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的美学:酒吧空间与后现代艺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放浪论文,后现代论文,美学论文,酒吧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酒吧与艺术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在许多人眼里,酒吧是艺术的天堂和圣地,那些行为乖戾、愤世疾俗的艺术家在酒吧里放浪形骸、遗世独立的身影,为酒吧染上一层层厚重的迷幻色彩。酒吧对艺术发生了怎样的影响?在后现代消费空间中,酒吧为后现代艺术的生产提供了哪些资源?酒吧与艺术之间构成着一种怎样的关联?
酒吧中的艺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传统艺术崇尚高雅,传统艺术家将艺术视为某种神圣之物,将艺术视为神圣的殿堂。而酒吧里酿造滋生的艺术,从一开始就带着对传统古典艺术的强烈反叛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说,酒吧里的艺术是一种反艺术,酒吧里的美学是一种放浪的美学。在酒吧的反艺术实验下,在酒吧的反美学放浪中,艺术从正襟危坐的神圣殿堂走人到大众消费的空间。这是一种先锋性的实验,一种颠覆性的叛逆,一种反艺术的艺术。作为后现代的大众消费空间,酒吧为各种反艺术反美学的艺术实验,提供了资源和场地。
酒吧与艺术的关联已经有了相当长的历史。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现代派先锋艺术与酒吧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先锋派艺术的产生与酒吧有着特定的历史空间关系。
19世纪末,在法国巴黎的塞纳河左岸,聚集着一批艺术家。这些“艺术家的性格和人品也形形色色、各式各样。有的生活清贫、省吃俭用,却全力资助他人;有的收入颇丰、过着奢侈的生活,却背叛恩人,见死不救;有的喜欢热闹,整天前呼后拥,从酒吧到舞厅,从舞厅到郊外,毫无计划地荒度终日。他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酒馆酒吧中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身边女人成群,更换不迭……。”[1](P2)在这群人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为大师级的艺术家,他们是:毕加索、海明威、阿波里奈、阿拉贡、莽迪利阿尼、马蒂斯、雅里、雅克布、马雅柯夫斯基等。艺术的崇高与肉体的卑微,灵魂的圣洁与酒后的放荡,痛苦与狂喜,创造与疯颠,在塞纳河左岸的酒馆酒吧里展示着光怪陆离的面影。
这些先锋艺术家的生活就是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从无度的酗酒到艺术的宣言。阿波里奈在醉酒中写下了他的诗作《酒精》,并在酒吧的喧嚣声中高声地朗诵。毕加索经常泡在“机灵兔酒馆”中寻找灵感,还创作了一幅浑身披带花环的自画像《在机灵兔酒馆》。在“流浪者之家”,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与乔伊斯喝酒放歌。在自杀之前,海明威为怀念青年时代在塞纳河左岸酒吧所度过的放浪生活,写下了《欢乐巴黎》。达达主义曾在“伏尔泰酒馆”的酒精浓度里发出宣言。同样,超现实主义的宣言也是在酒吧的迷醉里宣告诞生。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金斯堡在烟雾缭绕、酒气醺天的酒吧里一声《嚎叫》,宣告了垮掉时代的开始。与金斯堡同道的凯鲁亚特、巴勒斯等人从一间酒吧到另一间酒吧,将艺术创作带入了纷乱迷醉的后现代时期。垮掉一代的艺术创作同酒与酒吧的关系达到了唇齿相依、水乳交融的境地。酒吧已成为他们生存的一种形式,酒吧几乎成了他们生存的惟一空间。在酒吧里酗酒,在酒吧里狂欢,在酒吧里迷醉,在酒吧里疯狂,在酒吧里垮掉。酒吧是这一代人垮掉之后的惟一废墟。在废墟中他们成了一群燃烧、燃烧、再燃烧的家伙。今天,酒吧已成为祭奠垮掉一代文学创作的神圣殿堂。