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的后殖民批评问题_炎黄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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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后殖民批评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批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0)01-0137-07

后殖民理论是东西方反殖反帝的思想文化和政治实践的产物。20世纪80年代以来,后殖民理论成为后现代之后席卷全球的文化批评思潮。作为受到后结构主义影响的广义文化研究的一支,后殖民理论反对此前在英美学术界流行的新批评的文本解读和文学性讨论,致力于考察西方政治实体与第三世界民族的文化转换和文化再现问题。后殖民理论在第三世界成为文化研究的思想武器,后殖民批评是后殖民理论的地方化、本土化和民族化。后殖民批评反抗西方文化霸权,关注本土文化在殖民化之后的问题,性别、教育、语言、阶级、种族等是其分析全球化时代第三世界文化的切入点。在中国,因为多起政治文化事件,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中国学界走向保守,文化批判的锋芒消退,中国经济上的崛起与政治上的挫折警醒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民族国家意识,恰逢萨伊德所开创的后殖民理论登陆中国,多种历史合力造就了中国后殖民批评。中国后殖民批评是西方后殖民理论登陆后,中国学界借助其理论视角和方法考察中国当代文化文学问题而提出的理论命题。本文选取中国后殖民批评的典型命题,结合后殖民理论和当代中国文化语境,分析其理论逻辑和阐释局限。

一、中国提出的后殖民批评命题

后殖民理论的主题是东西文化交流中的不平等问题。如何在全球化时代发展民族文化?中华文化走向何处?如何审视当代中国的文学与文化症候?新世纪的文学理论该如何创新?这些是中国文化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焦虑。基于后殖民理论的启示和中国具体的政治文化语境,面对当代的文学文化问题,中国学界提出了一系列后殖民批评命题。

首先是第三世界文学理论。1989年,美国后现代批评家杰姆逊的《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一文被翻译成中文出版。①杰姆逊的本意是以第三世界文学的政治关联补救西方文学及文学批评的非政治化倾向,其对西方中心论的批评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解读得到了中国学人的广泛认同,中国学界就此提出了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的命题。后殖民理论认为,西方殖民活动伴随着对非西方文化的宰制,东方主义是与东方无关的西方意识形态,东方文化在此被改写被扭曲,因此,对殖民历史反诘的逻辑必然就是呈现第三世界文化的本真状况。这样,第三世界知识分子需要重新书写被西方涂抹的历史,重新发掘本土文化的资源以对抗西方,第三世界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由此被突出。杰姆逊把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对立并把第三世界同质化,其整体主义立场忽视了各民族之间以及民族内的性别、阶级等差异,这就为中国的第三世界文学文化理论的民族主义倾向埋下了伏笔,尽管萨伊德等人一再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一再反对文化本真书写的可能。作为杰姆逊理论的中国回应,中国第三世界文学理论具有系统的理论建构并实践于当代中国的文学文化批评。

中国后殖民批评家认为,第三世界文学理论是从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和民族具体的文化和语言中推导出的特具丰富人文特点的文学批评,它把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二元对立作为一种现实存在加以考虑,并站在第三世界的文化立场上发言。论者指出,第三世界本土主义强调自身文化的价值,强调由本土立场出发去思考自身和世界的文化处境。论者把中国90年代以来的文化命名为“后乌托邦”。所谓“后乌托邦精神”不是一种具体的社会理想,它包含对第三世界母语与文化的捍卫、对民族特性的争取和对民族被西方所压抑的“潜历史”记忆的释放。[1]论者认为,所谓第三世界文化理论,实际上是将原来在第一世界批评中隐含着的被压抑、被刻意忽视的第三世界变为新中心的尝试。在提出第三世界理论构想之后,论者以之为视点来展开其当代文学文化批评实践。在其批评实践中,中国当代女性主义作品中的男、女对立被解读为第三世界与第一世界的对立,女性在身体和语言方面受到的压抑和剥夺被视为第三世界生存边缘化的隐喻;[2](P106)第六代批评家的语言批评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消解,在论者看来是对西方中心的解构;当代江苏作家对历史的挪用被看作是“打捞属于人民自身的记忆,从边缘发现那些片断的、无始无终的、存在于无意识领域的第三世界的历史,乃是第三世界文学对抗第一世界文化机器无所不在的压抑、阻滞的必要的策略。”[2](P128)在中国后殖民批评那里,第三世界文化对立于西方,其意义同于中国当代转型期文化。论者认为,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矛盾是中国当代的主要矛盾,“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文化控制、压抑和吸引以及第三世界的认同、拒斥、逆反成了一种文化的主题。”[2](P147)中国第三世界文化批评理论的基本主张,就是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文化控制与反抗,一切当代中国文化文学文本在论者看来都表现了这一主题,“在全球后现代文化中,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二元对立是任何一个第三世界作者的困境的中心”。[2](P162)

