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美学与深度模式--论九野诗派的特色_穆旦论文

距离美学与深度模式--论九野诗派的特色_穆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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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是以颠覆旧诗,并与西诗接轨,而走向现代化、世界化的。颠覆既全面又彻底,包括语言形式、内容精神。在诗形诗质、诗学策略、语码系统等诗学领域都发生了一次强度地震,震坍了旧诗及其价值体系,几乎就在废墟上建立起新诗及其价值体系。这种价值体系基本上效法西方,而后逐步本土化,形成自己的“独立性”。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广泛接受了西方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影响,形成自己的传统。新诗传统应当是综合的、涵容上述三种诗潮的传统。那种把新诗传统,仅仅视为现实主义传统的看法,显然失之片面。新诗在短短30年内把西方二三百年才充分发展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都演示一遍,虽然行色匆匆,但在演示过程中,对西方的三大诗潮,进行了择取、吸收、扬弃、压缩、变形等操作,形成西诗的中国压缩版与变形画。但同任何艺术一样,诗也无法摆脱传统的跟踪、守护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潜在遗传,20年代中期新月诗派的“三美”主张和建立新格律诗的尝试,之后不少人作过把“十四行体”移植进新诗的努力,都表明新诗存在着不满足于自由体,而呼唤格律的“返祖”现象。新诗从古典精神及审美范畴中吸取了它的精髓,例如意象,意境及某些表现手法,也从民歌吸取营养,来把西诗的中国压缩版、变形画,逐步改造、整合成真正的新诗中国版。改造与整合是痛苦的,然而也卓有成效。新诗不像西诗,现代主义以反对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为旗帜,并取而代之。新诗三种诗潮并存,虽具有排他性,却又兼有相溶性。呈现“以我为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态势。现代主义诗歌在20年代还处于李金发对西诗现代主义基本上进行“翻译”的阶段,至30年代戴望舒的成功整合,发展到崭新时期,完成了“纯诗”建构,到40年代,由于两次战争的社会背景,民族生存与个体生存高度统一,现代主义的“纯诗”已失去存在的依据与土壤,于是新诗在现代主义中急切注入现实主义的强大生命力,遂出现将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相融汇的“九叶诗派”。以上,便是我们研究九叶诗派流派特征的逻辑起点。

任何诗歌流派都不能不面对一个严肃的命题:诗与现实的审美关系。由于对它的不同理解与态度,便产生出不同的创作方法、诗潮诗派。因此,诗与现实的审美关系成为不同创作的分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对现实采取近距离审美,它们切入现实生活,剔除支流择取主流,或透过现实看本质,提炼现实与情感的典型性,在诗中直接再现、创造一个诗的现实世界或情感世界。现代主义对现实一般采取远距离审美。它既不满又无力改变黑暗龌龊的现实,实行逃跑主义,从而远离现实,在他们眼前,现实一片模糊,他们躲进内心世界,去建造一个纯诗的世界,属于“自己的世界”——“美的世界”,而它“是创造在艺术上,不是建设在社会上。”〔1〕无论20年代的象征派还是30 年代的现代派都表现出“逃避现实,深掘内心”的基本特征。而九叶诗派,由于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所以,它对现实采取的是距离审美。所谓距离审美,包括多层涵义:不仅不脱离现实,而且“拥抱历史的生活”,“真实的生活”〔2〕,“不断地向现实展开突击”〔3〕,因此,现实性强成为九叶诗派的一个共同特点。西南联大诗人群与上海诗人群在这方面虽不甚一致,但只是拥抱现实的方式略有不同,拥抱的紧密程度有所区别而已。不必说公认其诗现实主义精神最强的杭约赫与唐祈,即使是朝现代主义方向走得最远的穆旦,他的一些抗战诗,即使编入现实主义诗选,也并不显得怎样不谐调。足见九叶诗派如何重视诗的现实精神。但如果仅此而已,九叶诗派就要变为写实派了,它之所以还是先锋派,其原因之一,正在于它又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不粘于现实,“首先要扎根现实里,但又不要给现实绑住”〔4〕,在肯定诗的“人生现实性”时,又必须尊重作为艺术的“诗的实质”,这就使诗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诗既与政治密切相关,但又不让诗成为“政治的武器或宣传的工具”,而“保持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5〕。既然是“平行”,就说明存在距离。现实被表现于诗里时,诗人必须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诗经验。不是直接撷取生活经验,而要经过酝酿、孕育、创造出意象世界,以寓托、象征诗人的人生经验,进行间接抒情,并从哲理高度审视这些经验,实现袁可嘉所说的“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6〕。因此,这种诗与现实的审美关系, 就表现为一种保持距离的综合审美把握,如陈敬容所说,“不能只给生活画脸谱”,诗人还要“画它的背面和侧面,而尤其是里面”〔7〕,是要“这一切的综合”〔8〕。穆旦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杜运燮的《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都是悼念抗战中死去的战士的,都有现实性,但由于“保持距离的综合审美把握”,前者并未描写战士如何死于胡康河上的实景,而将之虚拟为“森林”与“人”的对话,以“森林”象征死的诱惑,“人”代表求生的意志,生与死经过搏斗,最终是死,既揭示抗日战士死的伟大意义,烈士的“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又升华为对生与死关系的沉思,死是另一个生,是另一个长久生命的开始,把死写得那么美,更衬托了战士虽死,精神却永垂不朽。后者则让战士死后对世界发出最后的吁求:“啊,给我一个墓,随便几颗土”,因为他从小怕见狗咬骨头,怕见野兽四处觅食,这哪里是狗打架,兽觅食,这是现实人生的象征,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多么可怜!世界对他何等不公平!诗让死人说话,似乎不是在悼念死者,而是死者在进行自我悼念,说得更确切些,是死者向世界呼吁同情!可见这种“保持距离的综合审美把握”,使诗不仅具有表层涵意,而且具有深层涵义,它必然导致对诗的深度模式的追求。

