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颉刚反对“观象制器”说到“观象制器”内容古于《周易》,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说到论文,内容论文,顾颉刚论文,观象制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言
顾颉刚于考据《周易》中历史故事的文献里(注:a.《顾颉刚选集·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之“第二,是没有观象制器的故事”部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下称《顾选集》;b.《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顾颉刚答适之先生论观象制器书》,三联书店1988年版,下称《答适之》。),认为《系辞下传》中“观象制器”(注:顾颉刚称《系辞下传》里“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这段文字为“观象制器”。见①a.《顾颉刚选集·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之“第二,是没有观象制器的故事”部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下称《顾选集》,第236页。)的一段文字,全属易师凭空伪撰,复又疑为京房所为;他说:“互体变卦之说似从京氏起,而此段故事之起义,除互体和变卦外便没法解说”(注:《答适之》第32页。)云云。顾氏考《吕氏春秋》、《世本》以证“观象制器”中所述及的“器”,发明者并非黄帝、尧、舜(注:《答适之》第2~5页。);以及提出多方疑问,如:《易传》此段故事,假如不是杜撰,为何战国时无人提及,《诗》《书》又没记载(注:《答适之》第9页。)? 《淮南》乃常称引《易》文,为何对《易》中此段文字视若无睹(注:《答适之》第11页。)?司马迁既取《系辞》作史实看,故于太史公自序有“昔西伯囚羑里,演周易”之语;何故置此段有宝贵史料的文字于不顾呢(注:《答适之》第12页。)?连串的考证及疑问使顾氏认为从有《易传》之自战国至西汉数百年而不发生影响者,一至西汉之末,就插入了历史,其中留下一段空白,故而断定了此段文字乃后人伪作(注:《答适之》第17页。)。他又指出“观象制器”说及的理念逻辑有商榷之处,例如:从涣卦卦象木在水上观之,断不会知道木能浮于水的道理而发明舟楫(注:《顾选集》第241页原文: “例如看了一块木头浮在水面,从此想下去,自然可以想出造船;至于卦象……”)等等。
二、“观象制器”并非伪托
从史学家之观点言,“观象制器”这一节文字,处处泛滥着语焉不详的特色;如“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等,确是未能满足他们需要落实的要求;但从易学者之观点言,便会发现文中所言对照卦中之象,竟然与我们惯见的象解有所出入,故而解释起来便觉牵强,想是其中必有佚散之象之故;这些,又是值得我们锲而不舍的。我虽然赞同顾氏否定“观象制器”逻辑的立论,但却反对其认为该段文字乃后人伪撰之说法。就如顾氏所质疑而言,其实一般都是可以理解的:
(一)史迁的取舍
司马迁既认定西伯演八卦为史实,便等同确认六十四卦最先出现于西周初年;这样,上古帝王当然就不可能在没有重卦之前观象制器,所以他没有把此段文字作史实看。司马迁的取舍显然并不正确;文王重卦之说在今日已是公认的疑点。在“观象制器”引用上古资料以证易用的角度上推断,重卦必在文王之前。文中“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于是始作八卦”明言包牺氏乃作卦之人。文中“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明言重卦之人也是他。