其次是中华性命题。中华性命题是西方后殖民理论登陆后,中国学人对全球化语境中中华文化的处境和未来走向这一问题的当代回答,是重建中华文化的理论宣言。[3]论者认为,中华传统文化有华夏中心情结,在近代,这一中心情结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所摧毁。鸦片战争以来的一个半世纪中,中国人一次次试图重新返回中心,其中技术主导、政体主导、科学主导、主权主导和文化主导是这期间先后有过的五次重心转移。中国90年代发生了文化巨变,这种变化表现在社会的市场化、审美的泛俗化和文化价值的多元化等方面。论者认为,中华性具有容纳万有的胸怀,其根本就是中华文化圈的建构。中华圈在地域上包括中国大陆、台港澳以及海外华人和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东亚和东南亚国家。概而言之,中华性命题包含经济基础(市场经济)和上层建筑,其时空结构是21世纪中华文化圈。论者建构了一个超越国家政体的中华文化中心。

复次是文论失语症命题。在失语症论者看来,西方文化的强大使我们不得不求新声于异邦,“五四”时期中国学习西方是被动的、不得已的,西方文化的入侵导致了中国现代文论的西方化和中国古代文论的边缘化。因此,要去殖民化,去西方中心主义,就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就要回归本土文化,创造自己的文学理论。在文论失语症论者看来,中国现当代文艺理论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长期处于文论表达和解读的失语状态,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其原因是“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的大破坏,文论失语症就是这种大破坏的后果。论者认为,返回中国传统文论,界定中国文论的“异质性”,对中国古代文论予以现代转换并具体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是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策略,而“汉语批评”和“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则是中国文论话语重建工作的一部分。②文论失语症命题在中国学界产生了巨大反响,它表达了文艺学界创造中国文学理论的强烈意愿。

最后是张艺谋电影的后殖民批评。在屈辱的百年文化之后,在新时期开放之时,张艺谋被推到中华文化与世界文化碰撞的焦点上,成为中国文化崛起和融入世界的象征。在对张艺谋的评论中,影响较大的是从全球化时代的后殖民语境看张艺谋及其电影,其主题是从意识形态视角拆解张艺谋的电影神话。中国后殖民批评认为,张艺谋以异国情调主动迎合西方的东方主义。论者认为,张艺谋电影是寓言型艺术,其特征是高度空间化,即故事发生在时间流之外的某个静止孤立的空间中。寓言型文本偏好抽象化,偏爱意义的含混性以及表达上的反常态,“在这种寓言性文本中,‘中国’被呈现为无时间的、高度浓缩的、零散的、朦胧的或奇异的异国情调。这种异国情调由于从中国历史连续体抽离出来,就能在中西绝对差异中体现某种普遍而相对的同一性,从而能为西方观众理解和欣赏”。[4](P166)张艺谋满足了西方无尽的好奇心和不求甚解的心里,但他向西方观众提供的不是真正地历史化的中国,而只是稗史化的中国,即属于非正统或非正式的逸闻趣事、乡村野史或奇风异俗意义上的中国。西方人欣赏这类稗史,会更加满意自身正史地位的牢不可破;对照中国的愚昧、蛮荒等边缘特征,会更加感到自己中心地位牢固。论者认为,西方奖励张艺谋并不意味着他已走向世界、进入中心或成为世界一流,而恰恰证明他是在边缘,因为颁奖权在西方人手中,西方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和需要颁奖,试图以此去支配中国电影的命运,张艺谋是西方在第三世界显示自己中心权威的战利品。中国后殖民批评认为,张艺谋受到国际化大众文化的商业利益的驱动和胁迫,背离了精英知识界所制定的文化和历史的反思与批判这一原则;张艺谋是中国现代性的一个神话,这一神话随着张艺谋走向国际化的大众文化而走向消解。

