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诱惑下的信仰妥协_千里走单骑论文

商业诱惑下的信仰妥协_千里走单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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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张艺谋常被称为是当下中国世界级的电影导演。《无极》、《千里走单骑》在2005年末上映,无疑是献给中国电影百年华诞的大礼。然而两部作品所呈现的诸多问题,又教人对他们的创作力再次发生怀疑。显然,无论是就个人的创作史,还是去年国内影片创作的总体状况而言,《无极》、《千里走单骑》都不算上乘之作。这种创作力的持续衰退,也许正映射出坚持艺术信仰,是何等的不易。

大而失当的《无极》

陈凯歌向来不乏制作大成本影片的经验。《霸王别姬》、《风月》、《荆轲刺秦王》都是当年傲视影坛的大手笔。他是国内为数极少的能持续以大资金构建大题材、大场面的导演,是一位擅长将人性放在大历史背景上进行演绎的宏大叙事者。但《无极》之大,连陈凯歌都无法将它填满。

《无极》的症结,在于导演对“大”的无限崇拜所产生的观念紊乱。近十年来,全球影像消费的娱乐化倾向,引进大片屡创的票房神话,甚至同道中人毅然试水的丰厚回报,都一定使不甘落寞的陈凯歌怦然心动。也许在他的心中,制作一部空前的超级巨片的设想,正源于急迫地要证明自己不仅属于深刻,也属于娱乐,以此重回影像市场的潮头浪尖。于是,《无极》被刻意定位成了一部低端市场的大片,即以大视觉为主导的一类影片样式。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是,既想挤占庞大的低端市场,自信能烹出一桌纯粹的视觉盛宴,却又撇不清与习惯思路的瓜葛,任以往那些面向中端市场大制作中的经验时时跳出来作祟,捏出的活儿就只能是半人半马的东西。

从《无极》的处理来看,陈凯歌对低端大片的理解,似乎简化成了对其原有创作定式的有所增加与有所减弱,即提高一些大视觉的比重,稀释一些故事的成分,而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全新且陌生的领域。其实,低端市场自有一套运行的逻辑和规则。所谓通俗,不是简单,而是从题材选择、剧作技巧到场面设计的另一种思路。

有意思的是,《无极》之大,大在片名、演员的名头,故事的意念、场景与人物的造型,其他支撑影片的各个元素则相对小气。以剧作为例,陈凯歌假借上古时代,试图描绘一个人神交织、充满宿命与情感纠葛的悲悯故事,来展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主题,进而引领观众思索人性中纯真与丑恶的两极。这个故事意念确实够大,却不难发现是陈凯歌以往趣味的延续,带有精英思辨的色彩,与谋求通俗的低端制片策略,从一开始便发生了抵牾。当然,他也明白《无极》不同以往,遂在叙事上尽可能直接、浅白。由之省略了许多必要的介绍与铺陈,致使整个情节缺少内在逻辑,显得突兀、松散、概念化,如同一份尚待加工的故事大纲,实为叙事上的小气。

而且,作为情节动因的人物基本立不起来,徒见造型,不见神采。原因乃是长于探索人性深度的陈凯歌,为了呈现大视觉的魅力,不得不腾出大量的影片时间,用于呈现动作和场面。已经无暇且无力以充分的事件,对人物性格做出细腻而适当的勾勒与界定。因此,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奴隶白丁的多重身份设计,虽跨度够大,最终只能给影片带来线索过多,相互重叠,叙事繁杂的小气之感。

即便在陈凯歌最欲展示的大视觉方面,《无极》亦鲜有精彩之处。动作设计的平庸,至少在两点上映射出导演与其团队,在动作理念上的误区及构思上的想象力贫乏。一是人、神不分。全片虽只“满神”一神,但超人的动作在其他角色身上时有出现。英雄虽然勇力,毕竟还是人。若能依据角色的体格特征、性格身份度身定制,动作势必加强了说服力。过于玄乎的设计,实是用来藏拙的伎俩。二是动作没有依场景展开,没有充分利用环境的空间形态和其中的物件,是谓动作的场面特定性不够。所以,《无极》从始至终难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新鲜动作、经典设计。

场景则大气、壮美有余,与剧情、气氛的互衬不足。常常是场景成了一道巨大的摆设,不能自成角色,总给人华而不实,为大而大的感觉。某种程度上也与摄影在构图上的设计失当有关。数字特效也显粗糙,许多画面粘贴不实,有游戏软件的“漂浮”感觉,这与制片方宣称的巨额资金投入甚为不符。