顾氏又质疑云:“《易》道中即有这样重大的事为什么卦、爻辞中竟一字不提(在离卦中不提网罟……)?”(注:《顾选集》第237 页。)明显地,顾氏忽略了上古人治易的方式。重卦后的一段颇长时间,可能仍是有卦无辞,卜人凭象解卦,即后世谓之“见仁见智”;直至有了三易。不过,三易只是用了六十四卦为易书的骨干,内容和繇辞各自独立,而实在没有必要互相引载。上古以《离》卦论证“以佃以渔”;《周易》却以《离》卦“明两作”之象,来载述文王武王两世代交替间的一段史实。《连山》《归藏》中的《离》卦,相信亦不会说及同样的事情、同样的网罟。
(二)汉后合经
“观象制器”随“十翼”流传。在未合经之前,把“十翼”作为《周易》的注脚也谈不上;何况在春秋战国功利争霸之际,“制器”的论题相对地只是一门小学问,未见其载于其他的著作上,又哪有不合理呢?而且,儒家的地位就算在战国不逊于时,大概亦等同九流十家。至秦,始皇采李斯之见,黜儒家复古封王之议,以法家学说为经国之术,复且焚书坑儒,以闭悠悠之口。后又经历项羽鲁纵阿房之火,烧尽天下之书,诸家学说沉沦、儒学亦沉沦。至刘邦立汉,除了用儒者叔孙通制定朝仪外,儒术别无他为。俟后“黄老政治”又当行多年,儒家学说至此可说一蹶不振,著述亦自然藉藉无闻。
儒学后来得以发扬光大,当自汉武帝纳董仲舒“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之议;于是开科取士,始以儒为宗。自此,被视作儒学经典的“十翼”,地位在合经(有以为合经始自西汉费直;尚秉和主张始于东汉郑玄(注: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香港)老古文化事业公司1981年版,第7页。))后才得以进一步提升; 与汉前从来未能与《易》相题并论构成强烈的对照。以此推想,汉前乏人褒扬、引载,并不足以证明该段文字之不存在。
在另一个角度看,试想若这段出于西汉(或东汉)的文字能随“十翼”成功合经,《系辞》必然在那时已有相当地位,当时的人也必然清楚知道作者是谁;但竟不见有人说及。这里只有一个论断:《系辞》并非当时的人所伪作;所以大家仍沿旧说,公认《系辞》出自孔子及其门人之手。诚然,若非出于圣人之手,在以儒为尊的汉代,谁人胆敢将其合经?于此,胡适亦提出质疑说:“《系辞》此文出现甚早,可用《陆贾新语·道基篇》作证,证明楚汉间人已知有此书。”(注:《答适之》第1页。)顾氏于此再未有言及也。其实, 汉墓出土帛书《要》篇中已证明孔子晚年治易之实,故《系辞》出于其手或与其弟子合作,皆在情理之间。
(三)泛举帝王
若举《吕氏春秋》、《世本·作篇》、《淮南子》所载制器始创者的名字,来否定胡适之所认为“观象制器,不过泛举帝王”的立论,我以为并不恰当。“观象制器”之作者确然未有考据制器之发明人,只是指出某“器”之出自上古帝王的某一个时代中而已。请先看文章的结构。文中划分为三个大时代论述:1.是从包牺氏;2.而神农氏;3.而说到黄帝、尧、舜三代而一(文中所谓“后世圣人”,亦是指黄帝、尧和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描述黄帝、尧、舜“承上”的总结。“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是黄帝、尧、舜“启下”的总结,是随之所述终三世发明的合一成就。所以,由于着眼点不在“谁人发明”上,这两段文字可看到作者确实没有着意去考据每一项“观象制器”的发明人。
但由此也可以看到,“垂衣裳”是描述整个史实过程的起点,而“天下治”是成功的终结;其间发明/制订了水上交通(舟楫)、陆上运输(服牛乘马)、防盗机制(重门击柝)、杵臼(断木掘地)、弓矢(弦木剡木)、宫室(上栋下宇)、棺椁、书契。我们更可理解到在草创的时代,由制订法治以至教育民生的历程,必然崎岖多难;故而经黄帝、尧至舜,社会纲常始告粗成,是所谓“天下治”了。连举三人,实是概括三世而一代耳。
(四)“盖取诸……”
