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族研究在方言文字考证中的应用_方言论文

词族研究在方言本字考求上的运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本字论文,方言论文,考求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 前言

训诂学上,本字是表示词本义或引申义的字。方言学中,追溯方言语词来源以考其所用之字,称为考本字。

考本字一般利用历史语言学的观念和方法,根据文献用例及辞书的音切释义资料,通过觅字、寻音、探义等途径,循语言变化规律以追溯来源。由于文献记录有时而穷,辞书资料也未尽完备,文字规范又在语言之后,因此考求本字常遇到瓶颈。我们必须从有限的文字资料看出更多的语言现象,才能突破限制,解决问题。

要在文字资料之外看出语言现象,除可利用现代方言语料作比较研究,还可扩大研究范围,利用词族的音义网络,解决个别线索所无法解决的问题。本文第一节将说明利用词族观点考求本字的理论基础。第二、三、四、五节就不同类型的问题,说明利用词族的音义网络可以如何有助于本字考求。

1 理论基础

学者(王力1982;张希峰1999,2000;张博2003;殷寄明2007;黄易青2007)指出,在汉语发展中,一个词因语义引申,可能造成语音分化或字形分化,所产生的新词音义相近,彼此同属一个词族(word family)。同族词之间音义相近,但字形不一定分化。

同属一个词族的各语词,学者或称为同源词,或称为同族词。本文区别同源词与同族词为两种不同的术语:同属一个词族的滋生词与来源词之间具有孳乳关系,本文称为同族词。同源词(cognate)指亲属语言所用共同来自祖语的词汇,它在亲属语言之间呈现为不同的语音变体。

方言的同源词变体,是各方言音变的结果。整理各方言的同源词变体,可以归纳出历时与共时的语音规则对应。根据这些语音规则对应考求方言本字,是将个别本字的问题放在规则变化的脉络中,从系统着眼,因此能获致可信的结论。

同族词之间具有音义相同或相近的关系,将个别本字的问题放在词族的音义网络中,可以从系统着眼,利用更多线索,更有把握地作出判断,因此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

考求方言本字,是为方言语词寻找它同源的古汉语语词。若能进一步探讨相关的同族词,则可从词族的观点,深入了解这个方言语词的语义特征,及其在古汉语词汇系统中的地位。

利用词族观点考求本字,还可以帮助确认方言语词的系属地位。郭璞注《尔雅》云:“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由于江东地区称“薸”,与北人称“萍”不同,颇令人怀疑“薸”为江东地区的非汉语词汇。根据本文第三节研究,“薸”与“票”“漂”等汉语词汇古音同在宵部,声母同属唇音,均有“轻扬”之义。诸词音义相近,同属一个词族,如此便不能说“薸”独非汉语。

这类地区性的方言词汇,许多都见于扬雄的《方言》。《方言》为相同的语义收录了地区性不同的说法,都用汉字标写。这些不同的汉字,有些是记录汉语与非汉语词汇之异,有些是记录同源词的地区性变体,有些则是各方言所继承来自古汉语的不同词汇。根据我们的研究,“薸”“萍”之异,是由于江东地区利用“票”类词族的滋生词来指称浮萍,因此与北人称“萍”不同。这是南北方言继承了不同的古汉语词汇,不能说“薸”非汉语。

上古汉语多单音词,语词利用微小的音义变化来达到滋生新词的目的。所滋生的新词或者写为新字,或者仍与来源词共用原宇,使来源词成为多音词或多义词。滋生词的字形不一定分化,这启发我们应该打破文字的迷思,不能以为所考的每个语词都有它不同的汉字写法。

从语言与文字的关系看,文字规范在语言之后,滋生的新词,在文字未及分化时自然使用原字形。见诸典籍的滋生词,多有机会添加偏旁,成为新字;不见诸典籍的,则少有机会规范为不同的文字。韵书一字多音材料中,又音之间往往有音转关系,语义也往往相近,它们除可能是方音的变体外,也可能是以音别义而未规范为不同的字形。韵书这类音义密切相关的一字多音材料,有些正是词族在方言中分布的记录。

