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知识与意义:彼得·伯格的解读社会学论文

理解、知识与意义: 彼得·伯格的解读社会学 *

李钧鹏

[摘 要] 以马克斯·韦伯所倡导的理解为研究出发点,美国当代社会学家彼得·伯格将知识社会学从特定的社会学分支拓展为一种解读日常生活经验的独有视角,对一系列社会现象展开了影响深远的研究。不仅如此,伯格的解读社会学试图以人本主义回应社会学家的乌托邦激情,并解决科学与道德之间的张力,这在技术重于思想的当代社会学界尤其值得我们反思。从理解、知识与意义这三个概念出发,我们就可以通过连贯的理论视角来审视伯格的经验研究,并考察他如何在肯定社会科学价值无涉的同时探求超越性的伦理价值。理解了伯格的解读社会学,我们就理解了古典社会学与现代化背景下的当代社会科学之间的传承关系。

[关键词] 彼得·伯格 解读社会学 理解 知识 意义

生于维也纳的美国社会学家彼得·伯格(Peter Berger,1929—2017)是20世纪下半叶和21世纪初的社会学大家。从宗教、家庭到现代化,伯格在一系列领域作出了影响深远的研究,共出版了近30部专著。在国际社会学会投票选出的20世纪最重要社会学著作中,伯格与托马斯·卢克曼(Thomas Luckmann)合著的《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高居第五名。虽然研究领域和立场往往和学术主流格格不入,伯格始终坚持以平实的语言表述深刻的理论,这一专长为他赢得了无数读者。不仅如此,在纷繁多变的研究主题背后,我们可以看到他以解读社会学(interpretative sociology)在道德和科学之间走出一条折中道路的努力。更为重要的是,伯格大大拓宽了知识社会学的含义和进路,将其从社会学的一个分支改造为从马克斯·韦伯所倡导的理解(Verstehen )入手,解释日常生活现象背后意义的独特视角。在他的解读社会学中,微观与宏观

的鸿沟不复存在,能动和结构也不再是对立的两个概念。本文从理解、知识与意义三个关键角度出发,对伯格的解读社会学作出较为系统的梳理。本文试图阐明,伯格的终身研究有其构建解读社会学的连贯主线,而且这种解读社会学仍然值得当代社会学家的重视和思考。

一、作为研究方法的理解

和许多致力于解读社会现象的社会学家一样,伯格认为我们无法通过单纯的宏观权力结构研究来理解社会生活;权力与知识的拥有者之间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边界,即使前者不要求后者为其论证权力的合法性,后者也会极力促使前者将其知识付诸实践。在伯格看来,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无意识”行动,因为所有人都是寻找意义的行动者,都有自己的意义体系,试图理解这一体系,并试图让他人理解自己信奉的意义。问题在于,并非所有意义都易于理解或识别。受阿尔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的影响,伯格区分了两种类型的意义:一种是个人所熟知的意义;另一种则外在于一个人的知识范畴,包括其他社会的意义或自身社会中相对不熟悉的领域。为了在不同社会情境之间自如转换,个体行动者必须在不同情境中采取不同手段。同样,亲友之间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获取和制度化的意义获取具有本质区别。尽管如此,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有一个意义解读过程。这种解读如要取得预期目的,解读者和被解读者对形势的理解必须足够接近,相关的知识必须能够轻易串接。社会学家只能通过自己的知识体系来过滤和处理他人所提供的复杂信息。信息的接收者必须搜集信息,对其进行社会归类,将信息放到大脑已有的范畴中。

如舒茨所指出,日常生活同样存在这个过程;但社会学家的解读过程体现出不同的形式,需要对互动过程进行更细致和“超然”的关注。换言之,社会学视角体现为开放性、客观性和谦卑性。在探究与自身文化相同的个人、群体或其他文化时,只有对自身的局限有清醒认识并尽力避免这种局限所带来的谬误时,我们才能避免涂尔干所犯下的重社会结构、轻个人动机的“漠视能动性”(sovereign disregard)错误。唯有如此,研究者才能避免扮演全知全能者的角色。基于这种考虑,伯格倡导一种韦伯式的解读社会学。在他看来,韦伯的解读社会学是观察社会生活最有效的方法,或更准确地说,是研究者理解他人的感知、意义与行动最可靠的方法。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社会学研究,都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客观“数据”;只有通过观察者选择特定的关注对象,一个人的体验才能被感知。观察者对关注对象的兴趣要求一种用于理解的认知架构。在日常生活中,当事人未必会注意到这种建构元素,但在研究过程中,社会学家必须对它有清醒的认识。