顾氏以为:“‘盖取诸……’使得这个百孔千疮的假故事生存于今日学术创明之世,实在太便宜了。”(注:《答适之》第31页。)然而,我们却有不同的想法:若然此文出于汉后,其中应用的象应可采用一些传统上公认的,实在没有必要像今本的“百孔千疮”。再者,如果属杜撰之文,有心人当凿凿其言,何须画蛇添足,句句冠以“盖”字呢?确然,“观象制器”作者对上古流传下来的象解未敢确认,故在文字间流露不肯定之意,致惹人疑窦。所以,就是看似“百孔千疮”,可知文中的卦象,有许多必佚散已久,亦可知文章的内容,应早在民间。在根本未曾发明竹简的时代,书写记载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件。种种流传下来的文化,是倚赖民生活动为之传播的。在经历流传的过程里,其中必然有散佚、有增减、有讹乱的情况。传易也无例外。上古卜易派系众杂,传易的人,各有师承,各式各样取象解象的方法,在口传方式之下,便各师各法地广流于民间。“观象制器”此段文字的内容,正可能在当时是耳熟能详的象解,并无什么希奇之处。反而是后来(相信是春秋时代)将此等资料纳入《易传》之作者知其言之有物,却因时代久远、有些象解失传,致未能尽然了解何所取象,但又心知要用之以神化易用,故期期艾艾曰:“盖取诸……”
(五)变卦和互卦解象
1.变卦解象
若从虞翻的变卦法解十三卦卦象,是谓舍简就繁,愈解愈乱。整部《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全不需变卦解象;虞翻变卦之说,其实是“随心所欲式”的乱文,对易解是毫无贡献的。看看他的变卦法;于“斫木为耜,盖取诸《益》”之一条,虞翻曰:“《否》四之初也”。(注:孙星衍《周易集解·下册》,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版,第623 页。)即命《益》初四两爻互调之后而成《否》,然后解象。又于“服牛乘马,盖取诸《随》”之一条,虞翻曰:“《否》上之初也。”(注:孙星衍《周易集解·下册》第626页。 )即命《随》初上两爻对调成《否》,然后解象。于“弦木为弧,盖取诸《睽》”之一条,虞翻曰:“《无妄》五之二也。”(注:孙星衍《周易集解·下册》第628页。)又命《睽》之二五两爻互调,变成《无妄》,然后解象。如许迂回曲折,不知虞翻有没有想过上古的人为何不干脆用《否》、用《无妄》呢?十三卦取象何须如此!
2.互卦解象
我们虽见到京房用互卦,但说互卦是他所首创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互卦乃重卦所衍生,相信它在重卦后已随着渐渐复杂的需求而开始应用,其法实皆循自上古(详见下文章节:《观象制器取象在重卦之后》);所以,顾氏因此而怀疑“观象制器”一文乃京氏所作,我以为是不对的。而且,京房的老师焦延寿在《易林》中以“日中为市”、“重门击柝”、“以避风雨”等为繇辞;若“观象制器”一段文字为京氏伪作,在时间逻辑上便变成可笑的颠倒;除非《易林》乃后人所伪托,又当别论。
这些,顾氏似乎都忽略了。
三、“观象制器”内容古于《周易》
“观象制器”乃未经考据而写成的文字,想当然之作而已;其目的在乎神化易之为用,可以遍及民生。顾氏云:“试问这些故事……它有一个中心思想,即道统,以为圣圣相传,帝统递嬗,即道德之递嬗,出于咄嗟之间。”(注:《答适之》第9页。)这个说法倒是可以接受的。试想:若想神化易用、而只滕口空说,内容必然未见结实,如今列举历代帝王观象制器;渔猎、耕耘、交易、法治、水陆交通、治安、臼杵、军攻、居住、死葬等件件可行,正是提高其文章说服力之技巧耳。“观象制器”十三卦之内容可能是取自上古重卦后便流传民间的许多零星象解,作者抬举易用而漠视发明实情的部分,强谓古时的人因见卦象而制器,遂做成千古迷误。
顾氏之考据,以制器之发明者为主线而提出此文存有讹疑,再引其他枝线以为佐证。颠倒主客往往使判断事物的结论偏离。他的主观认为战胜了客观的分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确然知道此文作者写作的目的,他说:“他把制作的原因一起归功于易象……为的是抬高易的地位。”(注:《顾选集》第240~241页。)但他却没有从这条线索追寻下去,而费力于“发明人”这种枝叶上。
