,内在地包含于近代哲 学的主导原则中,特别是包含在黑格尔同一哲学的原则中。至于非理性原则的必然相对 性具有决定性地溶化和瓦解整个体系的意义,则当缓下结论,因为如所周知,至少对于 黑格尔的体系来说,甚至最为极端的非理性主义原则亦能够并且实际地作为片断保持在 这一体系之中。就像萨特把克尔凯郭尔归结为黑格尔哲学的支脉一样,海德格尔说,尼 采作为黑格尔哲学的最极端的对立面而复归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基地。

阿多诺完全懂得非理性主义本身的抽象性以及由之而来的失败,因此他对概念帝国主 义的批判以及对非同一性的申说都力图避开这一晦暗的前景。于是,他在否弃同一性思 想的当口要求辩证思想的正当权利,在拒斥概念帝国主义的途中要求纠正概念自身的概 念。阿多诺一方面批评海德格尔将“内容”直接置于人的心灵之中并诉诸“祈求的激情 ”,但“这样一来,海德格尔不放弃的‘思维’一词就成了像被思考的事物一样的无内 容的思维:没有概念的思维根本不是思维”。(注:《否定的辩证法》,第95页。)另一 方面,他要求使概念本身得到纠正而不是弃绝概念:“由于存在物不是直接的而是只被 概念所贯穿的,所以我们应从概念开始,而不是从纯粹的事实开始。概念自身的概念存 在着问题。”(注:《否定的辩证法》,第150—151页。)为了达成这样一种见解,阿多 诺首先宣称辩证法不是立场:它并不预先采取一种立场,而只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 性的意识”;而这样的辩证法在拯救思想的过程中乃指向所谓“星丛”:它意味着主、 客体二元论的“扬弃”,但“星丛”——“要素的星丛”——并不因此是一个优越的或 更一般的“第三者”;在“星丛”中,中介被它所中介的东西中介,就像主体和客体两 极一样是不可能独立的;因此,在“星丛”中,统一的要素不是通过否定之否定、通过 作为至上原则的抽象而保持的,“统一要素之所以生存,不是靠从概念到更一般的总括 性概念的一步步递进,而是因为概念进入了一个星丛。”(注:《否定的辩证法》,第1 59—160页;并参看第96、100—102页。)星丛得以从外部来表达被概念在内部切掉的东 西。这样一来,主观的星丛乃成为像客观性的符号一样可阅读的,而“作为一个星丛, 理论思维围着它想打开的概念转,希望像对付一个严加保护的保险箱的锁一样把它突然 打开:不是靠一把钥匙或一个数字,而是靠一种数字组合”。(注:《否定的辩证法》 ,第161页;并参看第160、163页。)

阿多诺这样一些肯定的见解与说法,大体说来是不错的和有意义的,在20世纪的文化 运动和批判运动中是有启发性的和富于成果的。然而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这样一些 见解的性质若何?它们所透露出来的存在论视域的消息是怎样的?它们是否具有原则的高 度?这里关于“原则高度”的一问可以这样来表示,即它们是否有可能终结并废止黑格 尔的同一哲学,并使此等同一原则——作为一般哲学、作为全部形而上学的根基——被 彻底洞穿并得以真正瓦解。如果是从这样的高度来提出问题的话,那么我们的回答是, 阿多诺的存在论视域仍然是受局限的,虽说其卓越的努力始终试图形成一种真正的超越 ,但这种努力所受到的局限归根到底使其见解破裂为一些片断,并且因为它们作为这样 的片断而不可避免地复归于黑格尔无所不包的形而上学框架之中。

形成这一判断的尺度不仅在于马克思所发动的哲学革命——这一革命之终结全部形而 上学的意义长久以来不是被遗忘就是未被充分地估计,而且在于20世纪哲学在重新经历 形而上学的重压并谋求从中获得解放的历事中已然得以明了的经验和教训。大体说来, 判断的尺度包括以下三个方面:(1)从理论态度中摆脱出来;(2)否弃全部形而上学始终 驻足其中的知识论的(或范畴论的)路向,并彻底揭破这一路向的三重天真——断言的天 真、概念的天真和反思的天真;(3)击穿并瓦解“意识的内在性”。真正说来,其中的 第三项乃是最为关键的和本质重要的。因为归根到底,理论态度的本质便是在存在论的 基础上封闭在意识的内在性之中——这一封闭乃出自现代性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而现 代的知识论(或范畴论)路向及其天真性恰恰从属于意识的内在性这一前提,并且是从这 一前提不断再生出来和不断巩固起来的。由是观之,则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虽 说于前两项或有建树,但至关重要的第三项却几乎完全没有得到真正的把握。

当非同一性义无反顾并且至为决绝地宣布其与同一性的脱离时,虽说它从外部有力地 打击了概念的暴政以及与之内在关联的理论态度,但它实际上仅只是被抛到了作为思想 的同一性的对方(或作为这种同一性的最遥远的对立面),而对于作为“同一性与非同一 性之间的同一性”的伤害——内部伤害——实际上是不严重的,甚至可以是微不足道的 ;然而同时,这样的对方,即便是最遥远的对立面,却由于并且仅仅由于它只是作为这 样的对立面,便立即开始了它向自身前提的返回运动。阿多诺当然不止于此,他试图有 力地阻止这样的返回运动,以便使得黑格尔主义的复辟——这种意义上的复辟已经上演 过多次,我们可以举出这样一些名字:费尔巴哈、施蒂纳、孔德、克尔凯郭尔、尼采等 等——化为泡影。除开种种的辅助手段,阿多诺所采取的措施的核心,乃是诉诸辩证法 ——否定的辩证法。