每当凯鲁亚克的祭日,人们便纷纷来到当年凯鲁亚克经常出没的“彩虹酒吧”:“10月4日傍晚在‘彩虹酒吧’(Rainbow Café)举行的凯鲁亚克作品朗诵会值得一提。这家名字很有诗意的酒吧位于洛威尔市中区卡博街,门面毫不惹人注意,砖墙已显得陈旧灰暗,如果不是半墙之上的窗口闪烁的霓虹灯、贴在门廊之上的一幅书写着‘KEROUAC·DAY’(凯鲁亚克节)的彩色广告及酒类饮料标价,陌生人不会以为这是酒吧(美国街头的酒吧大都门面考究,装饰别致,各具特色)。它显得太寒伧,但却更有历史感。我同马克进入酒吧,只见面对吧台的一排高高的座椅,沿墙及前厅安放着火车雅座式的高靠背座椅,两张座椅之间有一张矮条桌,铺放着桌布,上面摆放鲜花瓶、饮料食品和烛光灯。后厅没安放座椅,实际上是一个舞池,有自动唱机。座位上都坐满了人,有的人只好站着。我注意到酒吧前厅右角虽然拥挤,但在大冰柜旁边却布置了一个凯鲁亚克角落,张贴着大幅凯鲁亚克照片及‘凯鲁亚克节’的招贴画。”[2](P436)
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纽约的格林尼治村聚集了一大批先锋艺术家。格林尼治村的崛起是后现代文化历史时刻的关键性象征。后现代艺术大师杜尚是格林尼治村的主要创建发起人之一。在这一充满波西米亚精神的地带,酒吧和咖啡馆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公共空间。所有的先锋性艺术实验几乎都在这里创作和演出。
在格林尼治村的酒吧里,后现代艺术的时间与空间诞生了。先锋派表演、波普艺术、行为艺术、摇滚音乐等后现代主义艺术在这里滋生蔓延。小说家罗纳德·萨根尼克在《下去与进来》中描绘了1948~1986年间的酒吧与咖啡馆的文学景象。在萨根尼克叙述中的1963年的格林尼治村中,圣热默是最受某些“垮掉的一代”诗人及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喜爱的地方。萨根尼克说:“他们中有天主教社会活动家多萝西·戴维斯,还有约翰·凯奇、默瑟·坎宁安、保罗·古德曼、朱利安·贝克与朱迪思·马利纳。那时也有许多作家不去圣热默及布利克街的咖啡馆,而到‘东村’的一个叫‘斯坦利’的酒吧去。‘东村’的诗人与小说家,比如戴安娜·狄普瑞玛、特德·贝里根、杰罗姆·罗腾伯格、罗切尔,欧文与卡罗尔·伯奇——这些比‘垮掉的一代’稍年轻的同时代的人,已经在试图创造出自己的‘景观’来对‘垮掉的一代’卓著的声名做出反应。他们在咖啡馆参加社会活动、交流思想,并进行表演。正是这种流动的咖啡馆景观——非正式集会场所的规律性巡回演出——为所有领域的艺术家提供了社团基础。”[3](P12)
与法国的塞纳河左岸、美国的格林尼治村相同,在英国伦敦也形成了一个酒吧与艺术混合为一体的波西米亚地带:苏和区。“大都市的,波希米亚式的,疯狂追赶时髦的——苏和区是伦敦自身的与外界分离的一道裂缝。这一平方英里的时尚是一个独立王国:是一个啤酒午餐和工余卖酒处的国度,是一个服饰附件和姿态的国度,在那里流行一时的东西无情竞争,想要成为时尚,形象就是一切;也是媒体国度的闪亮心脏地带,在那里,艺术、新闻、电影、广告和戏剧混合成一个引人注目的令人陶醉的鸡尾酒会……怎样才能成为这个波希米亚世界的一部分呢?你怎样才能像一个成功的顽童大出风头而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显露出那种苏和区时尚的精华——那种你刚从《面孔》杂志上看了几眼的时尚?……这里有你应该学会的一整套无声语言、行为和穿衣的规矩,一长串的要和不要做的事情。这是一个由生气勃勃的但疯狂的消费驱使的小宇宙。”[4](P194)
今天,塞纳河左岸、格林尼治村、苏和区已经成为文化地图上最具后现代艺术象征意义的地带。它们已构成后现代艺术的诞生之地。在这些文化地图上标识着波西米亚、艺术、酒吧、先锋、叛逆。酒吧是这一后现代文化地图上的放荡驿站。在酒吧里,后现代的生存,后现代的艺术,找到了一个可以恣意纵横发挥的空间。
正是由于酒吧与艺术存在着如此紧密的历史血缘关系,许多酒吧把经营的定位放在艺术上。这种酒吧又称之为艺术酒吧,它试图效仿塞纳河左岸、格林尼治村和苏和区,使酒吧成为先锋艺术家的实验工场,使酒吧成为后现代艺术的狂欢之地。在中国各大都市都有几处这样的艺术酒吧,它们多聚集在艺术团体或艺术院校的附近。这些酒吧的装饰风格一般都突出其先锋艺术性,还不定期地举办艺术Party、沙龙、诗歌朗诵、画展、影展、实验话剧等艺术活动。在艺术活动后,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小说家、诗人、导演、画家、乐队、演员等出场。酒吧与艺术的联姻,使酒吧的时尚增加了一层文化艺术的幻影。