我们今天所珍惜的,是由于这段文字的“典”源于上古,而非着意于“谁是发明人”这个题目上。在否定“观象制器”这个观念之余,我们却可以同时肯定这段文字的内容必古于《周易》;因为我们发现在《周易》卦爻辞中,有些存在着十三卦里头的“形象”影子。或者会问:为什么偏不可以说此文用象取自《周易》呢?若有这种思维,又堕入“颠倒”的不正常逻辑中矣(如上述章节“盖取诸……”中所云:若然此文出于汉后,其中应用的象应可采用一些传统上公认的,不必如今本的“百孔千疮”了。)而且,若此文是伪托,作者必然把十三卦所说及的与《周易》中的义理连同,使人容易相信。
四、“观象制器”古象新究
下列十三卦因象解义,可证虞翻以变卦方法解说是“舍正路而弗由”,同时由于发现其中用象之先于《周易》所有,故亦可推翻顾氏之疑“观象制器”一段文字为京房所伪撰之假设:
1.离
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离》卦象网,疏密有致,一般旧解以为形之肖者也。但为何不取《既济》《未济》呢?原来在于《离》卦中有“结绳”之象之别。《离》中爻有正反两巽同体,结绳象也(巽为绳象)。
《周易》中以《离》象“以佃以渔”者,《中孚》。其卦辞曰:“豚鱼,吉。利涉大川,利贞。”《中孚》卦形大离,又上下正覆两巽绳,成网罟之象。故“豚鱼”就是取《离》象“以佃以渔”的含义;而并非如《彖》所言:“信及豚鱼”般费解。豚,不作小猪解,当指野猪、兽类。所以“豚鱼”便是“佃渔”的引伸。再者,“佃”先韵,而“豚”元韵,两字古音通韵;或“豚”即“佃”当时的通假字亦未可定。
此正可证明传统以经卦之离为网罟之象,乃因别卦之《离》所误导。所以,《周易》言“田”猎者,皆非离象(因离根本不是网罟之象);而皆取震狩杀之象。下列言田者,皆多有猎杀之意:
《巽》六四:“田获三品。”
《解》九二:“田获三狐。”
《恒》九四:“田无禽。”
《师》六五:“田有禽。”
当时弓矢戟铖,远胜上古,故田猎用杀,历历可见。例如《噬嗑》六五“噬乾肉,得黄金”,便可证明弓箭是当时猎兽工具的一种。黄金,即黄镞、铜箭头。
那么,为何《中孚》又取“佃渔”古象呢?原来《中孚》的时代背景是在《大过》所述的旧社会在成功蜕变后的周成王时代;当时政治大定,虽间有余孽小乱,皆不能祸,而粮食丰足程度,是周自得天下以来所未有。《中孚》正说到此时史实,特以“豚鱼”来说明当时除了耕种大有和畜牧繁衍毋须赘言外,打猎和捕鱼的收获亦呈丰盛的景况。
2.益
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
斫,音啄,斫木也。耜,音似,臿也、末端也;震象。
耒,音内,手耕之曲木;巽象。
巽本来就是揉木之象,犹如以巽为绳,便是取其矫揉之状。巽揉木之象失传,可能始于《说卦》收集了一些粗疏、或有误解的象所致。《说卦》中以坎为栋、为矫揉,皆谬。其误始于不解《大过》“栋桡”所取象之故:
栋,在《大过》是大杨树干,是乾象(见下文上栋下宇)而非坎。说文:栋,极也。旧注一般解作栋梁、屋脊;除此,不能有它。字字考据固然是严谨治学之方,但上古时文字的用法和意思,实在与现今的大不相同;若不凭象会意,只执著于文字考据上,十有一失。《大过》卦有卦象可凭,可证所言不虚。因为有了老杨“本末弱”的具体形象描写(上六初六两阴为本末;四阳爻为栋、老阳的树干),反证于象,旧解的“栋隆”作高突的屋脊和“栋桡”作桡曲的屋脊,可谓不辞。
“栋桡”指下巽,取其“本弱”之象。乾栋变成巽之下漏,栋干快将倾颓,故曰“栋桡”。而巽古象本来就是揉木,根本与坎无关。旧注以《大过》大坎象为“栋桡”,误了。同一道理,九四“栋隆”指上兑虽“末弱”,不妨栋干坚实,故曰“栋隆”。
《益》中爻坤土之上有手耕之揉木(耒)、其下有削直之臿(耜),盖取上古以木器耕地之象。《周易》中以上巽下震取其象者,有:
《无妄》六二:“不耕获,不菑。”取初至五、上巽下震,《益》卦也。
《随》九四:“随有获”。初至五,又《益》卦也。
若非知古象,上述两爻之用象不明矣。