第二步:图4中,第一个波峰对应瞳孔,右边波峰依次对应虹膜、角膜及光斑。用第一个波谷处的灰度值作为阈值分割的阈值T。

和舒茨类似,伯格认为,社会学家必须将理论概念和日常生活的典型建构联系在一起,社会学解读也必须将这些意义与其他意义体系联系起来。就此而言,社会学概念属于“二阶概念”,或如韦伯所言,“在意义上具有充分性”(sinnad äquat );它们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日常生活典型表征向科学探究的转换。同理,社会学概念只是一种科学研究中的建构;它们旨在提供一种认知手段,如果无法实现这一目的,如果无助于理解日常生活中的行动,我们就必须将其摈弃。社会学将日常生活中的意义换位为研究者的意义世界,而这种换位正是解读社会学的精髓所在。

在此意义上,伯格对实证主义(positivism)提出批评。实证主义者不但主张从普遍法则中演绎出一套因果关系体系,而且认为这是唯一的科学方法。伯格则强调,个体行动者的具体选择取决于他们自身构建出来的意义世界,社会学不应以提炼普遍适用的法则为目的。通过严谨的经验分析,我们有可能确定哪些关系属于意料之外的后果。同时,解读社会学虽然对涵盖率持怀疑态度,却并非缺乏客观性的主观猜测。社会学家必须遵循相关的研究规范,处理经验材料,提出概念,并与其他现象进行比较,然后才能进行解读。要保证客观性,社会学家必须刻意与其自身所处的情境以及研究对象保持一定距离。这也就是韦伯所说的“价值无涉”。

本文讨论用全站仪三角高程测量替代精密水准测量进行高程获取的作业方式。图2为中间法三角高程测量示意图,利用自由设站得到CPⅢ棱镜点间的直接观测高差,通过推算后再得到相邻两照准点之间的间接高差,最后由多个自由测站形成三角测量高程网[5]。

这并不是说日常生活中的行动者和专业研究的社会学家不受个人价值的约束,而是说,作为天职,价值无涉要求社会学家广泛搜集信息和资料,要求其自身意识形态立场和价值判断对研究影响的最小化。伯格将社会学家比作间谍:“训练有素的间谍向上报告发生了什么。以他所提供的信息为基础,其他人决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社会学家就像一个间谍,他的工作是尽可能准确地报告某一个社会地带(social terrain);其他人,或者他本人在社会学家之外的角色下,将决定将在这一地带采取什么步骤”。

在这种意义上,知识不再只是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一个变量,而是我们用来确认自身所处现实的人类生活基本现象。这种意义上的知识构成了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由此,知识社会学从社会学的边缘角落一跃成为核心关注点。由于日常生活中的知识构成了社会现实的主体间性,一切重要的社会学问题都取决于知识概念。这种意义上的知识社会学甚至可以妥善处理社会学的其他方法论进路,因为它凸显了社会现实的双重性,也就是涂尔干意义上的客观事实性和韦伯意义上的主观意图性。

二、理解他人知识

如果说伯格对解读社会学的表述和韦伯、舒茨至此相差无几,他的代表作《现实的社会建构》则革命性地重构了知识社会学,使他跻身于20世纪社会学领军人物之列。在这部探讨日常生活体验的著作中,伯格和卢克曼将解读社会学大大推进了一步。日常生活中的行动者生活在一个有序的世界,他极少会关注自己所处的现实是什么以及这一现实从何而来;与之相反,社会学家需要对他人习以为常的事物提出质疑,需要明白普通人有不同的社会现实,不同社会中的普通人有不同的视野和体验。神秘主义者和政客的世界大不相同,富人和穷人的世界同样天差地别。每个社会与个人的知识、现实和体验都与众不同。不仅如此,我们更有必要去探究一种知识成为广为接受的社会现实的过程。知识社会学关注的是“在一个社会中被看成是‘知识’的任何东西,无论这种‘知识’(在任何标准下)最终是否有效。由于一切人类‘知识’都是在社会场合中发展、传递和维系的,知识社会学必须致力于理解这一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被想当然的‘现实’成为普通人的具体事实。换言之,我们认为,知识社会学是对现实的社会建构的分析”