语词因词义引申而进一步滋生新词,是语言发展变化常见的现象。汉语到了六朝以后,以四声别义、清浊别义滋生新词者渐少,多以复合方式区别语义,不过方言中仍然常见滋生新词的做法。从词族的观点看,方言词典所收音义相关的语词,有些其实同属一个词族。若能以词族观点对方言词汇进行系统性研究,当可整合个别语词单一的线索,成为一个能互相支援的音义网络,不仅对方言本字考求有绝大助益,并可深入了解其词汇及语义系统。

2 补充韵书资料的不足

本节以闽南语、an2为例①,说明词族研究可以解决韵书资料不足的问题。

闽南语为动作动词,表示“将固定于一端之绳索等物向另一端拉紧”;an2为状态动词,“紧绷”之义。根据《广韵》音义资料考察,本字应为“揯”,但我们无法根据韵书资料考知an2的本字。

《广韵》登韵“古恒切”下有“揯”“緪”二字。“揯”字之义,《说文》曰“引急也”,又曰“引,开弓也”。段注曰:“开下曰张也。是门可曰张,弓可曰开,相为转注也。施弦于弓曰张,钩弦使满以竟矢之长亦曰张,是谓之引。”据此来看,“引”是“施弦于弓”和“钩弦拉弓”的动作,这两种动作都需要将弦拉紧。因此表“引急也”的“揯”为动作动词,“将弦拉紧”之义。

“緪”字之义,《说文》曰“大索也。一曰急也”。“急”字《说文》曰“褊也”。段注曰“褊者衣小也,故凡窄谓之褊”。衣服窄小曰“褊”,然则“緪”为状态动词,“紧而不宽松”之义。②

闽南语和“揯”语义相近,“古恒切”在闽南的规则读法为,可据此判断本字为“揯”。an2与“緪”的“急也”语义相近,不过“緪”读“古恒切”,而“古恒切”闽南不读an2。在此音义资料条件下,无法证明an2本字为“緪”。底下我们将通过词族的研究,说明an2不但与语义相关,声音上也可读同“恒”的“胡登切”,因此而判断an2本字为“緪”。

《广韵》登韵除了“緪”“揯”读“古恒切”外,另有“恒”字读“胡登切”。根据闽南的层次异读来看,“胡登切”可有an2一读(详见下文),问题在于“恒”下并未收录“紧绷”之义。如果能证明“恒”与“緪”“揯”同属一个词族,便可因同族词音义相近而推论“紧绷”义也可能读“胡登切”,如此an2的本字考求问题也就能获得解决。

“恆”字甲骨文作“”,隶定为“亙”。甲骨文上下二画之间为月形,造字之义应与月相有关。根据甲骨文用例,“”作专有名词,语义难知,我们可以借《大雅·生民》、《小雅·天保》来了解“亙”的早期意义。

《大雅·生民》“恆之秬秠”又作“亙之秬秠”,是“由此端到彼端遍种秬秠”之义。由于“由此端至彼端”涵盖了彼此两端间的全长,因此有“穷竟”之义。据此来看,甲骨文上下二画或可代表月亮移动的起讫端点,造字之义表示“月亮东出,横亙天空而西沈”。由此引申,在“亙之秬秠”中,“亙”的语义便扩大泛化,表示“由此端穷竟至彼端”。

“亙”字之外又有“恆”字,表“长久”之义,我们认为这是由“亙”滋生而来。空间上涵盖彼此两端全长的距离感,从时间来说,常体现为长久的感觉,因此“亙”产生了“长久”之义。为表达这种感觉,后来增添“心”旁,成为“恆”字。由表达空间的遍布穷竟,转而产生时间的“长久”义,这种认知角度的改变,是由“亙”滋生“恆”的关键所在。

此外,“緪”“揯”也都是由“亙”的“穷竟”之义引申得出。“施弦于弓”是将弦由弓的一端拉紧到弓的另一端,“钩弦拉弓”则是将弓弦由弦月形此端拉紧到满月形彼端。两种动作都需要将弦由此端拉紧至彼端,此即所谓“穷竟”之义。