3.噬嗑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易中以乾、离为日,人所周知。传统以乾为强阳,故为日;但以离为火,故又引伸为日象,则一般可以接受,但含义并不正确(《说卦》象并不精确又一例证)。按宇宙阴阳活动变化,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实太极图之所义,老子“祸福倚伏”之所云也。“日中”乃离象,取一阴乍现于乾中,包含了“阳极盛时,微阴方现”的阴阳“相对而共根”的哲学思想。辟卦十一月《复》卦之“冬至一阳生”恰可说明矣。
《易林》屡用“日中为市”作繇辞者,计有:《履》之《升》、《谦》之《损》、《震》之《无妄》、《丰》之《贲》、《豫》之《损》、《晋》之《既济》(不失日中)等。皆以离为“日中”、两震人相对为交易之象。“日中为市”之取象,《周易》中未见。
4.乾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旧注以“垂衣裳”为“垂拱而治”解,非也。《系辞·上传》云:“天垂象,见吉凶。”这里的垂字当作“垂示”解。垂示天下臣民以衣裳,有什么启示呢?原来乾坤象征一切事物的本源,治理国家须从法治开始;纲纪底定,便自然衍生文化的进步,天下然后得治。按着这个当时的哲思模式,纲纪必须做到如衣裳之有定位、君臣各司其职,因此尊卑有分,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如上文提过,文中之所以笼统言黄帝、尧、舜者,乃作者推算上古以法治民始于黄帝,愈推行愈趋善,至舜而有所成。以下所列述的发明,使到民生得以改善,是黄帝、尧、舜定纲纪的功绩。《乾》《坤》两卦并示,有天下大治之象。后世因以取象,遂成“乾”衣“坤”裳。但衣裳之象,在此乃指别卦之《乾》与《坤》。
“垂衣裳而天下治”之取象,《周易》中未见。
5.涣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
刳,音枯,剖也;巽象。
剡,炎上声(音染),削也、锐利也;震象。
上巽乃刳木之舟、中爻震乃剡木之楫、下坎为水;组成舟楫利行于水上之象。旧注多以虚舟属震,误象。再者,在《周易》或更古的筮书未有五行这个概念之前,以震为木(取东方五行属木之义),也是不确的。
《周易》中虽未见有任何卦、爻辞摄取舟楫之象,但《彖》却屡有提及,亦见象在卦中。《涣·彖》云:“乘木舟虚”;《益·彖》云:“木道乃行”(益上巽下震);《中孚·彖》云:“乘木舟虚”(上巽、中爻震);皆是。
6.随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
服牛,即控行其牛。乘马,驾驭其马。服和驾,都是兑象;象自古佚而未传。故而兑亦当为鞍象,取驾驭之意(虽然上古未必有鞍)。下震为马、中爻艮为牛。
《周易》中,《睽》(上离下兑)上六“见豕负涂,载鬼一车”,以离牛坎马和下兑为驾控取象,正是摄取《随》“服牛乘马,引重致远”古象;是“负涂”情状的着落。《睽》此爻独取豕为说,用中爻坎豕象也。
《易林》用此象者:
《临》之《履》云“驾虎骑龙”,便是以《履》上乾象龙,亦象虎,而下兑为驾骑也。
《离》之《随》云“驾骏南游”,便是以《随》上兑为驾,而下震为骏、为南、为游。
7.豫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重,多重也;并非二数。门,坤阴爻象(一);重门,指坤之三阴爻,犹似多重门户的模样。
艮为手,又为小木,震为声,故有击柝之象。
《易林》用此象者:
《旅》之《困》:“重门击柝,备忧暴客。”以《困》(上兑下坎)三至上之大坎为两半艮,为重门,下坎为暴客。
《大过》之《涣》:“重门击柝,备忧暴客。”以《涣》(上巽下坎)二至五大离为两半艮、为重门,下坎为暴客。
《损》之《姤》:“重门击柝,介士守护。”以《损》(上艮下兑)中爻坤为重门,艮、震为击柝象也。震为介士,艮象守护。
《屯》之《豫》:“还归其室,保我金玉。”则以《豫》古象,取防盗之意。
“重门击柝”之取象,《周易》中未见。
8.小过
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