二、中国后殖民批评的理论逻辑

对照后殖民理论,中国后殖民批评具有什么样的理论逻辑呢?其阐释局限何在?从当代文化语境看,它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什么样的文化心态?下面分而论之。

中国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的立场不是批判而是与现实和谐的肯定性阐释,其“新新中国”的批评模式,就是在全球化语境中从中国现代性文化转型的角度阐释中国当代文化现状,它肯定了中国新的政治权威以及新的经济文化现实。在论者看来,批评就是构造新的中国文化强大的想象性图景。在对“人民、和平崛起、脱贫、新中国、新时期”等权威话语的借用中,论者就在不自觉地制造着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文化想象。中国知识分子试图弥合主流权威和民间的裂缝,试图制造权威和大众之间的“共识”,而不是开拓知识分子的公共空间。当代知识分子虽然不是明确地为某种权威意识形态辩护,但也并不是站在弱势群体和社会公正的立场批评权威话语,而是一方面回避权威,一方面沟通大众,致力于构造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想象性的和谐图景,并把当代中国文化面临的敌对指向西方他者。从“第三世界文化、后新时期、新新中国形象、中国梦”等概念的运用可以看出,论者关注的是中国转型期间的文化总体性。在整体文化的构造中,民族精神和民族凝聚力得以伸张,社会文化差异得以整合,作为批评家的知识分子充当着民族文化代言人的角色,其理论所指是中华文化在百年现代性历程中的命运。中国第三世界文学批评是中国式的文化批评,它缺乏西方后殖民理论和第三世界理论的性别、阶级、阶层、种族等基本视点和解读策略,文学反映的时代焦虑、现代与传统的矛盾、社会阶层之间的对立、权力腐败、专制主义等当代中国的现实问题都被忽略了。中国后殖民批评者不是从“支配与从属”的角度分析文化霸权与文化支配,而是从文化普遍性的角度分析当代中国文化。这种批评策略过滤掉各个阶层的文化具体性,文化研究的政治性被消弥了。事实上,不可能存在超越性的文化,总体性的代表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很可能只是某个阶层利益的文化表达,是一种掩盖阶级分层、性别差异和边缘人权利的霸权文化。从其对萨伊德的借用看,中国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的提出者把萨伊德误读为东方与西方的对抗,无视萨伊德对民族主义和文化本质主义的批评,其对于现实的肯定性姿态与后殖民理论的批判性对抗立场相反,与萨伊德所提倡的业余知识分子的角色相背。经济的崛起和政治文化的滞后是当下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知识分子该如何面对现实,是对现实高唱赞歌还是洞悉盛世背后的危机,这是中国后殖民批评和西方后殖民理论的差异。从当代文化政治身份的角度看,中国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的提出者秉承的是本土主义身份政治。徐贲指出,本土主义理论的根本弊病是掩饰了本土环境中的政治,“本土主义理论以国际性的压迫关系来取消本土压迫关系对于第三世界人民实际生存处境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不仅顺应了第三世界中具有压迫性的官方权力利益,而且还由于这种‘政治’话语效果,成为第三世界中官方民族主义和内政我行我素的文化阐释人。”[5](P192-193)知识分子需要一个他能够为之代言的群体,民族顺应了这一需要,本土知识分子就在与西方对抗的为弱势群体代言的自我定位中取得了本土文化中的强势身份,他通过把自己与本土官员摆在同一的弱势地位而否认了本土中的中心/边缘关系的实际意义,其后果是掩盖了本土现实中的种种压迫关系。因此,本土批评理论在本土范围内是保守性的。[5](P120)这样,中国后殖民批评过滤掉了后殖民理论的政治伦理价值、社会改革理想以及涉及敏感的压迫关系和文化暴力形式的具体抗争内容,成为一种纯粹为了标榜差异或特殊性而与某个他者对抗的话语作秀姿态。