“保持距离的综合审美把握”意味着对现实人生采取“冷静观看”的态度,而让感情内敛,不致外溢,感情寓于意象之中。上述《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未写一句表示同情死者,抗议现实的话,而同情之情、愤慨之意深深渗透于死老总的“独白”中。九叶诗派都有这种冷静观看的倾向,即使像唐湜这样在九叶诗人中最具浪漫激情的诗人,也写有冷静的“观看诗”,如《庄严的人》、《背剑者》等。而“比较内向的作者,努力探索自己的内心,而把思想感觉的波动借对于客观事物的精神的认识而得到表现的”〔9〕诗人,如郑敏, 其观看诗《金黄的稻束》、《濯足》、《鹰》、《池塘》等都具有里尔克式的雕像美,而不直抒诗人的情感。

九叶诗人的审美视野并不特别开阔,但扑入他们审美视域的,不仅有美,而且有丑。他们不但在审美,而且在审丑——一种特殊的审美方式。以丑入诗,从丑中发掘美,由波特莱尔《恶之花》首开其端,而后为许多现代派诗人所沿袭、拓展,成为一种独特的审美范畴。《荒原》不就开拓出一片“丑”的世界?九叶诗人正视着丑,并不把目光移开。陈敬容这样永远幢憬追求光明、春天与美的女性,在《过程》一诗中却展示着比闻一多《死水》更可怕的丑恶。杭约赫写有《丑角的世界》,展现群丑图,《动物寓言诗》借对失职的猫、殉情的臭虫、嫉妒的孔雀、黑暗的散布者乌贼的讽刺,表现丑的人世。

九叶诗派与西方现代派一样,同样有城市诗——都市文明批判,《文明摇尽了烛光》(辛笛)非常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文明如何摇尽了作为农耕社会的“烛光”。九叶诗人体验到都市文明不可避免地要取代封建宗法制度。杭约赫《火烧的城》就非常生动地展现了那个衰老的灰色城市被淘金者占有,出现畸形繁荣的历史进程。九叶诗人揭露都市文明的丑恶本质,写出了《老妓女》、《女犯监狱》(唐祈)这样读了令人心灵颤栗的作品,写出了《复活的土地》(杭约赫)里“饕餮的海”这样的“荒原”中国版,写出了《上海》、《南京》(袁可嘉)这样表现“城市仇视”情绪与对现实统治者仇视相结合的诗篇……九叶诗人要比西方现代派诗人更为痛苦。因为后者忧虑的是“上帝死了怎么办”的形而上问题,而九叶诗人虽并不担心上帝死了怎么办,也不像“五四”时期的诗人有着“圣人死了怎么办”的焦虑,但他们在两次战争的夹击下,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断裂里,他们面对着的既有生存危机的形而下痛苦,又有半殖民地化社会怎么救赎的形而上困惑,更有着因此而来的内心世界的寂寞、苦恼,他们不断地在煎煮自己的灵魂。他们不同程度地表现也这份沉重的痛苦。辛笛是非常讲究诗的意境的优美、幽深的,但他也深感古老的北平是个“垂死的域”,也有着深沉的寂寞感。穆旦更是有着“丰富与丰富的痛苦”的现代主义者,他永远处于矛盾、冲突、痛苦、探寻中,比起其他八叶,有更多的“哲学的焦虑”,他的痛苦就更深了一层。