《无极》之大,空空如也。

庸常呆板的《千里走单骑》

与陈凯歌的创作路向适成对照,《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连续尝试低端大片后,向中端市场的一次回归。也许他已敏锐地嗅到,低端大制作自去年逐渐显现的全球性的疲软之势。在漫长的陈、张较量中,不啻又一次抢得了先手。

《千里走单骑》公映以来颇受好评,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观众对《无极》的普遍失望。从受众心理上讲,国产大片近年来的宣传策略,已使观众出现了逆反情绪。虽仍能赢得票房,却很难获得口碑。《千里走单骑》选择了稍晚于《无极》的同一档期,或许正有借力《无极》的考量。这种以低调对抗高调、以故事主导对抗视觉主导的攻略,大有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但发行上的奇招,并不能改变创作上的缺陷。事实上,无论就题材把握还是形式处理,《千里走单骑》都平平无奇。如果我们尚能以宽容的心态,面对张艺谋试水低端大片,乃基于他是一个不甚熟稔的新兵,并且在构建大视觉的努力中,确实表现出了一份独特的智慧。那么,此种宽容决不应惠及《千里走单骑》,不能因为这部影片较《英雄》、《十面埋伏》在故事上显得完整、合理、有逻辑、具人文深度,就轻易地给予溢美之辞。毕竟,对以中端市场为诉求的影片创作而言,这些优点是必备的要素,是一道进入的门槛。在此比拼的是对故事更娴熟的驾驭能力,更精致的叙事技巧。张艺谋被尊为国际大师,也正源于多年来在这个领域的卓尔不群。因而对《千里走单骑》,切不能放低要求。

应该承认,影片的故事内核兼具人文与戏剧的双重张力。一个不善表达的父亲在儿子临终之际,如何去把握那弥足珍贵的实现沟通的最后可能,确实揪紧了人心又充满了悬念。而且,影片所提供的解决方案,不啻是让这位古稀老人,终于踏上了一条挑战性格弱点的自省之路。他所遭遇的一系列困境,不单指向当下普遍存在的亲情危机,同时也指向人与体制、人与语言,以及不同文化形态之间的沟通危机。

但导演为之选择的具体事件,在处理上颇多失当。有的欠准确,有的太松散、有的明显戏份不足,或干脆空白。有趣的是,这很可能肇始于张艺谋对高仓健的过度迷恋。似乎高仓健的形象本身,即是不善表达、坚忍、深沉的化身。似乎无需太多交代,观众就会立马相信他是个被误会了的好父亲,愿意与他分享焦虑和感动。其实,高仓健形象的意涵,来自他全盛时期的几部代表作。虽影响甚广,毕竟时日已久,总有不甚了然的人群。况且高仓健不是“高田”,即便气质相近,角色的状况也需藉由生动的细节和准确的事件来传达,而不是过于依赖演员的本色特征,甚至用以往作品遗存的概念。所以,影片明显有一种对主人公设计不足的感觉。表面上镜头不离左右,实则少了性格的阐释。那曾经出现在《活着》、《秋菊打官司》中的点睛一笔不见了。也许在张艺谋的潜意识里,“富贵”、“秋菊”有必要好好介绍;“高田”就是高仓健,他压根儿没拿“高田”当外人。

于是,影片竟未陈述主人公与儿子到底有何过节,只是含糊地一语带过。对这个秘密的悬置,既妨害了观众对主人公的认同,也限制了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高仓健的沉默、冷峻,成了“高田”让人难以捉摸的古怪。而这个秘密倘若被揭示,本可以成为贯穿全片的行动纲领。一方面解释了长埋人物心底的痛楚,一方面照亮他的本真。最关键的是,人物敢于触碰这个心灵的禁区,实是滇北之旅作为忏悔之旅的意义所在:坦然面对过去,就是求得了解脱。可惜导演并未对这个戏眼善加利用,终致影片失去了升华的力量,显得平淡且老套。