中华性命题认为,现代性既然是一种话语,一种意识形态,而不是人类历史的必然或客观的规律,那么现代性就会呈现为各种形态,中国的现代性就有不同于西方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形式。中华性对多样性、差异性的标举来自后现代思维,但它对本质性的寻求又与后现代思维相背。作为一种激进的对抗性批评理论,后殖民理论反对本质化的民族主义,其激进性表现在对一切导致不平等的霸权话语的批判上,而中华性却抛弃后殖民理论的意旨,变成知识分子保守中华文化,重建华夏中心以对抗西方霸权的元话语。中华性命题的民族主义倾向表现在:秉承中西对立,延续近百年来中华文化返回中心的意图。中华性对民族国家内的权力话语视而不见,对民族内部的文化差异和文化冲突漠不关心,这一命题因为一方面在形式上承续传统的华夏中心论而具有本质主义倾向,从而与西方现代性相对立。另一方面,中国的现代性不可能绕过西方,中华性仍然包含西方现代性,这就导致了其理论的矛盾。把西方的历时性理论(从现代到后现代再到后殖民)空间化地移植到中国,以这种理论在西方的批判对象作为自己的批评对象,这种错位导致了中国后殖民批评的对抗模式,即以西方/中国、现代性/中华性对举。这样,中国后殖民批评变成了反对西方的文化本土主义思潮。

借助后殖民理论审视百年来中国文学理论所产生的问题,这就导致“失语症”命题的提出。 “失语症”牵涉的问题众多,关系到如何认识中国20世纪的文论建设,如何看待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化,如何看待中西文论在思维方式和阐释限度上的差异,如何认识文学理论与本土经验、借鉴西方与阐释中国、传统文论与中国当代审美体验的关系等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失语症论者的诸多论断存在疑问。首先,文论失语症提出的前提是20世纪中国文论已完全西化,但20世纪中国文论到底在何种程度和什么层面上被西方化是需要讨论的。在我看来,百年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大多停留在知识论和技术操作的层面,文论背后的文化精神还没有融入当代中国,比如,中国20世纪的文论主流是现实主义。在从巴尔扎克到经典思想家再到卢卡契等人那里,现实主义文学的社会功能是认识和批判资本主义的人性异化,而中国的现实主义文论主张文艺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革命的工具,要求文艺为现实的无产阶级政治斗争服务。这样,在西方是边缘的批判性的文学思想在中国却变成一种排他性的权力话语。中西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差异甚大,特别是联系中国古代文以载道的传统来看,并不能得出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论完全来自西方这一结论。其次,失语症论者大力批评“以西释中”,认为西方理论隔膜于本土经验,从而否定了西方文学理论运用于中国实践的合法性。这就否认了理论的普遍性。同是面对语言艺术,西方文学理论并不隔离于中国文学现象。事实上,当代西方的叙事学理论对中国古代小说的解读、原型批评理论对中国神话和文学母题的研究、新批评理论对中国古代诗歌的批评等都取得了有效的实绩。一切理论都有自己的限度,超越其限度则可能产生误读和歪曲,即使西方理论运用于西方文学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但这不能成为否定西方理论应用于中国文学批评实践的理由。作为对文学奥秘的揭示,多理论意味着多视角,多视角则可能赋予文学多方面的意义。失语症论者所提出的“汉语批评”、“西方文论的中国化”、“中国文论的异质性”等命题均停留在理论本身,而文学理论的创造应根植于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和哲学美学观念的创新。文论失语症把后殖民理论的“对抗”即对一切权力话语的批判转化为中西文化的对抗,认为是西方文化的入侵导致了中国文论的失语,这就遮蔽了当代中国文论建设面临的具体困境。中国当代的政治文化语境导致了学术生产力的低下,而学术生产力的解放才是文论创新的根本动力。