在伯格之前,马克思、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和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均将知识社会学视为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具体研究范畴包括虚假(以及真实)意识、政治立场、集体意识、知识分子的角色以及世界观、道德、宗教和科学在内的知识体系。以舒茨具有社会学色彩的现象学为理论根基,伯格与卢克曼的知识社会学探讨的是涵盖面广泛得多的日常生活中的知识。在他们看来,知识并不仅仅是科学家所判定的有效定理或普通人所梳理出来的人生经验,而是一个社会中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所形成和使用的一切体验。

社会学研究不同于倡议活动,而对他人独特性的尊重正是解读社会学的核心。伯格承认,这种对他人解读、价值和传统的尊重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保守”色彩,因为它使社会学家不受乌托邦思想和他人操纵的影响。但正是这种解读社会学使得伯格的方法论立场与政治观点互相支撑,并论证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学必须是一种知识社会学。

本文首先给出柱面坐标中的一种新的投影的概念,继而通过运用数学中的类比思想,对直角坐标系下三重积分的经典投影法进行类比,研究柱面坐标下三重积分的计算,得到柱面坐标下将三重积分转化为三次积分的一种新的投影法,即首先将积分区域投影到圆柱面上,把三重积分转化为先一后二的积分,再将外层的二重积分转化为二次积分,最终实现将三重积分转化为三次积分。

三、知识与社会建构

涂尔干给出的唯一解决方案是社会团体(尤其是职业团体)重拾一定的自治权,也就是国家分权化。这里的目标不是简单的减免政府负担,而是为社会生活开创新的空间和中心。伯格的立场并无本质区别,他同样鼓励社会力量的壮大。值得一提的是,在很大程度上,伯格提前20多年预示了上世纪90年代公民社会研究的兴起。

人的存在就是一个持续的外部化过程。通过自我表达,人们将身边的世界“外部化”;通过言说,人们在一定的社会空间传播知识;通过建立制度,人们维系他们所传播的知识。制度化过程始于人们的习惯。如果这一习惯在和他人的互动过程中获得成功,它就会变成惯例。如果其他人也被纳入这一稳定的互动过程中,这种外部化就转化为客体化。然而,社会现实的脆弱性和局部性产生了制定规则并树立意义阐释者权威的必要。这种规则和权威保证了客体化对象的合法性。它们在一个脆弱的现实中起到了安全防护罩的作用;在存在无数思考方式和行为期待的混乱世界中,它们为人的行动提供了支持、保障与意义。它们逐渐会变成故事、谚语、权利与责任,最终被专业人士发展为一个高度抽象的意义体系。具体而言,宗教长期以来都是最成功的意义体系,其合法性甚至覆盖到了死亡这种生命中的极端时刻。它的优势在于可以利用外在于主观世界的客观合法化资源。在伯格看来,宗教是理解社会的重要窗口,更是知识社会学的逻辑延伸。

然而,客体化的合法世界只有在成为一个人的主观现实后才具有重要性。只有将现实加以内化,人们才能理解和接受现实的具体定义。只有介入他人的人生体验,我们才能成为一个社会的成员。只有和重要的他者产生互动,我们才能建立起身份认同,因为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对特定现实的主观接受。社会、身份认同和现实都是在同样的内化过程中被主体所固化。

伯格的这一立场在上世纪90年代有了较大的软化,参见P. L. Berger,The Desecularization of the World:Resurgent Religion and World Politics , Washington:Ethics and Public Policy Center,Grand Rapids: Eerdmans, 1999.

