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与“逍遥”——论庄子的人生哲学及其现代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生哲学论文,庄子论文,困境论文,逍遥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773(2000)04-0047-03
叔本华说:“人受意志的支配与奴役,他无时无刻地忙忙碌碌地试图寻找些什么,每一次寻找的结果,无不发现自己原是与空无同在,最终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原是一个大悲剧,而世界的内容都是痛苦”。诚然,人生在世,挫折与痛苦如影随形,荣与辱、祸与福、得与失、沉与浮始终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定。因此,如何摆脱人生困境,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就成为思想家着力探讨的问题。中国历史上,名士们喜用谈玄饮酒、吃药求仙、怡情山水、倚红偎绿等方式实现心理自救;儒家主张以礼节情,以礼导情,修身养性,完善人格,从而达到“达则兼济天下”,“穷亦独善其身”,表现出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佛家讲究“我心即万物”,自心参悟,无为出世;道家则“清心寡欲,养气守神”,“虚己以游世”,以自然无为的原则超脱人生等等。在所有这些摆脱人生苦难、稀释人生痛苦的“药方”当中,庄子的人生哲学可谓独树一帜。他所阐释的个体体验、人生的理想境界以及实践方法,即使在今天对人们摆脱种种人生困境、安顿精神家园仍不失现实意义。
一、困境与摆脱
作为寻求人生出路的一种努力,庄子的人生哲学起源于对现实人生困境的感悟。它不仅细致地观察、具体描述了人的生活景况和社会环境,而且还深刻分析了制约人生展开的各种障碍,人们难以逾越的各种界限——人生困境。按其性质,这些困境与障碍分别来自三个方面:
1.自我障碍——情与欲。庄子认为,哀乐之情与利害之欲一方面为人之本性固有,另一方面人又不能免却,即“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于是,情欲便构成人的精神自由的沉重负担,此乃来自自我的人生困境。为此,庄子认为,“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悖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
而对于如何才能摆脱情与欲的限制,庄子认为,只有通过对自然本性的真正理解,达到“喜怒哀乐不入胸次”,顺乎自然,内心深处不为情欲所动,不为外物所扰,即“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世间》),“外化而内不化”,才能达到内心的宁静平和。所以,除了自己的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以外,《庄子》里还谈到如下一则故事:老子死后,他的朋友秦失来吊唁,只是随众人哭了三声就出来了,并解释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也”(《养生主》)。可见,在庄子看来,人只要理解了自然的本性,进而顺应自然,就可以削弱感情,消解情欲。
2.自然限制——生与死。庄子认为,人作为自然万物之一,乃“气”的一种存在形式,“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根本不能逃脱生命与死亡这一“始卒若环”的圈子之外。因而,生死问题是人随时都要面对、始终无法逾越的界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同上)。尽管如此,庄子并未由此得出消极悲观的结论。恰恰相反,庄子认为,既然生与死只是气的两种表现形态,气聚为生,气散为死,那么人死之后所散之气将来仍可聚而复生。因而,生死之间并没有根本的不同,两者是紧密相联,互为一体的,即生是生命的显现状态,死是生命的潜伏状态,“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徒”,“死生有得邪?皆有所一体”(同上)。如此一来,普通人很难跨越的生死界限在庄子面前消失了,这实为庄子人生哲学所特有超常智慧的生动体现。
大家知道,人生最彻底的超越莫过于从死亡的精神压力下摆脱出来,人一旦卸去了生死这一沉重负担,超越死亡这一最大障碍,其他一切烦恼与痛苦都将不在话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已,况爵禄乎?”(《田子方》)所以,庄子对待死亡的态度非常乐观,胸怀十分坦荡。妻子死后,他能“鼓盆而歌”,原因就在于“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就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知乐》)。即在他看来,生命的过程是一个无——有——无的循环,如春夏秋冬四时交替,死是返回自然的怀抱,不但不值得悲伤,反而应该庆幸,为死去的人哭泣是不通天命的表现。当然,也不能由此得出庄子提倡人人都去自杀以摆脱人生苦难的结论。事实上,庄子既不主张悦生恶死,也不主张恶死悦生,而是主张顺其自然,以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烦恼和苦闷,从而把人从必然面对的自然局限——生死抉择中解放出来。
3.社会的局限——命与时。除了自身的和自然的限制以外,庄子认为,人既然生活在社会之中,必然还要受社会的限制。这种限制来自两个方面:其一为命,其二为时。首先,现实社会中有一种外在的必然性——“命”在主宰着人生,“天下有大哉二:其一,命也”(《人间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其次,庄子人生哲学中还有“时”的概念。《秋水》中他讲了一则故事:“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可见,在庄子的人生哲学中,“命”与“时”都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制约、限制人的本性得以充分发挥的外在必然性。