旧解云:“上动下止,臼杵之象。”此非的解。千古易解误在以掘为“挖掘”解,不知掘即崛,特起也。
上震乃剡木,故象杵。
下艮为土墩,是古时之臼也。
上震下艮,臼杵之象。
“臼杵”之取象,《周易》中未见。
9.睽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兑为弓弧,象佚久;然与巽“刳木”取象的原则一致,可堪理解。离为矢,后人多用之,乃本此。尚秉和以为矢象属坎,云:“旧解皆以离为矢说,《噬嗑》九四之“金矢”、《解》九二之“黄矢”尚可通,至《旅》六五之“矢亡”,亡字遂不能解……”(注:尚秉和《焦氏易诂》,台湾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67页。 )复引证《易林》《丰》之《坎》“枉矢西流”、《遯》之《师》“死于矢端”、《大有》之《贲》“楚乌逢矢”,以证矢象乃坎(注:尚秉和《焦氏易诂》,台湾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67页。)。
不过,除《遯》之《师》“死于矢端”可以肯定坎矢象外,其余两例以离为“飞矢”象似较坎优。至于《易》中三例,《噬嗑》之“得金矢”、《解》九二之“得黄矢”,又似以坎矢为合。而《旅》六五“射雉,一矢亡”,尚秉和以为离为坎伏,乃“矢亡”之所取象。这个本来是可以接受的;但当明白《旅》卦三至上是上离下兑,有《睽》弓矢之象时,便很容易理解“射雉,一矢亡”以弓射矢的景象,又较离为“矢亡”优胜了。如《旅》卦一样,《睽》上六也摄取弓矢之象云:“先张之弧。”
故此,《易》中矢象用坎或离。当弓矢之象,便用兑离;故离又象“飞矢”。但当独言矢时,便用坎。如《噬嗑》六五“噬乾肉,得黄金(即镞)”,便是用坎之上爻象箭镞了。
原来汉易亦以离坎为矢象,而且用弓矢象犹多,《易林》恰可说明:
《履》(乾兑):“十鸟俱飞,羿射九雌,雄得独全,虽惊不危。”《履》卦初至四兑离弓矢象,故言射猎。《履》旁通《谦》,其中震艮皆鸟、坤为死;《谦》独一阳,故有九雌死、一雄生之象。震惊坎险,艮为安,故云“虽惊不危”。
《中孚》之《复》:“重弋射隼,不知所定。”《中孚》正反两兑弓,亦两巽绳,故曰“重弋”;大离为矢。《复》震为射、为隼,坤为虚;故云“不知所定”。
《艮》之《姤》:“操笱捕狸,荷弓射鱼。”艮手为操、为捕;坎为狸,震为笱。《艮》通《兑》;兑离弓矢象,中爻巽鱼。
《鼎》之《困》:“登高望家,役事未休,王政靡监,不得逍遥。”正说明征伐不停,归未有期。《困》卦(兑坎)有兑弓离矢象,故云战争之事。
其他如《鼎》之《困》云战争之事者,有《升》之《睽》、《未济》之《睽》、《同人》之《睽》、《大有》之《睽》、《谦》之《睽》等。
10.大壮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乾象高大、坚固,故为栋(详见上述《大过》“栋桡”、“栋隆”之取象)。栋,屋大梁;上栋,自下而上置中的大柱。象佚久。
宇,屋边,廊檐;下宇,指建筑由上而下的檐篷、瓦瓴等遮蔽风雨的挡障;震象。象亦佚久。
《周易》中摄取此象者,《泰》六四云:“翩翩,不富以其邻。”言非因东邻(商)的赐与而富裕起来,居住条件得以改善,甚至建筑宫阙。所谓“翩翩巍巍”指“上栋下宇”之巍巍宫室也。
《搜神记》中载嫦娥后羿事迹:“将往,枚筮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后且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注:干宝《搜神记》今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4页。)这段繇辞不知出自何筮书, 但肯定其必出于《周易》之后(若然认定“归妹”、“翩翩”乃《周易》之辞)。后羿夏人,当时占辞竟出现“翩翩归妹”之句,除非此“归妹”并非“帝乙归妹”故事。不过,现在所要申明者并不在此,而在于’翩翩”的真正意思。“翩翩”若以飞升解,当然切合嫦娥所占,但“翩翩归妹”并不是在说神仙故事,“妹”亦不是神仙;故此,可证“翩翩”是崇高的意思,而繇辞是身份崇高的帝女,下嫁西方部族人的写照。