所有了不起的企业都是历经经济周期性灾难造就的,只有经历过这种灾难的企业,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企业,没有经历过灾难的企业,即使你今天做得很大,也未必能够赢在未来。

尽管如此,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是能动者。只要没有明显冲突,人们往往会接受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社会角色。但一旦失去这种安全感,人们就会觉得无法控制自身境况,而成为外力作用的“棋子”;客体化和主体化之间的平衡就会打破,转而向前者倾斜。这正是现代性的基本特征。

四、现代人的知识

在将意义体系视为人类生活世界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后,伯格循着知识社会学的思路对宗教在社会中的作用作出了系统考察。在外部化、客体化和内部化这三角关系中,宗教是社会世界建构的重要元素。宗教不是一种“前现代”的原始追求,而是一切社会的固有现象。所有社会都面临不确定性、失序或异化威胁,相应地会产生维系秩序的努力。宗教创造了一种在面临“失范的恐惧”时为人类提供保护的“神圣宇宙”(sacred cosmos)。它赋予日常生活以终极意义,为其带来稳定性,从而在人的“世界建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除此之外,通过向社会制度注入灵性维度,宗教承担了维系社会秩序的职能。而在疾病、悲剧与死亡面前,宗教又将现实危机与超越短期现实的意义体系融为一体。反过来说,宗教在创造和保护意义方面的职能取决于它能否得到维系和更新。例如,如果基督教徒开始怀疑基督教在社会化方面的任务,它所开创的现实将受到质疑,其意义体系也面临坍塌的威胁。这种认知结构越不稳定,人们就越需要一种对现实的新的理解。这是现代与后现代社会中的根本性知识问题。

在人类历史相当长的时期内,世俗事务是通过宗教的视角来理解的;一直到西方工业化之后,这一局面才发生根本性转变。伯格注意到,现代化引发了价值、意义和规范的彻底相对化,尤其体现为多元化和主体化。世俗化为现代社会中的人开创了一种崭新的知识观,宗教色彩的意义世界第一次在普通人的世界失去主导地位。这不仅影响到经济、政治与法律制度,也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借用韦伯的话说,理性化和祛魅化渗透至公共领域的各个角落,并深刻影响了私人领域。公共与私人生活开始产生断裂;宗教成为私人事务,信仰成为无关集体生活的个人选择;宗教团体失去垄断地位,需要互相竞争,并与世俗性团体争夺对意义的解释权。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不确定性主宰了现代人的意识,真理被观点、舆论、怀疑、偏好和时尚所取代;现实和知识成为私人事务,不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涂尔干所看重的神圣知识失去其符号力量。

与此同时,新的世界观开始填补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之间的空白,并试图为集体与个人生活提供意义。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伯格在宗教社会学之后开始关注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从民族主义到环保主义,借用法国哲学家乔治·索雷尔(Georges Sorel)的说法,现代社会提供了多种世俗神话。神话是相对稳定的集体信念的产物,它开启了超出经验的现实。在《牺牲的金字塔》和《资本主义革命》中,伯格对两个最重要的神话分别做了深入研究。从知识社会学的视角看,人是寻求意义的动物,而人类群体具有赋予意义、选定意义体系的职能。在西方社会,多元化和理性化促生了马克思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相互对立的政治经济体系。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引发异化的私有财产是原罪,唯有革命才能带来人的救赎。另一方面,在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论述中,马克思也谈到了现代化问题,尤其是理性控制和计划以及启蒙理念。因此,马克思主义一方面是一种拒绝传统生活方式,迈向现代化的运动;但在承诺救赎方面却具有反现代性。

资本主义并未提供救赎,而是将理性、自由选择和经济增长加以神化,但其本身并不足以要求信仰和牺牲。亚当·斯密在18世纪就曾指出,以自由市场为指导原则的经济制度开创了一种无需进一步合法化的自然社会秩序。资本主义首先是一种经济制度,而经济理性不需要神话,其现实建立在解决稀缺性问题的基础上。这并不是说资本主义无需间接寻求合法性,而是说其合法性并不直接来自经济制度,而是来自于新教伦理,来自于个人主义所带来的进步观。然而,资本主义在经济上的成功削弱了自身的(间接意义上的)合法性。作为资产阶级革命的产物,资本主义削弱了赋予其道德尊严的价值本身。除了个人自由与经济效率,曾赋予资本主义以意义的社会伦理已基本失去效力。合法性问题虽被掩盖,却并未得到根本解决。