然而,九叶诗派不同于西方现代派,他们在距离审美的取景框里不仅看到了丑,而且看到了丑后面的美,看到了都市文明的罪恶里包含着的希望,他们没有西方现代派那样的悲观、颓废、绝望,相反,他们拯救现实的态度是积极的、乐观的、昂扬的。上文提到的展示比《死水》更丑恶的《过程》(陈敬容),就等待着这样的结局:“当创痕终于平复,/来,还你一个新面目。”雕塑了一尊中国的“欧米哀尔”的唐祈,预感到丑恶、黑暗及反动统治已到了“最末的时辰”,而且非常明确那结束丑恶的革命途径——“当另一支军队/跨着六尺的阔步来到。”(《最末的时辰》)杭约赫在两首都市文明批判的长诗《火烧的城》、《复活的土地》里,展望了新的城市的诞生,新的制度的诞生,毁坏了的旧城,“在欢快的歌声里,/一座又一座的/从焦土上站立起来!”唐湜一方面觉得“这世界是个广大的病房”,但另一方面,他又欢呼:“好一天风讯,好一片阳光,开始吧,万里的远航!”(《最后的歌》)连远在新加坡的杜运燮,于1948年,也看到了“闪电”,听到了“雷声”,他在《雷》(一)里一口气连用12个“他们来了”,呼唤翘盼着革命的胜利,人民的解放!“那就是冲破冰冻严寒的春雷欢呼声:他们来了!”女诗人陈敬容也以她珠的美丽,等待着投入觅珠人的怀抱——投入新生活。

九叶诗人不仅揭露现实的病象,而且探究到它的病源。唐祈早在30年代就认识到牧女的悲剧是由“官府的命令”造成的(《游牧人》)。袁可嘉意识到都市罪恶的根源是反动统治者“手中握着一支高压线”(《南京》)。更可贵的是,他们还经过不断探索,找到了解救现实的药方。当然,他们的认识深浅程度有所不同,有的诗人就比较笼统、含糊,如郑敏。但《噢,中国》表明她已走出自我的小天地,进入忧国忧民的抒情境界,她也感到在“这样可振奋的时代”里,古老的中国“正为了一个更透彻的复活忍受诞生的痛苦!”

由此可见,距离审美,既能切入现实,又能保持距离,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冷静观看,深沉思考。

现代主义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追求深度模式,九叶诗人都接受了较系统严格的高等教育,有的还出洋留过学,受到西方现代派与中国新诗传统的影响,他们的审美趣味是很高雅的,他们活动于城市。根据美国批评家马·布雷德伯里的看法,“现代主义是大城市的艺术”,是“为少数具有高度审美力的人而创作的艺术”,是“为少数具有高度审美力的人而创作的艺术”〔10〕。这样的读者圈子也刺激着九叶诗派对深度模式的追求。穆旦后来说过:“欧美现代诗人在追求深刻的同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晦涩。我以为诗歌和散文有许多不同之处,其中之一是诗可以晦涩,而散文却不能。”〔11〕九叶诗人的诗大多写得深刻,也有一部分较晦涩,此乃深度模式带来的结果。

并不是说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不需要深度,恰恰相反,前者,非常强调诗要反映社会生活,并揭示其本质;后者亦注重抒发内心情感的强度与力度。问题在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不需要构建深层模式就能实现各自的目标。这里的关键在于现实美(社会美、自然美)转化为诗美的过程和方法不同。现实主义诗歌通过借景抒情或情景交融的方法反映社会生活,就可直接体现其本质特征;浪漫主义诗歌通过直抒胸臆等手法亦可直接抒写诗人深厚的情感。而现代主义诗歌不同。它的抒情是间接抒情,它重视思想寻找客观对应物,重视通过象征、通感来表现,因此,不建立深度模式,现代主义诗人就无法表达思想、感情。