《易林》摄取《大壮》象者,有:
《恒》之《剥》云:“高楼陆处,以避风雨。”《恒》三至上形《大壮》,翩翩,高楼之象,故云“避风雨”。
《家人》之《升》曰:“高楼无柱,颠僵不久。”《升》二至上亦《大壮》之体;下巽漏,故曰“无柱”。
《蒙》之《大壮》:“千里望城。”
《坎》之《大壮》:“处高不伤。”
11.大过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巽象刳剖之木(同上刳木为舟),上下正反两巽木,中乾乃人,木包人象,棺椁也。此正汉儒以《大过》为“死卦”之所本。
《周易》用死卦者:
《恒》九四:“田无禽。”于是得解;九三象曰:“不恒其德,无所容也。”亦取大坎。
《井》初六:“旧井无禽。”于是得解。
《离》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困》六四:“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丰》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旅》九三:“旅焚其次,丧其僮仆,贞厉。”
《易林》以大坎为死卦数不胜数,如:
《大壮》之《井》:“入室无妻,武子悲哀。”(《井》初六至六四大坎喻死亡之兆)
《明夷》之《大过》:“言笑未卒,忧来暴卒。”
《困》之《大过》:“战于平陆,为夷所覆。”
《井》之《大过》:“赵国虽勇,斗死萦阳。”
12.夬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上兑为毁折、为羸,下乾坚刚,有书刻于坚物之上之象也。《易林》《兑》之《大过》:“符左契右,相与合齿。”《大过》正反兑、巽,符契之象。“书契”之取象,《周易》中未见。
五、总结
此文的上半部反覆论证“观象制器”这段载于《系辞》的文字,推断其虽成于《周易》之后,但其中引载的内容却出于《周易》之前。基此,在下半部推敲十三卦之取象和文辞理念得以融会贯通,而归纳得到下列三点:
(一)对十三卦文辞结构的理解
上文带着重号者为取象之所凭,以《大壮》为例,“上栋下宇”其前之句“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乃作者想象前人生活与后来转变的对照,而其后之句“以避风雨”为制器之目的,并不涉象。在流传下来的古象资料中,作者只知道《大壮》代表上栋下宇,其前后之句,想当然之作而已。此实可回应上文《泛举帝王》一节中所云:“写‘观象制器’一段文字之作者,确然未有考据制器之发明人,仅是指出某‘器’之出自上古帝王的某一个时代中而已。”
又例如《豫》卦卦象便表征“重门击柝”,乃卦象所牵系之处;而“以待暴客”,申述其功用而已。
(二)“观象制器”取象在重卦之后
“观象制器”取象在重卦之后,因为在上述十三卦的象解中,互卦已然出现;而且亦可见到群象和正覆用象之法。以下逐一说明。
1.互卦
互卦的发明上古已有,本来就没有什么惊奇之处,因为重卦的动机是由于在当时渐趋进步的文化令生活方式复杂起来,八经卦已不敷应用;故此有需要“衍生”。衍生互卦的概念可能正是重卦的推动力,或可以说:它们是同胞孪生。所以,重卦后便有应用互卦方法,实在是顺理成章。相反地,“互卦乃汉人首创”之说法,才值得相榷。
同一道理,文字从发明之后,日月山水鸟兽鱼虫等简单文字渐不敷应用,所以后人在有需要的情况下,文字愈创愈多。创和用是同步的;故此不可能、亦没道理把创造了的文字置之不理,而到了汉代才有人拿出来应用。上古之易,象数为尚。故象代表理念和表达(文字可能未出现、至稍后传易亦可能是有象无辞),功效等同占筮的文字。上古用象,相信比我们所想象的更丰富。
懂得将八经卦重叠、排列、组合的人,思维上的进步,已超越懂得观看和应用互卦的智慧范畴,故不承认互卦上古已有,而认为其在重卦之后数千年才出现,实在于理不合。
2.群象
“重门击柝”一节中,坤象重门,是所谓群象。《周易》用群象亦很多见;如《乾》的“群龙”象、《坤》的“牝马”群象、《剥》的“贯鱼”象、《睽》的“载鬼一车”象、《泰》《否》的“茹以其汇”象、《巽》的“史巫纷若”象、《既济》《未济》的“群狐渡水”象等都是。