“由此端穷竟至彼端”是“亙之秬秠”、“施弦于弓”、“钩弦拉弓”这几个动作共同的核心语义。为表现动作的对象为弓弦,因此加上“纟”旁成为“絚”“緪”;作为动作动词,则加上“手”旁成为“揯”字。

“亙”“恆”“絚”“緪”“揯”都有“由此端穷竟至彼端”的语义,而且诸字古音同在蒸部,声母同为牙喉音。音义既相近,这些字应同属一个词族。

从语言与文字的关系看,滋生新词后,文字上往往配合语义,添加义符。造字的结果虽各有不同的义符,但文献用字又可以通用。例如《小雅·天保》“如月之恆”,“恆”字本亦作“緪”。又如《淮南子》“张瑟者,小弦絚,大弦缓”,“絚”与“缓”相对为文,是为状态动词,字用“纟”旁,表示瑟弦拉紧后的紧绷状态。《楚辞·九歌》“緪瑟兮交鼓”的“緪”后接宾语“瑟”,说的是拉紧瑟弦,准备弹奏。这个“緪”是动作动词,但字也从“纟”旁,并不作“揯”。可见同族词音义相近,用字往往可通。

就造字原理而言,本字应为“古恆切”的“揯”,an2本宇应为“緪”,音读则与同族词“恆”的“胡登切”相同。“緪”在《广韵》虽然记录为“古恆切”,但由于“恆”“緪”“揯”同属一个词族,语义相关之外,说“緪”也有“恆”之一读,应该是极为可能的。如果“緪”可以读“胡登切”,那么它在闽南早期白读层次的规则读法正是an2。

匣母在闽南早期白读层有k-和零声母两种层次表现,an2属零声母读这一个层次。至于韵母-an,由于“緪”与“曾层登等”诸字都同样来自古蒸部,演变到《广韵》读登韵,而“曾”tsan1、“层”tsan2、“登”tan1、“等”tan3都有白读-an韵母一读,这说明“緪”可以读-an韵母。就早期白读层来说,“胡登切”读an2完全是符合规则的读法。

古汉语常利用清浊声母来区分他动词与自动词(周祖谟1945),而见、匣母在上古读为同部位的清浊声母*k-、*g-。据此来看,动作动词与状态动词an2可说是一对利用清浊声母别义的动词。③

以上我们利用词族研究的成果,突破韵书资料的限制,判断闽南语an2与有清浊别义关系,本字问题因而获得解决。

3 判断语词的系属

根据辞书记载,某些语词见于江东地区。例如郭璞注《尔雅》云“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这类记录带给人一种印象,以为“薸”不是汉语词汇。

事实上,文献记录的地区性词汇,除可能来自非汉语,还可能是汉语同源词的方言变体,由于文字分化而看不出同源关系。例如扬雄《方言》卷一曰“逢、逆,迎也。自关而东曰逆,自关而西或曰迎或曰逢”。关东称“逆”,关西称“迎”,两者上古声母相同,鱼、阳韵部具有阴阳对转关系,为同源词的方言变体;由于规范为不同的文字,看似两者来源不同。其中“迎”成为共通语的说法,因此扬雄以之作为解释语。

文献记录的几种地区性说法也可能是来自古汉语的不同词汇。上引《方言》还记录关西另可称“逢”,它与“逆”“迎”语音相差甚远,没有语源上的关系,应该是不同的汉语词汇。

对于《尔雅》郭璞注的“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萍”与“薸”究竟是具有同源关系的方言变体,或是没有语源关系的不同词汇,要根据当时的音韵条件来判断。“萍”“薸”分属耕、宵部,并不接近;即使声母相同,也不表示两者有同源关系,它们应是不同的词汇。

至于“薸”究竟是不是汉语词汇,本文认为可以根据词族的线索来判断。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在同一韵部收录许多以“票”为声符的字,这些字声韵相近,其中绝大部分具有共同的核心语义。底下为讨论方便,将语义较接近者合为一组,分成四组说明。