与20年代的象征派、30年代的现代派不同,九叶诗派的深度模式也是综合型的,而象征派、现代派则为单一型,它们都致力建构内心深度模式。李金发食洋不化,又喜夹用文言语汇,遂使其诗陷入险怪、晦涩,穆木天、王独清追求“音”、“色”,使其诗具有音乐般的流动美。他们跟30年代现代派一样,其内心深度模式是用象征等手法表现内心情感、情绪,而非表现经验、智性,以求达到“纯诗”的境界。九叶诗派承受着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两股分力的冲激,处于两个磁场的复合、交叉地带,所以他们的深度模式首先是“现象——本质”的对立统一模式。九叶诗人的诗往往舍弃对现象的表现,一下子就抓住事物的本质,从本质特征切入,予以表现。如穆旦的《旗》就始终围绕“旗”及其所象征的领袖(或革命理论)反复抒写。“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这是说领袖(或革命理论)与群众处于不同的地位;“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这是揭示领袖(或革命理论)的巨大作用,等等。深度模式容易造成诗的多义性。这里的“旗”可解读为领袖,亦可阐释为革命政党、革命理论之类。杜运燮的《命令》摒除无数命令的具体性、特殊性、丰富性、多样性,而抽取概括其共同性、一般性本质:“命令是必要满足,天生的贪婪暴君”,然后以意象表现命令的权威性,执行过程的艰巨性,而“抗战”的命令具有正确性,人民为之奉献一切。像医生临床一样,切中其要害。九叶诗人大多具备这种冷静审视,直取本质的能力,这显然受到奥登的影响。

九叶诗人的“现象——本质”对立统一深度模式并不单一,而显出多样性的特点。“非真实——真实”、“荒诞——真实”,模式便为“现象——本质”模式的补充与变异。现代主义“对一切传统的东西加以怀疑和否定,在全新的基点上去重新感受、理解和表达,它相信世界的意义在于不断体验和发展之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边界和限度。”〔12〕九叶诗派并非西方的现代派,他们并未对一切传统的东西加以怀疑与否定,对古典诗词传统与“五四”新诗传统的纵向继承便足以说明这一点,但他们确实企图“在全新的基点上去重新感受、理解和表达”,所以他们可以从不真实中看出真实,从荒谬中看出真实,从平常中看出反常,从反常中看出悖谬。在这方面,穆旦最突出。例如,为评论家所喜欢引用的《五月》:“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对着漆黑的枪口,你就会看见/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既然绝望,哪能快乐?既然面对死亡,怎么会得到二次的诞生?这些有悖常理的不真实,在穆旦心目中,却有着更高的真实,真正的真实。它表现着“我”与环境的矛盾冲突,“我”与传统的矛盾冲突,以及这种矛盾冲突的相互转化。“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僵硬的声音”,“个人的哀喜被大量制造又该被蔑视,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的意义”(《出发》),“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裂纹》),“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时感》),这种悖论式的句子,常可在穆旦诗里见到。陈敬容《逻辑病者的春天》全诗几乎都于荒谬中显真实:“完整等于缺陷,饱和等于空虚,最大等于最小,零等于无限”,在毫无逻辑中表现出逻辑,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哲理。

九叶诗派的深度模式还有“表层——深层”心理分析模式,它往往与“现象——本质”对立统一模式结合为有机整体,我们仅仅是为了阐述的方便,才把它们分开。袁可嘉曾指出:“奥登善于对事物作心理的探索,他在客观地描写事物的同时,总要发掘出一些真切的心理特征,以此增加真实性和戏剧性。”“他总是从对方的心理着手”〔13〕。九叶诗人受此影响,也喜作心理探索,建构心理深度模式。杜运燮的《追物价的人》,其表层心理是:决不能落后于伟大时代的“英雄”心理,怕物价和人们嘲笑的畏惧心理,感到自己追不上的自卑心理,看见人家在飞,自己也须迎头赶上的逞强心理,总之,是必须拼命追上物价,即使丢掉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心理。而深层心理透过表层心理亦可窥见到:对物价飞涨的厌恶讽刺心理,对行将崩溃的王朝的憎恨、鞭笞心理。九叶诗派的心理深度模式往往摈弃了对象的个性特征,而只抽取其“类”的共同性,进行社会心理剖析。当然,这种社会心理已融进了诗人的心理。杭约赫《火烧的城》既是城市的变迁史,也是市民的心态变化史:市民先是自私自利、自感优越,鼠目寸光,胆小怕事——自我失落;后随着历史的推进,他们有了自我回归,开始痛苦、仇恨、反省、觉醒。唐湜《骚动的城》也是剖析市民的共同愤怒反抗心理。辛笛《垂死的城》也在突出“是谁来点起古罗马的火花/开怀笑一次烧死尼禄的笑”的市民(也包括诗人)普遍的不满、愤慨、复仇心理。