3.正覆用象
这里所说的覆象,并非独立用之,而是正覆象同时并用。如上所见,《离》网罟之象乃巽正覆并用,《大过》亦正覆巽木以象棺椁。后来之以覆象为正象之反义,于十三卦中未见。在《周易》亦见如此正覆象同用,如《周易·咸》九四“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便是以二爻至上爻大坎的正覆两巽取象。
(三)原来取象之法有二
传统取象的方法,固然是以经卦为象;但易书作者,原来亦有摄取古象而为卦辞爻辞。我们在上面论究十三卦的时候,确然看到些蛛丝马迹。故此可以说,用象有两个大方法。一个是后来的易书如《周易》和《易林》,都用古象说物以“宏观”;另一个(占大部分)当然是采用传统的用象方法,包括用本象和对象、互象、大象、半象、群象、包象、覆象、参象、全象。
《周易》摄借古象、反对而为卦辞和爻辞者,有用“以佃以渔”的《中孚》、用“耒耨之利”的《无妄》和《随》、用“引重致远”及“弓矢之象”的《睽》、用“上栋下宇”的《泰》、用“死卦”的《恒》《井》《离》《困》《丰》《旅》诸卦。
这些都是以上述古象所描写的事物背景,为某卦辞或某爻辞所借鉴,“宏观”取象,实与传统以经卦之象来衍生系辞的方法有所不同。举《无妄》卦为例,“不耕获,不菑畬”耕作之象,是摄取《益》卦(《无妄》初至五《益》也)“耒耨之利”,故云耕获菑畬;而并非如传统方法:每经卦征表一象。故此,若无此用象之法,“不耕获,不菑畬”如何取象便无着。
《易林》取象较宽、亦较杂;这些特性其实研究此书的人必定察觉得到。同样的一句繇辞,在此以某卦(指或经卦、或别卦)取象,在彼则以不同的卦(亦指或经卦、或别卦)取象;这些例子在《易林》中比比皆是,毋庸赘言。其中以十三古象作爻辞者,或宏观取象:如《鼎》之《困》云“王政靡监”,就取《困》卦的兑弓离矢之象而引伸为战争之世;或以《系辞》为繇,但取象又不依古法者:如《旅》之《困》“重门击柝,以待暴客”之句,作者以象生辞,便用正覆两半艮为重门(《易林》作者亦误把重门作两门看),下坎为暴客。总之,《易林》取象,不拘一格。
由此可知,这些古象影响着后来的易书;而第二个用象的方法(即宏观式借摄古象之法)的发现,或可否定汉易家所谓“易无一字不从象生”的说法矣。再作推想,《周易》六十四卦中的象,可能另有以“宏观式借摄古象法”者,不过由于那些已散佚不传,故此造成某些卦爻辞永远被误解或根本不明。
六、“观象制器”现代启示录——后记
在“观象制器”这一节文章里头,值得反复论究的地方不少,其中“神化易用”一点在难以否定之余,我却有另一种感慨。这种感慨来自对“观象制器”作者为何要“神化易用”的动机思考上。究竟“神化易用”对作者有什么好处呢?这种反思在我不断修改这篇文章的思考过程中,也都不停地出现,而渐渐对自己过往一些不自觉的行为,看到了反射。
以《周易》作为投资的哲学、管理的哲学、甚至商场攻伐的哲学,本来就是我们身处在今天功利世界里的行为路径,亦是实践学信徒的“学易致用”的目的。不过,虽然我们知道易用宏大,但将《周易》的实际用途以“量数”表达形式(现代科学的要求)向索求立竿见影的人解说,我觉得比教授六十四卦困难十倍。这个亦是易学在香港难以普及的原因之一。
古人说:“《周易》无所不包”;很八股,确是不容易令人信服。《周易》的功用只有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思考历程,才会在处事的行为和哲学上显示。这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实在难以用数据来衡量它的好处。佛门修“悟”的道理于此有点相似。
推广易用是无私的,我们今日的心理历程,不是正重蹈“观象制器”作者的故辙吗?写作“观象制器”的心态是迂回的;作者利用当时的人最仰慕道统文化的社会风气,便藉上古圣帝之名,以光易用。顾氏指摘“观象制器”是篇伪书,有点像今天有些人,对易用在质疑之外还带些贬意,曾令我心里泛起过一阵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