(1)“票”“熛”“嘌”“飘”“”“勡”“剽”“瞟”常用来表示火、风等轻快迅疾的动作。

甲骨文无“票”字。篆文从火,《说文解字》本之,曰“票,火飞也”。段注曰:

此与熛音义皆同……引申为凡轻锐之称。……凡从票为声者多取会意。……火飞亦升高……

《说文通训定声》引扬雄《太玄·沈》“见票如累明”注“飞光也”,又引《周礼·草人》“轻票用犬”注“轻脆者”,《汉书·礼乐志》“票然逝”注“轻举意”,《汉书·扬雄传》“校武票禽”注“轻疾之禽也”为说,指出“票”从“火焰飘飞”引申而有“动作轻疾”之义。

段、朱二氏都以“熛”为“票”之或体,《广韵》即日“熛,飞火”。朱氏引《吴都赋》“火烈熛林”为说,又引《史记·礼书》“卒如熛风”、《正义》“风疾也”,指出“熛”引申有“风疾”之义。

“动作轻疾”之义又写作“嘌”字。《说文》曰“嘌,疾也。诗曰匪车嘌兮”。段注曰:

《桧风》匪车嘌兮,毛曰嘌嘌无节度也。按无节度者,即上章所云疾驱,非有道之车也。

《说文通训定声》则疑此“嘌”即《诗》“喓喓草虫”之“喓”,以“嘌”为“草虫之声”。

按:“嘌”字之义恐应以段说为是。《匪风》写西归周道,车行迫切之思。“嘌”若解为“疾驱”,可与前句“匪风飘兮”之疾风呼应。《草虫》写妇人对君子的婉转情怀,“嘌”用“喓喓草虫”之声来解释,恐怕并不恰当。《广韵》解释“嘌”为“疾吹之貌”,则亦为“动作轻疾”之义。

“飘”指“回风”。《说文通训定声》曰“盘旋而起,《庄子》所谓羊角。……旋转风也”。从物理学来看,旋风来自气流的快速旋转,因此“回风”必有“动作轻疾”之义。

”字《说文》曰“轻行也”。此字义符为“走”,特别标举行走的快速,亦为“动作轻疾”之义。

“勡”与“剽”相通,《说文》曰“劫也”。《说文通训定声》引《汉书·贾谊传》“白昼大都之中,勡吏而夺之金”为说。按:劫金必然动作轻疾迅速,《广韵》即日“剽,强取。又轻也”。“轻”即“动作轻疾”之义。

“瞟”字《说文解字》曰“瞭也”。段注“今江苏俗谓以目伺察曰瞟”。《说文通训定声》“”作“瞭”,曰:

瞟,瞭也。从目票声。《一切经音义》引《埤苍》明察也。今常州人俗语有所省视曰瞟瞟。《广韵》引《埤苍》一目病也。与眇略同。今俗语谓邪视曰瞟白眼。

据此,“瞟”“瞭”义近。闽南称“快速一瞥”为lio3,本字“瞭”。《广韵》曰“瞭,目睛明也”,与段、朱二氏说“瞟”“以目伺察”、“有所省视”义近。朱氏又说“瞟”有“邪视”之义。《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五卷“瞟”下引《定海县志》吴语曰“瞟,飘上声,邪视也。如俗言瞟一眼”。“瞟一眼”说的是“目光迅疾掠过”,因此也有“动作轻疾”之义。

《广韵》又收“,鸟飞”、“翲,高飞”之说,合以上几个从“票”得声的语词,都有“动作轻疾迅速”之义。

(2)“僄”“嫖”“慓”常用来指称人心气轻薄、勇悍急躁的状态。

“僄”与“嫖”同。《说文通训定声》曰:

僄,轻也。从人票声。《荀子·修身》怠慢僄弃,《议兵》轻利僄遫,注:嫖,骁勇也。作嫖。《后汉·袁绍传》僄狡锋侠。《方言》楚凡相轻薄谓之相。或谓之僄。

“慓”字《说文通训定声》曰:

慓,疾也。从心票声。《广雅·释诂一》慓,急也。

《广韵》曰“嫖,身轻便貌”。由于人之身体气性互为表里,因此“僄”“嫖”除了用来指称形体动作的轻便捷利,也用指心性的轻薄急躁。“慓”字从“心”旁,当是特指心性的勇悍急躁。

以上几个从“票”得声的语词都是状态动词,有“轻便捷利”或“轻薄急躁”之义。

(3)“標”“幖”“镖”用来指物体的末端,常有轻薄可飘动的特征。

《说文通训定声》曰:

標,木杪末也。从木票声。《管子·霸言》大本而小標,注:末也。与杪略同。

幖,幖识也。从巾票声。《广雅·释器》幖,幡也。《通俗文》徽号曰幖。按幖幡者,旌旗之细也,于其上题署事物名号以为识别。

镖,刀削末铜也。从金票声。《通俗文》刀锋曰镖。

“標”作为木梢末端,形体相对轻薄;于上下位置而言,则位居高处。木梢位居高处而轻薄可飘动,与“幖”之为幖识旌旗相似。“镖”则末端轻薄锋锐,可来往空中飞行飘动,具有与“標”“幖”相同的特征。

《广韵》又有“旚”字,曰“旌旗动貌”。又有“褾”字,曰“袖端”。二字亦均有轻薄可飘动的特征。

“蔈”字《说文》曰“苕之黄华也。一日末也”。段注:

金部之镖、木部之標皆训末,蔈当训艸末。禾部曰秒禾芒也。秋分而秒定。按《淮南·天文训》作秋分蔈定。此蔈为末之证也。

“蔈”除了表示“草之末端”,又与“薸”同,指称浮萍。详见下文。

(4)“漂”“瓢”有“于水面浮动”的语义特征;“蔈”“薸”“”指称浮萍。

《广韵》“漂”有平去两读。平声表示“于水面浮动”,去声表示“水中击絮”。

《说文通训定声》曰:

漂,浮也。从水票声。伪《书·武成》血流漂杵。《思元赋》漂通川之碄碄。《文赋》辞浮漂而不归。《广雅·释言》漂潎也。按水中击絮曰漂潎。

因为水中漂洗的棉絮必然浮于水面,因此平去两读均有“于水面浮动”的语义特征,两者可说具有语词滋生的关系。

“瓢”字《说文通训定声》曰:

蠡也。从瓠省,票声。一瓠劙为二,曰瓢。《三苍》瓢,瓠勺也。江南曰瓢。《周礼·鬯人》禜门用瓢赍。杜注瓠蠡也。《论语》一瓢饮。皇疏瓠片。

《广韵》曰“瓠也。《方言》云蠡或谓之瓢。《论语》曰一瓢饮”。“瓢”之为物,轻薄能浮,供人取之舀水,因此也有“于水面浮动”的语义特征。

《说文通训定声》“蔈”下曰:

《淮南·墬形》容华生蔈。注:蔈,流也,无根,水中草。《尔雅》萍,蓱。注: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字亦作薸。《广雅》,蓱也。字又作

“蔈”“薸”“”均指称浮萍,《尔雅》注则指出其为江东地区之称。

“薸”之为言,据《广雅疏证》,以为:

案:之为言漂也。《说文》云:漂,浮也。以瓢为声。《秦策》百人舆瓢,《淮南·说山训》作百人抗浮。则瓢浮古同声。薄浮,故谓之矣。蓱、一声之转。薄之为,犹洴之为漂。《庄子·逍遥游》篇世世以洴澼絖为事,李颐注云漂絮于水上。是其例也。

王念孙以“薸”取义于“漂”“浮”,并认为“薸”与“蓱”“一声之转”。王念孙之意,似乎因“薸”“蓱”声母相同而主张它们有语源关系。

“薸”“蓱”分属宵、耕部,韵部并不相近,两者是否有语词滋生关系,恐怕还需要讨论。

以上四组从“票”得声的字,各组之间语义有些不同。或为“动作轻疾”之义,或为“心气急躁”之义,或有“轻薄可飘动”的特征,或有“能浮于水”的特征。这是从不同角度认知的结果,其实各组之间具有共同的核心语义,应属同一词族。