从空间展示和表演的角度看,进入酒吧的艺术种类最主要的当属绘画和音乐。
为了营造酒吧的艺术氛围,许多著名的绘画作品都被复制在酒吧之中。其中,以19世纪末至今的现代派、先锋派和后现代绘画为主要选择。因为这些绘画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情绪与酒吧的空间氛围具有内在气质的相通性。印象派画家莫奈的《酒吧女郎》及他的酒吧绘画是酒吧里经常展示的作品。毕加索的《咖啡馆》等作品以其抽象变异的后现代风格,成为酒吧空间不可缺少的陈列。许多后现代的作品构成酒吧空间营造前卫先锋氛围的必有之景,这些风格怪异另类的作品,不仅决定了酒吧的空间色调,还带给酒吧设计师们以灵感。有一家酒吧的标识显然是摹仿后现代作品百变的蒙娜丽莎,以一个漂亮的女性面容为文本,衍生曲变出或兽性、或淫荡、或纯情、或时尚、或另类、或丑陋等等不同的形象,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些经典的后现代的蒙娜丽莎:流行的、噱头的、性感的、可消费的、批量复制的、娱乐的、世俗的、势利的、无聊的以及Everything gose的蒙娜丽莎。在酒吧中,一系列前卫实验的绘画艺术空间与酒吧空间相互呼应,共同构筑起一个都市的异质另类空间。
在音乐方面,酒吧音乐的主要构成当属摇滚乐。从某种意义上说,摇滚乐就是在酒吧里诞生的音乐。披头士、滚石都是从酒吧演出开始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并逐渐成为风靡世界的摇滚乐队。与其说摇滚乐是酒吧所引入的一种艺术形式,不如说摇滚乐乃是酒吧内在的灵魂构成,它就是酒吧的一部分。就像酒吧不能没有酒一样,酒吧同样不能没有摇滚乐。对摇滚乐来说,酒吧是它最民间最基础的表演空间。许多摇滚乐队几乎都是从酒吧开始自己的演出历史。有的乐队在成名之后仍然会出现在酒吧的表演舞台上。在中国,由于摇滚音乐始终生存在正统媒体的控压之下,酒吧就成为它们展演的主要空间。没有酒吧这一巨大的表演空间,处于地下或半地下状态的摇滚乐很难继续生存发展下去。真正的摇滚音乐正是在这种民间化空间的培育下,才能始终保有前卫的性格。酒吧空间的另类异质性,酒吧的放纵不羁、叛逆颠覆精神都与摇滚乐的精神气质紧密呼应。缺少摇滚乐的酒吧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酒吧,而离开酒吧的摇滚乐恐怕也难以保持其本色的精神。摇滚乐对诗歌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在60年代,流行的抒情诗和诗歌,特别是脍炙人口的诗篇消失了,随之流行开来的是作为利物浦诗人的披头士四人爵士乐队。斯坦纳称之为‘扩音器和朗读之声’。诗歌几乎难与流行乐、政治宣传、马戏或者酒吧的歌唱相区别;的确,它常常成为酒吧歌唱的一部分。”[5](P124)
酒吧与电视的联系在大众传媒发达的今天也是屡见不鲜的。影视作品中的都市生活片,时常出现的酒吧场景,构成了都市时尚生活片的必备场景。有些电视剧或电视栏目直接把酒吧作为其表演的空间背景。凤凰卫视推出的情景喜剧《老窦酒吧》和聊天节目《说吧》,都是在特别制作的酒吧场景中展开的。湖南经济台也推出了《故事酒吧》的栏目,还有湖南卫视推出的酒吧歌手大赛等等。媒体影像的镜头之所以对准酒吧,就是看准了酒吧的时尚前卫性。作为情景喜剧,《老窦酒吧》与《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候车大厅》、《闲人马大姐》、《东北一家亲》等相比,所展示的故事情节更贴近时尚更贴近前卫更贴近青年,因此,它摆脱了传统叙事空间,比如工作的空间、家的空间等等。将叙事放在时尚前卫的酒吧空间之中,表明叙事空间从传统空间向大众消费空间的转换。这是一个由现代性公共空间,向后现代公共空间的转换;一个由现代性叙事方式,向后现代叙事方式的转换。它的魅力来自于时尚的变迁。电视媒介与酒吧联姻,共同推进着酒吧的时尚流行,使酒吧的时尚化得以大面积的传播。
酒吧虽然与艺术有着如此紧密的亲缘关系,酒吧虽然可说是艺术的殿堂,但酒吧并不是传统正宗艺术的殿堂,酒吧是艺术异教徒的殿堂。因为,酒吧的空间是一个另类异质的乌托邦所在。