九叶诗派的心理深度模式还融进了历史意识、时代意识和超前意识,把历史性、时代性、前卫性统一起来。在历史意识方面,既表现出对传统的批判,企图摆脱历史的重负,又表现出对传统的认同、继承。袁可嘉《沉钟》有着“负驮三千载沉重”的历史沧桑感,又有着“收容八方的野风”的博大的时代精神,还有着“生命脱蒂于苦痛”的生命意识——前卫性,一首诗把三者都融进“沉钟”中去了。穆旦对历史、现状、未来的思考十分深沉,他“相信世界的意义在于不断体验和发展之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边界和限度”,他的探求永远没有停止,他试图摆脱传统的束缚,他永远是个被围者,又永远是个突围者,他有着丰富,更有着丰富的痛苦,终于他从空虚走向现实,从个人走向群体,要去拥抱人民,认识到“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并且找到了那面“旗”。另一方面,穆旦又以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心理体验模式,思考着本体的困惑、矛盾,思考着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生与死的关系,在当时都具有一定的先锋性。辛笛、唐湜对历史传统的认同感和延续性比较明显,他们的诗不仅在内容,而且在形式、意象、意境、表现手法、语言各方面,都对古典诗歌传统有所继承与拓展,但他们也都表现出前卫诗人的姿态。

总之,深度模式是西方现代主义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构成中国式现代主义九叶诗派的重要特征之一。

深度模式在诗里必须有个载体,诗的结构便是这个载体。浅表模式往往造成平面或线性的结构,深度模式则不满足于这种结构,而更倾向于诗的多层结构。这便是袁可嘉所说的由点、线、面组合而成的立体结构,也就是郑敏后来所说的“多层结构”。郑敏说:“在现代派诗中,多层结构是很常见的。这很像现在城市的高层建筑。诗的底层可以是平凡而现实的生活的片断,然而,在这底层之上有伸展向象征主义的高空建筑。”〔14〕因此,这也可视为结构上的深度模式:“现实层面——象征层面”。如辛笛的《姿》表层结构是咏叹年轻的花缺乏生长的土地,经不起吹弹,会变为水泡泡,建立在这表层结构上的象征层面有:一、人民要拥有土地等生存的必要条件,从而对不提供这条件的统治者予以批判;二、一切美都须有生命,否则便会憔悴流失。因此,它的结构便成正三角形。这正三角形内被两条平行线切割,最底层是现实层面,之上,有两个象征层面。唐祈的《女犯监狱》在女犯监狱惨状描绘的现实层面上架设起黑暗社会是监狱,整个罪恶世界是监狱的高层象征结构。郑敏的咏物诗和玄思诗多采用多层结构,如《岛》的写实层面上还设置了另一象征层面——岛象征着诗人的身体与内心。《清道夫》里的清道夫清扫脏物、废物,是写实的层面,而希望清除旧社会的一切旧物,却是建立在写实层面之上的象征层面。九叶诗歌的多层结构,由于“现实主义的底层结构”与“超现实主义的高层结构”〔15〕的紧密粘合,构成有机整体,所以易于实现对题材的超越,使诗的内涵具有丰富性、多义性、暗示性、启迪性,把诗的“现实、象征、玄学”三者统一起来。当然,九叶诗人不仅使用多层结构来展示深度模式。其他结构方式如郑敏所说的展开式,亦多为九叶诗人所采用。“当诗人要徐徐展开一个真理时,诗的结构常常是起始略平淡、缓慢而在结尾时奇峰突起,猛然揭示读者一个真理,诗至此结束了”〔16〕,这便是展开式。如郑敏的《鹰》便采用展开式,就给人以“奇峰突起”之感。它写鹰飞离地面,“在思虑里回旋”,“用敏锐的眼睛搜寻”,“距离使它认清了地面”,结尾处,在上述铺垫之后,猛然揭示一个真理:“当它决定了它的方向,/你看它毅然的带着渴望,/从高空中矫健下降”,使人产生一种“突然的觉悟”,“体会到突然的精神飞跃”〔17〕。其余尚有对照式、递进式、交叉式等等,九叶诗歌的结构是丰富多样的。