这个词族的核心语义是“轻扬”。“票”之为“火焰腾飞”有“轻扬”之义,“慓”之为“心性急躁”也有“轻扬”之义,“幖”之指称螵识旌旗、“薸”之指称浮萍,都有“轻扬”的特征。

从这个核心语义滋生的各种语词,彼此语义相关:形体轻薄便可有快速之便,便可浮于水面,便可遇风飘动。因此这四组同族词,就动作而言有快速之义,就心气而言有急躁之情,就形体而言有轻薄特征,就位置而言便常居高处末梢。遇水则浮于水面,遇风则飘然而动。

这些字韵部相同,声母同属唇音,语义相关。诸词音义相近,应具有语词滋生的同族关系。“薸”和“票”“漂”等如上许多汉语词汇既具有同族的关系,可以断定“薸”来自古汉语。所谓“江东谓之薸”,指的应该是江东地区利用“票”这个词族的滋生词指称浮萍,与北人称“萍”不同。这是南北方言继承了不同的古汉语词汇,不能说“薸”独非汉语。

闽南语称浮萍为phio2,闽东福州称phieu2,闽北建瓯称phiau5(建瓯浊母平声读第五调),根据这些方言的语音规则对应来看,闽语这个词本字为“薸”,与北方方言“蓱”各继承不同的汉语词汇。

4 突破文字的迷思

如上所述,滋生的新词常利用语音区别,而文字未必分化。如四声别义、清浊别义所见之例即是。

韵书一字多音材料有些在词性、词义上有细微差别,这可能是语词滋生新音新义的结果。《广韵》所见如:

“咽”先韵“乌前切”“咽喉”

屑韵“乌结切”“哽咽”

“咽”的平、入两读有名词、动词之异,但文字无别。这是因为“咽喉”和“哽咽”有语词滋生的关系,两者形成为一个词族,而文字尚未分化。

韵书这类材料给我们的启示是:考求方言本字不必执著于为每一个语词找到专属的文字;当语词之间有滋生关系,而文字规范赶不上语词滋生速度时,它们应当还是同一字形。

底下以闽南语表示“转弯”的uat7与uat8为例,说明因文字来不及规范而使“斡”成为多义多音词。

《广韵》下列两组材料,各组均有两读,为语音略有差异的近义词:

“转”狝韵“陟兖切”“动也,运也”

线韵“知恋切”“流转”

“还”删韵“户关切”“反也,退也,顾也,复也”

仙韵“似宣切”“还返”

“转”字两读的释义相近,但不易确实了解其分别。今天普通话读上声者指“出去后再转回”,如地球的公转;读去声者指“原地打转”,如地球的自转。这两个“转”音义相近,具有语词滋生的关系。

《广韵》“还”字两读的释义也相近,由文献用例可以区别“户关切”的“还”是“出去后再返回”,“似宣切”的“还”则是“原地旋转方向”,例如“还踵”。“户关切”和“似宣切”上古音读相近④,两种词义也相关,并且和“转”的两种词义平行;“还”的这两种用法应该也具有语词滋生的关系。

以上这两组例子,异读之间都具有语词滋生的关系,但是因为未规范为不同的文字,因此呈现为一字两读的形式。

闽南语uat7义指“行进中转弯”,本字为“斡”。《广韵》“斡”读“乌括切”,释义“转也”。闽南语用例如“斡倒手”uat7 to5 tshiu3(行进中向左转弯)。

闽南语另有一词uat8义指“原地旋转方向”,俗写为“越”,我们认为本字应该还是“斡”。闽南语用例如“斡头”uat8 thau2(转头)。

闽南语uat7指“行进中转弯”,uat8指“就地旋转”,和“转”“还”的两种词义平行。妙的是,由于uat8是“就地旋转”,因此“斡头”uat8 thau2有“时间短暂”之义,这和“还踵”有“时间短暂”之义是一样的。由“转”“还”“斡”这类构词显示的一致性,可以知道“斡”和“转”“还”一样,两读之间也具有语词滋生的关系。