酒吧的异质叛逆性滋生着酒吧艺术的异质叛逆性。它的美学原则是反美学,它的艺术原则是反艺术。把酒吧与艺术的关系描绘为一种古典美学的关系,显然是对酒吧艺术的后现代性缺乏了解。在酒吧的放荡里,美学同样放荡着自己。作为一种异质文化,酒吧艺术对古典的美学原则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颠覆和反叛。在酒吧空间里展示着迥异于传统的后现代艺术谱系。后现代艺术作为一种大众消费时代的文化,在酒吧的空间里得到了充分的展览、实验。
后现代绘画艺术大师杜尚在1917年创作了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喷泉》。杜尚在一个现代的日用品小便池上写下了作品的命名和署名,欲将其堂而皇之地摆在纽约独立者展览会上。杜尚的小便池颠覆粉碎了以往的艺术观念,它彻底地宣告,一个反艺术的时代的来临。小便池宣告了这一切,它是所有这一切。在反艺术的观念里,一切都是艺术,一切都不再是艺术。反艺术完全模糊了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线。它以极端怪诞的方式,宣布一切传统艺术观念的崩溃瓦解。传统的美学艺术观念是一种建立在高雅高尚基础上的理性意识形态。在传统的美学观念中,艺术总是以一种高雅神圣的姿态君临于日常生活之上。我们支离破碎的生活在传统的形式美的造型中,变得和谐完美。我们荒诞悖谬的生存状态,在传统的美学光照下,变得充满意义。我们卑琐烦扰的日常生活,在传统艺术的修饰中,变得优雅崇高。在后现代看来,这种美学或艺术的矫饰,遮掩了真实的生活境况,于是,美学或艺术的意识形态成为一个美丽的欺骗,一个美丽的谎言,一个美丽的陷阱。在酒的放纵下,在酒吧的空间里,生命的放纵放浪,完成了美学和艺术的放纵放浪。放纵放浪具有一种对既成观念的颠覆力量。里查德·美尔策在《摇滚美学》中将这种放浪叛逆的美学描述为一个新的未知领域:“在不可捕捉的瞬间与不可感知的无限之间有一舞台,上面表演出某种介于捉摸不住的崇高和令人忘却的粗俗之间的东西……那是种未知的语言领域。”[5](P195)古典艺术对生活的矫饰在这一放浪的空间里,完全失去了效力。诗从优雅的歌吟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叫;绘画从和谐美的造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变形;音乐从典雅的旋律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震荡;舞蹈从美学的程式变成了身体欲望的摇滚渲泄。这一切具有叛逆性的反艺术形式,都遭到了传统艺术空间的反对和拒绝。博物馆、展览馆、大剧院、音乐厅,这些神圣的艺术殿堂,都将叛逆性的反艺术视为大逆不道。具有另类异质性的酒吧空间因此成了这些叛逆艺术家的表现舞台。
在后现代酒吧空间中,醉酒放浪就是生活本身,因此,醉酒放浪也就成了艺术本身。后现代艺术在创作上打破了传统的美学形式。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创造,而后现代艺术则将艺术理解为复制、并置、戏仿、装置、现成品;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对美的追求,而后现代艺术却不遗余力地展露着丑;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完美形式的和谐创造,而后现代艺术则鼓吹表现碎片、断裂、不和谐、无秩序;传统美学主张艺术的崇高神圣,而后现代艺术则极尽戏谑、反讽、游戏、调侃之伎俩。一切都是碎片、一切都是游戏、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怎么都行,什么都干,这就是后现代艺术的放浪美学。
意义的丧失、价值的断裂、心灵的虚无,构成后现代艺术的精神困惑。他们在不断地放弃、放纵、放浪、放荡中发起了对传统观念的叛逆。因此,反艺术反美学只是后现代反对传统既定观念的一个强力组成部分。
今天,当酒吧已成为消费的时尚,当酒吧空间已成为艺术的放浪舞台,艺术的反叛早已成为一种时尚被时髦地消费着。在酒精的浓度里,这种反叛的精神是被进一步地催化了,还是被逐渐地麻醉了呢?
曲终人散,酒吧里依然是一片狼藉的文化废墟。在废墟的荒原上,我们将走向何方?艺术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