深度模式也使创作主体的抒情视角发生了变化,从单一的外视角或内视角转换为内视角与外视角的统一、结合。九叶诗人努力体验、拓展、挖掘内宇宙和外宇宙的广度与深度。这种综合性视角把对现实的体验所形成的情感、情绪升华为经验、理性,升华为理性精神,把现实感受、自省意识、生命沉思等融为一体,使之永远处于极度的矛盾冲突之中,如穆旦的诗;或经历矛盾冲突之后呈现出“丰厚的静穆”〔18〕,如杜运燮的诗;或在流动中凝定为雕像,如郑敏的诗;或在现实与意识的交错中形成动荡不宁的状态,如唐湜的诗;或处于永远憧憬与新鲜的焦渴中,永无止境,如陈敬容的诗……他们诗中出现的“我”、“我们”作为抒情视角的代名词,已融“小我”于“大我”之中,“首先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的作品因为“具体,有血有肉”,便具有了“时代意义的内容”,成为“时代的作品”〔19〕。外视角与内视角的结合,使九叶诗人往往有着穆旦所说的“发现的惊异”〔20〕。

九叶诗人有着高度的诗的自觉和作为诗人的历史责任感、社会使命感、发现美的惊异感,他们的诗数量未必多,但写得“精”,他们的创作态度十分认真严肃,这是跟深度模式相适应的。在40年代的诗坛,距离审美与深度模式使九叶诗歌富于特殊的魅力,至今并未减色。笔者以为,阐述九叶诗派的距离审美与深度模式的优点与长处,并不意味着对40年代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的贬斥。各种创作方法,自有其优点与缺点,长处与短处。距离审美与深度模式使诗在大众化、民族化方面拉开了距离,在当时的现实中发挥的作用难免受到限制。深度模式的生命力并非永远旺盛。80年代中后期,“新生代”诗人受西方后“现代”思潮影响,使用解构主义予以消解,于是便产生了深度模式削平的特点。对于九叶诗人来说,诗人就是诗人,不是平常人;对于“新生代”来说,诗人都是平常人,所以全国的诗人以数万数十万计。当韩东登上大雁塔,并没有涌起历史的沧桑感,现实的忧乐感,“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下来”,如此而已。能说这种颠覆现代主义深度模式的诗不是好诗吗?因此,我想说:还是让我们的审美目光和趣味更开放些,更具有包容性一些吧!

注释:

〔1〕李金发:《烈火》,《美育》创刊号。

〔2〕《我们呼唤》(代序),《中国新诗》第1集(1948)。

〔3〕唐湜:《严肃的星辰们》。

〔4〕〔7〕默弓(陈敬容):《真诚的声音》,《诗创造》第12期(1948)。

〔5〕〔6〕袁可嘉:《新诗现代化》。

〔8〕成辉(陈敬容):《和唐祈谈诗》,《诗创造》第6期(1947)。

〔9〕〔13〕袁可嘉:《新诗戏剧化》。

〔10〕马·布雷德伯里:《现代主义的城市》,见马·布雷德伯里、詹·麦克法兰编《现代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81页。

〔11〕孙志鸣:《诗田里的一位辛勤耕耘者——我所了解的查良铮先生》,见《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页。

〔12〕〔美〕约翰·罗素:《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见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331页。

〔14〕〔15〕〔16〕郑敏:《诗的魅力的来源》。

〔17〕郑敏:《诗的内在结构》。

〔18〕唐湜:《杜运燮的〈诗四十首〉》。

〔19〕〔20〕郭保卫:《书信今犹在 诗人何处寻——怀念查良铮叔叔》,见《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1 、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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