《广韵》“斡”只收一读,但闽南语有阴入、阳入两读两义。衡诸韵书有音切搜罗不全的问题,汉语又有文字来不及规范的现象,可知闽南语“斡”应该与“转”“还”一样,也是一字而兼有两音两义。⑤

以上说明具有滋生关系的语词若未经文字规范区别,则一字而兼多音多义,不应勉强考求不同的文字。

5 解释方言词素的关系

方言俗语有些来自非汉语,有些来自不为人熟悉的古汉语。前者如闽语称“儿女”为“囝”,后者如吴闽地区称“捡拾”为“摭”。“摭”本是古汉语词汇,后来一般方言中少用,而吴闽地区仍保留此词为生活用语,但因为语音特殊,一般不知道此词本字正是“摭”。⑥

方言俗语有些是在继承了古汉语词汇之后,又由此滋生新词,因不为人知,甚至被视为非汉语,如“薸”字之例。从词族的观点来看,不知汉字写法的方言语词,有些正是汉语词汇滋生的结果。如果以词族的音义网络来检视,便可以找出它们的关系,从而知其来源。

考察方言词典,其中不乏同音词素而语义相关者。音义相关而编者列为不同的词条,视为不同的词素,这些词素可能具有同族词的关系。方言词典中也有一些语音不同的词素其实词源相同。例如本文第二节所论闽南语与an2,就语音来说,相去甚远,但是它们来自相同的词源,以清浊别义而分化。于此可知方言中存在一些我们未及注意的语词滋生线索,若能善加掌握,必可增进对汉语词汇系统的了解。

本节探讨Douglas(1873)《夏英大辞典》四组的同音词素,说明它们同属一个词族,由此考出闽南语(胳肢窝)的本字为“胳下豅”或“胳下谾”。

现在摘录《夏英大辞典》语料如下:

“山谷”和“洞穴”,初看所指不同,其实近看为山谷,远望似洞穴。因认知角度不同,同一语词便可有不同的语义。据此来看,(1)(2)(3)组来源可以是相同的。根据我们的研究,本字为“豅”或“谾”。

“豅”字《说文解字》释义“大长谷也”,和第(3)组语义相同。《史记·司马相如传》有“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晋灼注曰“谾音笼,古豅字”,萧该曰“谾或作豅,长大貌也”。晋灼以“谾”“豅”为古今字,且“谾”“豅”同音。如此说来,西汉作“谾”,东汉时习用“豅”。早先为会意字,后来造为形声字,只是造字法的不同,其实二字可通。

《说文解字》有“豅”字而无“谾”,显然许慎当时已经罕用“谾”字。《广韵》“谾”字收两读:东韵“呼东切”下曰“谷空貌。出《字林》”;江韵“许江切”下曰“空谷貌”。“豅”字《广韵》收在东韵“卢红切”下,释义为“大谷”。就《广韵》的字义来看,此“谾”字应即《史记》之“谾”字,但语音与“豅”不同。

我们推测“谾”“豅”早先读复声母*hr-,后代韵书或收为晓母读,或收为来母读,乃因语音演变,方言间或读晓母或读来母有异;究其来源,本为一音,因此“谾”“豅”二字相通。

《汉书·司马相如传》引同一段文字为“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谺”,颜师古注曰“谾谾,深通貌。,大开貌”。

颜师古说“谾谾”是“深通貌”,而形容同一场景的“谺”则为“大开貌”。形容同一场景而有“深通貌”与“大开貌”之异,这是因认知角度不同而引起两种不同的空间视觉感受。

闽南语“乌豅豅”形容洞穴空虚幽深昏暗,第(4)组形容如旷野所见绿油油的颜色,两者色彩、情境截然不同,而都用重叠的来譬况形容。我们认为这两个词的都是“豅”,因认知角度不同,语义朝相反的方向引申,带来不同的色彩视觉感受。