关于张艺谋电影的后殖民批评存在诸多疑问,问题的关键是,西方到底为什么认可张艺谋?中国后殖民批评有什么理由和根据,认定张艺谋是迎合了西方的东方主义?没有西方人自我阐释的第一手证据,仅凭从电影文本中寻找到的所谓“表意策略”就认定张艺谋是“迎合”,这种认定难道不是纯粹的臆想?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中国后殖民批评在指认张艺谋的“迎合”时,没有引证一条西方文献,没有一个注释表明他们的认定是有根据的。这就涉及一个自我阐释权的问题。张艺谋为什么在西方受欢迎,西方为什么奖励张艺谋,我们必须倾听西方人自己的解释。中国的后殖民批评家没有在对话中理解西方,而是肆意地揣测西方,代西方发言。在这一问题上,中国的后殖民批评家类似于萨伊德所批评的西方的东方学家,后者站在西方的立场代东方发言。为了纠正非此即彼的误区,超越东方主义局限,我们需要在多元对话中,在主体间的相互阐释中获得真理。为了证实或证伪中国的后殖民批评,为了尊重西方的阐释权,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看西方是如何看待张艺谋电影的。

查阅互联网和学术期刊网,③[6]总结西方对中国电影的接受,普通观众多是从人文观念肯定张艺谋对人性摧残的批判,西方媒体和学界除了肯定张艺谋电影的摄影、造型、音乐等方面外,更多的是文化政治的批评,即结合张艺谋的个人遭遇和当代中国的政治现实,把张艺谋的电影看作是对政治的隐喻性批判。对比可见,中西批评的旨趣差异甚大。中国大众以张艺谋走向世界成为一流,成为当代中国的文化英雄而欢呼;中国后殖民批评家认为张艺谋是按照西方的资本意图迎合西方的东方主义而获得了西方的认可;中国肯定性的批评肯定了张艺谋的艺术手法及其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但小心避开其电影与当代中国政治的关联。与这些批评不同,西方批评以电影直指现实,从电影分析走向政治批判。西方文化政治的批评好像句句都是对中国后殖民批评的回应与驳斥,证明中国的后殖民批评纯粹是主观的臆想。当代解释学告诉我们,文本的结构制约了解释的主观性。张艺谋电影文本的现实,一是在西方获奖,二是在中国受审查,三是受中西观众所欢迎。中国后殖民批评忽略第二点,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揣测张艺谋在西方获奖的原因,以先在的后殖民理论为视点去寻找张艺谋文本中的东方主义因素,这就过滤掉了张艺谋的现实的政治文化意义。而西方的政治批评把电影文本关联于当代中国政治,最为契合张艺谋的文本现实,因为,张艺谋电影文本的现实不是西方的现实,而是张艺谋本人、文本主题以及文本的生产和传播所处的现实。张艺谋在中国的困境仍然是政治性的,西方的评论就是根据这一现实解读张艺谋的政治文化含义,而这一主题在中国后殖民电影批评中完全阙如。相反,中国后殖民批评的肆意揣测时常令人惊骇,比如,中国后殖民批评认为,张艺谋以时空凝固化的修辞刻板化中国,其目的是为了迎合西方的东方主义认知。但在西方评论界看来,张艺谋电影中的时间的模糊化和空间的凝固化,是其意图批判当代中国现实而又成功地逃避电影审查机制所运用的有效策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西方接受张艺谋是在满足自己的东方主义优越感。基于政治文化语境的原因,中国当代批评家不愿意或者看不到张艺谋的文化政治意义,反而指责张艺谋的电影是在迎合西方,他们自觉地去除了后殖民理论的政治性,在自己编织的意识形态中自娱自乐,他们对权力噤若寒蝉或者故意视而不见,甚至把文本的敌对指向想象性的西方他者,这对于以理性和批判自居的知识分子真是一个讽刺!