庄子认为,人在这种外在的必然性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人所能做的,只能是因之顺之,听之任之,如此方可获得解脱,即“呼我牛者谓之牛,呼我马者谓之马”,“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当然,“安之若命”的观点,目的是要人既不被仁义礼乐等伦理规范所束缚,也不被功名利禄所困扰,从而保持内心的平静,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即“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所以,“安之若命”与“安时处顺”并非完全宿命论的观点,因为庄子并非只是一味强调“顺”,“顺”的前提是“不失己”,即不失个性,不失尊严,不失自我。如此以来,“顺人而不失己”,既能避免与人发生矛盾,出现摩擦。又能不卑不亢,不失原则,从而做到了“外化而不内化”,既顺应了外界的变化,又保持了自己的人格,也在万物纷纭中保持了内心虚静安宁,最终获得了精神自由。
二、逍遥与自由
从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面对来自自我的情与欲、自然的生与死以及社会的命与时等人生困境,庄子提出的解脱方法都流露出一种追求自然、自由的人生理想。然而,战国时代严酷的社会现实决定了现实的人生自由是不存在的,这使得他又不得不从现实中走出来,转向追求理想中的精神自由。因此,庄子对人生自由的追求与设计带有强烈的超世主义倾向,即用玄想的方法在精神世界中获得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满足。逍遥游是庄子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也是获得人生自由的基本方法。大家知道,《庄子》一书现存33篇,而以《逍遥游》列其首,颇具开宗明义之义,决非偶然。综合《逍遥游》中所讲的故事可以发现,庄子所讲的自由有两个不同的层次:相对自由与绝对自由。
1.相对自由。庄子认为,“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即万事万物都是天地(自然)的产物,人也不例外,一切要顺应自然,凡物只要顺应自然,合乎其自然之性,即是幸福的,也是自由的。这种相对于其自然本性而言的自由,我们不妨称之为相对自由。可见,在庄子看来,顺乎自然是自由和幸福的根源,而违背自然的人为则是一切桎梏与不幸的渊薮。
比如大鹏与小鸟,虽然一个一飞九万里,另一个只能在这棵树和那棵树之间飞行,但是大鹏并不比小鸟多一点自由,小鸟也不比大鹏多一点不幸,因为相对于它们的本性而言,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也是它们爱做的事情,因而它们是同样自由自在的,是幸福的,即如郭象所说,“苟是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地,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鸟虽殊,逍遥一也”(《逍遥游注》)。相反,如果人为地改造自然,不但得不到自由与幸福,反而事与愿违,造成人为之害。比如,鸭腿虽短,却正好适宜在水中活动,如果给它人为地加长,它反而会悲伤;再如,鹤腿虽长,但如果给它砍去一段,反而限制了它的自由,给它造成了不幸。总之,自然的就是最好的,人们只要能保持其自然的本性并使之得以充分发展,人们就是自由的,也是幸福的。
2.绝对自由。绝对自由是人们通过对事物的自然本性有了更高的理解后而达到的一种人生最佳境界,也是人生的最大自由状态。当然这种状态并非任何人都能达到,只有那些超越了自己与外界的区别,实现了“物我两忘”的人才能达到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逍遥游》),或“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及”的境界。可见,庄子心目中的绝对自由状态,是一种主观与客观完全消融为一,无任何矛盾对立的自由自在状态,是一种一切感性存在皆被升华为“道通为一”的理性观念,是一种无任何人生负累的心境。达此境界者,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身陷何种困境,都能做到“心静如水”而无任何人生拖累。庄子认为,这一境界只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才能实现。
所谓“无名”就是要消除求取名声的欲望,寄心于万物之外,不“以天下为事”,“物物而不物于物”;所谓“无功”就是要消除人们求取功利的贪欲,即不“以物为事”,也即无为;而所谓“无己”,是在“无名”、“无功”的基础上,进一步忘掉自己形体的存在,从而把精神从“物累”当中彻底解放出来,达到“吾丧我”的境界。庄子认为,只有这样,人才可从一切“俗累”之中摆脱,获得心灵上的完全“自由”。果如是,“则胡可得而累邪”?
三、现实意义
前已述及,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逍遥游)是庄子自由观的灵魂,也是其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而庄子对逍遥游的追求大胆而热烈、执着而又飘逸,在物欲横流、人为物役的现实世界之外为人们寻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心灵港湾,这无疑为当今社会那些“熙熙皆为利来,攘攘都为利往”,“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人们,开辟了一个比现实世界美好得多的精神世界,也给人们以物质之外的心灵满足,为人们从现实社会的种种压迫与物欲的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指明了方向;另外,庄子对世俗观念的大胆批判,不仅有助于人们开阔胸怀,拓宽视野,从而打破精神枷锁,从传统观念和世俗困扰中超脱出来,而且还为人们提供了一条消融苦闷,在逆境中求得心理平衡,从而形成逆境中的稳定心态的途径。
〔收稿日期〕2000-10-14