为了使得辩证法脱开黑格尔哲学——作为一般哲学形而上学——已然赋予它的巩固起 来的形态,阿多诺使之与同一哲学——作为哲学思想的基本原则——完全分离开来,把 辩证法的本源意义揭示为“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并且宣称它不是立场。这 是一个关键的、要害的说法,它不仅意味着辩证法仅只表示客体或事物的非同一性,而 且意味着非同一性不可能作为由任何同一性方式构成的立场。但是,这样一来,一方面 从辩证法本身的传统框架来说,非同一性便开始从根本上面临恶无限性的危险,从而也 同时面临二元论以及惟名论的困境(虽说阿多诺曾力图解脱之),另一方面,更加重要的 是,否定的辩证法在其不是立场的声言中匆匆越过了它事实上根本不可摆脱的根基,我 们的意思是说,匆匆越过了它的存在论根基,从而丧失了真正越出辩证法传统框架的实 际机会。于是,尽管阿多诺对于知识论路向的批判并不少见,对这一路向的天真假定亦 多有意识,但却致命地耽搁了对于辩证法存在论根基的澄清。对于阿多诺来说,辩证法 并不预先采取立场的说法诚然并不是使之在方法论上孤立化和中性化,但却无论如何掩 盖了辩证法一向具有的存在论根由,并且以其关于存在论的简单假定——它仅只意味着 自身相等的东西——而延宕了击穿意识的内在性一事(阿多诺意识到并多方指认了“意 识的内在性”,但却始终未予真正的洞穿,因为他缺少惟有存在论根基处方能提示出来 的真实路径),从而遮蔽了“否定的辩证法”可能真正开展出来的存在论视域。

这样一来,阿多诺关于主体和客体及其相互关系的种种说法,不仅看起来仍然像是反 思联系,而且归根到底,由于“意识的内在性”并未真正被击穿,甚至并未由存在论的 根基处被合适地提示出来,阿多诺的主客体关系实际上也不得不或多或少地保持在反思 的天真性之中。虽说“星丛”的说法试图改变这种情况,但问题的实质并不会由此转移 ;它只是表明这样一种意图,即通过这种或多或少提示性的比拟方式,使反思联系的抽 象性被削弱,并且能够或多或少呈现出有机的、流动的或渗透的统一性。这一意图本身 并没有太多可指摘的地方,但阿多诺由于错失了存在论视域中可能开启的深度,一方面 使他自身的存在论视域受限制并且被滞留,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不可能在这一最关根本 的问题中获得内在巩固的和决定性的成就。

这样一个核心之点至少可以部分地说明,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袭击虽然多有斩获 ,何以最终仍只是作为一些闪光的片断而落入黑格尔哲学的巨大身影之中;它也可以部 分地说明,阿多诺包含深切关怀的、值得高度赞许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何以最终弃 置社会实践一类的解放承诺,而仅只由经验、记忆、模仿等等,由拒不调适于现行体制 规范的气质等等,来寻找文化救赎的些微光亮。诚然,我们现在的口味也许已变得过分 苛刻,但真正说来,对于一个思想家而言,没有一种东西比深切的理解意图和真诚的批 评更有理由来作为对他的纪念了。关于这个主题的更加深入的探讨,需要进一步联系着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以及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阿多诺对后者有大量批评)来开展,因为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正是在存在论的根基上终结全部形而上学:就像他在《1844年经济学 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的批判不仅是对黑格尔哲学这一种形而上学的批判,而且是对一 切形而上学的批判一样,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不仅特殊地清算了“德意志的意识 形态”,而且全面地清算了“一般意识形态”;正是在这一存在论高度的革命中,马克 思以“现实的个人”,亦即以“感性的活动”或“对象性的(gegenstndliche)活动 ”击穿和瓦解了作为现代形而上学之基本建制的“意识的内在性”,从而在根基上废止 了停留于哲学自身内部的理论态度,并且使作为感性意识的思维能够真正摆脱范畴论的 路向及其全部天真性。至于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一方面由于阿多诺坚执存在论 (ontology,即本体论)在传统哲学上的那种含义,亦即作为形而上学之主要部门的含义 ,另一方面由于他匆匆越过了存在论根基上的澄清与检审,所以他对于存在论的提法本 身便采取严厉的拒斥态度,并且使他几乎完全弃绝并误解了基础存在论对于真正摧毁“ 概念帝国主义”可能具有的极为重要的提示作用:虽说海德格尔在哲学的入路及旨趣上 与阿多诺颇相径庭,但他却不仅在批评性的否定方面与后者多有一致,而且其基础存在 论恰恰可以作为20世纪批判“主观意识”之最深刻的成果之一,并因而作为一种重要的 比照尺度,来提示这一批判任务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依然继续着,来提示这一批判在何种 意义上有必要和有可能进行存在论根基上的澄清,来提示——虽然是间接地提示——马 克思的哲学革命已然开启却时常被遗忘遮蔽的存在论视域及其当代意义。我们希望很快 能有机会进入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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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攻击及其存在主义_阿多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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