中国经济的崛起增强了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力,张艺谋把中国的丑陋暴露给西方,这自然就伤害了民族文化的尊严。中国后殖民批评是民族主义情感的理论化,它以过度的敏感神经揣测西方,拒绝揭露中国的原始和丑陋,害怕伤及中国文化的强大,其背后是中华文化崛起的华夏中心文化观。中国后殖民批评把张艺谋放置在国际文化语境中,而不是放置在当代中国文化内部来审视,这样,张艺谋的艺术创新和文化政治的积极意义就无法呈现。中国后殖民批评反映的是特殊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微妙心态,他们在中国经济崛起的文化转型时期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是既惧又傲:既想吸收西方文化(因为西方毕竟是强势)又惧怕强势文化的霸权(后殖民理论);试图抗衡西方文化(中华性、重返世界中心)又对自身信心不足(中国文化处于弱势)。在中国后殖民批评家看来,西方对中国的否定是在妖魔化中国,而西方的肯定则是对其妖魔化中国的掩饰,这种自大又自卑的心态在张艺谋电影批评中表露无遗。中国后殖民批评的解构主义难有文化建设的意义,因为,从中国立场赋予张艺谋电影正面的积极的意义以对抗西方才是最好的反击西方的策略,是夺回自我阐释权和文化尊严的最好方案。但是,后殖民批评者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中西语境中对张艺谋都持否定态度,这就显示出其虚无主义缺陷。事实上刚好相反,是西方批评界赋予了张艺谋正面的积极的文化意义。中国后殖民批评的“迎合论”纯粹是一种臆测,这种主观臆测与中国大多数对张艺谋持肯定性的看法不同,也背离了张艺谋本人的意愿,更缺乏西方的证据。如果说,伟大的理论都承担着伟大的伦理,那么,中国后殖民批评则只有巧智,相比于萨伊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等人对底层的关注和现实的参与精神,中国后殖民批评家的凌空蹈虚令人欷虡。

三、中国后殖民批评的话语立场

中国后殖民批评的要旨,一是从总体角度把握中国当代文化,强调民族文化的本位性,贯穿其中的是民族主义情绪,二是把文化批判的对象指向西方文化霸权。中国后殖民批评走向文化民族主义,它延续了近代以来的民族主义的基本主旨,即认为当代中国虽然在政治上独立,经济上参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但在文化上仍然受到西方文化霸权的压迫,因此,发掘不同于西方的第三世界文化,重建华夏中心的文化崛起的蓝图,创造不同于西方的文论体系,就成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民族主义以民族国家的利益受到威胁从而把民族内部的矛盾转向想象性的他者,这就掩盖了民族内部的社会问题。如特纳所言,对殖民主义的批判有可能使我们面临两种危机:一是相信作为一种人性形式的民族和前现代中有一种不容现代主义和西方主义所毁灭的自然本真,一是把本土保守主义作为一种进步的反西方的特殊形式。[6](P19)中国后殖民批评只是从中国看世界,缺乏从世界与从西方看中国的视角。中国后殖民批评的尴尬在于,在中国走向现代化,呼唤现代性的时候却以民族主义拒绝了西方的现代性,重提百年中西文化论争的老问题,后殖民理论的真精神如对性别、阶级、阶层、权力等问题的文化政治学分析被遮蔽。后殖民理论在西方是具有批判性、解构性的理论思潮,在中国却演变成为对外封闭的国家型话语。中国后殖民批评缺乏本土批判意识和现实关怀,没有把后殖民理论运用于中国文化结构的分析,失却了后殖民知识分子的伦理责任,错误地解读了当代中国文化面临的矛盾,延误了中国的现代性进程。由于对本土文化现实的回避,中国后殖民批评并没有在本土文化的基础上提出富有创造性的理论命题,反而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流。