与高仓健的表演被抑制适成反差,影片中非职业演员的表演则显过火(除了女翻译),甚至出现了些许冷场,表面上有排练不够之嫌,实际是设计有欠准确。在张艺谋的影片中,展示民风、民俗是构成叙事的重要一环,目的是加强文化意涵。选用非职业表演,不仅出于对自然、本色的考虑,更是对地域特色的空前凸现,是将人物身上的环境意蕴激活。这种屡试不爽的技巧,在他以往许多作品中,令人印象深刻。《千里走单骑》中大量的非职业表演,亦是由于环境因素在故事中突出的文化象征,而且它又是引发并构成主人公自省的重要空间。然而导演似乎并未吃透滇北人的生存状态,设计的台词、调度的场面都不扎实。演员、环境、剧情,时有硬凑在一起的感觉,整合、互衬不够。这极大地削弱了影片意欲在高原、雪山、敦厚的民风之中,纯净心灵,召唤爱之美的力度。

艺术信仰高于一切

《无极》、《千里走单骑》在创作上的颇多失当,是对陈凯歌、张艺谋艺术功力衰退的又一次证明。事实上,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后期,随着他们对市场日益用心,这种衰退便悄然开始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商业与艺术确实很难兼容。当他们越来越多地认同了商业价值,便会自觉地压抑鲜活冲动的艺术创想。并且,许多在艺术看来不可妥协的东西,在商业的名义下,都是可以商榷的。于是,出现了《荆轲刺秦王》、《幸福时光》的标志性失败。

令人惋惜的是,两位曾经点亮了时代精神,不懈探索人性深度的大导演,从中读出的不是商业元素对艺术活力的损害,而是艺术元素对商业运作的羁绊。这促使他们加快了步伐,全然倒向了商业的怀抱。新世纪以后,陈凯歌受邀好莱坞,前往英国导演了情色惊悚片《温柔杀手》。又以戏说的方式,制作了电视连续剧《吕布与貂蝉》;张艺谋则倾力打造了两部动作大片。在他们身上呈现的趣味变化,简直判若云泥。

当然,也偶有回归。2002年陈凯歌执导了影片《和你在一起》。虽然并未完全回到他对历史—人性的一贯把握中,但这部平实的温情之作,依然试图传达一些对于人性的思考,只是他驾驭的功力已大不如前。这很像是《千里走单骑》的一次预演。它们共同证明:即便是大导演,一旦离开了曾经锐意掘进的领域,想要重执牛耳,谈何容易。

电影史上不乏沉溺于名利而失去光环的大师。所谓“大师”的桂冠,只是对他们曾经辉煌的一种嘉赏。真正的大师,应该是始终面向前沿命题的人。不分心、不逃避,以求索时代精神为使命,这需要执着的信念与非凡的勇气。因为艺术风格的凝成,是一个相当漫长的累积过程。功力越高,提升越难,修炼越需专注。过于善变、心浮气躁,纵有艺术禀赋,至多是个艺匠,或顶着大师名头的艺匠。从此意义上讲,当代的艺术大师,在这个充满各种诱惑的世界中,比拼的是谁更有耐力,谁更能坚持。环顾国际影坛,与陈凯歌、张艺谋年岁相若,处境相仿,却仍坚守艺术信仰的大师级导演大有人在:丹麦的拉斯·冯·提尔、前南斯拉夫的埃米尔·库斯多利卡、西班牙的佩德罗·阿莫多瓦、中国香港的王家卫……陈、张二人的离席,或许有近年国内急遽转型带来的冲击,但根本上是因为不甘寂寞、定力不足,缺失信仰。任自己在商业潮流上随波逐流,最终留下的是经不起时间过滤的作品。

一个国家的电影事业能孕育出世界级导演是不容易的,尤其在我们这个电影资源相对有限的国家。所以,他们更需珍视艺术生命,对自己业已形成的品牌效应善加利用。这几年,围绕陈凯歌、张艺谋逐鹿低端市场的议论纷纷,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至少表明了人们期望值的落空,亦反证出他们的趣味,不单纯是个人的喜好,它影响着整个电影环境。由此观之,目下国内电影创作中出现的向娱乐化、消费化整体位移的态势,不能不说与他们的示范颇有关联。这加剧了艺术成分在总体电影创作中的进一步萎缩,导致银幕与现实生活、社会焦点、百姓情怀渐行渐远。

在中国电影走向下一个百年之际,陈凯歌、张艺谋是否该从自我的方寸周遭中抬起头来,为中国电影望一望方向。毕竟,作为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除了要有对创作力的不懈进取,还应有胸怀天下的责任感。所谓艺术信仰,指的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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