“豅”原指称大山谷。鸟瞰山谷如洞穴一般,洞穴必然空虚幽深而光线昏暗,“乌豅豅”便取义于此。豅之为大山谷,人身处其中有开阔之感,因此司马相如才会有此描写。对此场景,颜师古也才会以看似矛盾的“深通貌”、“大开貌”作注。山谷既有边界,又空虚开阔,采取不同的认知角度,山谷便给人或幽深昏暗,或青绿明朗不同的视觉感受。

第(6)组是动词,表示“将某物朝洞穴伸入”,本文怀疑它是从“洞穴”义“豅”滋生而出的动词。以下说明“穿”的语词滋生现象,以见出“豅”的语词滋生并非孤例。

《广韵》“穿”有平去两读:仙韵“昌缘切”释义为“通也、孔也”;线韵“尺绢切”释义为“贯也”。这两读在闽南语都有相应的用法:去声读,是为动词,表示“贯穿、钻过”之义。平声读,既是动词,表示“贯穿”之义,如说“穿针”;也作为名词,指称小洞,例如蛋糕因发泡所形成的细小空洞。

此外,建瓯指称鼻孔为,《建瓯方言词典》页3写作“鼻川”,我们认为本字应是“鼻穿”。福州泛指臀及肛门,《福州方言词典》页31即写作“股穿”。闽南语指称臀及肛门为,本字应是“尻穿”。“尻”字《广雅》曰“臀也”。“尻穿”由指称两臀腿间的肛门,扩大也泛指臀部,与福州“股穿”语义相同,其构词法也相同。

由“穿”看“豅”,可以推论“豅”除“山谷、洞穴”之义外,也有“穿穴而过”之义。如此来说,第(6)组的本字也应该是“豅”或“谾”。

从方言词典这六组音义相近的词素看,它们同属一个词族;借着同族词互相支持的音义线索,可以考知这些词素来源相同,本字为“豅”或“谾”。

6 结论

方言本字考求所以为可能,是因为语言具有系统性。这包括音变具有规律性,以及语义引申具有逻辑性。因此透过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法,凭借方言的语音规则对应,以及文献的词义记录等材料,我们能够循线索推理,探求语言变化,得知方言的本字。

利用个别语词的音义资料考求方言本字,常苦于文献不足。本文建议扩大以词族为研究单位,利用同族词丰富而能互相支援的音义线索,可以弥补资料不足之憾。

扩大以词族为研究单位是必要的,因为方言语词的音义变化各有不同,少为人知,若非借词族音义网络之助,不易发现其来源。此外,文字规范总是赶不上语词滋生的速度,方言滋生的新词若未见诸经籍,更没有规范为汉字的机会。以词族为研究单位,一方面利用它丰富的音义线索,一方面不受文字限制,可以有效解决本字考求的问题。

本文初稿曾于2007年8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暑期班报告,获蒋绍愚先生、王洪君先生、陈保亚先生及同学多人提供意见,有所是正。

注释:

①本文以1、2、3、4、5、6、7、8分别代表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调类,置音节尾。在闽语的声调系统中,阳上与阳去两调,厦门、漳州方言合流为一,泉州、潮州方言能分。本文根据厦门方言调类系统标记。

②关于“緪”的“大索”之义,参见杨秀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③以上讨论,参见杨秀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④“户关切”与“似宣切”在中古阶段并无音近关系,但李方桂先生《上古音研究》指出,“绚”和“荀”,“血”和“恤”,“桓”和“宣”显示上古有舌根音和齿音谐声音近的关系。李先生在《几个上古声母问题》中,主张这类心、邪母上古分别读为*skw-、*sgw-,因此可和舌根音字谐声。*skw-、*sgw-经过历史音变发展成中古的齿音声母,遂与舌根音字不再具有音近关系。

⑤以上讨论,参见杨秀芳《论“故”的虚化及其在闽方言中的表现》。

⑥以上讨论,参见杨秀芳《从方言比较论吴闽同源词“摭”》。

⑦以上讨论,参见杨秀芳《从音字脱节看语词的变化——以“南洋鲫仔”“胳下空”为例》。

标签:;  ;  ;  ;  ;  ;  ;  

词族研究在方言文字考证中的应用_方言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