当代知识分子如何在全球化后殖民语境中,如何在世界主义、本土主义、民族主义、现代与后现代主义错综复杂的情境中坚持话语立场?我认为需要做的,一是坚持人文主义,在把握全球文化的现实动向时,需要站在人文主义立场,对人类的现实和命运持深切的关怀,这也是萨伊德的东方学论述的基本精神。二是坚持民族文化立场。人文学者都属于具体的民族国家,在民族还没有成为历史,在民族问题还是国际矛盾存在的根源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超越民族。在全球化时代,民族主义有利于控制资本,有利于建构跨国民族身份。特别是在文化冲突和交融的时代,人文学科的地域性、价值性、文化性都要求我们坚持民族性以保持文化认同以及民族向心力。但我们需要的是批判性的民族主义而不是总体性的意识形态化的民族主义。三是坚持理性批判精神。这是知识分子的天职,也是萨伊德一再坚持的知识分子伦理。知识分子应该对权势说真话,对大众说真相。萨伊德说,进入公共领域便意味着不惧怕争议或采取自己的立场,活跃在公共领域里的知识分子要以一种公共记忆的身份发挥作用,去召唤被人们忘却或忽视了的东西;知识分子要做“共识和正统的反对者”,“知识分子的作用并不是巩固权威,而是理解它,阐释它并对它进行质疑:这实际上是向权力讲述真理的另一种形式。”[7]这就需要人文学者对自我在后现代语境中的使命有着清醒的意识。在当代中国,对抗性批评空间存在的必要性在于,中国正在实现现代化,外敌当前的危机已经过去,中国文化内部的问题开始突显,社会出现断裂和分层,精英与权势结盟,庞大的属下阶层处于表达的失语状态,这些都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予以关注,无视矛盾本身就是遮蔽矛盾。超越东方主义不是走向西方主义,不是以妖魔化回敬西方,而是把文化政治贯彻到本土文化的批评之中。吸取西方批判知识分子的精神和方法,重建知识分子在社会各种权力博弈中肩负社会良知和正义承担的使命,放弃从战争时代延续而来的民族文化的总体想象,凸现个体和文化差异面,展开对权力的制衡和批判,建立公共话语的表达空间才是中国后殖民批评应有的主题。在中国,后殖民批评要为不同群体的利益诉求从而为社会公正的实现提供思想武器,当前应继续后殖民理论对文化控制、文化权力以及文化优劣论和文化等级制的批评,发扬其文化解构的策略,从而夺回文化的自我阐释权并给拥有不同身份政治的异质文化群体反抗集权话语提供思想方法。中国后殖民批评理论的建设要在吸收后殖民理论精神的基础上,直面本土现实问题,以业余知识分子态度关注文化政治,祛除意识形态蔽障,行走在自由思想和纯粹知识的道路上,从而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

注释:

①全文见《世界电影》1989年第1期。对杰姆逊的第三世界文学理论,中西学界有许多批评和看法,本文不展开讨论。

②曹顺庆及四川大学比较文学学者先后提出了文论失语症、重建中国文论话语、汉语批评、中国文论的异质性、西方文论的中国化等命题,参见其近年发表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文艺争鸣》等刊物上的系列文章。

③参见国际电影数据库:http://www.imdb.com/title/tt0101640/usercomments?start=30,New York Times、Chicago SunTimes、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Australian Screen Education、Cine Action、Th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Commentary等报刊都有大量研究张艺谋及中国第五代导演的论文,限于篇幅,本文不打算呈现西方视域中的张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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