基于上述考虑,伯格描述了现代化对个人心智的影响:“现代化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钢锤,既砸碎了传统制度,也砸碎了意义结构。它剥夺了传统制度提供给个人的……安全感。它还倾向于剥夺传统宗教世界观提供给个人的宇宙观上的安全感(cosmological security)。毋庸置疑,它给了个人以新的选择机会,也就是自由,但这种自由有其高昂的代价。从埃米尔·涂尔干开始,社会科学家将这种代价称为‘失范’……”。这种对理想化的抵抗表现为个人(与集体)安全感和意义的丧失以及个人在社会中的孤独与疏离感。伯格将这种现代化所带来的心灵归属感的缺失描述为“无家可归的心灵”。

五、重寻意义

如果心灵无家可归,现代人又如何重寻意义?对于无法或不愿考虑“前现代”方案的人来说,他们失去了帮助解读意义的想当然现实,而必须从多个不断变动的偏好中选择。如伯格所说:“在意义层面上,现代化意味着给定变为选择”。但这种意义的选择以“无家可归”为代价,这也解释了反现代化的共同体的存在:“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现代化也不是免费的赠予,即使人们欢迎它的基本趋向”。在这种意义上,伯格向古典社会学回归,并将涂尔干的社会理论改造成知识社会学。

在经典之作《自杀论》中,涂尔干提出一个问题:如何阻止社会走向解体?在对法律、宗教、学校和家庭逐一分析后,涂尔干得出结论:“[现代化]已经相继扫荡了一切传统的社会框架。这些框架一个又一个消失,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磨灭,有的则在社会动荡中迅速灭亡,但都没有任何替代方案”。这场大变革最终以法国大革命而告结,并深刻改变了从家庭到乡镇社区,再到省级政府的所有方面,标准化和集权化摧毁了原有的社会关系。唯一幸存的是国家政权,但它并没有为承担新的职责做好准备。这引发了一个后果:个人不再受任何其他集体力量的影响;除了国家,他也没有渠道融入任何其他共同体:

“但由于国家远离个人,它只能对个人产生遥远的、间接的影响,这意味着他们的依附感并没有真正的、必不可少的持久性和效力。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什么能阻止个人的自我沉迷或对其加以限制。从而,个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利己主义或无政府主义。如果一个人眼里没有高于自我的存在,他就不会依附于超越自我的目标并遵守相应的规则。如果他不顾一切社会压力,就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也就失去了道德感。这是我们道德境况的两个特点。为了牢牢掌控个人(尽管并不成功),国家不断扩张和膨胀;而互无关联的个人就像众多的液体分子一样相互碰撞,没有任何力量对他们加以限制、调节和组织。”

[美]彼得·伯格、[美]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吴肃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本文所引文字皆为笔者根据英文版自译。

作为一种知识社会学,解读社会学必须阐明社会学的基本问题:主观意义如何成为客观事实?人类主体如何建构客体世界?这种辩证关系具体体现为认识论上的三个维度:外部化、客体化和内部化。社会通过个人活动持续生产社会现实;个人的主观意义和对社会的解读通过语言或其他符号载体外在地表现出来;在谈论自我时,我们固化了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我,而我们每个人不但受自身知识所限,也受将自己的现实观强加给他人的能力的约束。

1.3.2 早产儿血液样本基因组DNA的提取 基因组DNA的提取通过 QIAamp DNA Blood Mini Kit(Qiagen,Germany,Hilden)试剂盒实现。依照试剂盒制定步骤实施具体操作步骤。

在伯格看来,现代工业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找到了合法性的制度化解决方案,那就是多元化的公民生活与商业、政治、法律和治理在内的公共组织,它们体现出强烈的功能理性,并与私人生活保持距离。与此同时,个人应该能够追求自己的目标,保留相对于组织生活的自主性。问题在于,这些私人领域事实上已被经济与政治领域侵占,成为后者的“殖民地”。从而,即便这一解决方案也不能完全令人满意。尽管如此,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现代社会若要维系下去,就必须“创造制度安排,应对反现代化的阻力。一个关键的制度创新领域是中间结构(intermediate structures)。这里的‘中间’指的是现代国家与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无依无靠的普罗大众。这一政策建议超越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二元对立。”那么,如何保护私人生活免受公共组织的入侵?如何给技术理性注入人性化维度?这要求在个人与现代技术、商业实践以及科层制国家之间保持一定距离:

针对部分企业遇到的节能项目“资金、技术、管理”风险问题,中国海油在系统内以试点单位为平台,引进第三方服务公司,进行合同能源管理方式运作,帮助所属单位实施节能技术改造项目,在取得了良好的节能效果的同时,实现了管理、技术、资金的“零风险”。山东海化以合同能源管理模式开展七项节能项目,共累计实现节约标煤18 468 t,CO2减排48 387 t,节约生产成本2349万元/年,按合同期五年计算,累计节约生产成本约11 743万元。

“但我们有可能实现创新性制度安排,其中非西方的文化类型在教育部门或地方政府中存续,或家庭生活或宗教活动由反现代价值观指导。换言之,我们对反现代化的边界认识得越清楚,这些边界内进行创新实验的可能性就越大(且越激动人心)。”

六、回归家庭

不同于涂尔干对职业团体的重视,伯格将承担“中间结构”的重任交给了家庭。在上世纪80年代,伯格及其同为社会学家的夫人明确捍卫“资产阶级家庭”(bourgeois family)形式:

“我们的保守性并不在于相信这种具有历史特定性的家庭是唯一‘自然’的、神所赐予的、一成不变的家庭类型。……但就得出资产阶级家庭是当代唯一可行家庭形式这一结论而言,我们确实是保守的。这种制度是人类文明的伟大成就,因此不仅值得尊重,而且值得我们共同捍卫。”

伯格提醒我们,核心家庭并非全新的历史现象,因为它比现代化起飞早了几个世纪;核心家庭不是现代化的结果,而是它的前提。核心家庭在现代化进程开启前后一直是西方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工业化和城市化对家庭的影响被大大高估;而家庭与亲缘结构从未真正瓦解。这并不是说避孕技术、女性地位提升、个人主义兴起等因素对家庭生活没有深刻影响,而是说家庭并未变得无足轻重;恰恰相反,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家庭必须得到维系。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虽然社会是人类建构的产物,人类却无法在一夜之间自上而下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社会;社会具有代代相传的固定属性。换言之,结构对行动者有限制作用,这种代代相传也为行动者提供了一种必要的安全感。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动机、期待和计划的建构,但婚姻形态本身却不是夫妻发明的产物,他们的子女迫切需要一个成长的世界,任何社会必须至少在子女成长领域提供社会化空间。这种空间由观念构成,因此,观念、价值和规范是社会化过程的决定要素。身份认同的塑造并非一劳永逸,而必须持续塑造。

如上文所述,帮助我们实现自我认同并指导我们如何生活的重要意义结构已经失去部分效用。涂尔干和伯格指出,一个缺乏道德共识的社会很可能走向社会强制。我们必须问,在现代社会中,什么制度可以培养广为接受的可信道德?是国家、学校、教会还是家庭?

大量证据表明,培养道德责任感和健全心智要求儿童和他人之间的密切互动。伯格指出,资产阶级家庭虽不能保证儿童发展所需要的必要结构,但我们不能以更不稳定、更具风险的社会安排来取代这种社会化。高离婚率只能表明双方对婚姻期待过高,而不表明对婚姻制度本身的拒绝。不仅如此,亚里士多德早就提醒我们,不爱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孩子是不会爱任何人的。因此,民主制度所必不可少的团结精神必须首先建立在家庭基础上。涂尔干主张将世俗道德的教育职能交给学校,伯格则认为家庭应该在这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R. Hettlage, “Peter L. Berger and the ‘Verstehen ’ of the Intermediate Universe of Meaning,” in H. J. Helle, ed., Verstehen and Pragmatism :Essays in Interpretative Sociology ,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1991, p. 149.

七、结语:理解与行动

很少有人宣称社会学能解决所有社会问题,但作为一门揭示表面现象之社会根源的学科,社会学承担将深层的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赤裸裸地揭露出来的重任,从而具有相应的道德和政治维度。然而,社会学必须在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寻求平衡。虽然社会学家往往在意识形态或政治上意见不一,基于理性立场而求同存异仍然是严肃学者所追求的目标。作为一位坚持人本主义的社会学家,伯格从知识社会学入手,试图寻找一种普世性的伦理价值,尤其是理解现代社会的基本现象与动态。与之相关,他秉持个人价值、政治自由、社会公正等一系列政治理念。在伯格的人本主义研究中,社会学与其他人文学科实现了有机融合,尤其是哲学、人类学和历史学。

一方面,伯格明确指出社会学家在内的科学家必须对研究对象保持客观性,而且必须清醒认识自己表态时的立场是科学家还是具有道德情感的个人;另一方面,他又强调,社会学家不能忘却自己的社会责任:“问题在于,大多数社会科学家几乎没有社会关怀或政治情怀。在科学研究中保持价值中立是一回事,没有信守的价值却是另一回事。”

社会学家往往长于批评社会,短于批评自我;在基于乌托邦信念而批判社会时,他们往往忘了对自身立场报以同样的批判态度。唯有把握好科学与道德之间的平衡,社会学才能在两面夹击中幸存下来。在其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彼得·伯格充分证明了解读社会学以人文关怀为切入点进行科学研究的潜力。

P. L. Berger, Pyramids of Sacrifice: Political Ethics and Social Change ,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4, p.4;p.23;p.196;p.205;p.14;p.208;p.257;p.258.

由于矿区所处大地构造位置的特殊性,以及经历长期地质作用的改造[5-6],该区构造演化十分复杂,构造类型多样,主要有褶皱、断裂和火山机构等三类主要构造类型。

②⑧P. L. Berger, Invitation to Sociology: A Humanistic Perspective ,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3, p. 39;p.6.

③⑤⑥P. L.Berger and H.Kellner, Sociology Reinterpreted: An Essay on Method and Vocation ,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81, p. 19;p.19;p.47.

④韦伯坚持认为,社会科学中的解释必须同时具有意义和因果关系上的充分性。参见Weber M.,Economy and Society: A New Translation ,ed. & tr.K. Trib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2019,pp. 83-87。

⑦M. Weber, “Science as a Vocation,” in D. S. Owen and T. B. Strong, eds., The Vocation Lectures , Indianapolis: Hackett, pp. 1-32.

⑨⑩P. L. Berger, “Epilogue,” in J. D. Hunter and S. C. Ainlay, eds., Making Sense of Modern Times: Peter L .Berger and the Vision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 , New York: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86, p. 233;pp. 233-234.

结合裂纹扩展方向和断口观察可知,预冷变形处理使CuNi2Si晶粒出现了织构。而织构越多,则晶粒间取向差角越小,疲劳裂纹偏折越小,裂纹扩展路径越短,疲劳裂纹扩展速率越快;织构越少,晶粒间取向差角越大,疲劳裂纹偏折越厉害,裂纹扩展路径越长,疲劳裂纹扩展速率降低[9]。因此,尽管PCW材料比Un-PCW材料屈服强度更高,但由于PCW材料含有大量织构,裂纹扩展速率更快,最终导致PCW试样疲劳强度出现下降。故此可知,由于预冷变形改变了CuNi2Si材料的疲劳破坏特性,进而影响了其疲劳性能,使其在预冷变形后拉伸和屈服强度提高的同时,疲劳强度出现下降。

(2)技术不够成熟。在中国,用于发电的生物质锅炉和燃料运输系统的技术和设备几乎全部依靠进口,而由于国内外生产方式、运输方式、工作习惯以及文化的差异,在引进技术和设备后消化不良,使得机组无法安全、稳定、高效地运行。此外,由于核心技术的匮乏,秸秆发电企业在投产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会长期受国外企业的影响,从而导致秸秆直燃发电项目的前期运营成本较高。

小流域是山区水源涵养和集水的基本单元。只有把小流域保护好、治理好,大流域的河道、水库水质、水量和生态才有基本保障。建设生态清洁小流域的最终目标,是促进生态系统良性循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实现流域人口、资源、环境协调发展。

P. L. Berger and T. Luckman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6, p. 2;p.3;p.1;p.18;p.133.

(六)人才激励机制的缺乏。无论是对新兴实业的投资还是企业技术创新及转型升级,都需要依靠强大的金融、投资、技术等人才的支撑,由于国有企业的属性,总体上还未形成一套体系性的机制,这样大大束缚了人才的积极性和智力的发挥,如目前国资委对于国有企业骨干员工的跟投持股和风险抵押激励制度没有明确的制度性的规定;国有企业对特殊引进人才待遇上受体制内大锅饭思想的影响,在薪酬分配上与一般员工的差距拉得不够大,这些人才政策性的束缚影响了国有企业对实业投资和转型升级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拖延了国有企业的投资节奏。

P. L. Berger, The Sacred Canopy :Elements of a Sociological Theory of Religion ,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7.

M. B. Morris, An Excursion into Creative Sociology ,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166.

P. L. Berger, The Sacred Canopy:Elements of a Sociological Theory of Religion , pp.25-27;p. 27.

社会化的另一层含义是个人在社会中的存续过程。关于这一点,一个常见的误解是社会决定论,也就是伯格将社会化视为个人完全适应既有社会结构的过程。但对于伯格来说,社会化永远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初级社会化(primary socialization)和之后的社会化永远不可能完全一致。自我内部始终存在社会化自我与非社会化自我(或不同社会化自我)之间的冲突。由于日常生活的不稳定性,主观现实永远保持可塑状态。

关于这一点,参见R. Brague, The Kingdom of Man:Genesis and Failure of the Modern Project , trans. P. Seaton,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18.

采取有效措施,控制部分临河地段、山坡地段工程扫线和管沟开挖等施工作业带的宽度,以减轻后续水土流失治理任务,节约工程建设成本。

G. Sorel, Reflections on Violence , ed. J. Jennings, trans.T. E. Hulm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20.

P. L. Berger, Pyramids of Sacrifice :Political Ethics and Social Change ,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5; P. L. Berger, The Capitalist Revolution :Fifty Propositions About Prosperity ,Equality ,and Liberty ,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6.

P. L. Berger, Pyramids of Sacrifice :Political Ethics and Social Change .

参见[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参见[美]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

P. L. Berger, The Capitalist Revolution :Fifty Propositions About Prosperity ,Equality ,and Liberty .

P. L. Berger and B. Berger, H. Kellner, The Homeless Mind :Modernization and Consciousness ,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3.

É. Durkheim, On Suicide , trans.R. Buss, London: Penguin, 2006, p. 433;pp.434-435.

在直角坐标空间内, 假设在重力场中, 重力加速度为-gey, 其中重力加速度的大小为g, 方向为沿y轴负方向 (竖直向下), 轻、 重流体的密度分别为ρl和 ρh(ρl<ρh), 重流体在轻流体的上方. 由于某种原因, 两种流体的交界面处总是存在界面小扰动, 假定两流体界面为ηp(x,t=0)=εcos(kx). 其中, k=2π/λ为扰动波数, λ为扰动波长, ε(ε<<λ)为扰动幅值. 按照经典RT不稳定性线性理论, 界面处的初始余弦模随时间t将呈e指数形式增长, 即ηL,p=εeγpt. 其中, ηL,p为界面处基模的线性扰动幅值, γp为线性增长率

P. L. Berger, B. Berger, and H. Kellner, The Homeless Mind :Modernization and Consciousness ; P. L. Berger and R. J. Neuhaus, To Empower People :The Role of Mediating Structures in Public Policy , Washington: 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Research, 1977.

这一点与哈贝马斯的立场有不谋而合之处,参见J. Habermas, 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 ,Vol .1: Reason and the Rationalization of Society , trans. T. McCarthy,Boston: Beacon, 1984.

B. Berger and P. L. Berger, The War Over the Family :Capturing the Middle Ground ,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83, p, 133f;p.87;pp.146-147;p.154.

伯格的夫人布丽吉特·伯格(Brigitte Berger)在21世纪初将相关思想进一步深化,参见B. Berger, The Family in the Modern Age :More than a Lifestyle Choice ,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 200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知识社会学的学术脉络与体系重建研究”(项目号18BSH014)与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资助“经济社会学”青年学术创新团队(项目号CCNU18TD014)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 C91-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114X(2019)04-0188-09

作者简介: 李钧鹏,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湖北省社会发展与社会政策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博士。武汉 430079

[责任编辑 陈泽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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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知识与意义:彼得·伯格的解读社会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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